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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科幻 | 袈裟十三篇(上)

孔欣伟 太行科幻 2023-02-17


作者简介:

孔欣伟,科幻作家。《大地的年轮》获得中国科幻银河奖最佳短篇小说。《怀疑者测试》获得贺财霖科幻文学奖银奖。作品被选入2016年与2019年中国最佳科幻作品。多次入围银河奖,星云奖,曾获未来科幻大师三等奖。


(一) 无限流光有限身


第一次看到金丝纹绣,我就爱不释手,惊喜赞叹。它摸起来既有丝绸的滑腻,也有黄金的质地,两种触感混在一道,从我的指尖一下流到了心底深处。


那是一幅释迦得道图,佛像部分并不特别出彩,但佛祖的身后有几道阳光,透过菩提树的枝叶洒落下来,虽然用的是金线,却不耀眼,反而有着岁月悠远的沧桑,让我回想起小时候自家院落青砖上看到的斑驳光痕。


母亲原是宫里的绣工,出嫁之后在家中相夫教子,闲下来依然会绣些自用的东西。小时候我就很喜欢看母亲刺绣,一条条丝线纵横交织,形成奇妙的图案,让我痴呆入迷。有一次母亲在院子里刺绣,我在边上玩耍。夏日的阳光穿过院子角落的大槐树照在地上,一明一暗交错成复杂的图案,我指着地上的光痕向母亲叫道:“阿姆,把这些绣下来,这个最好看。” 母亲笑了笑,摸摸我的头:“我可没有这个本事,我只会绣一些现成的花样,也许我的师傅端木大娘才可以做到。”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端木大娘,也是我第一次想要刺绣。


我开始刺绣的时候,是暗下里的。父亲觉得刺绣是女孩子做的事,我应该勤练武艺,马上封侯才是男儿的荣耀。我每次刺绣之后都要小心地拆掉,不能留下一丝痕迹。白天要练武,晚上天又黑,能偷偷刺绣的机会十来天也未必有一次,每次还要留下拆线的工夫,总是急匆匆的。拆线的时候,我就会想到那些青砖上的光痕,不知道自己这一生能这样抽闲绣上几次?我记得母亲教过我一句诗,是她在端木大娘那里学艺时听来的:“无限流光有限身,一针一线好安心”。然而,那时我的心却空荡荡的,并没个安放之处。


我的父亲是宫中的侍卫,七姓十家中的太原王氏与他有恩,随着王皇后入的宫。我从小随父亲习武,手越来越快,越来越稳,眼光也愈发的细致入微。刺绣也是手眼的功夫,虽然我花的功夫不多,刺绣的水准却不差,母亲能绣的花样针法,我偷学了不少。


幼时生活诸多束缚,大半时间要按父母的意愿习武读书。现下想起,父母其实也为我撑起了一片可以怡然自得的天地,不用担心江湖的险恶风雨。这样的日子到十二岁就结束了,那年长安大疫,死者十余万人。我父母相继染病身亡,我被七姓十家的千里阁收养。


因为我习武的天分还算不错,十八岁上成了千里阁的杀手。杀手的生活很清闲,也很寂寞。大半年我才会出一次手,平常就一个人独居,也没什么朋友。我学会了饮酒、招妓与赌钱。在一次刺杀之后,等待下一次刺杀的日子里,我可以醉生梦死,忘记心底挥之不去的焦虑不安。


其间有一次我刺杀失败,被人追杀,千里阁把我藏到长安平康里。外面风声紧,无法出门,只有一个叫青儿的姑娘每隔几天为我送来食材和日常用度之物。


平康里是长安有名的烟花之地,晏几道就写过一首七绝:“银缸斜背解鸣珰,小语偷声贺玉郎。从此不知兰麝贵,夜来新染桂枝香。”


不知是阁里嘱咐,还是青儿可怜我孤单寂寞,每次来她都会多留一会儿,陪我行云雨之事。每次泄身之后,我大概有一炷香的时间,躺在床上闭目冥思,一动也不想动。这时青儿会起身去刺绣,似乎刚刚的销魂对她只像喝一杯水那样寻常,口渴了喝点水,然后继续做活。


在我这里的时候,只要有空闲,青儿总是在绣点什么。父母过世后的这些年,我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淡忘了刺绣这件事。因为青儿,这才又想了起来。我想起了儿时的斑驳光痕,想起了“无限流光有限身,一针一线好安心”,于是我让青儿多带一套绣具给我,重新开始了刺绣。


青儿刺绣时爱说话,和我讲些市井奇事。我们一边绣一边聊,聊得开心,绣得便又快又好。我们大部分时候都是开心的。



一日青儿和我说有一个升迁来的西域都护府长史,每日独自饮酒,神情凄楚,很是可怜,有些醉意时会念一首诗,说是他的亡妻所作:“琴瑟情虽重,山林志自深。常忧时节变,辜负百年心。”我默默念了几遍,其中雄浑处不下须眉,写诗之人必是一个奇女子。


后面好几日青儿都没来,我等得有些心焦,刺绣也变得无趣。这次直到食材快用完的时候,青儿才来,说她被那个长史缠住,非说自己长得像他的亡妻,所以一直抽不出空闲过来。青儿还说街巷里都传言他的妻子其实并没有死,而是抛夫弃子,逃之夭夭;还有更离奇的说法,说长史的妻子本是一只虎妖变化,因为忘不了旧日在山林中的自在,化虎而去了。我听了心中暗暗称奇,那首诗中说“山林志自深”,确实不像普通闺阁女子能写出的。


在平康里,我住了三四个月,从夏至,一直住到秋分。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青儿,听说她嫁给了那个长史,后来升迁去了江陵。


我这次重新开始刺绣,比往日更加痴迷。饮酒、招妓、赌钱,我都没了心思,所有闲暇都花在了刺绣上。


我自己随性绣了两三年。有一日,看到了端木大娘的那幅金丝纹绣,看到了佛祖背后透过菩提树叶洒落的阳光。我本以为刺绣是为了让我自己欢喜,不是绣来卖钱的营生,喜欢如何绣就如何绣,何必去学别人的条条框框?但那天之后,我改了主意,一心想要拜在端木大娘的门下。


端木大娘并不是持技自珍的人,很多绣工都是她的记名弟子,但是大娘从来只收女徒,不会收一个男人。我想了许久也没办法,最后一咬牙,用千里阁学来的易容术,把自己化妆成女子,拜在了端木大娘的门下。


入了天针小坊,我一心都在刺绣上,成了端木大娘第七个内门弟子,大家都叫我七娘。


这样又过了三年多。那年的五月连着下了十几天的雨,雨停之后,天还没放晴,依旧阴沉沉的。


我刚刚完成一幅刺绣,还没决定下面该做什么,准备先休息一下。我放下针线,抬起头,恰好看到镜中的自己,粉底如初雪,双眉若涵烟。我抬起手,比了一个兰花指,也称得上玉指纤纤。我不禁想到,那天小院里的阳光和阴影,也许交织成了一种神秘的符文,让我中了邪,落得今日这不男不女的怪异模样。


千里阁的易容术不只是外表的妆容,还有内功的辅助,一段修炼之后,喉结也可以隐藏起来。阁里传授这门秘术时再三嘱咐,最长不要超过百日,我却一用就是三年。不知是内功的影响,还是我本来就喜欢做一个女子,我发现自己成了一个阴阳参半的人。


这倒不是说男女我都开始喜欢,反而是男女都更难令我心动。端木大娘的门下有不少貌美如花的女子,她们连洗浴都不避忌我,但我对她们却没有丝毫的欲望。然而我想起青儿做爱之后赤裸着刺绣的样子,还是有一种异样的滋味泛上心头。还有那个虎女幻化的妇人,那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呢?在我的想象里,她矫健自在如猛虎,温婉魅惑似幼鹿,世间真有这样的人么?


我并没有变得更加喜欢男子。英俊潇洒的美男子在我眼中味同嚼蜡,简单肤浅的俊美无法令我满足。最好的男子应该像青砖上斑驳的光影,有着繁复深沉的岁月沧桑。我从刺绣中看到了一座美的天梯,认识到俊美并不值得追求,因为在那之上还有无数层越来越美的事物。


遇不到令我动心的人,我并无所谓,只要可以刺绣就好。有时我会想,自己为何如此喜欢刺绣?我愈想愈糊涂,只觉得一针一线地使用自己的生命,让我觉得很安心。如果在武功上多花些心力,我也许能有更高的成就,但我知道自己要的不是那些,我只想绣出一朵花,一片云,还有阳光穿过枝叶形成的斑驳光影。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我从窗里望去,来的是一匹四蹄乌黑、通体雪白的骏马。我认识这匹白马,来的应该是拓跋延。他是天针小坊最大的主顾。


拓跋延是北魏皇族后裔,孝文帝之后本应该开始使用汉姓,称自己为元延。但是拓跋延不愿忘本,和很多鲜卑人一样,北魏灭亡后又换回了胡姓。拓跋延一族从北魏起就掌管拓跋鲜卑和西域的商旅贸易,后来北魏灭亡,他这一支成为了行商。依照旧时的经验和对西域的熟悉,到了拓跋延这一代,已经是长安最大行商之一。天针小坊出产的很多绣品都靠他的商队贩卖到西域,甚至更远的国度。


白马来得很急,应该是看天色不早了,想要在落日前赶到天针小坊。端木大娘的规矩是落日之后天针小坊里不能有男人,即使是像拓跋延这样的大主顾也不能违反。


我看看天色,落日也就还有一炷香的时间,拓跋延紧赶慢赶也不过能和端木大娘说上几句话,立刻就得离去。不知他为何如此着急,不能等到明天。我想也许是有大生意,又或是哪个皇族贵人急着要件东西。不过无论如何,和我应该没什么关系。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的鬓发有些乱,想起今晚该洗头了,我就把头发散开,准备好好梳洗一番。没想到刚把头发浸湿,还来不及清洗,大娘就急匆匆地要我立刻过去一下。我连忙上了些妆,让自己多些女人的味道,就去了大娘那里。


这时太阳已经落下,只在远山之上还残留着一抹红痕。到了大娘那里,我看到拓跋延还在,有点吃惊,没想到大娘竟然让他呆到日落之后。


端木大娘四十多岁,眉眼间岁月痕迹已经显露了出来。然而无论何时,她的装扮依然一丝不苟,如同她的刺绣一般。大娘常说,时光无法逆转,姿态是我们唯一可以掌控之物,就好像我们永远绣不出完美的绣品,但仍要用无懈可击的姿态来对待手里的每一针每一线。


大娘看我来了,点头示意我坐下。拓跋延也对我笑了笑,他的母亲是慕容鲜卑一族,他继承了母系的美貌,是洛阳有名的美男子。



拓跋延不喜文墨之事,也不耽于享乐,最喜欢的就是随着商队行走天下,俊美之外还多了些风霜之色。他身无官职,却深得天后信任,出入宫禁,大家都传说他是天后的面首,也不知是真是假。


大娘徐徐开口说道:“七娘,天后娘娘要绣一件袈裟,我年纪大了,手不像原来那么稳了。你替我走一趟吧。” 她对我说完转头对拓跋延说道:“拓跋大人,我真的老了,七娘她得了我的真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带她去见娘娘,也帮我解释一下。'


拓跋延欠了欠身,劝道:“天后没让宫里的人来传旨,反而让我走这一趟,就是怕您抗旨不尊,罚您不是,不罚您也不是。天后说这么多年过去,往事大家都忘了才好。这次可不是普通的绣品,而是传世的圣物,实在是金丝纹绣一道难得的机会,还是您亲自走一趟才好。再说您不去看一眼那东西,真的不觉得可惜么?”


端木大娘不动声色地答道:“往事我早忘得一干二净了。只是我真的老了,这次还请大人替我向天后陪罪。刺绣上的事我从不随便夸人,七娘不但技艺顶尖,最难得她针下有风尘,境界上还胜过了我。你带她去见天后,天后娘娘不会怪你的。”



(二)生则有欲


别了大娘,我便随拓跋延进了宫。那是我第一次觐见天后,她没有传说中不老的容颜,看上去只是一个曾经美貌的中年妇人,眼中偶尔神光闪过,才让人想起她君临四方的威严。


天后没有露出不快的神色,就摆手让拓跋退下,似乎端木大娘不愿入宫早在她的意料之中。她似乎有些倦意,闭上了双眼,气息变得无比悠长,让我一人孤零零地跪在下面。


我不敢出言打扰,就那么静静地跪着,心中想着刚刚绣完的那幅金丝纹绣,如果换个绣法会不会好一些,针法上还有哪些不尽完美之处。


这几年我整个人都沉浸在刺绣里,离世事越来越远。然而人生在世,难免被尘世的污浊沾染,总会遇到烦心难熬的事,而且那种时候,往往还不能刺绣。于是我学会了在心里刺绣,把绣过的东西争取绣得更好。


那幅金丝纹绣在我心里绣到了三四成的时候,六个宫女鱼贯走入大殿,每人手上都捧着一幅绣品。


天后也睁开了眼,说道:“七娘,端木夸你针下有风尘之意,境界上还胜过了她。我和她相识几十年,从没听她在刺绣上如此赞赏一个人。这里有几件袈裟你来为我品评一下。”


第一位宫女稚气未脱,看着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身材高挑,容貌清丽可爱,非常讨人欢喜。她打开手上的袈裟,披在身上,徐徐转了一圈,让我能看得周详。


这件袈裟用的是最好的宣丝,是宣州九马驿的贡品,只有宫里才见得到。袈裟上绣着金色的花纹,花纹繁复至极,每条纹路却又宛若天成,清晰明白;绣工也是绝佳,没有数十年的功力,绝不能有这样的针法。但是我一眼望去,却总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妥,袈裟胸腹间的花纹似乎有些呆板,我专门看了良久,却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沉吟之下,未敢置评。


天后微微颔首,让其他五个宫女也都披上手里的袈裟。互相比较来看就容易了许多,每一件袈裟胸腹处的花纹都略有不同,其他部分都几乎一样,只是绣工高下各有不同。


我说:“天后娘娘,这几件是否都是由一件袈裟摹绣而来?那件袈裟应该缺了胸腹这一块,大家只能勉强修补,才会如此?”


天后面露喜色:“果然不愧是端木大娘的高足,那你觉得哪一件补的最好呢?”


我重新把六件袈裟细细地看过,其中五件的绣工异常精湛,虽然流派不同,却各有千秋,俱是宗匠手笔。最后一件的针法却非常拙劣,似乎是初学者的习作,让我忍不住皱起了眉。然而这件绣品在拙劣之中有着自己独特的意境,尤其是胸腹间的纹路,和周围气韵衔接的最为自然。


不过要承认最后这件修补得最好,我又不太愿意。作为一个绣工,我在技艺的磨练上花费了许多心血和光阴。技艺是意境的基础,一个初学者只凭借意境,难道就可以压倒其他几位在刺绣上沁浸了一生的名家?


然而,这些拙朴的线条也无法轻易被否定,它们带给我一种神奇的感觉,即使在端木大娘那里,我也从没有感受过这样的体验。我觉得这些金色的纹路似乎散发着香气,诱惑着我把心融化在里面。我闭上眼,试着用手去抚摸那冰凉滑顺的纹路。

   


穿着这件袈裟的年轻宫女身材婀娜,即使穿着臃肿的袈裟,也还是有种妩媚之态。她看到我闭上眼,伸手来抚摸她身上的袈裟,有点羞涩的神态,但想想我也是女子,并没有拒绝。


我对于袈裟下的凸凹全然不为所动,只把心神都沉浸在指尖,感受金丝向我传导的脉动。脉动在我的心里渐渐累积出一幅画面,似乎是一朵花,也似乎是一滴水,或者是一粒在海中刚刚磨成的沙、一片有千万候鸟飞过的天空、一座藏满无数生灵的山脉。那画面是流动变换的,它似乎什么都是,又似乎什么都不是。它让我欣喜,但是欣喜之余,又有着深深的悲哀,这些都不过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不知自何处来,不知往何处去。那感觉仿佛一个人攀登上了百尺竿头,却不知如何向虚空中再迈出那最后一步。



世界渐渐隐去,直到一个声音把我拉了回来:“姐姐,你还好吗?”


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手停留在她胸口处,样子很不雅观。我赶忙缩回手,满脸通红,向天后谢罪道:“天后娘娘,请恕民女无礼之罪。”


天后并没怪我失礼,只是问道:“七娘,你可是在这一件袈裟上感觉到了什么奇异之处?”


我静了静神答道:“这幅针法拙劣,明显是初学者所绣,却能让人进入一种奇特的境界,好像是传说里的天人合一,但是最关键处,还差了一点。”


天后听了,似乎很满意:“这件袈裟是智诜禅师亲手绣的,他觉得自己的绣工太差,不能完全绣出心里所想,想要找个好师父。本来是找端木大娘,但是她却不愿来见我。你虽然年轻,却能看出这件袈裟里的不凡之处,也是缘法。” 说到这里,天后神色一凛:“修补袈裟关系重大,若你教得好,必然不吝赏赐。荣华富贵之外,还可以帮你全一个心愿。普天之下,还没什么事是朕做不到的。”


自玄奘大师西行求法归来,大唐佛法鼎盛,而天后因为曾经出家为尼,愈加敬僧重佛。


玄奘大师之后,佛门之中就以禅宗五祖弘忍大师为首。而智诜禅师既是弘忍大师十大弟子之一,又曾经跟随玄奘大师参学,当今之世,即使是市井勾栏之中,也都听过这位高僧的姓名。我听到这件袈裟是智诜禅师绣的,自己又可以教他刺绣,心里自傲之余,也难免有些惶恐。天后又许下重谢,荣华富贵我不那么在乎,但如果可以不忧心钱财,一心刺绣,那是我求之不得的。这三年来,千里阁一直找不到扮成了女装的我,但是阁子里对于逃离的杀手历来格杀勿论,天后的承诺也可以帮我解决这个后顾之忧,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我男身入宫的事,可大可小,还要多多斟酌。


我正想着心事,天后转过头,吩咐一个年轻宫女道:“你带七娘去智诜禅师的静室。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就让禅师告诉七娘好了。


还有那件袈裟也在禅师手里,也让七娘看看,参详一下。”


年轻宫女应了声是,就带我退出去了。她的年龄比我还小上几岁,生性活泼,喜欢说话,很快就和我姐妹相称。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叫暮花,据说是天后让她去服侍智诜禅师的时候,为她改的名字,因为禅师写过一句诗:“雨落云巅外,日暮花愈红”。天后说,禅宗自来都是借花传法,希望她的服侍,能让智衍大师不用为琐事分心,可以把禅宗传遍天下。


我也听说过禅宗的故事,从拈花一笑,到一苇渡江,再到“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据说自达摩传法到五祖,每一首传法偈句里都有花的字样。我当时听了就觉得很有意思,没想到今天能见到五祖的弟子。不过,一个得道高僧怎么可以要女子服侍呢?


我忍不住问道:“暮花妹妹,男女授受不亲,天后应该找个内监来服侍禅师才对呀?”


暮花笑了笑:“这里就有个故事了。天后喜好佛法,除了慧能大师在岭南不肯进京,五祖的几个大弟子,譬如神秀、玄约、慧安、玄赜,都在京都被内廷供养。


“有一次天后问他们:‘诸位高僧可还有欲?’ 几位大和尚都说自己无欲。只有智诜禅师一言不发。


“天后便又专门问智诜禅师:‘和尚有欲吗?’ 禅师道:‘生则有欲,不生则无欲。’”


说到这里暮花顿了一下,伸手从路边折了一束牡丹,她对我解释道:“智诜禅师禅定时喜欢有花香,所以天后特准我可以任意采摘。姐姐你可别随意攀折,不小心折损了天后最中意的牡丹,那可是死罪。”


然后她接着说道:“既然只有智诜禅师说他自己有欲,天后就让内监服侍其他无欲的高僧,专门派我来服侍禅师。而且还特意嘱咐,要我对禅师百依百顺,不得有违。当时宫里好多姐妹都可怜我,觉得我被送给一个淫僧,但是我想禅师佛法高深,他的有欲必然不是俗欲。果然,禅师待我极好,却一丝一毫都没有逾距之处。”


我看暮花说的开心,还有点自傲的意思,撺掇她道:“智诜禅师七十多岁了,怕是有心无力了吧?”


暮花微微一笑,答道:“你一会儿就知道了。禅师佛法精深,他的身体和容颜就像四五十岁,不知道的话,谁也看不出他已经七十有余。而且禅师每日都亲自担水浇花,能担两大桶水,走几百级台阶。”


听到这里,我暗暗心喜。我最怕智诜禅师老眼昏花,身虚体弱,学起刺绣来会有困难。


我接着问道:“禅师开始刺绣多久了?他现在还在绣吗?都绣些什么呢?”


暮花有些神秘地说:“我也不知道禅师什么时候开始刺绣的。现在禅师每天都会刺绣,不过他绣的东西我可说不出口,姐姐自己问他好了。”


我心下疑惑,但是看暮花一幅肯定不会说的样子,就没有再追问:“修补袈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拓跋延把我急匆匆的找来,结果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暮花说:“这个我只听天后和禅师说过一些,知道个大概,你还是自己问禅师的好。拓跋公子也比我知道的多呀,今年开春还是他从慧能大师那里把袈裟带回来的呢。我听说拓跋公子英俊潇洒,是两京数一数二的,我一直没机会见到。姐姐眼里看来,他可还算过得去?”


我答道:“拓跋还算好吧,我也觉得挺英俊的。”


暮花听我口气中拓跋也就普通,有点失望。


我接着问道:“妹妹你说,这件袈裟是从慧能大师那里来的,天后娘娘又如此看重,莫非这就是禅宗传法凭证的那件袈裟?"


暮花说:“可不就是那一件,天后娘娘几次请慧能携传法袈裟进京,他就是不肯来,这次不知拓跋公子使了什么手段,至少把袈裟带回来了。”


听口气暮花并不如何喜欢慧能大师。北方的信众都更偏向神秀国师,不相信偏远岭南的慧能是真正的禅宗六祖。



我第一次听说禅宗传法袈裟的故事,还是有一次去慈恩寺拜佛烧香。大殿门前有两个信众谈到禅宗正法何在,争执不下,吵了起来。


一个信众是长安口音,看上去温文尔雅,是个读书人。他说神秀国师是弘忍大师的首徒,而且是大唐国师,两京法主,他的禅法自然是禅宗正法。


另一个信徒是个南方来的行脚商人,讲一口古怪绕舌的官话,他说慧能大师才是禅宗六祖,因为他那里有禅宗的传法袈裟。这件袈裟一路从达摩传下,直到五祖弘忍,都是传法的凭证。袈裟在慧能大师手里,那么真正的禅宗正法自然是在南方,而不在京师了。


两个人你来我往,争执不下。周围的人大多是京师人,自然支持神秀的居多,但是却绕不开一个关键,传法袈裟怎么会在慧能的手里?于是有人说慧能是偷来的袈裟,他在五祖门下时,只是一个杂役,神秀国师那时已经是上座了。


南方商人争辩道,神秀国师自己可从来没否认过慧能大师的传法袈裟是真的,出家人不打诳语,要守戒的,不信你们可以去问神秀国师。大家说他空口说白话,神秀国师现在是帝王之师,哪里是一般人问得到的。


后来坊间传闻有一个贵人忍不住去问了神秀国师。国师说慧能手里的袈裟确实是真的,那件袈裟有它异常神奇之处,做不得假。先师弘忍坐化前并没有提传法与慧能之事,也没说袈裟传给了何人,袈裟在慧能处他也是后来才知晓。不过袈裟可以用手传,禅法只能凭心传。心中清净,就是正法;心中污浊,即使身穿传法袈裟,也没有得法。


神秀国师讲法总是这么简单,时时关照自心,长保一心清静,如此修行,就是禅法。


看惯了老庄玄学的读书人,会觉得太过简单,然而神秀国师为人自有一份诚挚处,总是把简简单单的每件事认真做到极处。他的言语从不出奇,但是只要跟随过他左右的僧俗人等,全都对国师佩服的五体投地。


我想到这里心中升起一个疑惑,接着问道:“既然是珍贵的传法袈裟,怎么会胸腹处缺了一块呢?”


暮花答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智诜禅师和天后娘娘都没提起过,我们也不敢乱问。不过天后娘娘说了让智诜禅师和你讲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也想知道好端端的袈裟怎么会损毁了一块。”


我听了不禁暗暗思索,这么珍贵的袈裟,谁会故意把它毁坏呢?慧能大师得到的是完整的袈裟吗?被剪去的一块又在谁的手里呢?


不多时,我们来到了智诜禅师的居所。禅师被天后邀来讲经,暂时住在宫里。因为禅师喜欢花树,天后专门在御花园里造了一间禅房供他起居。


禅房不大,远远看去隐在林中,丝毫不觉突兀。林间有一道小溪,溪边芳草缤纷,繁花似锦,水声潺潺,尽显清幽。洛阳牡丹甲天下,此时正是花期,御花园里随处可见,小溪边却一枝也没有,只有些不知姓名的野花。


牡丹是孤单高贵的花,勉强把几千只牡丹种在一起,并不能垒叠出几千倍的美。每一朵小野花看上去很平常,都有各自的缺陷,但几百上千朵各种色彩的野花开在一处,却格外动人。


智诜禅师身材清瘦高峻,如果不是头上无发,看起来倒像一个饱读诗书的大儒。我们进门时,禅师正在抄写经书,聚精会神,没有觉察。暮花先轻咳一声才说道:“智诜禅师,这位是祝七娘,天后寻来教您刺绣的。” 说完她对我笑笑:“七娘,我这就去拿祖师袈裟给你看。”


我记得暮花说禅师正在绣什么奇怪的东西,但我不好意思开口询问,就先问起袈裟损毁的事:“智诜禅师,暮花说祖师袈裟损毁了一块,不知是怎么回事?”


智诜禅师道:“袈裟是如何损毁的,我也不知详情。不过禅法就在这缺少的一块里,把它补全,就能明心见性,悟得自己的佛法。”


禅师说到这里对着我微微一笑。我的心不知为何猛地跳了起来,脸上一阵发热,连忙低下了头。我假扮女子这些年,自然学会了些低首羞怯的小女子模样,好能掩人耳目。刚刚觐见天后我还镇定得很,此时初会智诜禅师,我的一颗心却仿佛要蹦了出来。还好暮花不在边上,智诜禅师也只觉得我天性如此,并没在意。



(三)黯然销魂


第二天,我看到了智诜禅师正在绣的那件东西。它摆在很显眼的地方,是一个古老的黑彩双耳细颈陶瓶。


陶器本身并不精致,甚至可以说有些粗糙,但上面的彩绘异常精美。陶瓶上画了三个手持武器的战士,一个张弓欲射,一个正要掷出标枪,一个左手持盾右手持剑。这三人都赤身裸体,身上的肌肉随着他们的动作而发生变形,英姿勃发,栩栩如生。


为了能绣出更好的图样,大娘曾请过最好的画工教我们作画,但我从未见过任何一个画工能把人的形体描摹到如此逼真的程度。智诜禅师想要摹绣这个陶瓶的想法,我觉得一点儿也不奇怪。刺绣和绘画殊途同归,这个陶瓶让人看到了一个新的天地,想摹绣一下,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于是我也开始和智诜禅师一起摹绣这个陶瓶,研究有什么新的针法能把黑彩陶画的意境最好地表达。


有一日我们绣到标枪战士腹部的肌肉,黑彩陶画上的线条有些模糊,禅师轻声自语道:“这样总是隔了一层。”


那天我回到卧房后,从内里锁上了房门,把全身的衣物一件件都脱了,站在梳妆用的铜镜前,露出我自幼习武矫健的身躯。


这些年专注刺绣,我身上的肌肉远远不如当年了,而且因为男扮女装,我非常注意控制自己的身材,看起来少了几分阳刚,多了几分柔美。


我双手伸开做出一个投掷的姿势,全身肌肉紧绷,铜镜里映出我胸腹的线条,可惜铜镜里看的不是那么清晰。我心想,如果不是男扮女装入宫,可以给禅师看看就好了。想到禅师正在看着我一丝不挂的身体,我的心猛地一跳,整个人像被雷电击中,僵立在那里久久无法移动。


那天之后,我减少了摹绣陶画的时间,把精力转回到教授基本针法上来。智诜禅师年纪已老,学刺绣这样的细致功夫难免有些缓慢,有时好不容易学会一种新的针法,却又把前几日刚学的忘记了。不过我宁愿多教一段时间,和智诜禅师每日一起刺绣,听他说些禅理。


然而天后那里催得很急,让我有些烦躁,只好和禅师商量,看他能否把修补的想法画成图样,让我试着绣一件新的袈裟。智诜禅师说他画不出来,每次他修补袈裟根本不是研究纹理的延续,也没什么整体的想法,只是一针一针随心所欲地绣下去,最后的样子只有到了最后才能确定。


我听了觉得这有点像自己玩过的随意绣,就说这倒也有意思,那我也试试。当晚我就拿了一件复制的袈裟试着修补,但思前想后却不知如何下针。


随心所欲,这样一片空白,添上什么才是我的心之所欲?我盯着袈裟的空白处,心里毫无头绪,决定不管自己的心之所欲,还是按照针法和纹路的走势来修补,到底在这方面我还有些专长。


那晚我修补得不是很顺利,绣出的一小块看起来和周围是连贯的,却让我隐隐觉得哪里并不对头。


第二天我去找智诜禅师,请教他的意见。在路上遇到了拓跋延被天后召见,他远远看到了我,专门过来和我说话,惹得引路的宫女都略有妒意地看着我,让我很不舒服。


拓跋延近来不知为何在向我示好,各种西域的奢华器物,仿佛不要钱一般向我这里送。


我本来不是女子,不会对美男子有什么特殊的想法,而且这些奢华器物我日常也用不到,就随手送给了周围的宫女。只有一种高昌酿造的葡萄酒,我喝了很是喜欢,每日晚膳时,都会饮上一杯。


我不想让拓拔延有什么误会,故意冷淡地说到:“天后有招,拓跋先生不要迟了。我先告退了。”


拓拔听我如此说,神色有些错愕,不过他并没有气恼,只是从怀中拿出一个小木盒:“这是天针小坊最新定制的一套绣针,刚刚打制了两套试用,我给大娘那里送了一套,这套你拿去试试,有什么需要改动的,尽管告诉我。”


我接过木盒,看到上面有个特别的戳记,心下一阵惊惶。那个戳记是千里阁专门和我联络用的,每个杀手都有自己的戳记,我被训练了上千次,一瞥之下就知道是自己的那个,肯定不会搞错。


我抬头看着拓拔延,他也是千里阁中人?亦或只是替阁里给我传讯?我努力调整呼吸,镇定心神,然后缓缓说道:“多谢拓拔先生,明日午时我会回一趟天针小坊,那时就可以告知先生这套针是否合用。”


拓拔延点了点头,说:“那我明日在天针小坊恭候姑娘了。”


千里阁对我来说是一个爱恨交杂的所在。如果没有它的收留,我一个孤儿肯定会过得异常凄惨。说千里阁对我有着养育之恩,也不为过。


然而千里阁也剥夺了我生活中最宝贵的东西 --- 选择如何活着的权利。我无法选择自己的道路,只能作一个杀手。这也是我男扮女装去学刺绣的一个重要原因,我想要摆脱千里阁,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现在千里阁像附骨之疽一样又缠上了我,它竟然没有像以往对付逃离的杀手那样,直接把我格杀,反而要和我谈谈,这又是为什么呢?不过多想也没什么益处,千里阁既然找到了我,就不会轻易让我再次逃脱,我只能行一步看一步。


那晚倚在床上,我补了很久的袈裟,直到筋疲力竭,拿着袈裟和针线,倚在床头进入了梦乡。恍惚中,我被人从后面轻柔地抱住,然后把袈裟盖在了我们的身上。这拥抱让我沉醉且安心,让我想起儿时青砖上斑驳的光影,背后的人和我身体的接触就好像那光影斑驳,让我深深陷入无法自拔。


我沉沦在拥抱里,仿佛向着深渊坠落,却安心地知道深渊才是我注定的归宿。深渊之中潮湿温热,默默无声地孕育着无数的生命 --- 飘浮的巨鲸、不死的神龟、落潮时浮出水面的湿漉漉的珊瑚和水草。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即使当天地变色,宇宙崩塌,深渊依然繁盛,今在永在的只有深渊。


我所有的创伤一起崩裂,又在坠落中愈合;


我所有的缺陷都成为源泉,被深渊包容珍惜。我忘记了一切,只愿深渊永无止境,我的坠落永不停息。


当我从睡梦中醒来,边上的蜡烛早已燃尽,残蜡斑斑点点,累积成一个古怪的形状。


我拿起睡梦中掉到一边的袈裟,看看昨晚补得如何,却发现竟然全部补完了。我记得昨晚入睡时明明还只补了一小半,于是细细看了针脚手法,确实是我绣的,不是旁人。我茫然看了看四周,也许是我在睡梦中把它补好了?


每次禅师补好袈裟,会把它穿上,独自静坐良久。我也准备学着试一试。洗漱更衣之后,我换上了一身洁净的内衫,然后穿上袈裟,仿效着禅师的样子,盘腿坐在床上。



我从来没有试过坐禅,但是自幼习武,也曾练过养气的功夫,打坐对我来说并不陌生。


我慢慢调匀呼吸,然后尽量让呼吸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慢,直到轻微到我必须集中意念才能感觉到鼻下的气息。


平常练功,这时就应该从丹田升起一团暖暖的内气,然后开始搬运周天。这次却有些不同,我的丹田下面三寸处忽然收紧,四肢也是如此,呼吸完全停止,全身如被禁锢,无法移动一丝一毫,仿佛回到了梦中让我无尽坠落的深渊。


我抬头仰望,我的目光穿透眼帘,穿透屋顶,穿透太阳的光芒,看到了白昼的星光。


星光是一种晶莹的蓝色,开始只是稀稀落落的几点,随着我的呼吸逐渐增多,最后蓝色的星光竟然遮住了太阳的热焰,并且随着呼吸进入了我的身体,把它渐渐充满。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眼前才恢复了黑暗,肢体也放松下来,我睁开眼回想着刚才的感觉,觉得我似乎触到了异常珍贵之物,心里很是欢喜,被千里阁发现踪迹所带来的焦虑也减轻了许多。


这时已经快到午时,我连忙出宫去了天针小坊。


我修补袈裟经常要请教大娘,天后专门赐给了我自由出入宫禁的令牌。到了天针小坊,拓拔延还没有来,于是我拿了昨晚修补的袈裟去请教大娘。她修补绣品的经验比我丰富的多,看了我修补的部分,指出了几点需要纠正之处,又提了些想法。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左右,拓拔延也来见大娘,我趁机告退,说去见见其他的姐妹。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拓跋公子也从大娘那里出来,问我是否这就回宫,他可以顺路载我一程,我自然答应了。车上只有我们两人,四壁都是隔音的双层木板。我先说了自己的担忧:“阁里如果要我行刺天后,我宁愿试试逃跑。这是必死无疑的事,我是刺客,不是死士。”


拓跋说:“这个你不用担心,这次是拥立新君,天后会被迫退位。新君念在母子之情,并不会伤天后的性命。”


拓跋没有提新君是哪位皇子,应该并不完全相信我。我有点奇怪地问到:“拥立之事我能帮到什么呢?”


拓跋说:“内宫侍卫统领忠于天后,拥立的禁军要从宫外攻入,速战速决。我们在宫中需要一个内应,为我们打开宫门。”


我想了想说:“禁宫的每道大门都有几十上百侍卫把守,我一个人怎么打得开?”


拓跋答道:“天后出家时,陛下为了微服出宫去感业寺和天后私会,开了一道隐秘的小门。如今已经废弃不用了,一般只有两个侍卫把守。”


我点点头,这样虽然依然有着极大的风险,但至少值得一搏。不过我还要了解更多的细节,如果成算太低,还不如向天后告密,至少可以保全自己的性命。


拓跋这时忽然说道:“暮花说你很喜欢高昌产的葡萄酒,‘葡萄美酒夜光杯’,要不要我送你一只夜光杯?”


我摇摇头,不知他为什么忽然提到这个。拓跋笑了笑继续说:“你运一下内力到胸腹之间,丹田上两寸的地方那个,是不是觉得有些窒碍?”


我听了心下大惊,这可是毒入脏腑的征兆,我运了一下内力,果然是中了毒。我问道:“那葡萄酒有问题?但我专门验过,酒里并没有毒。”


拓跋说:“你以前在阁子里的时候,日常膳食里都被加了陀罗沙。年月久了,陀罗沙就留在了你体内,再也去不掉。这是阁子留的后手,酒里确实没有毒,但是添了迦南草。迦南草本是补品,但对于身体里有陀罗沙的人来说却成了慢性的剧毒。解药只有千里阁才有,你不要想着告密或逃走,那样的话你活不过三个月。”



(四)无言何须再问


回到宫里的住所,我坐在窗前发了一会儿呆,想着中毒的事,不知如何是好。


拥立新君,逼天后退位的日子拓跋没有和我说,但按我的猜测应该就在这几日。这件事无论成败,我都不会再有机会修补袈裟,现在应该争分夺秒才对。然而刺绣这么多年,我知道心中一旦急躁,针下必然粗糙。花时间调养心神,也是刺绣的一个环节,而且是不能省略的重要环节。


正发呆的时候,暮花来传我去见天后。暮花说,慧能大师遣弟子神会来京城,恳请天后赐还祖师袈裟。天后召集了五祖弘忍大师在京城的几位弟子,商讨袈裟的归属。我有点诧异地问道:“这是诸位高僧和天后的事,叫我去是为何呢?”


暮花说:“因为老安禅师说:袈裟补与不补没有区别,禅宗不立文字,教外别传,文字尚且不立,那里会在乎一件袈裟的残缺与否呢?袈裟是传法信物,应该归还慧能大师才是。”


我有点吃惊说:“老安禅师也来京城了?听说他已经一百二十多岁了?”


暮花说:“是呀,老安禅师是五祖座下最年长的弟子,他说的话天后也要尊重。神秀国师虽然还没表露态度,但似乎也不反对归还袈裟。天后请七娘去,是想知道袈裟能不能补好,要多久才能补好,这样才好定夺。”


我听了之后心想,昨晚梦里补好的那件袈裟,也许能帮我说服诸位禅师和天后娘娘,给我更多修补袈裟的时间。于是我带上那件袈裟,和暮花去见天后。


暮花和我进殿的时候,大家并没有在说袈裟的事,神会和尚正在向老安禅师讨教禅理。


天后看到我们进来,做了个手势让我们先不要出声。


神会和尚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还是一个小沙弥,但已然风度肃穆,气派不凡。他问的是禅机交锋中一个最常见的问题:“达摩祖师从天竺西来东土的意旨是什么呢?”


这个禅机叫祖师西来意,连我这样的俗人都听说过。长安市井里还流传着一个俗语,叫做“若能解得西来意,金乌从此不东升”,说的就是这个禅机。


我自己也曾想过这个问题,达摩祖师西来不就是想要把禅宗正法传到东土大唐么?这为什么非常难解呢?有一次和智诜禅师一边刺绣一边闲聊,我就向他请教。禅师反问我:“那达摩禅师为什么要把禅宗正法传到东土大唐?”


我想了想答道:“因为大唐人口众多,而且之前这里没有禅宗正法流传,在这里传法会让以前本没有机会的人有更多的机会领悟禅理。”


禅师继续问:“那为什么要领悟禅理呢?”


我说:“为了脱离世间的种种苦难。”


禅师接着问:“为什么要脱离世间的种种苦难呢?”


我说:“因为人都是喜欢快乐,不喜欢苦难的。”


禅师接着问:“为什么人都喜欢快乐,不喜欢苦难呢?”


到这里我顿了一下,才明白一直问下去,是永远没有终结的。禅师看我停了下来,笑笑说:“这个禅机有两层,一是我非达摩,如何知道他的意旨?一个就是即使我是达摩,我如何能知道自己最根本的意旨是什么?每一个意旨都可以再问一个为什么呀。”


当时智诜禅师就只说到这里,现在我看到神会和尚也问了这个问题,倒是很想知道老安禅师会如何回答。老安禅师先解开了智诜禅师说的第一层:“你为什么不问自家的意旨?问别人的意旨作什么呢?”


神会和尚不肯放过,接着问道:“那我的意旨应该是什么呢?”


老安禅师答道:“你要观看秘密不可言说的作用。”


神会和尚依然像智诜禅师追问我一样,继续问了下去:“那秘密不可言说的作用又是什么呢?”


老安禅师却没再开口回答,只是端坐在那里,合上了双眼,如此大概过了两三个呼吸,才又睁开了双眼。周围的人都静默不敢打扰,但是老安禅师睁开眼后,继续端坐不动,似乎刚刚已经给出了答案,现在要看神会和尚的悟性了。


神会和尚思索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无言何须再问,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祖师西来意。”


我听了心下也生出无限欢喜,觉得这句话说出了我没想到的境界。任何答案只要付诸语言文字,都可以再问一个为什么,但是无言的答案,就无法再被提问了。这样就解决了无限可问且无法停止的困境。但是老安禅师听了却没有露出满意的神色,反而有些落寞的说:“哪里又有这么多废话?要知道连我眼睛的一合一开,也都是多余的。”


老安禅师说完这句话,大殿便陷入了一片深邃的寂静之中。我感觉到这不是空无一物的死一般的寂静,而是充满了许多天籁之声,不过要听到那些天籁不能依靠耳朵,反而需要一双闭上的眼睛。


不知持续了多久,我才被天后的声音从寂静中拉了出来。天后的语调依然威严,但在这样的寂静之中她的声音显得有些嘈杂:“生而为人已经异常难得,能听到这样高深的佛法更加不知是多少世修来的福缘。就算不能当堂顿悟,也是在心中种下了大道的种子,来日必有所得。”


说到这里天后顿了一下,指了指我才接着说到:“这位是祝七娘,她是刺绣圣手,在帮智诜禅师修补袈裟。袈裟是传法信物,最终自然必须归还慧能大师,但是如果能修补好再归还,不是更加圆满么?七娘,你向诸位禅师讲一讲袈裟的修补进展如何。”


我听了天后的话,明白天后并不想这就归还袈裟,心下大定,不再忐忑不安。对于我来说,袈裟的修补不知为何已然成为极端重要的一件事。虽然我说不出来为什么,但我心里模糊觉得它对我有着特殊的意义。我先讲述了最近修补袈裟的经过,端木大娘的一些建议,然后着重描述了我昨晚修补出的那件袈裟的神妙之处,并且建议天后和三位老禅师都亲自试一下。


第一个试袈裟的是老安禅师。他年高德劭,天后也对他异常敬重,请他第一个试衣。老安禅师披上袈裟,盘膝坐下,闭上了双眼,几个呼吸间似乎就进入了禅定。老安禅师的头上长出了极短的白发,还没来得及剔去,在白发中隐隐看到几个戒斑。他面容平静,坐姿挺拔,全身上下纹丝不动,只有穿过殿堂的微风吹动了袈裟的下摆,有些微微摇动。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老安禅师睁眼,起身,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脱下袈裟,递给边上的神秀国师,让他也试一下。神秀国师本就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也没有说话,只是推让给天后先试,天后说不必谦让,还是禅师们先试,她最后再试。


我第一次看到鼎鼎大名的神秀国师,没想到他是如此普通的样子。神秀国师五十岁才拜入弘忍大师门下,修习禅定,虽然已经年逾半百,还是打柴挑水,并无丝毫懈怠。他现在已经九十余岁高龄,但据他的弟子说,依然“住心观净,常坐不卧”,每晚都在禅定中度过。



神秀国师试过袈裟之后,给了智诜禅师,然后是神会和尚,三人依次试过,然后天后起身去内殿试穿,我们几人在外面等候。老安禅师问神会和尚:“你师父是否提过袈裟有何等神奇之处?弘忍大师把袈裟秘传与他,我们几个可都没试过完好的袈裟,不好鉴别这补得对不对。”


神会和尚恭敬地答道:“我有一次好奇问师父,师父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没有人能帮你穿你的袈裟,你穿上袈裟时的感受也没有人能告诉你。只有自己穿上才能知道。’我又问:‘但是袈裟已经损毁了,我再也无法穿上了?’师父这次没有回答我,只是说:‘吃饭去吧。’”


老安禅师听了说道:“小和尚,怀让是你的师兄还是师弟?他曾来嵩山拜见我。他如果听了这话,一定能比你悟出更多呀。”


神会和尚听了不懂,还是神秀国师替他细细解说道:“你说袈裟损毁了,不能再穿上,慧能师弟就让你吃饭去。这是说吃一顿普通的饭与穿上禅宗传法袈裟其实并无差别,传法袈裟能给你的感受,吃饭也能给你,重要的只在于你的自性是否清净,能否照见。”


这时天后试完了袈裟从内殿出来,她举止之间依然是掌控天下不可抗拒的尊严,但我似乎在她的面庞上依稀看到了一丝从所未见的妩媚。天后说道:“这件袈裟很有意味,但似乎在禅理佛法之外,还混杂了爱欲在里面。”


天后之前就问过是否“有欲”的问题,当时只有智诜禅师说自己还有欲。现在又提起欲望,而且还加了一个爱字。我心里默想:爱欲,是“爱之欲”,还是“爱与欲”?爱与欲可以清晰的分开么?


我正沉吟间,神秀国师说:“这件袈裟里确实混杂着着爱欲,但大道出入于有无之间,无爱欲可以悟道,有爱欲也可以悟道。我修的是清静禅,就不妄言了,还是让智诜师弟说说他穿上袈裟的感觉。”


智诜禅师却谦让道:“我自己也在试图修补袈裟,说出来的话难免偏颇,还是听老安师兄讲吧。”


老安禅师沉吟了一下,说道:“说得太多其实不利于自身的修行。不过天后娘娘忙于天下事,没有很多时间来修行,我试着讲讲,希望对娘娘有些帮助。


“世尊在金刚经里说:‘是世界,非世界,是名世界。' 人生而有爱欲,佛家讲无爱欲,其实有爱欲即是无爱欲,无爱欲即是有爱欲;有爱欲、无爱欲、无无爱欲,三件事其实只是一件。


“这件袈裟的问题不在于爱欲,而是其中的爱欲之中掺杂了恐惧、贪婪、软弱。这些都是世间常情,也是人自然而然的天性。但摆脱不了这些,离悟道总还差了一步。”


我忍不住插言问道:“那是要完全不恐惧、不贪婪、不软弱么?一个人如果那样,不是成了枯木顽石,还是人么?”


老安禅师没有责怪我无礼,反而对我解释道:“那也不是。刚刚神秀师弟说:‘大道出入于有无之间。’恐惧是被恐惧的正面所支配,而追求完全不恐惧其实是被恐惧的反面所支配,真正的勇气要出入惧与无惧之间。


“这位姑娘,你的修补独出机杼,把自己的东西绣了进去。如此下去,也许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修补出不一样的袈裟。怪不得智诜师弟和天后都如此推崇你,我想慧能师弟也会愿意看你能走到哪一步,这袈裟就再留一段吧。”


然后老安禅师转头对天后说:“娘娘,能否让神会把这件七娘修补的袈裟带回岭南?这样慧能师弟就知道我们为何要把祖师袈裟留下了。”


上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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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稿 | 太古科幻学院第一季历史科幻小说征稿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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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排版/校对 | 冯雪敏/杨玉茹 

审核 | 王晓君

终审 | 申宏伟 尉磊 扈逸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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