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被人贩子拐走的女孩
桑英8岁那年,人贩子拐走了她的妹妹妞花,她因内向和警惕,避开了诱拐,侥幸逃脱。
2021年,被拐26年的妞花找回了家,家中只剩下姐姐桑英,和父母的两座孤坟。2023年7月14日,“杨妞花被拐案”在贵州开庭,庭审建议判处人贩子余华英死刑。
在妞花被拐后,姐姐桑英从11岁开始成为孤儿,背负着苦难,活了26年。
她成长的轨迹,绘出这场灾难的另一个侧面。
幸运儿
人贩子是同时找上姐姐桑英和妹妹妞花的。后来被拐走的是妹妹,8岁的姐姐侥幸脱逃,很长时间,桑英都被视作“幸运儿”。
拐卖发生在1995年初冬,贵州地区已经开始降温。
早晨6点,姐妹俩的父母照例离家,外出打工。他们每天都奔忙于几份工之中,他们去工厂,也到工地帮忙,有时也卖些蔬菜或者水果。他们用劳作挤满每一天,来供养这个四口之家的日常支出所需,也给了姐妹俩比同龄人更为富足的生活。
自桑英记事起,姐妹俩就跟随着爸爸妈妈打工的轨迹,在贵州的农村和城镇间不断迁徙。
寒暑假是一家人团聚的时候。姐妹俩会随爸妈住到镇上,每天等父母下工回家。每一个父母结束劳作回家的晚上,一家人睡在一张床上。妈妈睡在当中,姐姐在左,妹妹居右,爸爸在最边上躺着,把母女三人护在里头。
有时爸爸回来得晚,妹妹已经睡了。他带回两只煮好的鸡腿,用叶子包起来,叫姐妹俩起来吃。妹妹困得睁不开眼,爸爸就让她坐在床边,眯着眼睛,把鸡腿肉一点一点往她嘴里塞。爸爸对着妹妹笑,眼里满是爱意。桑英在一旁,吃得满足。
上世纪90年代,从群山围绕着的毕节织金县农村老家,到贵阳的镇上,需要乘坐凌晨5点的大巴。天刚蒙蒙亮时就出发,翻几座山,颠簸一天,天黑时抵达。路途艰辛,年幼的桑英一直记得。
出门前,爸爸和往日一样叮嘱桑英:“在家把妹妹带好,一会儿回来,给你们带好吃的。”桑英微笑着点头。
在桑英眼里,爸爸一向温文尔雅、脾性温柔。每次走亲戚,爸爸总是牵着桑英的手,向亲戚们炫耀,“你们都不知道,我家这小呆瓜,可聪明了,成绩可好了。”“我家这两个女儿,顶别人家十个儿子。”说完后,他摸摸桑英的头,看着她笑,眼神温柔地落在她身上。
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是幸运的。在女孩普遍不能上桌、早早嫁人的村里,爸爸的思想和为人堪称前沿。他不抽烟、不喝酒。妈妈干练、开朗,总是扎着低马尾,脾气比爸爸更直。村里的男人总是骂媳妇、打孩子,她的爸爸不仅不打不骂,还从不说脏话。
父母刚走,隔壁的“大伯母”就来邀桑英姐妹俩上街,说要给妹妹买些毛线签子。那女人知道,当时5岁的妹妹妞花正痴迷于织毛衣。
看着妹妹雀跃的脸,桑英却做不出喜悦的表情。桑英一直恐惧着这个“大伯母”。第一眼看见她时,桑英还以为是个男人:黑色的超短发,颧骨很高,脸很长,短短的鬓角下,露出一对老鼠般尖利的耳朵。
“大伯母”总穿黑色风衣,和桑英姐妹并无亲缘关系。只是两家住得近,女人家租住的开间和桑英家只隔着一堵墙。一开始,女人隔三差五就来找桑英家借锅、借碗,隔天归还时,又送来一些零食。
女人和桑英父母很快熟络起来。爸爸对从外地过来打工的人总抱有善意和同情。因为他们一家也过着这样的颠沛生活。
桑英的爸爸笑着和姐妹俩介绍说,这位阿姨是新搬来的邻居,大家都是出来干活的,都不容易,以后互相帮衬。他让姐妹俩叫那女人“大伯母”,叫她丈夫“大伯”,“你们彼此间就当亲人。”他冲那家人笑,那家人也礼貌地回笑。妹妹妞花,和小女儿互相示好。只有桑英低头看着地面,不敢抬眼看那三人的眼睛。
在贵州,大人们常叫桑英提防那些“吸白粉的人”。半个月前,女人刚搬来时,身后跟着“丈夫”和一个看起来不到十岁的“女儿”。桑英看见这“一家三口”,就感觉害怕:女人长得像老鼠,男人瘦得脸庞凹陷、五官突出。那小女儿,年纪不大,却总是拉着脸。不知为何,她的眼睛浮肿着。在年幼的桑英眼中,他们就像吸白粉的人。
“不去。”桑英对“大伯母”说。那时她并不知“大伯母”意图拐卖她和妹妹,只是出于此前对“大伯母”一家的警惕,她觉得不想跟“大伯母”走。“一会儿爸爸回来,我们不在,要骂我的。”桑英和“大伯母”说。
女人没恼,也没和桑英多纠缠。她转而尝试说服妞花。
桑英听了,尝试劝阻妹妹妞花:你也别去,我们俩就在家,爸妈一会儿就回来了。
女人不乐意听这话。她对桑英说:你要是不愿意去,就不去了,我带你妹妹去。
和姐姐不同,妹妹妞花对“大伯母”一家没有防备。女人一家搬来后半个月,女人的小女儿常到家里来,叫姐妹俩出去溜旱冰、跳皮筋。妹妹妞花活泼、外向,胆子也大,几乎一叫就去。桑英躲在后面,总以“还有作业”为由拒绝。
桑英觉得,自己胆子太小了。她是乖巧、内向、听话的那种类型,见着长辈,都会有礼貌地招呼。妹妹妞花从小就跟桑英不一样,见着不太喜欢的人,她能直接“把脸一甩”。见着喜欢的人,她精怪、嘴甜,哄得大人开花。
妹妹跟邻家女孩玩得很好。一天,女孩过来,送给妹妹一个眼珠子会动的洋娃娃,换走了妹妹的溜冰鞋。桑英羡慕着妹妹的性格,从未料到自己会是比妹妹幸运的那一个。
听“大伯母”说就算姐姐不去,也可以带自己去买毛线签子,妞花雀跃起来:“姐姐,没事,我一会儿就回来,我回来也给你带签子。”桑英不喜欢毛线签子。她根本不会织毛衣,只是妹妹总是这样,自己喜欢的东西,就觉得姐姐桑英也喜欢。
在这个当口,桑英迟疑了一下,没来得及拉住妹妹的手。妹妹跟那女人走了。
桑英幸运地留在了家中。26年后,与妹妹重逢,才得知那天离家后,妞花遭遇了怎样的命运转向。
当天,人贩子带着妞花,先乘汽车,再换火车。路上,妞花被她踹了十几脚。晚上洗头时,女人又拿起一壶开水,直接浇向妞花的头发。妞花猜,那是因为女人发现自己作为女孩不好“卖”,就把气撒在自己身上。
后来,人贩子在河北邯郸的农村,把杨妞花以2500元的价格,卖给一位儿子是聋哑人的奶奶。奶奶让妞花做了那个聋哑男人的养女。
到了“新家”,5岁的妞花一直站在门外,不愿进门。邯郸的方言,她听不懂,也不和人说话。后来被带进门,她一直跟养父亲戚家的女孩说,她是来买毛线签子的。女孩没办法,拿了两根家里不要的筷子,削尖了头,拿给妞花。
5岁的妞花没上过学,但知道织毛线需要两只手,一只手得拿一根签子。她有了两根,姐姐还没有。她说,我姐姐也要。女孩就又给她削了两根。
后来的妞花回忆起当时的执念,“因为我一直记得,拿到签子就能回家,拿到签子就能回家。”养父知道后,买了一把毛线签子给她。
第一次抓着一把签子时,妞花以为自己真的要回家了。但她怎么想,也想不起家乡的名称。
图 | 家乡的照片
妹妹消失后,桑英和爸妈到贵阳各处火车站寻找。他们背着棉被,成夜地睡在火车站里等。爸爸心存侥幸,觉得也许是妹妹很可爱,邻居带着玩两天,就送回来了:“毕竟大家之前处得这么好。”
有一次在火车站,桑英看见好几个“断手断脚的小孩”在站台乞讨。后面不远处,站着一些大人,像在看管他们。
桑英被恐惧攫住了身体。人贩子会不会打我妹妹?会不会把我妹妹剁手跺脚?幸运躲过一劫的桑英不敢多想。
“妹妹呢?”爸爸问桑英,“叫妹妹回来吃苹果。”桑英说,妹妹跟大伯母上街去了。爸爸迟疑了一下:上什么街?
桑英说,带妹妹去买毛线签子。爸爸问,什么时候去的?桑英说,早上你们出门时。
太阳往群山的深处隐去,屋外的光线越来越暗。集市离桑英家不远,站在家里的猪圈上,就能看见那条街。
“不可能一天赶不回来。”爸爸自言自语道。他下了楼,去找房东,拿邻居家的钥匙,然后返回二楼,打开隔壁屋子的门。
床上还剩着一床被子。桌上、地上、置物架上,几乎是空空荡荡。屋里没剩下一件值钱的东西。黑风衣女人一家三口,已经消失无踪。
桑英第一次看见爸爸哭得那么厉害。她跟在他身后,看见他挨个敲门,叫来了近全村子的人。村里人去集市,去山上,去火车站,一齐喊着杨妞花的名字。越觅不到踪迹,人们越是笃定,妹妹妞花是被人贩子拐跑了。
桑英跟在父母身后,心里感到害怕。她觉得回家之后,爸妈一气之下,一定会把自己给扔了。那天晚上,大人们“拼了命地找妹妹”,没人顾得上8岁的她。
天已经全黑了。回家后,棍棒果断地落在桑英身上。妈妈一边哭,一边问,“你把妹妹带到哪里去了?”“你自己都没走,为什么让妹妹跟人家走?”话语降落一句,棍子就鞭下一次。
爸爸在旁边站着,没有说话,也不阻拦。桑英挨打的时候,倏忽间和他对上眼神。她感觉到一种异样的目光。
妹妹丢后,爸爸总是安慰桑英,“你也只是个孩子,不要有负担。”“我不怪你。”“爸爸对你,和对妹妹是一样的。”只是,桑英再也没看到过爸爸从前的眼神。有时她犯了错,或耍脾气,妈妈会突然说出一句,“当初丢的怎么不是你?”桑英又看向爸爸。爸爸像那晚一样,不说话。她从他的眼神里,看出责怪,还有一点嫌弃。
后来,每次吵架,桑英都会重复那句话,“我知道,你们希望当初丢的是我,不是妹妹。”她离家出走好几次,都被妈妈哭着追回来。
从1995年开始,后来的26年,桑英都反复做着同一个梦。梦里,妹妹丢的那一天,那段关于毛线签子的对话,不断重演。
梦里,每次在妹妹要走时,桑英都及时拉住了妹妹的手。“不让妹妹走就好了,不让妹妹走就好了。”醒来后,她脑子里反复响着这句话。
夜里,妈妈会突然从床上坐起身,说妞花在叫她。她跑到山上,一遍遍喊着妞花的名字。吃饭时,妈妈突然训桑英说:你有好吃的,要少吃一点,留两个给妹妹。有时,妈妈会在吃饭时多放一个碗、一双筷子。有时又不放。
桑英开始觉得害怕。爸爸不工作了。从不喝酒的他开始酗酒。最严重的时候,爸爸一天三顿都喝酒,不吃一口饭。
喝醉后,原本性情温和的爸爸就会找人闹事。他在村里游荡,摇晃,遇见人,就抓着对方问,是不是你把我们家妞花卖了?是不是你把妞花卖了?
他跟村里所有人吵架,看谁都像人贩子,包括自己的亲人。
一天晚上,桑英看见爸爸喝了酒,光着脚走出家门。她跟着爸爸,来到外婆家,听见他一屁股坐在门口,就开始骂外婆。桑英有两个小姨,嫁到了江苏。爸爸觉得,一定是外婆把小姨卖了,也把妹妹给卖了。
还有一次,桑英的爸爸喝醉了,追到桑英舅舅家中骂他是人贩子。桑英跟过来劝父亲回家,爸爸冲着桑英骂了起来。
舅舅在家建新房,站在扶梯上打楼顶的木板,因被院子里的吵闹分神,他从二楼跌了下来,头顶裂开一个大口子,桑英过去查看的时候,舅舅头部的血已经淌了出来。舅舅低声对桑英说:别责怪你爸爸。而后,他去诊所缝了伤口。第二天,舅舅见着桑英爸爸,没提昨晚的事,笑着给盛了一碗玉米饭。
舅舅理解、心疼桑英的爸爸。从那之后,每次爸爸去舅舅家,舅舅都会让自己的小女儿藏起来。那女孩长得像杨妞花,舅舅怕桑英爸爸看了难过。
慢慢地,村里人都知道了——桑英那个温文尔雅的爸爸,变成了酒疯子。“他丢了魂了,六亲不认。”“他就像疯狗一样,逮谁咬谁。”人们议论纷纷。
醒着的日子,爸爸总是去算命,大概每10天一次。一旦有人说起,哪里的算命师傅灵,不管多远,爸爸都去。见了算命先生,他只问一个问题:我的小女儿在哪?
读小学四年级时,桑英辍学了。爸爸因为长期酗酒,开始胃出血,经常在家里吐血、晕倒。精神时好时坏的妈妈要去贵阳打工,她的收入是家里所有的经济来源。在家照顾爸爸的责任,就落到了桑英身上。
桑英听出了言外之意,感觉悲伤。她祈求爸爸:“爸爸,你能不能不要死?再坚持坚持。等我再长几年,我就能出去挣钱了。我一定可以养活你和妈妈。”
爸爸没有接她的话,把头缩进了被子里。桑英坐在床边哭了起来,不一会儿,也听见被子里传来了父亲闷闷的哭声。
不久后,爸爸走了。爸爸去世那天,桑英放声大哭了一场。第二年,妈妈去世时,她已经没有眼泪了。不是哭不出来,而是不敢哭。桑英想不明白,爸爸走后几天,还在鼓励她的妈妈,是怎么慢慢沉进绝望,走上绝路的。
没有被人贩子带走的桑英并非“幸运儿”。她从那场拐卖中逃脱,却逃不脱被其后的不幸和苦楚,接连催折的命运。
妹妹被拐的时候,桑英家正计划建一座新房。砖头、沙子、石头,都已经买好,堆在地里,就等工人来修。在妹妹走后的一天,桑英看见爸爸把新砖全部砸烂。
妹妹妞花,消失在1995年的冬天,5岁。温文尔雅的父亲,埋在1997年,39岁。干练开朗的母亲死在1998年,32岁。
11岁的桑英成了孤儿,在妹妹被拐后的第三年。
后来,在浙江一处纺织厂打工的一天,桑英听见老家的亲戚传来消息,说老家的村里下了好大的雨。
亲人们听见很大的轰隆声。跑出来时,才看见桑英家的房子塌了。一家四口睡过的床,墙上桑英得过的奖状,都被埋在废墟之下。
“我以后怎么活?”妈妈走后,11岁的桑英首先想到这个问题。
“桑英,不要怕,人只要不懒,是饿不死的。”在父母双亡后的25年里,在无数个陷于贫穷和失眠的夜晚,桑英反复想起这句话。
父母相继离世后,桑英被领到了舅舅家生活。舅舅家经济条件比爸爸之前更差。家里加上桑英,有三个孩子,她始终觉得自己是多余的那个。原本内向的她,活得更加小心。
舅妈走到哪,她跟到哪,拼了命地干活。感冒时,她不敢请大人买药,自己喝辣椒水。她听说,喝了辣椒水,出了汗,病就好了。打工后,每次咳嗽,她都不去医院,直到咳血后,被姨妈带去医院,才查出严重的肺结核。
这几年,无论在哪,桑英几乎都不敢正眼看人。她打心里觉得,可能这世上,已经没人真正在意她。村里,有人一见她到自家门口就说:死要饭的,怎么又来了?有的孩子当面对她说,你八字太大,把你爸妈都克死了,妹妹都弄丢了。
桑英之前的学习成绩在班里数一数二。她辍学的时候,小学四个科目的老师一起到家里去劝。她不敢回应,躲在床下,听见妈妈说,等桑英在家照顾一下爸爸,过段时间就去上学。父母走后,到舅舅家,她没敢再提出要上学。
13岁时,桑英提出跟着舅舅去修织金县的马路。15岁不到,她去浙江打工,在纺织厂织布。发了工资,她就往舅舅家里寄。
爸妈走后那几年,她好几次想过死。她想,都是因为我把妹妹弄丢了,爸妈才会死。她想,爸爸曾经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不该39岁就死。她想到自己,还有什么活着的理由?
但她又想到死的负担:如果我死了,谁把我埋葬上山?我该麻烦哪位亲戚?想来想去,桑英觉得也许没人埋她。尽管舅舅和几个亲戚也对她好,但家家都穷。
讨生活的同时,她也随时留意着寻回妹妹的可能。只读到小学四年级的她不懂得求助大数据,只是笨拙地寻找。每次看到眼睛像兔子一样灵巧,眼窝向里凹的女孩,她都会问人家:你是不是你们家亲生的?
被拐卖到新家半年后,妹妹妞花还在等待着家人的解救。
拿到毛线签子后,妞花还是没能被送回家。那段时间,她织手套、织毛裤,然后织袜子、帽子、长围巾、窄围巾。她把织好的东西,拆了织,织了拆。实在没有可拆的了,就把养父的旧毛裤翻出来,拆成毛线,摇成一卷,再接着织。
妞花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好像疯了。
对于5岁的妞花来说,家乡是一系列梦境一般的碎片。站在家里的猪圈上,能看到集市。集市上,每个人的头顶都插着梳子。家里有块田,离公路很近。趴在田边的土墙上,就能看见很多野生的百合花。摘百合花的时候,扭头就能看到汽车,从家下面的马路上驶过去。
在养父家,妞花上了小学,她和姐姐一样成绩优异,做了班长。六年级时,有人劝奶奶:这女孩太聪明,文化高了,以后就会跑掉。此后,奶奶让她退学回家。
12岁,妞花就离开了养父家,外出打工。13岁,在江苏的雪糕厂工作时,她回想起许多被父母宠爱的细节,最后确定自己是被拐卖的孩子,不是被父母卖掉的。她开始想办法找家。
和妹妹一样,小学时,桑英就是记忆力超群的那个。放学前背课文,她看一两遍就能记住,每天都最早回家。后来,在外出打工的间隙,她通过记答案的形状,通过了驾照考试的科目一,考了98分。
妹妹走后,桑英曾用语音转文字,写过童年的回忆。她记得那个女人的脸,记得妹妹走的那天,父亲的叮嘱与微笑,还有母亲精神失常后,有些恍惚的神情。
照相机般的记忆力,在妹妹被拐后的26年,刻录下每一处苦楚的纹理。
2021年4月,桑英从堂妹那得到消息,说在网上看到了一个疑似妞花的女人,正在寻亲。
视频中,妞花说,她记得爸爸叫“杨新民”,自己叫“杨妞花”。喊姐姐叫“桑英”,喊外婆叫“阿布代”,喊妈妈叫“麻衣”。
她画了一张记忆中的家乡地图。村落依一条上坡的马路而建,坡道的低处,是外婆和自己家。小时候,她经常在院子里等姐姐放学。姐姐桑英放学时,就会从山坡走下来。
之后几天,视频被转发了上万次。5月3日,评论区一条留言被顶到前面,说妞花像她走失多年的堂妹。
在堂妹牵线下,妞花终于联系上了桑英。那晚,姐妹俩打了77分钟的视频电话。妞花告诉姐姐,她2013年就在全国公安机关DNA数据库登记了。她哭着说,“我找了你们这么多年,你们怎么不知道找我?”
桑英也哭了:“姐姐不是不找,姐姐不会。”
电话中,桑英告诉妹妹父母去世的消息。妞花感觉耳朵一时听不见声音,整个头哄哄响,身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反复问姐姐,谁走了?
找到家人后,妞花就向公安机关报了案。立案成功后24天,她收到民警的电话,拐卖她的人贩子余华英,已经抓到了。民警审讯后发现,余华英一共拐卖了11个儿童,其中2个婴儿还是余华英自己的孩子。
2023年7月14日下午13点30分,余华英涉嫌拐卖儿童案一审结束。在法庭上,妞花死死地盯着余华英看,她想让余华英记住她。
然而,整个庭审过程,余华英都没有看她一眼。妞花发言时,余华英仍然低着头。
妞花问她,你认识我吗?余华英说,认识。“今天你能到法院,是我告的你。你对我造成的伤害,没法用任何东西弥补。”杨妞花说着,双手发抖。余华英试图否认罪行,说自己没有虐待儿童、没见过妞花的养父。
杨妞花在法庭上下跪,请求法院判余华英死刑,不接受任何谅解。
走出庭审现场后,杨妞花向等在门口的人们宣布,庭审建议是死刑,两三个月后,一审再最终宣判。她的身边,举着启事的寻亲家庭,潮水般涌来。红色的启事,焦虑的面庞,将她团团围拢。
在涌动着的红色海洋中,桑英跟在妹妹身旁,在镜头的边缘,低头抽泣。
妹妹回家的新闻,在网络上反复报道,许多人夸赞妞花的聪慧和坚强。桑英觉得自己是其中那个最崇拜妹妹的人,“妹妹聪明、勇敢、反应快。”
开庭的时候,只要一提起父母,桑英就不停地哭。她什么也说不出口。妹妹却条理清晰,句句在理。回家后,她对妹妹说,“你是我的偶像。”
两年前,在电话认亲一周后,2021年5月15日,桑英带着妹妹妞花一起回了贵州的老家。她们走了很长的山路,走到父母的坟前,跪趴在石头上,一起痛哭一场。
桑英一直不敢回家。2009年,远嫁到江苏南通时,她就想,如果可以,这辈子她都不愿再踏入贵州一步。每次不得不回家时,她都会想到妹妹,想到爸爸妈妈。她哭得止不住。有一位婶娘总是陪着她一起哭。
父母去世后,桑英没有好好为他们办后事。爸爸埋得草率,妈妈没来得及带回本村。这成了她的一块心病。
2023年2月,姐妹俩和亲人一起,为爸爸忙碌了两天一夜。2月5日晚9点,桑英拍了一条视频:“爸爸的新房终于修好了。”
3月9日,在亲人的帮助下,她们又为妈妈修了新坟。“二十多年了,还能再抱抱妈妈,真的是特别开心。虽然只抱了一堆骨头,我们姐妹俩,还是抢着去抱……妈妈的新房也已经修好了。”桑英在视频中写道。
桑英识字不多,不会打字。视频的配文,都是她用语音说出来,一句句转文字的。每次,她都哭着说完,之后再也不敢看第二遍。
接妹妹妞花回家那年,桑英34岁。她发现,自己和妹妹同一年结婚,同一年生子。婚后,她们甚至都为自己买了一辆大红色的小汽车。她开始相信“命运的安排”。
妹妹被拐26年后,她终于把妹妹回来的消息带给了父母。妞花回家的第二天,刚好是她的农历生日,家人们为妞花买了7个蛋糕,放了3挂鞭炮。
妞花出生在31年前的同一天,1990年农历四月初五。那一天,也是桑英把妹妹来了的消息带到这个世界。
桑英还记得,那天,妈妈在外婆家猪圈上的小阁楼生产。3岁的她,穿着蓝色碎花布上衣,和蜡染、带褶皱的小苗裙,坐在一楼的台阶上。一起等待的,还有爸爸、爷爷奶奶和其它亲人。
突然间,桑英听见小孩的哭声,就往楼上跑。一见妈妈,她就问,是弟弟还是妹妹?妈妈说:是妹妹。
桑英高兴地往外跑去。在路上,她摔了一跤,磨破了膝盖。而后她爬起身来,告诉在下面等待的大人:“是个妹妹,是个妹妹。”
撰文|罗方丹
编辑|温丽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