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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舍川,太古科幻学院教师,众创国风幻想世界观“山海司宇宙”核心创作者。作品类型多样,幻想追求浪漫,故事贴近现实,志在探寻世界的真实。作品散见于“山海司”平台。科幻小说《海国遗书》获第三届“星火杯”全国高校科幻联合征文大赛三等奖。三入长安时还算顺利,街上百姓不多,倒有不少军爷武人,三三两两攒在一处,或喝酒吃肉,或抱臂谈话,大概都是野兵叛党,听闻长安之变,来此投奔。王宇宙将盔甲遗物暂存铁铺,安置了倩娘,去西市寻一位相熟的不良人打探消息。张镒受任凤翔陇右节度使之后,已携家眷搬离长安。他追问张镒之女可曾许过人家,不良人闻言挑眉,却没多言,只说有,城里有个叫王士平的,凭其父门荫入仕,如今还是个王府咨义候补,每日招花弄草再无别事,你不要惹他。王宇宙未透露倩娘之事,再给一笔酬金,托他打听张镒亲眷现在何处。不良人对这笔酬金很是满意,满口答应,正要告辞,王宇宙将他拉到巷内,低声问,如今朱泚身边有何亲信?不良人向他投出一个赞许目光,好像就等他问出这话一样,打量他半晌,将笔记合上,带他来到一家香烛店。店名宝斋堂,推门进去,装潢与药铺相像,香烛收在满墙长屉里;屉墙正中有开口,正对门和左右摆放多种佛像,泥塑彩绘,金箔贴身,甚至还有天竺神像。神像坦露,香烛收藏,看来这店只接熟客。王宇宙在长安混过半年,市井规矩了解一二,没有多说,由不良人先开口,刘老,给您带了位新客。店主刘老同样对王宇宙上下打量,半晌道:“认得你,你是东市缝尸匠。半年多才来求烛请香,略晚,略晚。”王宇宙行一礼。“老头子眼拙,但你看人不会错。带他去吧。”刘老摆摆手,不良人一扶面罩,瞥一眼王宇宙。王宇宙忙跟上去,站到香烛柜正中的佛前,刘老嗡嗡一串经文,左右三下抚弄大士座下莲灯,只听一声低响,半扇屉墙徐徐开缝。再看佛像,原本慈悲端庄,转了一面,竟成了青面獠牙,头顶观音小像的鬼王。王宇宙不由呆住,刘老拍拍他的肩膀,此是面燃大士,一面观音,一面鬼王,是要人警醒,莫贪爱,莫悭吝,险涉恶鬼道。王宇宙心想这老头莫不是在他脸上看出了什么,有些心惊,只应下,随不良人进入密室。密室正有集会,是反对朱泚称帝的仁人志士。不良人与他们讲了王宇宙跋涉千里为张相公收尸之事,几名首领首先欢迎,有几位疑心他是为财而去。王宇宙并不接茬,只道现在张相公与其子盔甲运至长安。因他身份卑贱,性命漂泊,恐玷污忠臣遗物,还须一位信得过的大人代为保存。义士之中,有人动容,问他立场,王宇宙说,张镒是我恩公,为朱泚旧部李楚琳所杀,此二人于我而言皆是仇家。我本寻得时机刺杀李楚琳,但他能答应将我引荐朱泚,遂从长计议,将刺杀事暂且按下。义士哗然,认为此人有些胆色,又因他身份低贱,若真有野心,断不会安然做他的缝尸匠。王宇宙遂为众人接纳,得知此处集会是由留守朝堂的司农卿段秀实领导,此外还有其心腹左骁卫将军刘海宾、泾原都虞候何明礼、孔目官岐灵岳等人,众人皆以杀叛军、迎德宗回朝为任。会至一半,刘老进来,宣读段秀实传来的书信。朱泚派泾原兵马使大将韩旻集结精兵三千,要去奉天迎德宗回朝。说是回朝,实为出兵。德宗离开长安所带兵马不多,身边几员大将骁勇,能否抵挡突袭却很难说。段大人已决定用司农卿印符,传假令将韩旻兵马召回,现需一个腿脚快的,即刻出发追赶军队。此无异于饮鸩止渴,但解一时之危。众义士说不可不可,是否还有其他办法?若那韩旻回来,段公必遭责难!刘老说现在朝中留守之臣,不是归顺朱泚,便是无兵无权者。且朱泚心机,早已征尽长安所有良驹,如今能寻的马匹不是老病,便是价值千金。王宇宙这才知道为什么驿站马夫只将他们放在城门口就不愿再前进。“此事交给我。我有奇驹,能完成任务。我不认得奉天,要求一位义士为我引路。”王宇宙听他们谈论,那位段公虽陌生,却也是好人,决定出手相助。“奉天我熟,有几个仇家在那儿。”不良人站出来,“事不宜迟,刘老,锦书给我们,散会吧。”出门已至午后,天色阴沉。不良人请王宇宙去面馆吃面,王宇宙从没见过他露脸,想看看这怪人吃饭会不会摘下面具,就跟着去了。“重新认识一下,李沅。”不良人在面碗前摘下面罩,换作女子声音。“王、王宇宙!”王宇宙震惊,这家伙居然骗了他这么久,嘴上却不服输,“早看出来了,以后再装像点吧。”“男人有什么好装的。若不是他们说我身份危险,我才不要做男人。”李沅果然有些不服气,愤愤道:“你可知我身份?”“哎哎哎,你别说,我不想听。”王宇宙掩住耳朵,“我这人惜命,还想多活两年。”见他痛快服软,李沅的火也消了:“惜命还接这活儿啊?若被韩旻那贼拆穿,咱们都得完蛋。”“你不也跟来了么。”王宇宙喝口肉汤,开始吃面。“这是我分内之事,你怎么能比。哎,倒是你,到凤翔去了一趟,怎么想开了?你们楚地巫觋也要为官救世了?”“你管不着。”王宇宙慢慢抬起头来,咬到一块硬骨,咯噔一下,“喂,你姓李……不会是什么公主吧?”“嗯……怎么不会呢?”李沅眨眨眼睛,含笑望着他。这碗面吃得没滋没味,王宇宙只顾唏哩呼噜,食道都要烫坏了。好容易结了账,他借口有些私事,约李沅宵禁前在他的铁铺见面。李沅应允,问他需要什么物资,便往西市去了。王宇宙暂获自由,向东寻王士平府邸。此行凶险,他要先帮倩娘完成心愿。他手头目前有一套备用的小型蒸汽机,拿粗管、大箱之类改装一下也不麻烦,动力勉强能撑起一辆木制三轮车;便是供能不足,他也能通过增加导向、驱动和制动系统,将人三轮板车改为脚踏。韩旻行军要照顾步兵,假设从长安到奉天须九个时辰脚程,加上夜半停队时间,他们怎么都能赶上。到王士平府邸叫门,人不在,说是往西明寺进香去了。真是不巧,王宇宙只能作罢,回家改装三轮机车。然而,冥冥之中似有命轮推动,张倩娘死去的这一夜,王宇宙再次遇见了他的仇家。这夜细雪化尽,十月的长安郊野冷得荒寂,深林传来几声车响,由远及近,三轮机车摔出丛林,落进官道,轰轰行过长安。此时王宇宙已将朱泚撤军假令传至韩旻,有司农卿印符为证。韩旻奉命讨伐奉天,活捉德宗,心中本就忐忑,接到撤军令也只问过几句,并未多疑,只当是朱泚改了主意,痛快地接旨应下,明日折返撤兵。此事顺极,李沅疑心有诈,要留下观察。王宇宙认为不必,韩旻回军,留给段大人的时间仅有一两日余。两人商议,李沅往奉天去,将长安近况和朱泚谋逆之心告知德宗,王宇宙和倩娘回长安复命。双方告别,约定奉天再见。回程路上,倩娘发现车后有韩旻轻骑尾随,是被派来先入长安向朱泚复命。这是军中规矩,无可厚非。王宇宙想入郊野,甩掉轻骑,倩娘反对,郊野黑暗,若机车出了问题,会危及段公大计。这样走出十几里,天色将明,倩娘忽然改口,王郎,去郊野。王宇宙一个激灵,以为出了什么事,忙往郊野去。身后传来马的喷息,轻骑果然跟来。“王郎,我来帮你。”张倩娘忽地站起,惨声道:“王郎,你是好人,我喜欢你,我把我的心给你。”王宇宙此时还在强打精神驾车,风声呼啸,身上李沅缝的马革风衣呼呼造响,他只听见张倩娘说了什么,声音细细,倏忽被风吹散。他应一声,未及回头,只听身后异响,是偶人关节碎裂的声音,这声音好似骨裂,惊醒他被遗忘的某些过往——祖父被烧毁的棺木、陈堇的车祸或是——被炸碎的张倩娘。“倩娘!”火光,炸裂,雷击千年枣木般的巨响,落在他心上。偶人爆炸的冲击险些将机车震翻,王宇宙只觉心跳耳鸣,脑中造响,紧扯缰绳,连忙熄火,借两方刹车片将前轮止住,再踩车锚,待使车锚嵌地才跳下车。“张倩娘!”王宇宙看着面前一方惨状,只有碎石满目,焦土一方。不平坦的角落之中,被污浊的细雪之上,是他的心血,散碎的张倩娘。三丈远的树后传来窸窣声。那轻骑盔甲破碎,嘴角带血,脸上有头盔的划痕。王宇宙捡起他的头盔,抛给他。“戴上。”不容置疑地,弯刀出鞘。刀上还有未拭净的血印,那是与义士血酒立誓时的残迹,黎明青光之中,紫得妖冶,金如太阳。“我会带你回去。可以信我。我是长安第一缝尸匠。”轻骑挣扎起身,王宇宙将他胸口踩住,扼住他的脖颈,扑在他身上。薄刃刺入人体的左侧胸膛。冻裂的手忽得攥住炸开的血热,好似雪日饮酒,独钓寒江,天地一白,神游大荒。一种空虚的解脱感笼罩了他。王宇宙后退两步,压抑着喘息,甩去手上骤然冷下的血。血黑如墨,刀映寒光,四周寂寂,就像他独行郊野初遇张倩娘的那个夜一样荒凉。世间真有人这样不惜命么,这蠢货。他想起倩娘心口的火,或许他做出的偶人最终的归宿就是跌入火中,金石木铁也好,硅胶钢材也好,被火燃尽,被火灼烧。留给生者的是什么,人的骨灰,偶的心脏,手上的冷血以及,永远留在人心上的残雪肮脏。王宇宙躺在地上,作为一个穿越者,不通历史,不懂科技,杀人的时候找准地方落刀是他唯一精通的手艺。他似乎明白了那些奔走在街市的不良人,没有编制,没有官职,失乡的异乡客,随时被抛弃的棋子。他们活着时就已做好被抛弃的准备,或者说,就是为了奔赴命定的死亡。一种乡愁涌来,他是自己的异乡客,一种源自祖辈的残念重回心间。就像五十年前三峡移民最后望着的巫山与江,祖父谈起时他尚且不懂。他永远不会懂了,生于二零一六年,他甚至未曾短暂地拥有过他的故乡。那些被他视为心灵故土的陈堇、花狗或是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也都死的死,伤的伤。身后传来一点热气,那轻骑的战马来到轻骑身边,喷出鼻息。王宇宙将刀插入僵土,支撑起身,提刀向马。马是好马,一身装甲,乌云盖雪,甩着尾巴,见它努力用鼻头推正主人面庞,舔舐他的眼睛和侧脸。马看王宇宙一眼,目光中没有惊惧也无仇恨,它将腿收起,费力卧上那片已结满冰碴的血泊,用温热的腹部贴近主人身体。王宇宙一滞,想起了那一夜的倩娘、火堆和温顺的伤马。他走过去,摸摸马脸,马呼噜呼噜发出悲鸣。他脱下马皮防风衣,为轻骑盖上。略略一搂马头,借一点黎明微光检查马的四肢和胸腹。马的面部和腹下皆有被碎石割裂的伤口,马腿没事。他捏开马口,口中有血,在牙一侧,是舌上伤痕,大概不是内伤。王宇宙清理了马的伤口,敷一点三七蒲黄粉末将血止住,在地上寻偶人关节上的牛筋,打算烤出胶来固定布带。满地木头残片,却无关节,他绕过前方小坡,来到一处背阴。背阴犄角,有什么明灭不止。是火。舔也似地侵入雪下,燃着了早已风干的衰草。薄土裸露处,能看见月下炸起的鱼鳞似的林立薄甲。是一片死人坑,被匆忙埋葬的战死者,都在这里。在这片带有余烬的裸土中央,王宇宙找到了偶人的心脏。倩娘的心脏。蒸汽机已如孩子破裂的皮球一样炸开。内壁他做了特别加固,普通火烧或是冲撞,都不会坏成这样。王宇宙捧起张倩娘的心脏,里面仍有余火,温热的,像那一夜她为他上药。这点星火燎尽了荒滩尸骨,燎在他心上。机箱中有一片灰白,他取出来,是他为倩娘磨的马骨爱心。背后一点光映在马骨上,王宇宙知道,黎明到了。四王宇宙回长安复命,欲将伤马托付给刘老。今日西市更显荒凉,宝斋堂附近的街上,风里带熟悉的铁锈般的冷腥。王宇宙将沾血的袖口卷了,牵马至宝斋堂后院,后院门开着,两个披甲官兵正抬一具年轻人的尸体出门。“要不说缝尸匠都是狗变的,看,闻着味就来了。”“滚蛋!”官兵朝王宇宙恶狠狠龇牙,“别他妈的什么热闹都来凑。下一个就是你。”王宇宙侧身让两人过去。缝尸匠身份给了他一点方便,他不惧威胁,径直进入后院。灰黄的土地上陈着黑的血,十分惨烈。有风无尘,天阴欲雪,蒙蒙昏黑的暗光里,一个男人抱着斗鸡立在院中。“早说了让他们小心点,这里还养着宝贝东西。”他抚摸斗鸡翅膀,捻去手上血渍,眯眼看向王宇宙,半晌指了指脑门,道:“认得你,多日不见,搭上张相公不说,还搭上了二公主。好狗啊,好狗。”王宇宙的头巾因要驾马,此刻缠在手上,额上伤口绽裂,这人正是害他险遭刺配的纨绔。他咬牙:“好仇家,让我在这儿遇到你。”王宇宙拔刀。尚有一句“是你杀了他们”未问出口,刀已出手。跟这些叛贼没必要再废话。前后不过十步,接近那人时,一声嘶鸣,斗鸡利爪已至眼前。王宇宙早有准备,右臂横过一档,向前一推,手中薄刃反转,将斗鸡腹部破开一条长口。鸡血喷在两人身上,牵出两条红绦。男人有些惊慌,看来也是个绣花枕头,连道你这外乡客,又与他们不熟,至于为他们拼命么?王宇宙咬咬牙,左手拿住男人前襟,快步向右撤身,险险避过身后刀锋。刀横在男人前颈,男人被推上前去,成了人质。赶来的护卫并不慌乱,也不收刀。寂静之中,双方对峙。有些反常。官兵不似护主,倒像看戏。王宇宙有些疑惑,又听那男人低声私语:“国恨私仇,莫要忘了你的身份。”男人言罢,又朗声道:“我是驸马,若把我杀了,莫说圣人……公主也不会放过你!”话中有话。官兵果然骚动,交换眼神,准备救他。“让你的人滚出去。”王宇宙决定配合他演戏。男人冲护卫们摆摆手,护卫停了半晌,各自撤出后院。“你这样的混账,也能作驸马?”王宇宙道:“这不重要。乱臣贼子,还敢与我谈条件?这里的义士,是你领兵杀的?”“圣上出奔,叛贼谋反,新朝缺人,投官的皆是牛马。你看见了,那些武夫只顾杀人,我使唤不得。”男人捏住刀刃,小心将刀推开,“公主有一计划,须你参与。知你无处可去,要我来此等候。没想到你回得这样早。”“放屁,这些人命也算在什么公主计划里?”“不错。公主早年得高人指点,境界远高于你,莫妄议。”王士平对他仍有忌惮,向后撤出两步,抛来一部薄册,一把钥匙,“公主寝房钥匙,让我转交。如钥匙启用,说明计划正在进行中。”王宇宙接过钥匙,此话熟悉,恍惚回到长沙十二月的一个夜,母亲中风,他从广东前去照料,晚上十点,大哥喊他出去打粥买馍,深夜湿冷,他一身薄呢,寒露之中,大哥分他一根烟,两人头对头燃着了等红灯。还有十秒,大哥给他一串钥匙,陈堇实验室的钥匙,她留的,你收好。“在下王士平,你我还会再见。”确认王宇宙已将钥匙收好,王士平转头看后院院门,催促道:“别发傻,时间不多,公主要你把书册读完。”“你就是王士平?”王宇宙听见这名字立刻炸了,一拳将他打翻在地,上去拽住他的前襟,质问道:“那日被你在街头欺负的,是张倩娘?”话音未落,听一声哨响,见王士平放弃挣扎,抬手护住脑袋,王宇宙还在疑惑,屋檐之外已转下一张拴铁球的六角细丝网。门外护卫涌入救场,一记手刀将网中的王宇宙打昏,把他的脑袋用黑布蒙上。王宇宙昏倒之前收起书册,眼前有熟悉的炭笔字陈列,那薄册扉页上写:“我已实现时空穿越,你又如何选择?”王宇宙在监牢醒来,此刻双手被缚,脚扣铁链。他呕了两声,吐出口中薄页,侧过身去,费劲地将薄页展开,拢在一处。这也是李沅的计划?铁链抖擞,他想起冷水江的乡下,被缚的尖耳朵狼狗。这种狗本就凶猛,被栓久了,就会发疯。他见过两次,残破的,已搬迁的自建房二层,水泥囚笼中那被世界抛弃的,血红眼眸的凶兽。手腕剧痛,被天降的铁网砸错了骨。成德节度使王武俊之子王士平,张倩娘口中的未婚夫,义阳公主还未成礼的驸马,叛贼,他的仇家……王宇宙找准位置,手腕靠墙,恨恨地想,出去之后第一个就要治他。拼力撞墙,手腕又是一阵剧痛,正了骨,勉强能够扭动。无水无粮,他靠着墙,四处寻光,费力看那薄册,中途昏睡过去几次。不知过去多久,有人进来,低声催促手下,王宇宙任人为他打开脚腕枷锁,重新系过眼罩,随他们出去。出牢门后不久,地趋平坦,依次经过了黄铜水缸、花簇和带异香的屋房。该是入皇宫了,王宇宙想,且先服从安排,伺机去寻公主寝房。他有了计量,假装受伤,脚步踉跄,最后来到一间小偏房,熟悉的铁锈腥气徘徊狭室,有一具尸体在距他十步远的房中央。内侍为他解开眼罩和手上束缚,送还他的工作套装。“请。”为首内侍退出,留两人为房灯添油。灯吊起后,房中寂静,唯有灯影摇晃。王宇宙活动手腕,狭室正中是一面新搭短榻,旁边已为他备好了热水、暖炉、熏香和捞尽香料的沐浴汤。他看榻上老者,身上多处血洞,脖颈有致命伤,或经过了惨烈拼杀。正欲翻他衣物,却听后面一声阴沉低语:“还未诵经,不可不敬!”“你们既请我过来,不就是要我送段公离开?”王宇宙看见老者手边的象牙笏板,确认老者正是忠臣段秀实。史书载,段秀实得朱泚器重,早计划行刺,一日上朝规劝朱泚,情急之下夺笏击之,未成身死。来者是位年轻僧人,手持念珠,面目温和,带着些精明,王宇宙想起他的大哥。“大师夜半屈尊前来,是要彻夜诵经,送段公西行?”王宇宙话中带着敌意。“贫僧西明寺法坚。”青年僧人向他行礼,“驸马举荐时道您是楚地巫觋,能够通灵。奉圣人命,今日有求于您。”原来那日王士平去西明寺不是进香,而是串通了这阴阳怪气的和尚。“领教什么?”王宇宙检查他的装备,连同弯刀在内,都未损毁。装备在手,也有了胆气,蛮横道:“那我便代神灵传话,这里不需要你。”法坚沉默。王宇宙以为他要退缩,却见他从怀中掏出一方三指大小的物什,长按一侧,物什发出熟悉的滴滴声,一束绿色荧光在他手中泛起。竟是王宇宙的磁左扫描仪。“还我!”“这该是你的法器。”法坚说:“你应了我,我便还你。”王宇宙冷静下来。“说。”“你为盟的那支杂兵,昨日已由驸马带兵剿灭。段大人刺杀时说,他的一位部下已勘破天机,圣上即便能够称帝,立朝也绝无可能……”法坚笑一笑,“那还要劳巫觋通灵一问,此人是谁,有何天机。”“不用问了,是我。”王宇宙拍拍胸脯,“嗯,就是我。你待如何?”“据我所知,此次兵变,义阳公主作不良人行走奉天长安,十分活络。如今圣上肃清城中乱党,驸马已投信给公主。巫觋既不愿施法,我等只能待公主落网之后,再去审问天机。”“你这妖僧!——”这和尚有点手段,竟以公主要挟。王宇宙无法确定王士平立场,想从法坚口中套出实话,遂问他为何投了朱泚。法坚倒也坦诚,直言前朝他虽属长安西明寺,却只能安稳作个和尚,从洒扫做起,三年后负责撞钟,再过三年才能入殿堂。他修佛法五年,兵书十载,实在不愿安在寺内,与佛陀分食善男香火,信女油钱。灯火青荧,这话说到王宇宙心坎上。放弃偶人制作非他所愿,无非顺应潮流。是凭技术、手艺留名乱世,还是考上编制安稳度日,他的选择从来都是前者。他隐约感觉这和尚与他是同路人,只是归了不同的朝廷,在不同道路上前行。“我应了。”能屈能伸,王宇宙接过法坚双手奉上的磁左,冷冷道:“别打公主的注意。你也读过佛法,佛祖教你去为难一个女人家?”“此言差矣。一切无相,何有男女?你我在世,首先是人,再别男女,巫觋不要有这般偏见。”“少跟这儿扯皮,谁问你了。”他虽说得在理,王宇宙仍嘴硬,“敢动公主,我绝不放过你们——”法坚并不理会,未等他骂完便合掌告辞,径自离开。又一个不眠夜,王宇宙为段公送行,先用温水为段公擦拭身体,不久血水满盆,血洞多是刀剑长枪所致,多而不深,致命伤在脖颈,是自刎痕迹,有心求死。王宇宙感觉鼻酸,段公之于他虽然陌生,目送忠臣离世伤痕满身,任谁都会心痛——或是感伤家国,或是一种对性命无常的惶恐。他绝不相信段公会将手下义士全作弃子,去完成那些所谓“天机”,或正相反,是手下义士惨遭屠戮,段公才会行刺朝堂,没有准备,最终失败。两个时辰,一切收拾停当,王宇宙打开磁左探测仪扫过整个房间,一无所获。所谓招魂本就是人的一厢情愿,就算有磁左仪器辅助,也需天时地利。他取黑布为段公覆面,象牙笏拭净血迹,收在他手边。夜深天寒,窗棂滋滋结霜,王宇宙跪在榻前为段公守灵。远去的喧嚣变得静寂,他将李沅给的薄册读了三遍。屋顶悬灯跳影,几欲熄灭。他恍惚记起幼年冬日那一夜,江水寒冻的冬月十五,祖父等待黎明的江葬。黎明未至,天野黢黑,除了他和祖父,江边没有一个人。这天下午婶子忽然要生小孩,家里人都去帮忙,大哥又在地下补习班学习。他太孤单,就去江边找爷爷。傍晚,一个年轻人忽然出现,提了烟酒奶果,想要祭拜。王宇宙疑惑,在印象中,爷爷自移居冷水江来,从没跟别人来往过。那人见到爷爷,跪倒蒲团,对着木棺磕三个响头,起身时他哭了,塞给王宇宙一卷钱说出门抽烟,没再回来。王宇宙出门找他,外面是不见来路的江与天。灵棚嵌得草率,黑的天鹅绒布,细瘦的木楔,北风中残喘。火盆毕剥造响,六岁的王宇宙抱紧身体,藏在贡桌下取暖。桌布也是天鹅绒,黑色的垂帘,透出一点火光,远方像有谁在唱歌,歌声缥缈空灵。王宇宙爬出桌底,从棚中探头,一片漆黑。江边雾气弥漫,难有晴天,两岸有山压来,他感觉喘不过气,循歌声沿江看去,江的尽头,竟忽然割出带鱼背脊一样银白的一线天。一阵江风,灵棚纸花簌簌颤颤,像汽船下翻起的江浪,像离乡时送别的笛子响。是人在唱!八岁的王宇宙看见有人坐在十二月的江边,赤着脚踩在江滩上。看不清那人是男是女,听不准曲调是否来自他真正的故乡。他向那人走去。看过李沅给的天机书册后他几乎能够确定,那是陈堇。青年的陈堇,与他年岁相当。他向歌者走去,歌声戛然而止,那人开口叫他:“王宇宙。”“谁!”王宇宙回忆至此,未发现自己已是满面泪流。起身回头,此刻门关着,一团黑影在门边摇动。磁左探测仪没关,他看到了脑中的成像。只是这声音熟悉,就像——“阿堇?是阿堇吗?”王宇宙嘴唇开合,听不见自己喉中发出的呼喊,只有泪落上冻硬的牛皮护手。他说:“我求、求你别走。或者,你停下,等等我。”他打开磁左探测仪,将当下磁场放到最大。探测仪在手中震动,手在发颤。那黑影不言不语。王宇宙摁住心口,抽噎着难以喘息,向前一扑,跪倒在地。“我这就回东市去……我房里还有一具偶人,是我专为你做的,我刚来这里的时候每天都在做它。那是我手艺最好的时候。你知道吗,我每天、每天都在想……”他喃喃说了很多,说到磁左探测仪的灯悄然熄灭,说到护手上的泪也要结冻。长夜凄凄,被磁场还原出的倩娘发出细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五这一夜,倩娘守在王宇宙身边,没有道破王宇宙对她的错认。她不明白为什么陈堇“回来”后,他就能如此轻易地放弃他曾挂在嘴上的什么恩仇、家国、“大唐儿女”和后世幸福。天亮后,王宇宙告诉来者,他昨夜施法招魂,段公说了,勘破天机之人就是义阳公主李沅。“告诉王士平,可设网了。”“看不出来,你是识时务的。”来者是个和尚,合掌行一礼,问他:“巫觋想要什么赏?除了离开此地——”“取我房中木人来,在长安东市的宇宙铁铺里。”王宇宙打断他,径直进屋睡倒。倩娘遇见王宇宙并非偶然。她是陈堇研究所的志愿者。倩娘原本不叫倩娘,她姓甚名谁,何时出生,父母亲人,乃至是男是女,自己都已记不清。陈堇说她是平行世界中漂浮的一团能量,能在特定磁场下以任何形式出现,在宇宙中如失乡一般游荡。陈堇给研究所的新项目起名“离魂”,倩娘是她利用磁左探测仪找到的唯一一段特殊能量。他们将这段能量出现的相应磁场扫描、解析后进行还原实验,实验成功。就像FM的频道一样,这段有自我意识的能量也被赋予代号“倩女”记录在案,储存在磁左仪器上。所谓“离魂”是古人对破除人的自身终极所限的幻想,陈堇研究和实验的最终目的也是为了破除身为人的限制,探求意识脱离肉体独立存在的可能性。王宇宙当时看科学报,开玩笑说从磁学入手,还不如去八达岭跟清北一起研究什么量子传输,至少人家出了些成果吧?一语成谶,陈堇在八达岭出了车祸,没查出事故原因,潦草收场,“离魂”项目也因此腰斩,研究所被迫遣散。陈堇没带出什么后辈,研究的半成品无人继承,成了电子垃圾。王宇宙收留了所有垃圾,接受了磁右成像芯片的脑部植入手术,接手了磁左探测仪。他噙着一种恋爱里的年轻男人愚蠢的天真,执着地希望陈堇能够复生,还抛下广东的公司去长沙城南的殡仪馆做临时工,希望磁左探测仪能探出些什么,哪怕不是陈堇。至少,还有一线希望再见她一面。随着成像芯片的重新植入,倩娘得以“复生”。然而她的存在是陈堇未言明的谎:不论王宇宙如何寻找,磁左怎样扫,能还原的磁场有且只有一个,就是唯一录入的,代号为“倩女”的固定磁场。同时,磁左探测仪的还原能力受到现实环境的限制,“倩女”被发现时是在长沙十二月的雪夜,所以尽管开启磁左,也无法出现在夏天的停尸房。倩娘存在于磁左,就好比是新出厂音乐播放器里的歌,无论如何挑选、暂停、播放或者循环,只有这一首歌,用以试听。“还有一件事是他们都不知道的,‘倩女’自我意识虽存在,却不稳定。我们对这段自我意识进行了认知和反应测试,参考测试结果,以2026年的80系AI意识模组为模板,进行解构和重新编码后输出,保证了磁左能实现具体成像的同时,影像与芯片植入者也能进行正常的交流。”这段话作为陈堇的绝笔记录,不存在于长沙,而在大唐。倩娘不知道这些。或许这是一个契机,她想,张镒之女本就是一个顺口谎言,如今张倩娘已在那个凄夜中自爆死去,王宇宙就不必再为那一饭之恩涉险复仇了吧?王宇宙既将她认作陈堇,她或能作为陈堇完成他的心愿,陪在他身边。即使这种陪伴建立在谎言之上。“阿堇,我回来了。”门外传来铁链声,是随行护卫为他解开脚锁。这是一处偏僻宫室,王宇宙拂一拂灰,放下背篓,唤一声阿堇,倩娘不应。他不在意,说他搜罗了宫中的松脂、石蜡、焦油和辰砂石英等等,他要用这些调成着色火漆,为偶人覆上皮肤。目前的量大概只够头发脸皮,不要紧,此间事了,还有机会。“我从未觉得这么自由过。”他抚上偶人枯干的脸颊,然后是嘴唇。倩娘向后一撤。王宇宙只一笑,举起松脂乳香,孩子般地炫耀,转身去调制火漆。倩娘平复心情,有些难过。比起在凤翔,如今她就像一具活尸。不过,这本就是她的选择,谁也怨不得。王宇宙面对陈堇,全不似她认识的那般模样,便是她一句话不说,他也能自得其乐,像无忧无虑的小狗或是少年刚入爱河。为了陪着陈堇,不光放弃去奉天护驾,还供出与李沅在坊间的藏身处和接头暗号。他念念叨叨,置办松脂的路上听太医谈起段公和刘老。段公之死有关刘老,那日面见朱泚,刘老刺杀时拔匕首被人制住,段公为护他索性夺了旁人象牙笏将朱泚击伤。最后段公身死,刘老奔逃。如此乱世,谁不是苟且偷生?活着就好。倩娘死了,他就忘了他的恩公,他的大唐。倩娘第一次体会到彻骨的失望。她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呢,或许她生来就是给人作玩偶的。不,倩娘哀哀地想,她根本没有生命,只是连肉体都没有的,存在于他人脑中的一段幻象。倩娘一动不动,待王宇宙将火漆颜色调好融化后为她上妆。“我也没什么别的手艺,希望你不要嫌弃。我之前想用小猪皮,但小猪皮处理和维护都是问题。刚来这儿时,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铁铺?我记得高温和铜铁屑能提出甲醛,可以自制福尔马林。但杂质太多了!”王宇宙嘟嘟囔囔,倩娘从不知他这样能说话,略略偏一偏头,他竟有些惊慌。“哎,你不会烦吧?烦我就少说点……啊,这偶人的脸是按你的骨相雕的,合适吗?嗯,应该还好。”倩娘只当风过耳。忽闻门口骚乱,再一回神,她已夺弯刀起身。王宇宙从背后抱住她,低声安慰,这几日没有危险,别怕别怕。这一刻,倩娘觉得王宇宙眼中没有陈堇,而是在跟她说话。晃神之间,王宇宙拿过弯刀,挡在她的身前,先一步将门打开。“怎么还拿刀!”王士平按下左右护卫,冲王宇宙道:“法坚那厮不肯透露你的所在。教我好找。宫中生活可还逍遥?”“落网没有?”“劳郎君挂牵,若未落网,今日就不寻你了。”倩娘感觉王宇宙的呼吸滞了一滞。“怎么,还不请入?”王士平整整衣领。王宇宙抿一抿嘴,将刀收了。“请王大人进。”门关了,王士平环顾一周,最后凑近了偶人:“你这偶人怎么变样了,新的?越做越难看了。”“不会说话就给老子滚。”王宇宙把偶人抱到内室去,“有话快说。”“连茶都没有?”“今日逛了太医署,新提了砒霜。能吃砒霜的话,可以给你一杯。”王宇宙眯一眯眼,仿佛是怕倩娘听到似的低声道:“你这混账,跟我大哥一个臭德行,给点好脸就记不起自己的姓。你负了张倩娘的事我清楚得很,等老子出去跟你算总账。”“上次匆忙,未及与你讲,我与倩娘……唉,你情我愿,游戏一场!张相公任命节度使后,她就随父离都,现已回昆山故乡。”王士平有些心虚,哼一声,“没见过你这样的蠢货,为个女人拼死拼活,有点出息没有?”王宇宙沉默。张倩娘在内间听着,有些忐忑。他为什么不说话……她又想听到怎样的回答?她问自己,不清楚。总之,她希望听见他回答,哪怕……“行了。说正事。废话这样多,公主该没事。”王宇宙端茶给他,两人坐下。他们的正事说了什么,倩娘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到王士平走,内侍送饭来。午后,王宇宙继续为偶人上妆,到傍晚,他睡了半个时辰起床。这一天,他们没有一句话。张镒的女儿张倩娘活着,好好地活在家乡,雪夜遇见的那个倩娘很快会在他记忆里抹除。王宇宙会把她忘了,就像失手打碎一只鸡蛋但家里养着母鸡一样不痛不痒,一些从不真实的生,一些从未存在过的死。世上唯一见过她的人忘记她,她就真的死了。或许她生来就是作玩物的。脑中有什么在响。这声音很久之前忽然出现,她越是痛苦失望,声音就越响,作为人工造物应当为人奉献、付出,不能保留任何自我意识和个人倾向。他想要陈堇,那她就做他的陈堇。能与他在一起就好,从他接受磁右成像芯片的那一刻,他们就绑在一起,分不开了。“宇宙。”倩娘走到王宇宙身边,“我不会离开你了。”说着,她俯下身,用嘴唇蹭一蹭他的脖颈,猫一样。王宇宙惊了,扶住她的脸,连连道,稍候稍候,这、这不行……火漆还未干呢!他的耳尖红透了。倩娘还待开口,王宇宙忽然将她按下,取来一面铜镜给她。“已画完了,可满意么。”他笑一笑,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哀色。之前在驿站,她也想照镜子,跟向王宇宙撒娇。王宇宙不准她照,怕她失望,嫌偶人粗糙。或许只有面对他心爱的陈堇,他才会下了心思去调漆,将偶人绘得美丽。她颤颤地抱住铜镜,烛光映着火漆,真好看,糖人一般精巧,朱唇泛光。倩娘只看了一眼就把铜镜扣下,大概是陈堇的脸,好伤心,她想起穿白色长裙的美人画像。“怎么不高兴?”王宇宙挠挠头,还要再解释,忽听内侍叩门。“请您动身,公主已接至凤阳阁。”“知道了。”王宇宙停了一会,匆忙收拾了调料、火漆和工具皮夹,脱下外衣,披在偶人身上。“此事须你破局。”王宇宙握住她的手,抚上她的脸,“你只需静默半日。放心,我会在你身边,寸步不离。”倩娘沉默很久,点点头。“抱歉,这是最后一次让你涉险,我保证。”王宇宙吻一吻她的额心,“此间事了,我带你还乡。”她与陈堇,谁有故乡?倩娘想着,闭了双目,任他将蒸汽机入气口合上。宫内传来沉重的铁器击响。“义阳公主,薨!”此夜漫长,次日黎明,薄雾未开,殿外已有人将马备好。王宇宙背好行装,为偶人披好长斗篷,携偶人上马,送义阳公主灵柩出宫。段秀实有关天机的遗言本无人在意,却成为朱泚心病。王士平说可寻长安通灵者一问,请来他来为段公送行。通灵者问出掌握天机之人正是德宗爱女义阳公主。王士平于是向朱泚献计捉拿公主,追问天机何在。公主落网后彻夜痛骂驸马,夜半噤声,被发现时已溺毙寒潭,浑身冰凉,腕上有伤。再请通灵者过问天机,通灵者说天机在风向,冬月十五刮东风,造云梯攻城,守城者无法投火,难防。朱泚大喜,使人快造登云梯,法坚自请设计。王士平提出持厚仪将公主送往奉天,一能震慑德宗,扰乱民心;二可趁公主丧仪时突袭。这计划十分愚蠢,由他提出反倒正常。朱泚亦觉此计鸡肋,既已掌握天机,公主之死只作锦上添花,难得驸马忠心,便也允了。王宇宙感觉心累,拉磨的驴夜里还让睡觉呢。昨夜他按公主计划,复述了第二次通灵结果,本以为能获自由,不料那法坚和尚又跳出来,他去斫新棺,要他连夜主持公主初丧丧仪。这和尚真不简单。王宇宙跟他斗气,不肯服软,专业必修课有一门《中国丧葬史》,他成绩还不赖,知道唐代初葬礼仪要先“属纩以候气绝”,即裁过新棉,置公主口鼻上,见无鼻息,确认已死;再进行招魂仪,长声呼字,三呼而止;之后交代送行仪仗要设在长安城西;再由伺候公主的内侍准备祭奠酒食,侍女为公主沐浴换衣。之后的面衣,充耳和饭含等步骤皆由他操持。他避过众人,用偶人换过假死的李沅,赶紧烧了热水暖炉,为她做心肺复苏。就这样忙活了一夜,他在马上,牵马的手在颤抖,感觉摇摇欲坠,把下巴搭在前面的偶人肩上,偶人却抖抖肩膀:“疲劳驾车,按律杖责。”“闭嘴吧你。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敢在水里泡这么久,这大冷天的。”听见李沅轻咳,王宇宙勉强打起精神,将她护紧,道:“若真冻死在池中,怕皇帝回朝都不敢去园里了。”“呸,真晦气。”李沅说:“密室钥匙,可用了?”“用了。”“现在信了?”王宇宙沉默。公主给他的薄册上记载着从泾原兵变到奉天之围的全过程,最终结局并非史书所载的奉天之围得解,正相反,是朱泚军队得胜。手稿中记了解围方法,最终由李沅织网,联系各方,拯救大唐。由从某种意义上说,李沅确已勘破天机,她正在试图改变既定的结局。道破天机者是陈堇,已成为时空旅行者的陈堇。王宇宙无法不信,他在公主的密室中,看到了陈堇设在大唐的实验室。密室在地下,四面陈设有序,房间正中一张水曲柳长方桌,桌上两方精致珍宝盒,盒内分格里放着不同极的磁针、柳叶钢鱼和钢龟;左手边架上堆着粗制干电池和几盒黄蜡;架下立着精致的象牙投壶,如今拿来放置生火的铁签炉钩;密室右侧是金属制的全封闭火炉,排气正常,上方还有个引风换气的开口小窗。桌下有一册陈堇的手稿,仔细记载了她研究的时空旅行之法。王宇宙将所有能收集到的材料通读一遍,全部带在身上。家国、个体、死或生。二零四四或者大唐。所谓抉择,无非是这些。但如今,王宇宙不自觉地看向那尊新漆的棺木,他感觉有些不一样了。路经西市刑场,场上横着几具锦衣尸身,人头无人敢领,悬在示众杆上。朱泚为斩断长安百姓念想,捕杀城中郡主王孙示众。李沅似认出其中一位,还待细看,王宇宙掩住她的双目。经过西市,穿过一条阔道,西城门已有一队兵马等候。为首的是李楚琳,携心腹骑兵八人,所领步兵皆着一身崭新冬衣薄甲,外罩一层简单缟素。王宇宙和李楚琳互行一礼,寒暄两句,皆未下马。不久王士平到,下马行礼,一副做小伏低模样,打破僵局。见他跌跌撞撞来到棺前,抚棺痛哭。李楚琳劝他两句,称赞驸马对公主情深,公主泉下有知。王宇宙冷冷道,驸马若当真情深,想必不忍让公主在西城门久候。送葬仪仗上路。王宇宙记得课本上说,唐一至三品王公仪仗应当“先灵车,后次方相车,次志石车,次大棺车,次輴车,次明器舆,次下账舆,次米舆,次酒脯舆,次苞牲舆,次食舆,次铭旌,次纛,次铎,次轜车”,这匆忙备下的公主仪仗,却只有一个驸马,一队野军和一个缝尸匠。走在棺前的还有几个公主殿里的宫人,或抱酒,或捧盘,或举灵幡。百步之外,李楚琳的心腹领着步兵。“好寒酸啊。”李沅也这么感觉,“还不如父亲当年葬马。”“别抱怨了。到奉天后,你待如何?”“奉天早已警戒,设下埋伏。本想将计就计引韩旻入瓮,李楚琳……也行吧。算是帮你复仇,也了了一桩心事。”王宇宙不理会她的客套。“感谢你肯出手,这是为了大唐。”李沅笑着回头,“陈堇阿姊就说你一定会帮我的。”旁边的王士平咳嗽两声。两人望他一眼,也不再多谈。陈堇留在地下实验室的磁左外接控制仪在他手上,作为计划落点的奉天之围,需要由他来解。黎明过了,前方仍是一片雾茫茫。(中篇完)END排版/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