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德勒,一个柔弱男子的革命
《老友记》主角钱德勒的扮演者马修·派瑞在浴缸溺水去世。自此,“六人行”不再完整。
钱德勒是《老友记》中人气最高的角色,他刻薄、胆小又温柔,绝非一个典型的美式男子汉,可恰恰是这份柔弱特质让他穿越30多年的时间,在剧迷群体中风靡至今。
“如果我是个男人……”6个老友坐在咖啡厅的沙发上聊天,当钱德勒用最自然的口吻说出这句话时,其他人一齐扭头看向他,他才意识到自己一不小心把自己划分到“姐妹”阵营里去了。
钱德勒·妙丽·宾,他的父亲是个性感的变装皇后,给儿子起了“妙丽”这个颇有女孩子气的中间名,这个名字如同钱德勒人生的注脚,在他的生活里,他总会面对一些“性别麻烦”。
在《老友记》第一季中登场,钱德勒留着一头柔软的棕色卷发,总是穿着衬衫和毛背心,和朋友相处时机敏刻薄,搭讪陌生女人时却内敛得说不出话来。同事们猜测他是同性恋,朝夕相处的朋友也觉得他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同性恋气质”,还是柔弱的那方。有时互怼起来,朋友会说他是“娘娘腔”。
在剧中,钱德勒和他的室友乔伊形成鲜明的对比。乔伊时常展现“男性魅力”,一句“你好吗”就能把女人迷倒;他露出赤裸的上半身,摆出秀肌肉的姿势,对女朋友说“你的猛男体验券要过期了”。
相比起来,钱德勒总是有许多颇具“女人味”的时刻,他借用好友瑞秋的戒烟催眠磁带,不小心被洗脑成“自信女人”,洗澡前裹抹胸浴巾,还学会了使用润唇膏。虽有些不情愿,他还会陪瑞秋去做美甲。
从1994年到2004年,这部一年一更的情景喜剧反应着当时美国社会的现实生活。钱德勒在剧中情感处处碰壁,不受女人待见,有时还被乔伊调侃性魅力不足,自己也忧心忡忡。他在剧中的劣势处境,从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当时美国主流生活对男性的审美取向。
可当剧集播出后,钱德勒成为了六位老友中最热门的角色。
美国一个投票网站曾举行老友记人气角色投票,共有18100人参与,钱德勒获得12001票,位居榜首。豆瓣“老友记”小组也曾举行“最想和谁做朋友”的投票,在3593位投票人中,有2352人把票投给了钱德勒,让钱德勒稳坐第一宝座。
东方人对钱德勒的欣赏,在不同年代有着不同角度。《老友记》播出之际,它传达出的恋爱观对于东方人来说过于超前。在西方社会,许多人主张“性”与“爱”分离,一夜情可以如同家常便饭。比起情人无数的浪子乔伊和离过三次婚、有“出轨”黑历史的罗斯,钱德勒虽然不那么有“男人味”,但他早早与好友莫妮卡结婚,在婚姻中幸福忠诚,符合东方人对于一个“好丈夫”的想象。
网络图 | 钱德勒和莫妮卡一起制作香囊
而在剧集播出后的十几年,女性主义议题在世界范围内不断推进讨论,人们对于“有毒的男子气概”有了充分的认识。以前影视剧里男人勇猛、大胆、有侵略性,乃至粗鲁的形象,渐渐变得不那么讨人喜欢。
此时不太有男子气概的钱德勒,是一个荧幕上少有的男性角色,某种程度上,具有一定的革命性。
细看《老友记》的三位男主角,乔伊喜欢性化女性,把她们比作“冰淇淋”,还时常对女性朋友上下其手,放在现实生活里这可以构成性骚扰。罗斯则有些大男子主义,喜欢说教,在恋爱中一味要求女友陪伴,不尊重女友的工作。相较之下,钱德勒是“毒性”最弱的一个。
平时满口辛辣讽刺的钱德勒看起来尖酸刻薄,其实有一颗柔软的心。在剧中,他从小父母离异,作为变装皇后的父亲让他在同学面前丢脸,给他带来创伤。
在其它影视作品塑造男性角色时,如果角色有原生家庭的问题,更多时候这会成为他们暴力、易怒的缘由。但在钱德勒身上,童年创伤却只构筑他性格中“敏感”的特质,这是人们传统观念中偏女性化的气质。
而正因为敏感,钱德勒很容易捕捉到朋友的情绪波动,体贴地为他们提供支持,有时是一个紧紧的拥抱,有时是一句真诚而坚定的安慰:“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你一定能找到爱你的人的。”
钱德勒身上吸引人的,就是这种在二元性别边界上稍稍模糊、摇摆的部分。
网络图 | 钱德勒安慰好友瑞秋
钱德勒在剧中的处境,也总是很容易引起当代女性的共鸣。当下,人们倾向于认为男人们总是“普通且自信”,而女性则容易陷入自我怀疑与自我反思。
在剧里,钱德勒不自信,他长时间痛苦于自己的工作的无意义感,却不敢轻易转换赛道;他在人际交往中习惯了察言观色,当朋友产生矛盾时,他会觉得无比尴尬,以至于总是迫使自己讲冷笑话来缓解气氛。
和室友乔伊一起养小鸡小鸭,也是乔伊成了在外面工作应酬的“父亲”,他做了为了照顾孩子请假在家的“母亲”。
图 | 钱德勒和乔伊一起照顾小鸡小鸭
每个热爱《老友记》的剧迷都能从角色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爱讲烂梗的钱德勒,看起来烦人,甚至有时显得很谄媚、姿态很低,实际上,很多人都能从他的小心翼翼与胡说八道中看到那个害怕冲突、害怕关系破碎的自己。
钱德勒也并非完美无瑕,他身上同样也存在着一些男性刻板印象。在前几季,他像个长不大的男孩,无法在感情中作出承诺,遇见冲突就逃避,也习惯于压抑自己的感情,声称自己从不流泪,刻意装阳刚,以此来迎合社会对一个标准男性的要求。
而这个角色韵味悠长的地方就在于,编剧为他设计了完整的故事弧线,让他逐渐脱离了这些性别禁锢,成了一个更好的“人”。
完成蜕变的过程,源于与莫妮卡的亲密关系。本来编剧只打算让他俩的关系止于一夜情,后来见观众对这对情侣戏呼声极高,才开始用心雕琢两人的感情线。
钱德勒与莫妮卡,这是一段看似“女强男弱”的组合。莫妮卡性格强势,生活中大小事都由她做决定,她勇于声称,自己永远是“对的那一个”。
而她的积极策动,促使了钱德勒的改变。她想尽办法让钱德勒哭,后来阴差阳错钱德勒打开了情感的闸门,从此再不以哭泣羞耻。她知道钱德勒与父亲多年来芥蒂很深,却坚持要陪钱德勒去与父亲见面,促成了两人的和解,也让钱德勒治愈了童年的伤。
在两人的故事里,也有不少关于性别气质的笑料。结婚后,钱德勒跟随莫妮卡做香囊、洗泡泡浴,莫妮卡在派对上给丈夫穿上粉色兔子服。沾染这些“女孩子气”的事务,钱德勒微微反抗,总体上是坦然接受。编剧用这些诙谐的段子,展现出男女婚姻当中多元的可能性。
何为一个好丈夫,编剧借钱德勒作出诠释。钱德勒的工作被调派到不发达的中部地区,夫妻聚少离多,莫妮卡本打算辞职追随丈夫,却正好收到了在纽约一份极佳的工作邀请。夫妻俩讨论起去留,钱德勒一顿插科打诨后,认真地表示支持妻子留在纽约,“这是你的理想工作,我不会让你放弃的。而且,我为你自豪。”
两人分居一段时间过后,钱德勒在一个圣诞节实在无法忍受分离之苦,选择了辞职回家,一并鼓起勇气寻找新的职业方向。虽然丈夫将会有一段时间没有收入,莫妮卡毫无怨言,全力支持丈夫去探索新职业。
这段剧情生产于21世纪初,它描绘出一段理想化的、平等、互相尊重的夫妻关系,放在当下仍具有借鉴意义,也很符合当代人对亲密关系的美好想象。这也是为什么时至今日,仍有无数网友将钱德勒视作完美伴侣的形象,将“钱莫恋”奉为爱情圣经。
2015年,《老友记》登陆流媒体播放平台网飞(Netflix),在互联网上引发新一波追剧潮,也引来不少批评的声音。带着新的视角,很多批评家认为《老友记》的六位主角都是白人,一点都不种族多元化,而且其中的一些笑料颇有冒犯意味,有恐同、恐跨性别、恐肥胖症的倾向。
而钱德勒,父亲疑似是跨性别者,在剧里被夸张展现,自己一直难以接受自身的同性恋气质,而妻子莫妮卡又曾经体型肥胖,一时之间,钱德勒这个角色成了人们攻击《老友记》的靶心。
《纽约时报》的记者露丝·格雷厄姆在一篇评论里写道,在1994年至2004年《老友记》播出期间,她很爱这部剧,而当她在网飞上重温时,她开始感觉失望。她觉得,《老友记》的所有部分都显得陈旧,其中钱德勒这个角色是最过时的,令人痛苦。
她认为钱德勒因为自己不够阳刚而性格偏执,虽然在莫妮卡的帮助下与父亲和解了,但对父亲的态度其实还是很恶毒。他厌恶前女友珍妮丝,却与她纠缠不清,一次次欺骗对方。她说,要是现实中自己的朋友这样做,她会忍不住打他一巴掌。
在她眼里,钱德勒不再可爱,而像是个厌女的混蛋。露丝在文章里写,也许到了2015年,钱德勒会接受一些心理治疗,读女权主义书籍。
如今再看这篇评论,不胜唏嘘。时间与人的观念在不断更新向前,作为角色的钱德勒被凝固在2004年《老友记》的大结局里,而钱德勒的扮演者马修·派瑞,也已永远停留在时间的河流中了。
《老友记》的编剧马尔塔·考夫曼曾回应过近年来的批评。“我不认为这是政治正确的问题,我认为这是教育的问题。我在那之后学到了很多。”考夫曼说。“我不能戴着2021年的眼镜去改变我之前做过的事。我希望我以前能得到更多的教育,但确实曾经没有。”
以当下的观念去审视一个生产于九十年代的剧,确实有些苛刻。不管是角色身上还是剧作上的瑕疵,都反映了一个时代人们生活中最鲜活的部分。若是把它们都加以修正,恐怕会使作品落入另一种刻板。
更何况,钱德勒身上的这股柔性气质,已经是银幕上不可多得的一次男性形象的变革。毕竟,放眼当下国产剧,能够全心全意支持妻子事业的丈夫角色,也是极其稀少的。
在《老友记》剧中,钱德勒发现楼上的怪老头哈克斯和自己很像。怪老头去世后,老友们上楼帮他清理房间。当所有人都走了以后,钱德勒在空荡的房间里停留了一会,在轻轻带上门时,他说了一句:“再见哈克斯先生,我们会尽量小声一点。”这一刻,他性格中的柔软与细腻被体现得淋漓尽致。
网络图 | 钱德勒与哈克斯先生道别
演员马修·派瑞与钱德勒的性格也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生命走向,他酗酒、药物成瘾,经历了十数次手术,终身未婚。如果生活在另一个时空的钱德勒得知自己这一位相似的老友离世,也许也会这样轻轻地、温柔地送别他吧。
* 吕煦宬、杨晓倩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