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管求子的不孕女性们
随着技术的发展攻克生理困境,试管技术让许多怀不上孩子的女性,重新拥有了孕育婴孩的希望。
然而,抓住这最后一根稻草也是一段艰难路程。很多女性在遭遇屡次移植挫败后,因看到了卵巢生命力逐渐衰弱迫在眼前倍感压力,也承受着周围种种不解和调侃。有的女性说,一些困境,亲密如丈夫都难以感受。
薏米在43岁这年,试管胚胎移植再一次失败了。2024年1月9日,她得知了这一结果。自2022年7月到2024年1月,经历过三次失败后,薏米所有的胚胎消耗完,还是没能成功受孕,这意味着试管要重新开始。过往两年的努力都付诸东流。
原本,薏米和丈夫想得乐观,觉得哪怕这次失败了,大不了原路返回,重新开始试管。虽然,薏米的卵巢功能不是很好,但根据前几次的胚胎培育情况,上海仁济北院的医生认为她的状况“在同龄人之中算是不错的”。
结果到了诊室,他们才意识到情况更加严重。
“如果一定要有自己的孩子,最好的方法是供卵。”听到医生建议时,43岁的薏米愣在原地。
供卵指由第三方提供卵子,帮助无法正常排卵的女性通过试管婴儿技术实现生育愿望的方式。薏米不接受供卵,医生又建议薏米去做三代试管。三代试管技术可以筛选出优质的胚胎,提高移植的成功率。薏米接受了新的建议。
后来,事情并不顺利。月经过后,薏米去医院抽血查激素,做取卵的准备,却被医生告知:按照这个月的激素情况,没必要用药促排,因为根本取不到卵。薏米非常受打击,“激素六项非常糟糕,之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
激素的变化,指示着卵巢功能的情况,而卵巢又与女性的生殖能力密切相关。在43岁的时候,女性的卵巢功能会有一个断崖式的下跌。医生明确的说法,让薏米顿感失望,对自己的年龄产生了恐慌。
卵巢功能下降、卵子质量不好,这件事比胚胎移植失败还要让薏米难过。她过去一直想着,只要夫妇二人能够负担试管的开销,能够坚持下去,那么一定能有自己的孩子。而现在,他们也许没有这个机会了。
“做试管需要无数次地等待宣判。”薏米等卵泡发育、等取卵、等囊胚成熟,“在等的过程中,我好像在不停地考试,只能干等结果,没有办法做什么。”她感到深深的无力。
来自珠海,50岁的仪姐2010年开始做试管,她34岁结婚,夫妻两人对于孩子的渴望,时间越长越强烈。自然受孕无果后,她前后经历了三次人工授精、两次试管移植,均以失败告终。多次失败,她产生了放弃的念头。
她走出医院,绕着外围不知走了多少圈,才慢慢地平静下来:“再试一次吧。”
每个人对痛苦的感知程度不同,面对同样的结果,有些人的反应更激烈。
受精卵移植到母体之后,需要等待大概两周的时间。两周过后,患者要抽血,检测HCG值确认移植是否成功。HCG,即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其检验值是判断怀孕与否的常用手段。验血的这一天,做试管的人称其为“开奖日”。
34岁的芙芙在深圳妇幼保健院进行试管。每完成一次移植,她都要去医院抽血做检查,两个小时后,打开医院公众号查看结果。此前,芙芙已经经历了五次“开奖日”。每次得知自己没有怀上孩子,“基本上都很崩溃”。
2022年9月7日是芙芙第二次“开奖日”。生殖科诊室外的椅子上,坐满了等待结果的夫妻,焦虑地刷着手机。芙芙从来不在医院等待,医院离家里很近,抽完血,她就打车直接回家。到家后,她把手机丢到一边,直直地倒在床上。
抽血后一般是两小时出结果。时间快到了,芙芙呼吸变得急促,她很想看到结果,但又很害怕面对。
查看结果的人是芙芙老公。他也很紧张,手指来回点着公众号里“报告查询”的版块。
芙芙叮嘱他,“看到结果,让我先缓缓,再说。”
电子报告单弹出来了,芙芙老公已经学会怎么看HCG的数值了,他知道这次还是没“中奖”。“要怎么开口跟她说?”他犹豫了几秒,还是走进卧室,俯身抱住芙芙。
“老婆没关系,我们下次再努力。”
芙芙心里一沉,又失败了。
她突然起身,猛地冲出卧室,大喊:“我不想活了!我要从楼顶跳下去!”
芙芙老公也跟着跑出来,他抱住芙芙,说,“没有孩子,两个人生活也可以。”
芙芙情绪已经失控,听不进任何劝解,大声叫喊:“不行!我就要一个孩子,如果没有孩子,我就过不下去了!”
她老公也崩溃了。冲动的情绪爆发,和他仅存的理智交织在一起。
他脱掉全身衣服,冲到电梯间,用力地戳着电梯按钮。“如果你想跳楼,我陪你去跳。我就不穿衣服,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
事情发生得太快,芙芙被震住了。“你不要这样子,我们回去吧!”
刚大喊大叫完的她还没完全平复下来,只能重复着“先回去吧”,一边掉头往家里走。
试管对她们而言,是一场与时间、年龄对抗的竞赛。
决定通过试管技术成为母亲之后,等待这些女性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促排,取卵,培育胚胎,移植,保胎,每一个环节,她们都得小心翼翼。
促排取卵是试管过程中的重要环节。通过药物刺激卵巢,使其产生多个成熟卵子。待卵子发育成熟后,医生会用取卵针进行取卵手术。这一环节直接关系试管的成败。
33岁的以蒙2023年6月开始试管,她患有多囊卵巢综合征,这会催生很多个不成熟的卵泡。促排第九天,她到医院照B超,发现左右侧的卵巢里共有50到60个卵泡,取卵前血液稀释后,她体内的雌二醇数值达到了7万多。
一场手术能取出多少卵细胞,是个未知数。进手术室前,医生靠参考B超和激素“雌二醇”的数值大致判断能取出多少个卵细胞。一般来说,250-300的雌二醇数值,对应一个成熟的卵子。雌二醇数值过高,取卵后可能会引发腹腔积液、妇科炎症等问题。
但因为卵泡发育不良,9月的第一次移植取消了。以蒙默默地把眼泪憋回去,再次投入到下一次移植的准备中。
为了提高卵泡的质量和移植的成功率,以蒙在移植前需要打降调针。她患有非典型APS病症,即抗磷脂抗体综合征,患者血管中会出现微血栓。打完降调针后,她还需要打至少四十支肝素针,来阻隔血栓的形成。
吃药打针早已融入以蒙的生活中。每次给自己打肝素针,她都要把针头扎进皮肉,即使感到明显的阻滞感,还是用力压下针管。这天,她扎第二针的时候,针管位置低于水平位置。看着血液从针口涌出回流到针管里,她反应过来迅速抽出针头,调整位置将药水推进肌肉。直到晚上,她才发现注射的皮肤整片紫了。肚皮上每青一大块,能打针的面积就小一块。
自从开始试管,以蒙吃过的药数不胜数。她买了一个棕色的28格药盒,盖子上注明了早中晚来区分药物,她在手机上设了好几个闹钟提醒自己吃药。药塞满了冰箱。
每天早上起来,以蒙第一件事情就是塞药,有些塞入阴道,有些塞入肛门,有些口服,有些注射。晚上下班回到家,她先把药从冰箱拿出来,解冻半个小时,再开始往身上打针。
早上8点,以蒙半躺在床头,握着药剂甩了两下,确认药物抵达给药器合适位置后,她岔开双腿,右手捏着给药器一点点插进阴道,挤出药物凝胶。怕凝胶流出来,结束后,还要在床上平躺15分钟等药物被吸收。
等待移植前的三周时间,以蒙身体和心理出现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她陷入了失眠,中间无底洞般的吃药让她无数次“觉得活不下去了”,情绪起起伏伏。这段时间里,去生殖科的每一天在她看来都是“狗屎的一天”。
浮肿日日相伴。以蒙非常喜欢运动,还曾想象移植前可以参与南山区的马拉松活动,但是体能已经比先前差太多。
“顺利的话月底移植,这个胚胎要是能种上算你命大!我真的已经尽力了,太折磨心态了!”以蒙失眠的时候回想这段“当药罐、当鱼肉”的日子,拷问为什么要为难自己。
11月底,她终于进入了手术室,开始移植。
当天手术室里,以蒙仰卧在手术台上,双脚屈起搭在脚架上朝两边敞开,等待医生下一步动作。
护士将手术室灯光调暗,避免胚胎受到外部光源刺激。一个医生用酒精冲洗器械,另一个医生按压着以蒙的肚子。她觉得有点难受,但还是忍住了。消毒完成后医生进行移植,“就像在食堂窗口打饭一样”,医生把胚胎通过一根细长的管子缓缓送入以蒙体内。
床边还有一个操作台,台上放着B超机,医生边移动着针管,边看着机器屏幕,确认胚胎是否着床。
躺在病床上,以蒙往右稍稍侧身,看着显示屏,清楚地看到导管伸进阴道,胚胎放进体内。她觉得有点晕,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成功的囊胚。
“我终于交卷了。”她想。
在试管的过程中,获取足够的信息并建立良好的医患关系也至关重要。
“你必须自己了解到很多信息,这是非常有用的。”moviee说。移植成功前,她曾和医生提出,想使用一种辅助孵化的技术。这是一个有经验的熟人朋友告诉她的,辅助孵化的技术可以通过显微操作技术,在胚胎上制造微小缺口,帮助胚胎“破壳”而出,提高胚胎植入子宫后的着床率。
在此之前,moviee的医生并没有和她说过这个技术。“辅助生殖医院的医生很忙碌,他们每天需要接诊非常多患者,不会和你说太多,就像流水线一样。”
moivee的医生同意了让她试试辅助孵化的方法,在那一次的移植当中,胚胎顺利着床了。
芙芙每一次移植完成,去医院抽血的时候,医生都很关心她的结果,会在电脑上不停刷新检验结果。如果是不好的结果,医生会给她发信息说,下次加油。在诊疗的时候,也会和芙芙商量,帮她想更好的方案,再换一点药,鼓励她“下次一定能成功的”。
芙芙需要打免疫球蛋白针,针从冰箱里拿出来,注入身体很冷,很不舒服。芙芙老公常常有帮不上忙的感觉,“我们是一起努力的,但是,过程中经历一些痛苦,也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去经历。”
面对难以怀孕的焦虑、频繁的抽血化验,重复的促排取卵,渴望生育的女性在这条试管之路上,仍咬牙坚持。
2023年,薏米的试管计划进入第二年,作为一名教师,这也是她站在讲台上的最后一年。
辗转在医院和学校的这一年,她时常感觉力不从心:“我已经尽量地在平衡,但是很辛苦。”
要去打夜针的时候,为了防止突发情况,她会找同事调好课。之前,她曾因为调不了课被迫放弃过每月一次的促排机会。她是高龄人士,每一次促排都十分珍贵,放弃促排是奢侈的一件事。
因为要做试管,薏米工作日变得更为紧凑。上完早上的课,她需要快速交接工作,找到课代表安排作业,嘱咐好昨天的作业需要及时收上来。没来得及批改的作业无法带到医院去,只能等打完夜针再加班完成。抓紧时间,薏米还需要打印好请假申请单,找到级长签字,如果是请一天,还需要找教导主任。办妥这一切,在食堂简单吃完午饭,薏米就立刻打车前往医院。
丈夫工作很忙,试管又需要花钱。大部分时间,薏米都是一个人在家和医院来回跑。一个家不能全都堵在试管路上,“也要有生活的部分”,薏米丈夫说。
仁济北的生殖科人很多,薏米一手拎着病历一手抓着包,十分专注地看着屏幕上自己的号,叫到号,薏米就立刻抱起东西侧着半个身子往医生办公室里挤。听护士给完医嘱,薏米手里攥着医生开的单子,用手肘轻轻推开身旁的人,穿梭在拥挤的人群里,到各个检查室做检查。
上午检查,常常下午才能出医嘱,打夜针的时候,她需要等更久。她往往不会安心在医院待上半天,总是中间见缝插针地回去干活,有些工作也会带回家完成。她最极限的一次,上午取卵下午赶回学校,晚上回家继续加班熬到很晚。
学校除了教学任务,还有很多其他事务,开会、填表、和领导面谈……长时间请假、被迫推掉工作任务,导致在这年跟学校的合约到期时,领导找她约谈后,中止了和她的合作,这也意味着薏米的教师生涯结束了。一开始,薏米对自己因为试管丢工作感到很意外。事后冷静下来,她觉得能够理解领导决定。
试管进入了生活,撞破了原有的平静,女人们的人生拉开一个巨大的空当,从中漏走很多东西。
7月4日,以蒙迎来了取卵日。7点,以蒙抵达手术室,换上病号服躺在手术床上,护士拿起针筒装满温水冲洗她的阴道。以蒙盯着医生往自己手臂上注入麻醉,眼前逐渐模糊。10秒后,以蒙失去知觉,陷入沉睡。
从麻醉状态中慢慢清醒的时候,以蒙听到周围家人在不停说话的声音。手术早已结束,她尚未醒来时就被送回了病房。
褪麻后,以蒙感觉到自己的肚子涨得“快炸了”,腹围长了15公分。雌二醇雌激素水平过高的问题也随之出现,她的身体出现了卵巢过激综合征症状——腹水。
短短3天,以蒙体重飙升了20斤,腹腔、胸腔里堆积着水,肚子像吹涨的气球,看起来已经撑到极限。呼吸有点困难,以蒙需要依靠制氧机帮助呼吸。症状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严重,第5天,以蒙因为胸腔积液睡眠很差,只能坐卧缓解。
第9天,症状稍微缓解后,以蒙就回到工作岗位,同时还要应付同事对自己发胖的玩笑。第一天回岗位,她就加班到10点,为了处理此前请假囤积的工作,结束后独自坐最后一班地铁回家。
那天她在日记里写道:心情一点都不美丽,要远离那种满嘴不生不育的朋友,真的闹心,社会压力那么重,谁不知道生育是一条没法回头的路?想哭,我只想完成哺乳动物的使命,爱咋咋吧。
成功移植后的第12天,以蒙成功怀孕,她以为困难已经走过,却陷入了新一轮的焦虑中。
她和丈夫爆发了争吵,过后又陷入愧疚,因为她想起胚胎刚着床,母亲情绪波动太大会对胎儿不好。这天,她在日记里写:母性的光环其实是焦虑。她还写:“要先爱己再爱人,尊重自己的选择。我今晚可能要熬个大夜,说服自己对男性不要有期待……”
很多尝试通过试管技术成为母亲的女人,意识到这是一件很孤独的事。
“做试管是很孤独的。”薏米说这句话时语气十分平静。
她在生殖科看到过很多独自就诊的女性,有些从外地来到上海,丈夫只在建档和取精的时候到医院,只需要两次,但女性在这段时间里需要无数次来医院,打针、抽血、做B超、上手术台,不在医院的时候,也因为要配合取卵,按时按量吃数不清的药物。
28岁的汪月,就是这样的一名女性。她住在西安的一处小镇里,要到西安市中心的试管医院做手术。因为必须随时等待医生的通知,等待下一次检查,她索性在医院附近租了房子。
促排阶段,汪月每隔三到四天要去医院检查卵泡发育情况。刚开始面对促排针,她十分恐惧。针尖刺入皮肤的瞬间,她会紧紧皱起眉头,好在那时有丈夫陪伴。后来,丈夫的工作忙碌,无法再陪同她前往医院,每一次促排针的注射都需要她独自面对。她习惯了独自前往医院,独自坐在那张熟悉的候诊椅上,独自接受注射。
做检查,需要在医生上班前到达医院挂号排队。抽血需要空腹,排队时间很长。有次,她突然眩晕,视线开始模糊,身体像是失去了支撑。她试图抓住旁边的椅子,手指却无力地滑过椅背,低血糖晕了过去。好在周围的人热心搀扶,护士很快就把她送到病床上。
等到完成所有的检查,拿到所有的药,已经下午五点,汪月才慢慢走回出租屋里。一个人走在路上,汪月常在想,走动要更小心一些,如果卵泡不小心弄破了,这段时间的努力又白费了。也有的时候,她感觉到心里承受着很多沉重的东西,有来自试管的不确定性,有一个人的孤独,还有来自家庭的生育压力。
孤独还体现在无人理解,她们的困苦变成了另一些人的闲言碎语。
芙芙抑郁的那段时间,外界的声音让她非常痛苦。
“我觉得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为什么这个社会对做试管的女性有偏见?”芙芙搜过小红书上和试管相关的帖子,底下许多评论,说着些“为什么要这么努力给男人生孩子,你就是婚驴。做试管是不是你老公不行?你做试管,是不是你以前玩得太花了?你流产太多次,你现在子宫环境不好。”之类的话。
在moviee发布的小红书笔记下,有一条评论这样说:“这么折腾自己,这么执念真的值得吗?不能放下执念,过快乐的二人世界吗?” moivee回复:“是的,人生是最后说服自己的过程。”
遭遇过这样的指责后,薏米感觉:“你太过于执着这件事,别人就觉得你像神经病一样。他们会认为我脑子在这根筋上搭牢了,很奇怪的,非常执着地非要去做这件事。明明这件事你已经试了几次了,也都失败了,那就可以结束了,不要在这件事情上再劳心劳力,再费钱受罪。你为什么非要自己的小孩不可?”
在这场战斗中,她们大多选择自己承担大部分情绪,有时候,连丈夫都难以理解她们的难处。
偶尔,孤岛上的女性会连接在一起。
薏米接收到过最大的鼓励,是同样在做试管的女性。她和薏米一起经过了两次失败,在所有人都劝她放弃的时候,她会告诉薏米:“你要坚持下去,总会有当妈妈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