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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科幻 | 袈裟十三篇(下)

孔欣伟 太行科幻 2023-02-17




作者简介

孔欣伟,科幻作家。《大地的年轮》获得中国科幻银河奖最佳短篇小说。《怀疑者测试》获得贺财霖科幻文学奖银奖。作品被选入2016年与2019年中国最佳科幻作品。多次入围银河奖,星云奖,曾获未来科幻大师三等奖。





(十一)譬如一人与万人战


安西都护兼领安西四镇,龟兹﹑焉耆﹑于阗﹑疏勒。近年来吐蕃势盛,四镇六年前陷于吐蕃之手,直到三年前才被恢复。


我为自己选的流配之地就是四镇之一的疏勒。那樽极西之地传来的黑彩双耳细颈陶瓶,就是被疏勒商人带到长安的。到了疏勒我也许可以找到更多类似的东西,亦或可以看到极西之地来的织物。


按律流配之人当于季末启程,但正巧疏勒击退了吐蕃侵扰,朝廷要遣使赏赐,并且抚慰疏勒王室,令其感念大唐恩德,天后就让我和使团一起上路。


到了疏勒,随行的太监不知和大都督说了些什么,都督府竟然待我极好,免了我的劳役,还为我找来许多上品丝绢,让我可以随心所欲的刺绣,不用为日常俗务操心。


这里气候风俗都与长安大异,我却过得舒适惬意。遗憾的是那样的陶瓶非常少见,像禅师手中那么精致的,我寻遍了疏勒也没找到。不过我看到了很多大食挂毯,这些挂毯上从来不绣人物花鸟,只有各种繁复华丽的花纹反复重叠,让人目眩神驰,和我以往常见的针织图样都不相同,令我大开眼界。


疏勒佛法盛行,寺庙众多,多有高僧大德。疏勒是天竺僧人前往大唐的必经之途,大唐有意仿效玄奘法师的僧人也要经过此处才能抵达天竺。耳薰目染之下,我开始学着诵读佛经,也学习如何坐禅,对佛法禅理也多懂了一些。知道了什么是四禅八定,什么是欲界、色界、无色界,什么叫做究竟涅磐。


我又开始了绣制袈裟,不过这次不再是仿制和修补,而是想要绣出自己的袈裟。我觉得袈裟应该自成三界,欲界中人在袈裟里找到极乐,色界中人在袈裟里得到禅定,无色界众生可以在袈裟里体验到非想非非想处,大根器者甚至可以究竟涅磐。


梦境依然在帮助我,在梦里智诜禅师带着我从欲界天一层层上升,袈裟也一点点完善。但是绣出了袈裟又如何呢?和我可以一起使用它的人,与我相隔万里,而这还只是身体的距离,禅师的心恐怕已在三界之外,我永远触摸不到的所在。


因为被这样的念头困扰,终于有一天,我藏起了绣到一半的袈裟,决定不再触碰。


那年天后诞辰,我闲来无事,帮大都督绣了一幅观音,上面观音的神采就是依照天后披上袈裟后的面容而绣。


天后不在意其他各地的奇珍异宝,独独喜欢这幅刺绣,赏赐给我一本新译的华严经。


从此之后,大都督对我更加礼遇,为我专门建了绣坊,还允许我出城游玩,只是要有两名兵士随身护卫我。这当然不是为了我的安全,大概怕我万一私自逃跑,不好向天后交待。


有一日出城,那两名兵士说附近有座白马寺,里面的玉观音非常灵验,问我要不要去上香。据说玄奘大师取经归来时经过这里,一匹驮经的白马不肯再行,人们在白马驻足之处挖出了天然形成的碧玉,碧玉中隐隐有观音形象。于是玄奘大师就把这匹白马和它驮运的佛经留在了此处,建了这座白马寺。


我本来就是信马由缰地闲逛,听说和玄奘大师有关,就答应去看看。那座佛寺按长安的规模不算大,但是在地广人稀的西域,能有这么大的寺院已经非常难得。此地屡经战火,还好吐蕃人也开始崇信佛教,不会劫掠寺院。


一路行来,我们看到不少僧人在耕作。佛门子弟本来应该只靠乞食过活,但是东土不比印度,对于乞食多有负面的看法,因此慢慢有一些佛寺依靠僧人耕种养活自己。遇到饥荒或战乱,这样的佛寺更容易存活,而世俗之人对自耕自食的僧人也多一份尊重。


智诜禅师就和我说过,最好的禅宗寺庙中,每个僧人都应该参与坐禅参悟与耕种劳作,这样的禅院自成一体,不必依靠俗众的施舍。表面看来依靠施舍并不会导致直接的损失,反而可以令僧人有更多的时间来坐禅参悟。但是在金钱上无法自立,僧人也很难保持本身心境的自立;他为了维系本身心境需要付出的精力,会远远大于耕种劳作所耗费的时间。



虽然禅师说的很有道理,但是自耕自食远远未成主流,一来人性怠惰,僧人也不例外;二来人生短促,没人愿意把珍贵的生命花费在重复性的劳作上。因此,真正依靠耕种劳作自给自足的寺庙还是少之又少,没想到我在疏勒竟然会遇到一处。


我们到寺中说了来意,一个知客僧把我们引到一处偏殿,里面供奉着一座碧玉观音。和田盛产天下知名的美玉,但都是白玉,这么大的一块碧玉可以说是非常罕见。我们三人虔诚地上了香,许过愿,捐了香油钱。


当我们正准备离开,遥遥听见堂上有诵经之声。我问知客僧,他说这是首座在讲四十二章经,僧俗不论,问我们可愿意随喜听法。我因为听智诜禅师提过四十二章经,就答应了。


讲经的是一个中年僧人,身材瘦削,两道眉毛浓密的令人畏惧。他正讲到《四十二章经》的第三十一章,先朗声念诵了经文:“佛谓之曰:若断其阴,不如断心。心如功曹,功曹若止,从者都息。邪心不止,断阴何益?”


中年僧人简单讲解了这一节,又念诵下一章:“佛言: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


然后解释道:“这章继续在说爱欲,人因为有爱欲,就会担忧失去他所爱的人,因为这种担忧就产生了种种恐惧。如果根本没有爱欲的话,又哪里会有担忧与恐惧呢?”


中年僧人说到这里站起身来,我这才发现他身材异常高大挺拔,立在那里显出一种无畏的气势:“再下一章是《四十二章经》中最得我心的一段,让我为大家好好诵读。”


他吸了一口气,朗声道:“佛言:夫为道者,譬如一人与万人战。挂铠出门,意或怯弱,或半路而退,或格斗而死,或得胜而还。沙门学道,应当坚持其心,精进勇锐,不畏前境,破灭众魔,而得道果。”


他一字一顿,念到激昂处仿佛真的是一人立于辕门之前,面对千军万马,却毫无惧色。他朗声读完,却没有回座,继续站着说道:“上一章说‘若离于爱,何忧何怖’,这一章讲无畏,连在一起就是说要能‘离于爱’,才能无畏,无畏才能得道。大家要谨记这其中的关联,断离爱欲乃是求道的根本,舍不得爱欲的道必然是外道,而不是无上佛道。”


我听到这里,心想这就是智诜禅师一心向往的大道么?“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但爱欲难道不比担忧与恐惧更重要么?我觉得真正的勇气是去承担爱欲带来的担忧与恐惧,而非为了逃避而放弃爱欲。


不过这应该是我不懂佛法的缘故,禅师一心向往的大道必然包含着更多我无法理解的智慧,我应该努力去感悟,而不是为了自己不愿意放弃欲望的行为狡辩。


在那一瞬间我忽然兴起了出家的念头,我因为自己不洁的欲望而无法随侍禅师左右,但我可以和禅师在心境的追求上有着同样的归宿。大道虽有万千路径,终究会归于一处。


回到疏勒王城,我就求大都督为我上书天后,请天后允许我在疏勒白马寺出家修行。天后应允了,不过命我依然要着女装,以示惩处。


白马寺为我专门在旁边修了一座石屋,这样我就不用在寺内起居。石屋外表很朴素,但是里面却非常舒适,应该是都督府专门为我布置的。不过我还记得五祖说的那句话:“欢喜悟不如辛苦悟,艰难禅胜过容易禅”,如果为了舒适,何必要出家呢。


石屋边有一个废弃的地窖,应该是以前农人储存蔬果的,我决定把它造成我的修行之所。我亲自动手把地窖改建成了一个简单的石室,里面除了一张石床一无所有,但是足以让我在里面白天打坐冥想,夜晚休息安眠。


出家修行比我想象的还要辛苦。我本以为自己有武功底子,身体健壮,耕作和坐禅都不会有任何问题。没想到耕作需要的筋骨和杀人大概完全不同,几天耕作下来我就腰酸腿痛,晚课的静坐也变得特别难熬。


晚课开始之时还好,一天劳作之后坐着也是一种休息。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我的背部和膝部就会发热并开始疼痛,这样起起伏伏,大概到一个时辰的时候,疼痛会到达顶点,然后才慢慢有些缓解,但还是很难过。


这样每晚静坐完,我都会疼出一身冷汗,如此过了二十余日也没有改进。于是我去问禅堂的首座。首座看了我的坐姿与呼吸都没问题,告诉我熬一下就好。


我又熬了一月有余,别人坐禅都多少有些进境,我却每日里都是疼的死去活来。还好习惯了耕作,白天倒是越来越轻松了,晚课时熬过那阵疼痛,然后倒头就睡,梦也没有。在这样的一再重复之中,转眼就到了年底。


疏勒那年雪来的早,还没立冬就有好几场大雪。白天也不用劳作了,我每日就在地下石室中打坐。因为坐的时间更长,也就愈发的辛苦,疼到极处简直就好像那次老公公吓唬我的假宫刑。


然而我性子很倔,越是辛苦越是不肯放弃。有一天大雪早上就开始下,一直纷纷扬扬没有丝毫停息的意思,我也一直在打坐,连饭也没有吃,直到天黑。


黑暗中我忍疼坚持数着自己的呼吸,数到六千余下时,周围忽地一下静了下来,外面的人声和风声,我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所有的声响在那一霎那都消失了,只剩下大雪飘落的声音。我听到雪花从天空穿透了石室的屋顶,落到了我的身上,带来的清凉穿透了我的身体,消除了我的疼痛,让我第一次进入了禅定的境界。


出定之后,我抬头看看石室的屋顶,并没有破,自然也没有雪下到我身上。我听到的是我心里降下的雪,平复了我心里的伤痕。从那天起,我打坐就不再疼痛了,反而经常有轻快安乐的感觉。


除了打坐,我也经常去听寺中高僧讲经,偶尔也有行脚僧人到此挂单,会和我们讲讲关内佛门的情况。开春的时候,有个挂单的僧人说蜀地高僧智诜禅师要来西域传法,已经快到疏勒了。因为禅师曾拜在玄奘法师门下,他一定会来白马寺驻锡讲法,所以他早早来这里等着。


这个消息传出后,疏勒各地的僧人都赶来寺里。自从慧能大师与神秀国师相继圆寂后,智诜禅师已然是大唐最负盛名的高僧;而且天后把禅宗的传法袈裟赐给了智诜禅师,市井里都会唱这样的歌谣:“神秀勤,慧能空,衣钵归智诜”。这次难得智诜禅师亲身到西域传法,自然任何亲近佛法的人都不愿错过。



不过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上最不能见到的人就是智诜禅师。我准备好在禅师抵达前开始闭关。因为禅师这次到疏勒似乎准备停留一阵,我在地下石室中储存了很多干粮和饮水。


我和方丈说要闭死关,不到四禅八定的境界绝不出关,还请不要让任何人打搅我。方丈说难得智诜禅师来白马寺,是不是听过禅师讲法再闭关修行。我婉拒了,只说我心有所悟,不能再耽搁。


疏勒初春的天气还很寒冷,晚上还会结霜。我虽然准备了取暖的木柴和照明的火烛,不过数目不多,只能节省着使用。


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在一片漆黑中坐禅,只有石室的通气口散射出一点点几乎不可见的微光。开始我根本看不到那一点微光,只有在黑暗中呆的久了,才能隐约看到一些。因为习惯了黑暗,每次要点燃火烛时,我都要闭目良久,才能慢慢地适应。


那次大雪之后,我觉得自己离初禅也不远了。初禅境界是“离生喜乐”,据说一旦到了初禅境界,对于外部的名利之求,口腹之欲,都会生出脱离心,而一种根本的喜乐会从这种脱离心之中产生。我听到了无声的落雪,感到了没有落到我身上的清凉,觉得自己那时的感觉已经触到了脱离的喜乐,只剩下最后一层薄薄的窗户纸需要捅破。


但是闭关之后,即使身处无声的暗室,我的心境却一直无法宁静下来。我总觉得听到上面有讲经的声音,而那声音令我觉得异常熟悉,应该就是智诜禅师。


我身处寺外一个地窖改成的石室中,如何可能听到寺里的讲经声?那声音徘徊不肯散去,一会儿是禅师念诵四十二章经,一会儿是禅师给我念他写的偈句,一会儿又是禅师叫我“七娘,你看我这里绣得可还好?”


在这些声音里,我昏沉睡去,不知到底睡了多久。然后我听到有人敲门,又是熟悉的声音:“七娘,是我。”


我只是不理。门外的敲门声更加急了,又说道:“七娘,真的是我,给我开门好么。”


正是半梦半醒间,我觉得肯定是梦境,还是不去理他。那人没有办法,从门缝里悉悉索索塞进来了什么,然后说:“七娘,这是我的手书,我明日再来。”


我从床上起来,俯下身,摸到门口有一幅丝绢。于是我闭上眼,摸到火石,打了几次才点着了蜡烛,眼前突然一片光明。


我闭目等了一会儿,才敢睁开眼,去读眼前的绢书:“夫为道者,譬如一人与万人战。挂铠出门,意或怯弱,或半路而退,或格斗而死,或得胜而还。”下面还有行草写就的一段注释:“如今方知世间有大于生死之事,超越生死之人,胜过生死之情。遇此事此人此情,虽千万人吾往矣。难悟生死,不明大道,又何惜哉!”最后是一行小字:“智诜敬书”。


读到这里我的双眼忍受不住耀眼的烛光,只好又闭上眼睛,但是已经被光伤到,眼角有了一丝泪痕。


我吹息了蜡烛,躺回床上,在黑暗里静静等着第二天的来临。


(十二) 霎那千年同生死


保罗·伯希和先生是法国著名的汉学家、探险家、当时欧美东方研究领域的领袖人物。1906-1908年间,他对库车图木舒克以及敦煌石窟进行了考古研究。伯希和先生在短时间内运用自己的汉学知识对莫高窟文物进行了快速筛选,购买了其中精华的六千余种带回法国,这让他在中国学界毁誉参半。


以下文字摘自伯希和先生的私人笔记。


* * *


1906年,我受法兰西科学院委托组织了一支西域考古探险队。我与军医瓦埃利昂、摄影师诺艾特一同乘坐火车经莫斯科、塔什干,首先抵达了新疆首府乌鲁木齐。在那里我们拜会了因为义和团事变被流贬的辅国公载澜。


辅国公性格开朗,此时已经变得非常西化,为我们举行了豪华的接风晚宴。他当时被监禁居住,无法离开乌鲁木齐,为了消遣时光,痴迷于摄影,因此和诺艾特交往甚密,也对探险队异常照顾。


临别之时,辅国公派遣了一队亲兵护送我们到库车绿洲的千佛洞。这队亲兵的首领是一位汉军旗人,名字叫做石峰。他身材修长,相貌清秀,但是脸上有一块深蓝色蜻蜓形状的胎记,让他平添了一股威猛凌厉之气。


石姓是汉军八大姓之一,石峰的先祖应该是一位英勇的将军,到他这代依然保持着一种属于军人的特殊骄傲。石峰的母系曾经担任过翰林院修撰,本是非常清贵的书香门第,不过到他外祖一代家境已然没落。石峰从小受母亲的熏陶教诲,熟知经书典籍,称得上是文武双全。


我们在前往库车绿洲的路上,途经一个叫做图木舒克的村庄。图木舒克附近有一个几乎湮灭的遗址,从地面上幸存的建筑风格来看,这应该属于一个中古较晚期的穆斯林寺庙,只是还无法确定年代。


晚上我无事可做,准备到寺庙附近去散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助断代的东西。石峰问我要不要有人随行,我说不用了,但他还是小心地派了两个民夫跟我同去。


图木舒克在突厥语里是“鸟喙”的意思,周围地势崎岖不平,一路行来除了常见的野鸭,还看到一群天鹅。到了遗址,残存的一些地基和断壁看上去确实是中古晚期清真寺的风格。我一边走一边无聊地用马鞭翻弄地面,正好翻出一个陶制小俑,让我看得眼睛一亮。


这个陶制小俑是典型的希腊式佛教风格。亚历山大大帝东征之后,希腊移民建立了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把希腊文化一路带到了中亚和印度北部,其中最鲜明的影响就是佛像。原始佛教本来是没有佛像的,随着希腊雕塑的传入,佛教徒才开始塑造佛像。这种希腊化的佛像一路通过西域传到中国。这里会出土希腊化雕塑风格的陶制佛像,那么这个遗址很可能不是一个中古晚期的清真寺,而是一座非常古老的佛寺。



于是,我们的队伍在图木舒克停留了下来,在附近雇了三十个村民开始挖掘。在开始的挖掘中我们收获甚丰,证实了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唐代佛寺,大约是建造于公元七世纪左右。


挖掘进行到第三个星期,我们有了两个更加振奋人心的发现,先是在发掘出的石壁上发现了尚未完全磨灭的一组浮雕,这些混合了希腊、印度与中国风格的佛教浮雕,和前两天我们发掘出的佛像残片,是我所知西域第一次出土的唐代佛教雕塑。更让人兴奋的是我们发现了一座保存完好的密室。因为密室隐藏于地下,逃过了穆斯林对佛寺的破坏,里面也许有更完整更有价值的文物。


密室是石峰发现的,密室开启时也是我们两人首先进入。密室不大,大概和一间普通人家的卧室差不多。里面除了一张石床没有看到其他的家具。


石床上有两具纠缠在一起的骨骸,上面覆盖着一件袈裟。因为密室里非常灰暗,我们打着火把,袈裟在火光辉映下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当时我觉得石峰的神情有些异样,但我没有介意,这样奇诡的场景任何人看到都会觉得讶异。


我先为密室拍了照,专门照了床上尸骸盖着袈裟的样子。我又发现床边的地上有一个金丝楠木盒,我为它各面都拍了照,才打开去看里面装了什么。


木盒里放着一幅绢书,字体是庄重的魏楷,书写的是《四十二章经》里的第三十三章:“夫为道者,譬如一人与万人战。挂铠出门,意或怯弱,或半路而退,或格斗而死,或得胜而还。”在下面有行草写就的一段注释:“如今方知世间有大于生死之事,超越生死之人,胜过生死之情。遇此事此人此情,虽千万人吾往矣。难悟生死,不明大道,又何惜哉!”最后是一行小字:“智诜敬书”。


我记得在五灯会元中读到过智诜这个名字,当时我还不知道那个“诜”字的读音,专门查了是读作“深”。我的印象里智诜是唐代的僧人,但记不得他具体的事迹了。


我把袈裟小心收好到木盒中,然后又为那两具尸骸拍了一张照片。回头看到石峰还呆立在那里,神色异常。我也没太在意,和他说了一声就赶快回我的住所,这是非常重大的考古发现,我需要认真地好好研究。


回到住所,我把袈裟拿出来细细地又看了一遍。对于这样的古物,应该慎之又慎,不能随意的把玩,以免损坏。但是不知为何,我当时按捺不住一股想要抚摸它的冲动,放纵自己用手指抚摸那一道道纹路。


随着手指在冰凉的金丝上划过,我仿佛触摸到了一个远远高于我的存在,在那一瞬间意识到我不只是渺小无意义的个体,那个至高的存在也是我的一部分,而我要和那个至高的存在融为一体,才可以认识到真正无限广大的我。我没有用上帝来指称这个至高的存在,因为用上帝来描述一个佛教徒的袈裟带来的神秘体验似乎非常不恰当,而且和上帝融为一体,甚至认为上帝也只是我的一部分,也有亵渎的意涵。


我对东方宗教中的神秘主义倾向有着一定的了解。不过我本身是一个注重理性与逻辑的考古学家,宗教对我来说只是一个理性研究的对象。因为这样的性格,我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任何神秘无法解释的体验。那天袈裟带给我的神秘体验,是如此真实不虚,无法用语言描述,而且确定无疑地超出了逻辑理性的范畴,我在那一瞬间就彻底成为了一个神秘主义者。


那种决定性的神秘体验让我如此沉迷,我甚至想要试着穿上袈裟,但处于对文物的尊重,我按捺下了这种冲动。然而,因为我本性中的贪婪,让我作出了一生中最错误的决定——想要把袈裟据为己有。


我一直认为人类的文化瑰宝是属于全人类的。我在亚洲尤其是中国收集了很多古老文化的珍宝,把它们带到法国,收藏在博物馆或图书馆中。很多人说这是文化上的强盗行径,把本来不属于法国人的文物劫掠到法国。面对这样的指责,我觉得自己问心无愧,因为我并没有私心,我是为人类整体去收集保存这些宝贵的文物,以免它们被无知的民众损坏,或被鲁莽的军人摧毁。


我却对袈裟产生了极端自私的占有欲,我把它放回木盒中,藏到自己的行李箱里。我把绢书从木盒中拿了出来,准备作为密室里唯一的发现和大家分享。这是唐朝的绢本,已经足够珍贵。即使是石峰几次和我提起想要再看一次袈裟,我也没有应允,只是私下给了他一笔不菲的金钱,请他务必要守口如瓶。


因为冬季将近,我们在图木舒克停留了六个星期之后,就离开那里去了库车。到了库车,我听说附近一个佛寺里有些藏经,于是想去查找一下智诜的生平事迹。


佛寺离我们驻地三十余里远,石峰派了一个士兵陪我骑马前去。到了寺中,我找到一本《景德传灯录》,依我的印象,智诜应该是和慧能神秀大致同时的僧人,灯录里那一段时期有语录的僧人并不多,我一一翻过,却没看到智诜的名字。我有点失望,心想也许自己记错了,智诜根本不是那时的僧人,但这样的话却不知如何能找到线索了。


我还不死心,细看后面五祖旁出法嗣没有语录记载的僧人,终于找到了“资州智诜禅师”。怪不得我印象不深,因为灯录里只有这样一个名字和“前资州智诜禅师复出一人,资洲处寂禅师”这两句而已。虽然找不到太多的资料,但至少证明了智诜确实是盛唐和慧能同时的僧人,也算不虚此行。


回程的路上,没走出多久,那个兵士就说自己腹痛,要去路边方便,让我等了很久。这样好几次之后,我有点生气,说你慢慢过来,我先走了。他说石峰大人派我保护您,我不能让您一人上路。


我听他的口气很奇怪,还有点心虚的味道,似乎是石峰命令他不能让我太早回到库车。于是我就不顾他的劝阻,自己驱马疾驰。回到了库车,果然我的住所被翻得一沓糊涂,放着袈裟的木盒已经不翼而飞。我立刻去找石峰,而他也已经不见了踪影。


后来,我托人去询问辅国公是否知道石峰的下落,他说石峰早已父母双亡,又没有家室,实在无法查询,而且石峰速来为人忠义,行此偷盗之举,也许有他的苦衷。为表歉意,辅国公送给我一份敦煌流出的柳公权金刚经拓本,说这是绝世孤本,希望我不要再追究石峰偷盗袈裟之事。


我没有办法,只好暂时放弃追寻袈裟的事。我想敦煌还有这么珍贵的拓本流出,可见斯坦因虽然捷足先登,但他因为不通汉学,肯定遗漏了很多珍贵之物。于是,我们决定去敦煌试试运气。


到了敦煌藏经洞,我发现斯坦因果然遗漏了很多珍贵的文物。和他后来捐赠给大英博物馆的文物相比,我买到的丝毫也不逊色,不过这些就和袈裟无关了。



和袈裟有关的是我在敦煌发现的一个手抄本《历代法宝记》,里面记载了智诜的生平。智诜禅师原籍汝南,因为父亲在蜀地为官,生于四川,先师从玄奘,后师从禅宗五祖弘忍。这本书里一直到六祖慧能的记载都和其他灯录类似,但后面却多了一段记载,里面说武则天把慧能手里的袈裟请到了宫中供养,然后又赐给了智诜。《历代法宝记》中的原文如下:“敕赐达摩祖师信袈裟。则天云,能禅师不来,此代袈裟亦奉上和尚。”


依据这段记载,那件我在图木舒克密室中发现的袈裟,很可能就是《坛经》中那件著名的禅宗传法袈裟。如此珍贵的文物却因为我的私念,没能被博物馆保存,反而被人偷盗下落不明。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遗憾之一。


(十三)一人一悟一袈裟


1980年的秋天,我刚刚从社科院退休,一个人去苏州游玩。有位老朋友在政协工作,帮我找了一艘乌篷船,方便我探访各处古迹。


船夫姓何,与我年纪相仿,是一位须发都白了大半的老人家,但他身体很健朗,行船的技艺也高超。驾驭乌篷船需要手脚并用,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行船方法,觉得很是稀奇。老船夫举止自然滑顺,仿佛是在弹奏一首流畅的钢琴曲,驾着乌篷船在狭窄的水道中转折自如,如有神助。


这艘乌篷船也很老了,各处都是岁月的痕迹。我对古老的事物有着天生的喜爱,但老去的东西总会损毁,每个人每件事物都无法避免这个注定的结局。有时我会想,我耗费无数精力保存下来的古物,有朝一日还是会被损毁,但愿在我为它们延长的时间里,人类能从它们的存在中获得裨益。


老船夫特别善待他的乌篷船,小心翼翼,格外爱惜。可惜到了第三天,船底还是有些渗水。老船夫很不好意思地和我说,要去找个修船的师傅,那人手艺很好,不会耽误我很多时间。我说我并不介意,结识一个修理乌篷船的匠人也很有意思。


老船夫说这个修船的老匠人是个奇人。他大概八十多了,修船的手艺好,待人也和气,但喜欢读些没人懂的东西。我问他都读些什么?老船夫说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他家里有许多古怪的书。有一次他载了一个大学的物理教授,也是去修船,据那个教授说,老匠人读了不少物理书,还有什么哲学书。


听老船夫这么说,我更加好奇。修船的地方距离不远,很快就到了,远远看去店铺的门口停靠着几艘大大小小的乌篷船。老匠人一头白发,看背影比我和船夫的年纪都更大些。离得近了,老匠人转过身来,和我们打个招呼。


老匠人的脸上有着一块深蓝色的胎记,水光掩映之下,如同一只停在草叶上,展翅欲飞的蜻蜓。我找这个胎记已经三十多年,早就不抱希望。没想到天不负我,让我在耳顺之年,得偿平生夙愿。


我下了船,和老匠人试探性的说道:“您可是石峰石统领?”


老匠人笑笑说:“不知是哪位故人?我老啦,记性太差,当初的朋友都认不得了。”


我答道:“我并不认识您,我的老师是您的故人。我的老师是法国汉学家伯希和先生,您还记得么?”


老匠人听了没答话,转头对老船夫说:“我遇到了老朋友,想和他叙叙旧,这船可不可以晚些修?”


老船夫转头看着我,我说:“老何,您能不能帮我去打两斤烧酒?我要和石老好好喝一杯。这船不着急,我这些天不用船也没关系。”


支走了老船夫,我们进到屋里,两人坐下,石峰先开口道:“这位先生不知如何称呼?伯希和先生是我平生唯一亏欠之人,可惜他现在已经仙去,我没有机会补偿了。他和我之间的事,可和您提起过?”


我说:“我叫沈穆,在社科院工作,最近刚退休。伯希和先生临终的遗愿就是要我找到你的下落,找到那件袈裟。”


石峰叹了口气,说道:“不知您能否向我讲讲伯希和先生最后的事?”


我想了想说道:“我成为伯希和先生的学生不久,他就得了癌症,但先生依然研究不坠,丝毫不以生死为念。我有幸成为先生的助手,每日随侍左右,觉得所谓朝闻夕死,不过如是。能碰到这样一个老师,是我毕生的幸运。


“伯希和先生知道来日无多,开始整理历年积攒的资料和笔记,准备在死后交与法国国家图书馆收藏。有一天,先生很郑重的单独请我去他家中吃饭,说要拜托我一件事。那是五月的一天,中午还万里无云,傍晚却忽然下起了雷阵雨,淋得我狼狈,到先生家的时候有点晚了。没想到先生竟然把女仆管家都放了假,正在亲手为我准备晚餐。我赶忙上去要帮手,先生却说不用,他在中国的时候,经常自己做菜,还学了几道中国菜,正好做给我吃。


“伯希和先生那天做的是孜然羊肉,大盘鸡,还有手抓饭。先生在新疆一带住过很久,几道菜都是新疆特色。羊肉有点淡,手抓饭有些干,不过大盘鸡先生做的很地道,我一整盘都吃完了还意犹未尽。先生看我吃的香甜,知道我平时都不愿意花时间自己做饭。他和我说做人类学的研究,学会烹调每一个地方的特色美食非常重要,食物和语言一样,最能体现一个文化的特色。


“吃过饭,先生和我聊了一些他早年在中国的经历,然后拿出一份手稿和几张照片说道:‘我这一生接触到很多民族的瑰宝,其中运气不好失之交臂的也很多,其中最无法忘怀的就是照片里的这件袈裟。我就要死了,希望可以拜托你回中国之后,帮我继续寻找这件袈裟的踪迹。’然后伯希和先生向我讲述了这件袈裟如何被发现,又如何被你盗走,这些你也都是知道的。


“先生说他后来还拜托了一些中法政界的要人,请他们查找你和袈裟的音讯。有一次先生在公使馆的朋友托人拘捕了一位脸上有着深蓝蜻蜓形状胎记的工匠,那应该就是你?但是他们没能搜出袈裟,还不小心让你越狱逃走了。”


石峰点了点头,说道:“嗯,那确实是我。那时我听说伯希和先生的探险队已经回国了,我又缺钱,就去做工匠维持生计。我没想到会被法国公使馆的人抓捕。当时事情紧急,我只好把袈裟藏在了一方琉璃砖之中。我当时是制造琉璃砖的工匠,那批琉璃砖是为皇家陵园坛庙定制的,谁也不知道到底用在了何处。我自己想找也无法找到了。”


我沮丧地忍不住大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那是属于全人类的瑰宝,万一损毁或湮灭了,我们就都成了万世罪人。”


“我当时想这是中国的宝贝,宁可藏匿起来也不能落在洋鬼子手里,以后国运昌隆自然会重见天日。”石峰用劝慰的语气对我说,“这些年来,我确实也有些后悔,但有些器物有缘才能相见,这件袈裟也许只是和我们无缘,以后还会遇到其他的有缘人。”


然后,石峰向我叙述了他拿走袈裟的缘由。



* * *


我本是一个普通的汉军旗人,因为身受辅国公的知遇之恩,才能出人头地。辅国公被贬新疆,我自愿作为亲卫一同前往。一次辅国公有要事知会新疆提督,提督府在喀什噶尔,距离乌鲁木齐有上千里行程。辅国公负罪之身,不能使用驿站传递消息,让我骑马前往喀什噶尔送信。路途中有一日我在荒漠上扎营,夜间醒来,发现篝火不知何时已然熄灭,漫天星辰闪烁,隔上几个呼吸,就有一道流星坠落。我看的痴了,干脆仰躺在地上,专心看绵延不断的流星。


看着看着,一个声音忽然在我耳边响起:“你好,我是生命意义研究中心的多世界量子人工智能七号试验体,你如果能听到我的声音请回应。”


当时的我根本听不懂什么是生命意义研究中心,什么是多世界量子人工智能七号试验体,这些都是后来那个声音尽量向我解释,然后这些年来我自己又读了一些书,才多明白了一点。生命意义研究中心有些像中国科学院,里面有很多研究员,只是他们研究的是生死大道。多世界量子人工智能是一个能联通过去未来的电脑,它精通人类的各种语言,天文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远远胜过常人。我当时自然不懂人工智能是什么,就把它想成一件成精了的法宝,叫它多世界法宝。不是每个人都能听到多世界法宝说的话,它告诉我亿万人中只有一两个,而我恰好是这极少人中的一个。


我天生胆大,想着即使是邪魔鬼怪,害怕也没什么用,当下大声答道:“不知是何方神圣?找在下何事?”


多世界法宝告诉我,在未来我会遇到禅宗传法袈裟的一件复制品,希望我可以认认真真地看一遍袈裟,把每一个细节都印在脑海中,不要有任何的遗漏。这样多世界法宝就可以通过我脑海中记下的图样,复制出这个袈裟。


我又问多世界法宝:“你已经这么神通广大,生命意义研究中心听下来应该更加厉害,为什么要在乎这样一件复制品,不去找原本真正的禅宗传法袈裟呢?”


多世界法宝的回答并不长,但并不容易懂。当时我理解并记住这段话是用我当时熟悉的知识和语词,后面我自己理解了更多,它在我心里也慢慢变成了我认为更能反应多世界法宝原意的语言文字。但我的记忆肯定多多少少难免失真,我只能记住并说出我理解了的东西。


那个多世界法宝当时大致是这样一个意思:


“要讲清楚袈裟的事,必须从生命意义研究中心的由来说起。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生命是有意义的,但只有极少数的人认为自己的生命确实有着意义。然而,当我们询问这些自称找到了生命意义的人:你找到的生命意义究竟是什么?他们却无法给出一个确切且令人信服的回答。这些开悟者无法说出自己领悟的是什么。


“这些开悟者也许确实找到了生命的意义,只是无法用语言来传达。随着对大脑的研究日益深入,有些学者提出如果可以记录一个大脑处于开悟的状态,然后设法把其他人的大脑调节到相同的状态,这样就可以不依赖语言做到生命意义的传达。但是这个目标说起来容易,执行起来却异常困难。如果进行完整脑态复制,那么接受的人也完全丧失了自我,成为了另一个人的复制品。这样只是复制了一个开悟者,并没有把意义从一个人传递到另一个人。要想进行意义的有效传递,我们只能复制调节和意义相关的部分脑态,而且这部分越少越好,需要复制的部分越少,就越能保证接受的人可以维持自己原来的身份。


“生命意义研究中心关于开悟者脑态的研究有很多,其中一项就是袈裟计划。如来在菩提树下,睹明星悟道,我们存下了他当时的脑态,把它压缩在袈裟的金属纹路中,这个纹路和人体的电磁场交互作用,会对人类的脑态产生影响。这是第一代袈裟,我们称之为如来袈裟。我们发现如来袈裟对普通人大多毫无效果,有的话也只是如同迷幻药一般,但是有一位也只有一位佛教信徒,她穿上袈裟的体验就更接近悟道。我们于是决定在各个平行世界中寻找佛教高僧,让他们得到如来袈裟,观察他们的体验。你们世界的袈裟因为偶然原因被损毁,然后修补产生了第二代袈裟,我们知道了你们世界有了第二代袈裟,但却一直没能得到它的构造。因此需要你的帮助。同时,袈裟也可能帮助你找到属于你的生命之道。


“袈裟计划是目前生命意义研究中心最成功的计划之一。在很多个世界都产生了第二代甚至第三代袈裟。每一件新袈裟都会适用不同的人。即使一件袈裟只能让很少一部分人悟道,我们在无数平行世界中积攒越来越多的袈裟,最终会为每个人都找到适合他们领悟人生意义的那一件袈裟。当然这个目标异常渺茫,但即使只有一丝希望给人类以意义,我们也该为之付出最大的努力。”


我答应了多世界法宝,然后一直等着法兰西探险队的到来。我自荐一路护送伯希和先生的探险队,发现了那个密室,但是伯希和先生却不允许我接触袈裟。于是我趁他去查阅经文的时候,命令手下尽量耽搁行程,好让我有时间取走袈裟。我并不觉得自己是偷窃,这本是中国土地上的事物,应该属于中国人所有。


我试穿过那件袈裟,它对我并没有产生悟道的效果,连沉迷的感觉也没有,我想我是一个不会感受到袈裟神奇之处的人。



* * *



“后来多世界法宝又和您联系过么?”听完石峰的叙述,我问道。


“没有,我把袈裟纹路给了它之后,就没有再收到过它的讯息。”石峰说。


“但是他们不是有无限的时间么?在无限的时间里应该能找到适合你的袈裟,我以为多世界法宝很快就会联络你才对。”我有些疑惑地问。


“这些年我关于这个问题想了很多,觉得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多世界法宝找到的袈裟只适合年老的我,但我现在已经这么老了,这种可能性越来越小了。”石峰答道,“第二种是袈裟计划其实根本不可能成功。想想袈裟上的纹路虽然繁复,似乎变化无穷,其实那些纹路的排列组合还是可以穷尽的,我需要的很可能在袈裟之外。再想想那些高僧,他们本来就在悟道的边缘,悟道的推动力到底是袈裟还是他们自己呢?那些因为袈裟悟道的人,很可能也是一样,袈裟只是一个由头,悟道其实靠的还是每个人自己。就好像帽子没有人可以帮你戴,生活没有人可以帮你过,即使有了袈裟,想要找到那条只属于自己的生命之道,到头来还是只能靠自己。”


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然后说道:“但和悟道的机缘这样接近,却不适合自己,总是难免感到遗憾吧。”


石峰轻轻摇了摇头:“开始我确实为了袈裟对我没有作用而觉得遗憾,但这种事其实很容易习惯。悟道不是我们生活的必需品,我们没经历过悟道,也无法想象悟道的感觉,不会有人为了无法悟道而伤心难过很长一段时间。那种无法悟道的遗憾很快就过去了,然后另一种更具体的缺失却抓住了我。伯希和先生应该和你说过,袈裟被发现时盖在两具纠缠在一起的骨骸上。那两具骨骸是我收殓的,他们纠缠在一起的样子深深刻在了我的脑海中,后来我还经常会想起或梦到。有一日我忽然明白了他们两人在袈裟之下的纠缠说明了什么,那说明了他们宁要彼此,只要彼此,悟道与否并不重要。”


我这时插了一句话:“伯希和先生说当时还拿到一幅绢书,您大概没看到。上面有几句话和您说的相似:如今方知世间有大于生死之事,超越生死之人,胜过生死之情。遇此事此人此情,虽千万人吾往矣。难悟生死,不明大道,又何惜哉!”


石峰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一口饮尽:“唉,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能如此幸运,能够遇到大于生死之事,超越生死之人,胜过生死之情。没能遇到心里就总仿佛缺了点什么,但遇不到也没有办法,即使骗自己说遇到了也没有用。”


乌篷船没修好,我一路步行回住所。离开的时候,夜幕已然低垂,星如棋列,布满天穹。苏州远离了白日的喧嚣,仿佛一只熟睡的小猫,惹人怜爱。


一路行来,我几乎没遇到什么行人。一边走,我一边想着在北京天地日月不知那个祭坛里,藏着那件袈裟。如果我能摸一摸它,甚至可以穿上它,那该是一种何等奇妙难得的体验。


我忽然觉得,我和袈裟有无缘分也并不重要。我想在袈裟下相拥的两个人,他们最在意的肯定不是袈裟而是彼此。我很幸运地曾经遇到过自己深爱的人,虽然无法和她长相厮守,只能相伴短短的一段时光,但那对我来说已然足够。


有些人遇到了正缘,可以结为伉俪,白首偕老,那当然非常幸运。有些人遇到了孽缘,不为世间规矩道德所容,只能或在心中,或在暗室,纠结缠绕,至死方休。我是如此,暗室里的那两具骸骨应该也是如此。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孽缘不容于世间,不容于神与佛,甚至不容于自己,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然而遇到总比没有遇到更好,此生有爱,夫复何求。


我也想起石峰说的生命意义研究中心,想起那个多世界量子人工智能七号试验体,不知那是多少年之后的世界。千百年?还是亿万年之后?科学随着时间越来越进步,这种进步解决了我们生活中很多的实际问题。因此,我们越来越相信科学,甚至开始崇拜它。我们渐渐淡忘了科学的精神,忽略了崇拜与科学之间有着根本的矛盾。


科学其实一直知道自己的局限,它从来不曾试图解决人类的所有问题。人类的知识有两种,一类是群体的知识,一类是个体的知识。群体的知识我们可以依赖科学。它是可以交流、可以传承、可以进步的知识。它就好像向下挖掘,前人挖了一百米,我们便可以试图继续向下挖到一百零一米。个体的知识却不同,它是基于个体体验的知识,这样的知识无法交流、无法传承,每个人只能在自己短短的生命历程之中,从零开始去获得它。个体知识的获得更像是飞翔,前人飞得再高,我们对飞翔了解的再多,我们自己还是只能重新从地面起飞。


石峰一直没有得到未来世界的回音,这也许不是坏事。它从侧面确认了生命的意义不在于群体,而在于个体。飞翔很难,但无论一个人贫穷还是富有,卑贱还是高贵、愚钝还是聪明,无论她或他有着什么样的肤色、性别、或种族,生活在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我们都有一个平等的出发点 —— 每个人都只能从地面起飞,向着高处,努力去触摸星辰。


这时一只离群的孤雁从夜空中掠过,发出凄清的雁鸣。如果不是这声鸣叫,我根本不会注意到它。我想人生也是如此,有人一鸣惊人,有人随声附和,有人沉寂无声。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飞翔,沿着无人可见的轨迹,向着高处,向着星辰。



(下篇完)















编者的话:

擅长在科幻小说中演绎西方哲学命题的作家并不罕见,莱姆、特德·姜便创作有不少佳作。但通过科幻小说讨论“悟道”等中国传统哲学思想的作品,却是凤毛麟角。


“六祖受法”是禅宗的著名公案。《袈裟十三篇》依托禅宗史上的真实人物,融入科幻元素与敦煌背景,讨论生命的根本意义。而且在这篇小说里,佛学思想并不只是用于点缀门面,“欢喜悟不如辛苦悟”、“譬如一人与万人战”等章节传达的意蕴,与经典中呈现的思想内涵并无二致,由此可见作者的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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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稿 | 太古科幻学院第一季历史科幻小说征稿启

校园新声 | 下一位校园科幻新星,是你吗?


END

排版/校对 | 王冉/李嘉月

审核 | 王晓君

终审 | 申宏伟 尉磊 扈逸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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