芭比,不止是一个没有性器官的娃娃
这个周末,粉色服饰的男男女女聚集在电影院,只为芭比而来。刚上映的电影《芭比》引爆无数讨论,令芭比,这个没有性器官的洋娃娃,获得了娱乐产品之外的无限内涵。
芭比在1959年被设计出来,半个多世纪以来,她承载了全世界的凝视,不断有肤色、身材和男友。而芭比的演变史,也映照了现实世界女性觉醒的过程。
芭比生活用金钱堆砌,安吉莉卡被送去最好的教育机构,拥有昂贵的玩具,但父母投入最多钱的地方,是驯化她。十几岁时,她有了自己的私人健身教练。为了锻炼出芭比娃娃的同款身材,要每周上五次课,每次训练两到三个小时,重点锻炼臀部和腰部。教练还提供有针对性的营养建议,令她保持严苛的饮食习惯。一切的目的是维持夸张的腰臀比。
作为模特,安吉莉卡终于获得了“俄罗斯芭比娃娃”的称号,令她父母骄傲,但芭比却也成了安吉莉卡的枷锁。年过三十,安吉莉卡仍不被允许独立,必须和父母一起住。即使是外出约会,她也必须订一张三人桌,方便母亲旁听,穿的衣物也都必须由母亲挑选。
安吉莉卡被关在玻璃宫殿里,和永远装在透明盒子里的芭比娃娃形成了某种映照。作为玩具娃娃的芭比,拥有华丽的外表,梦幻的豪宅,没有性器官,职业不受限制,男友肯是配件。
没有烦恼,永远被保护,芭比娃娃脸上是最完美的微笑。
芭比娃娃兜售完美生活的幻梦,霸占了全球女孩的童年。早在十几年前,《冰雪奇缘》的艾尔莎公主还未“出生”,芭比娃娃在全球150多个国家的销量就超过10亿,制造商美泰公司声称每秒就能售出3个芭比娃娃。
芭比娃娃提供给青少年的想象与现实存在落差,这带来了焦虑和痛苦。现实生活中,绝大多数女性无法成为芭比,且不说拥有芭比的生活,就连外貌都难以企及。而太多的人想成为芭比的样子,不幸罹患“芭比综合症”。
有学术期刊报告过一例因着迷芭比娃娃而患躯体变形障碍的病例。那是一位37岁的女士,身高155厘米,体重43公斤。她的外表给医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眼就能注意到的粗重眼线和浓密的假睫毛,还有与瘦小身躯不相符的丰满的胸部。
从青春期开始,这位女士就对自己的身体不满,“肚子太胖”“屁股太平”“橘皮组织太多”等意念深深植入她的脑中。通过工作获得丰厚收入后,她给自己做了隆胸和抽脂手术。为了控制体重,她从27岁时开始催吐,患上了神经性贪食症。
病情严重的时候,她每天花三个小时在化妆打扮上,频繁地照镜子和自拍。她害怕不化妆出现在陌生人面前,也不愿去公共浴室或是在灯光下暴露自己。与此同时,她每天还要花两到三个小时来处理暴饮暴食和呕吐症状。
美国抑郁焦虑协会曾表示,躯体变形障碍患者会不可自控地思考自己身体的缺陷,并且不愿相信他人的称赞,患者往往试图通过并不必要的整形手术纠正“缺陷”,又难以满足于一次手术的结果。
为了成为芭比,芬兰人阿曼达·阿霍拉 (Amanda Ahola) 差点死在整形手术台上。
16岁开始,阿曼达就立志要将自己整形成芭比娃娃,她追求的就是塑料感,如果有人评价她是“假货”,会被她视作赞美。家人不愿支持她,阿曼达靠拼命工作负担高昂的整形费用。在医院当清洁工时,按规定不能化妆,她感到格外痛苦。
阿曼达承认自己手术上瘾,她永远不满足的是自己的胸部,2017年的又一次隆胸手术中,她癫痫发作,伴随急性脑肿胀,离死亡只差一步。
而法国的昆汀·德哈尔 (Quentin Dehar ) 从小着迷于芭比的男友——“肯”(Ken)。18岁时,他花3000英镑做了第一次鼻子整形手术,自此开始了他的整形之路。
肉毒杆菌注射、唇部填充、脸颊填充、眼袋去除、耳廓整形和牙齿美白等等,再加上与肯相配的敞篷跑车,到24岁时,为了成为肯,昆汀已经花了92000英镑。
为获得肯那样的小鼻子,他一共做了四次鼻子的整形手术。他认为,为了美丽,这是必须要受的苦。但在多次手术结束后,他的鼻子变得太小,已经妨碍到呼吸功能。
昆汀曾有一位沉迷于芭比的女友,像他一样,女友阿纳斯塔西娅·雷斯科斯 (Anastasia Reskoss) 花了129700英镑将自己整形成芭比娃娃。但在她把头发从金色染成深棕色之后,昆汀结束了这段关系,“肯不喜欢黑发女孩!”
芭比提供了梦想,却也提供了一种苛刻的标准。在不断的审视中,“芭比”成了一个单维的形容词,被套在五官精致立体的美丽女性头上,却掩盖了女性们丰富的内涵。
12英寸的特种部队排长杜克穿着绿色的迷彩服,胸前别着手榴弹,但将他的胸部向下按,他却不再发布命令或威胁的语音,而是兴致高昂地邀约:“我们去逛街吧!”而穿着时装的窈窕芭比,也不再谈论时尚,而是高呼:“我要复仇!”
语音的变化源自一场秘密行动。成立于1989年的芭比解放组织(Barbie Liberation Orgnization)从货架上偷偷带走了数百个娃娃,并在停车场进行了一场意义深刻的改造。
成员们用刀划开娃娃们的塑料皮肤,替换两种娃娃的电子音箱。要将杜克语音芯片的晶体管嵌入芭比苗条的躯体中,还需要做适当的改造。重新包装后,芭比解放组织会留下一张纸条,鼓励父母们发现玩具不符合性别后向媒体求助。最后成员们再将它们归还到纽约和加利福尼亚州商店的货架上。
芭比解放组织想要通过这场运动,重新构建美国对于性别角色的讨论。这一切的源头,是美泰在1992年美国国际玩具博览会上推出的会说话的芭比娃娃(Teen Talk Barbie)。每个玩偶可以说出 270 个短语中的随机四句,其中的一句“数学课很难”引起了争议。人们认为这加深了性别刻板印象,也有可能限制青少年们的潜力。
这不是芭比第一次引发争议。在1965年发布的睡衣派对系列套装中,芭比粉红色体重秤上的数字被定为110磅,而当时美国女性的平均体重为140磅。同系列还包含一本小书《如何减肥》,这本书提供的唯一建议是“不要吃!”苛刻的身材标准,也招致了女性们的批评。
如果将芭比娃娃等比例放大到身高168cm,那么她的腰围将只有50.8厘米,胸围是68.5厘米,臀围将是73.6厘米。现实生活中,女性想要达到这样的身材标准,只有十万分之一的概率。芬兰的一项研究表明,这样的身材可能会因为缺少体内脂肪而月经失调。
但与芭比身材的严苛不同,肯的身材明显更具现实性,男性拥有“肯”身材的几率是五十分之一。
夸张的腰臀比和芭比娃娃的起源有关。1956年,芭比娃娃的创造者露丝·汉德勒 (Ruth Handler) 在瑞士商店的橱窗里发现了具有“成人风格”的莉莉娃娃,那是初版芭比的雏形来源。在德国漫画里,莉莉娃娃的原型是一位金发的应召女郎;而在瑞士橱窗里,她是送给男性的情趣玩偶。夸张的身材是男性凝视强加给女性的“理想”。
伦敦国王学院精神病学研究所的珍妮特·特雷热(Janet Treasure)指出,推广具有这种体型的娃娃,可能会更广泛地影响到公共健康,人群中饮食失调的风险会增加。
2021年的一项研究表明,芭比这样纤瘦的娃娃严重影响了女孩对理想身材的认知。理想与实际的差距变得更大,她们会更容易对自己的身体感到不满,这样的影响也很难靠后期更换玩具消除。
成为女性的镣铐,与芭比娃娃最初推出时的意图不符。1959年3月9日,芭比穿着黑白条纹的泳衣,在纽约玩具展上首次亮相时,她是主张女性独立的旗手。那时的女性还囿于家庭,芭比的形象,提供了成为经济独立的职业女性的新梦想。
在那个50年代,娃娃都是婴儿型的,女孩们在玩耍时,只能扮演母亲这样的照料者。即便二战期间的人员短缺,给了许多女性就业的机会。但社会对女性的期望仍然是男性的副手,家庭的主理。60年代初,只有22%的美国女性加入劳动力市场。
创造芭比前,露丝注意到女儿芭芭拉在全神贯注地给成年女性形象的纸片娃娃换装,她意识到,女孩对成年抱有想象和期待。1977年接受采访时,露丝女士说道,“每个小女孩都需要一个洋娃娃,通过它来实现自己对未来的梦想。”这也是她对芭比娃娃的设想,她希望芭比能够代表“女性有选择”。
露丝强调芭比职业身份下的独立与自由,排斥给她安排家庭的剧情。肯永远只是男友身份。甚至在2004年情人节,美泰公司发布公告,宣称芭比和肯已经分手。
芭比一直在试图引领现实社会中女性的步伐。芭比最初设定的职业是时装模特。后续几十年里,她尝试了130多种职业:宇航员、外科医生、奥运会运动员、电视新闻记者、兽医、摇滚明星、空军飞行员、峰会外交官等等。
1965年,在人类成功登月的前四年,穿着银色金属连身裤、月球靴,戴着白色塑料头盔的宇航员芭比就已出现。直到后来的1983年,才真正出现首位进入太空的美国女性——莎莉·赖德 (Sally Ride) 。
芭比在1962年拥有了自己的第一套房子——一个用硬纸壳做的黄色墙面的房间。这个房间里,并没有象征家庭职能的厨房,但有休闲娱乐的电视机和唱片机。一面墙上还有书籍和校队三角旗,那是受过大学教育的标志。单人床更是表明,这是芭比个人的、不共享的私人空间。
而在当时,女性要独自置办房产不是件容易的事。金融机构常常拒绝单身或者离婚女性的抵押贷款申请,因为她们没有男性共同签署人。随着女性主义运动的高涨和争取女性权利运动的开展,1974年《平等信用机会法案》在美国通过,美国对女性的信用歧视才被禁止。
1972年,迎上第二次女性主义浪潮的高峰,芭比娃娃侧视的眼神也被改成了直视前方。
芭比在之后不断搬进更大、更豪华的房子里。2015年,她拥有了新的七居室,还有一个可以停放敞篷跑车的车库。
但如同常常只被看到外表的女性一样,芭比娃娃被放大的特征,也大多停留在表面。消费者对芭比表现出的身体、性别刻板印象和消费主义的控诉,让人们忽视了其被设计之初的进步之处。
一般女孩到了十几岁,也会开始讨厌芭比和她最有代表性的粉色。有的女孩会将芭比放在锅里煮,还有人将娃娃放在马路中央,等待车辆从她身上压过去。芭比的金色长发被剪得乱七八糟,脸也被涂上五花八门的颜色。
如今,《冰雪奇缘》的主人公艾尔莎取代了芭比娃娃,成为女孩最喜欢的玩具。她和其他革新的迪士尼公主一起,开始向新一代儿童,传达善良美丽之外的其他品格,比如勇敢、真诚、独立、坚强等。在低年龄层,芭比娃娃看起来已经过时了。
芭比的脚跟落下来了。2015年,美泰公司推出了一款平脚的芭比娃娃。在此之前,为了更方便牢牢穿上或更换高跟鞋配饰,芭比娃娃一直是固定的绷脚设计,很难将光脚的芭比稳稳立在桌面。
在最新上映的《芭比》电影中,主角芭比的脚跟也落下来了。并且好像是顷刻之间,芭比开始思考死亡,这对于一直踮着脚露出标准八齿微笑的芭比来说,是一个难以接受的改变。但这仅仅是意识觉醒的开始。
为了找回恒久不变的秩序,电影里的芭比和肯一起穿着紧身衣、轮滑鞋踏入了现实世界。迎接她的,是男性主导的社会中让人无所适从的凝视,是人类复杂的情感,这都凝结成幻梦的坍塌。
在芭比的梦幻乐园中,肯只有获得芭比的关注,存在才有意义。但肯惊喜地发现,现实社会是由男性制定规则的。美泰公司的高层中没有女性,路边的建筑工都是男人,CBD里穿着西服脚步匆匆的也都是男性。
在这里,芭比第一次感知到了有关自己的真实评价,“男人把我当作物品,女人讨厌我。”肯也第一次感受到了人们的在意,仅仅因为他是男人。
当芭比回到芭比乐园,发现房子已经易主,肯把父权制“病毒”带去了那片乌托邦,其他芭比们毫无抵抗力,纷纷沦为肯们的附庸。
为了拯救被父权制洗脑的众多芭比们,在电影中担当救世主的平庸妈妈葛洛莉亚激动地说了一番话,点明现实中女性的处境:
“我们必须时刻做到无可挑剔,可事与愿违,我们又总是一错再错;你必须瘦,又不能太瘦;你不能说自己想瘦,你得说,你是为了健康,所以不得不逼着自己瘦;你要有钱,但是不能张口就提钱,否则就是俗;你要往上爬,但不能靠手腕;要有领导力,但不能压制别人的想法;你必须喜欢当妈妈,但不能整天把孩子挂在嘴上......”
芭比决定抛弃那些苛刻的要求。本来她还留恋塑料组成的梦幻乐园,那里一切仿佛都很完美。但海浪是假的,永远维持在同样的高度,梳子是假的,并没有齿,也梳不掉头发,可以流动的液体,水、牛奶等等都不存在,连空气都是静止的,感受不到一点凉风。
但到了现实世界,静坐在车站的长椅上,她感受到了现实世界不断变化的魅力:风拂过树梢,叶子沙沙作响;悲伤、喜悦、忧愁、愤怒,人类的情绪变化莫测;出生、长大、衰老,人类的身体本身也在一刻不停地变。
一位年老的女性静静坐在长椅上阅读,芭比注视她许久,脱口而出“你好美!”得到的回应,是一句响亮的“我知道”。
觉醒的最后,并不在于夺回乐园,而在于芭比的选择:是留在乐园,成为完美的芭比娃娃,还是把脚后跟落下,成为真正的女人?
影片的结尾,芭比穿着休闲西装,挽着头发,紧张又激动地走进恢弘的写字楼,她不是去上班,而是去见妇科医生。
芭比不再是需要强调“我没有生殖器官”来回击性骚扰的被凝视对象,而是成为跳脱出第二性视角,去主动探索自身生理特征的人类。
电影《芭比》对芭比形象的革新,其意义就如同电影里的露丝说的那句台词,“母亲总是站在原地,是为了让女儿回头时能发现自己走了多远。”
‘I'm a living doll’: Meet the new 'Human Barbie', a 26-year-old Russian whose parents choose her clothes, refuse to let her date or go out alone,The Daily Mail,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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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ruber, M., Jahn, R., Stolba, K. et al. „Das Barbie Syndrom“. Ein Fallbericht über die Körperdysmorphe Störung. Neuropsychiatr 32, 44–49 (2018);
Wannabe living Barbie, 21, nearly dies from 30GG boob job but vows to never stop ‘until I’m plastic perfection’, The Sun,2017;
Human ken doll who has spent £92,000 to look like the Mattel toy breaks up with his Barbie lookalike girlfriend… because she dyed her hair BROWN,The Daily Mail,2017;
‘Eat Lead!’: When Activists Hacked Talking Barbie,Mental Floss,2023;
What would a real life Barbie look like?,BBC News,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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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n Barbie Really Have It All?,The Atlantic,2018;
Barbie, Her Houseand the American Dream, The NewYork Times,2023;
She's a Barbie girl, in a new world,Mashable;
撰文|杨晓倩
编辑|苑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