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其他(1)| 奇想奖·元宇宙征文大赛获奖作品展列
本周的周末阅读空间将展列由“奇想宇宙”(中文在线科幻赛区)和“八光分”联合主办的第一届“奇想奖·元宇宙征文大赛”的两篇获奖小说《我们》和《元宇宙无间风云》。
《我们》是篇和作者的名字一样特别的小说,韩松评价道,这篇小说的艺术表现形式和叙事方式,都很奇异而别致,是乌托邦,又是敌托邦,反乌托邦,还有赛博朋克,以及蒸汽朋克,元宇宙,农耕文明,机器文明,资源主义,等等的综合。好看而独特,以前没见过这样的写法。技术,文明,人类,人物,个体的经历,情感,都写得不错。有许多生动而出人意料的细节。有很强大的想象力和疏离感,又符合硬科幻的标准,没有那种装腔作势和生涩感,有悲悯心,关照人类的出路,是格局和气场很大的科幻小说。
作者:其他
全文字数:14880
大约需要38分钟
一 南 可
南可在半夜惊醒,因为似乎听到了母亲呜呜的哭泣。清醒后她倾听近旁,只有老年人浑浊的呼吸。
母亲有时会在半夜里猛烈地叫嚷或哭泣,令一屋人惊骇而失去睡眠。南可从小就饱受其害,年龄渐长她开始明白母亲是将白天压抑的情绪和对命运的抱怨在黑夜释放。近年来这种稀里糊涂的发泄已越发稀少,取而代之的是老人频繁如厕的声音。此刻对面的睡舱,平静得似乎空无一物。
“妈妈已经衰弱得失去了愤怒的能力。”
但她仍无法确定刚才那热切的抽泣是不是朦胧中的幻觉,而且立即觉察到了自己的罪过-----
1 昨天
午休失败之后,南可开始盘算怎么打发接下来的低迷时光,她向看起来似乎无所事事的母亲问道:
“要不我陪你去购物广场看衣服吧?”
“好呀......但是要耽搁你的时间呀。”
“你自己能坐车吗?能的话你也自己可以去。”
“好...... 去不去都可以......我的衣服很难买的。”
“你为什么老是这样说!很难买,就不去看?不去看当然买不到衣服!”
“我的意思是花了时间也不一定就买得到......”
“你缺衣服,想买衣服,却又不想花时间?你的时间都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东西上了!每次逛商场都像无头苍蝇一样。”
“好吧,我就去,只看衣服......你去不去呢?”
“可以,我们打车去。”
“坐电车也挺方便的呀。”
“好吧,去可以,但回来没有电车了,必须打的。”
“是的是的......那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免得耽误你。”
“随便你,你要我陪,我就去。”
母亲收拾准备起来,一会儿又朗声道:“那你陪我去吧!”
母亲收拾停当,南可便叫她先下楼。几分钟后智能厨房的便当出炉,装袋,出门。这座小型移动公寓的前厅融合了驾驶室、厨卫和起居室,里间拥有四个睡舱。其位于悬架楼的中部。楼内的电梯、通道同钢筋水泥楼房并无二致,而外部就像可以兼容各色枪弹的弹匣一样嵌满各式移动公寓。移动公寓被很多人当做房车用,但对于南可来说就是为了抵御日益飙涨的房租。她的公寓已经迁徙了多次,挂到这栋悬架楼上已有一年之久,也就是说这个社区的租金已经一年没有上涨。
南可走出楼来便见到等候的母亲:
“咳,站这干嘛?我的意思是叫你先往车站走。”
母亲腿脚不便,行动迟缓,而她恨不得把时间扯碎。平日里在路上,在电梯或是旋转门之类的狭窄通道中常常遇到像母亲这样或老或胖,总之慢吞吞制造堵塞的身影,每当此时,厌恶就窜出来。但这情绪绝不能溢于言表、也几乎同时就让自己羞愧。
南可匀称结实,皮肤紧绷少有皱纹,但眼圈发黑,眉心处一道刀刻般的竖纹,让她看起来仿佛总有怒容。到了车站,南可发现母亲又在观察她,便知道自己从走出悬架楼到等车这会儿都板着脸,于是开口:“这趟通勤车过去顺路,快。但是回来的时候电车已经收班了,只能坐地铁,出口那么远,还要过两道街,爬天桥。那天咱们三个人,回来就应该叫计程车。”
上次南可和父母一起从商场回家,叫的士却被母亲坚决阻拦。理由只有一个:省钱。她以为打车仍像人工驾驶的一样昂贵,也不懂行驶总控系统已终结了全城的道路拥堵。为了让她不再犯同样的毛病,南可抓住机会便数落一通。三番两次下来母亲早已认了错,所以这番话算是温和的解释。
当她们下了电车,眼前的购物中心犹如发光巨蛋。南可又叮嘱起来:
“一定记住,只能看你要买的衣服,没有时间东一头西一头的逛。”
“是看衣服呀,我会看什么别的东西啊?”
“这还用说吗?这是你的老毛病了......”
铁证如山的口气终结了无力的申辩。母亲努力迈着大步跟上南可,一同向巨蛋深处的服饰量贩店走去。当半道上的鞋店吸引了母女的目光,南可突然停下:
“我要去看一下......”
母亲却慌乱地抢着说:“我没有说要看鞋......”
女儿:“你在说什么?”
母亲:“我就看衣服,不看鞋。”
女儿:“唉,我是说我想看一下鞋!待会儿我来找你。”
母亲:“哦,好!你就该去看看呢!”
半个小时后母女俩会合,两个人都一无所获。
女儿:“休息一下吧!”
母亲恍然道:“啊,对!是该歇一下啦。”
货色浩如烟海,过道宽阔明亮,凳子却十分罕见。好不容易在巨大天井的边缘找到一个,却已坐了一个人。母亲坐到剩余的位置上,又挪了挪叫女儿坐下。南可勉强在边沿坐下,掏出了水和寿司盒。同座的人知趣地让开,屁股才得以妥善安置。但南可已看出了此人的年龄和嫌恶眼神,这嫌恶并非针对她们来分享座位,而是一个60岁的人想同70岁的人划清界限。
近旁能放水杯的地方只有一道水平的不锈钢扶手,而这扶手生在一面玻璃墙上。如此,母女俩吃喝时脸都快贴上玻璃了。
“是为了逼着人们进店去。什么拯救人类.......”
母亲笑着说,一边满意的吃着。
“是呀,他们拯救自己而已。”她应道,同时打量着四周,并没有发现抛头露面的感应器或摄像头,心想:
“你其实无处不在。那么,这一顿露天饭到底给我加分呢?还是减分呢?”
这里也是各式传统堂食的保留地,要不要下一顿馆子的念头在南可心头一掠而过,终究只是留下了几分歉疚。
“我的钱包虽然还是没有鼓起来,虽然还是网购依赖者和性价比追求者,要是再来一次在线销售的征税法案表决的话,我必定投赞成票......”
数年前一场瘟疫席卷多国,令患者头痛脑热以至于中风丧命,至今病理不明,人们只能足不出户。各种卖场和餐饮娱乐场所就此没落,VR和智能化成了最大赢家。卖场联盟、售货员工会等社团不愿坐以待毙,策动了“拯救人类触觉”运动,吵吵嚷嚷使国会通过了在线销售重税的法案,全国一半的卖场方得以生存。餐饮行业就没有那么幸运了,眼看智能厨房让人们在家里饭来张口,厨师们却不可能喊出“拯救人类味觉”的口号,最后要么把品牌和秘方卖给对手——智能厨设的生产厂家,要么成为高档消费场所。
所以下馆子越发只能偶一为之。而支撑卖场的主力军则是母亲这一拨人,只是她们昔日圆润的面容已是皱纹如刻、毫无血色,令光鲜的衣服难以配合。南可也只买了两件换季促销的衬衫,这是她们在购物中心三个小时的全部斩获。母亲道:
“你就是该置点衣服啊。那件夹克看打折的时候是多少......其实可以买了,也许它很久都不会打折。”
说的不错,但南可仍然认为最大的折扣尚未到来。母女俩在晚上8点钟出了购物中心,预约的计程车准时到位。上车之后南可复核自动驾驶线路时,母亲插嘴提出另一个下车地点。南可脱口而出:“你又来管什么?!”
但她立即意识到母亲的方案最优:结合一小段步行,车程最短,路况也不错。讶异、懊丧、欣慰......心中仿佛几粒石子儿抛入池塘,波澜扩散交汇。南可更改了终点,计程车精准送达,一点时间都没有浪费。貌似完美的行驶总控居然输给了中过风的老妈。
南可先跑着回了家,母亲到家时,饭食、啤酒和一部电影已准备妥当。两人便一道边吃边看起来。
“这个藕粉好,南可,你平时都可以吃。”
“你今天尽吃素,我中午的便当有牛肉,这鱼你就多吃点。”
南可吃了几口藕粉,母亲尝了一点鱼。她们看完了一出平面电影,母亲觉得不错,而南可在酒精的帮助下顺利入眠。
失眠是南可的老朋友,若是夜里光临,影响所及不过第二天一个上午;而午休落空,则整个下午到晚上都会遭殃,昏昏沉沉不宜工作和锻炼,还要避免陷入VR——她的另一大麻烦。所以这八九个小时最好是陪伴家人、娱乐以及家务,比如今天这样的远赴购物中心。陪母亲去一趟购物中心,自己也不会闲着。南可一直缺一件穿起来精神点的茄克;而那双网购的运动鞋会发出嘎嗒嘎嗒的异响。
但假如整个晚上都在卖场里度过,则意味着大脑的怠速运转会超过8个小时,欠缺感将有如巨大空洞。所以得掐着时间赶回来补充一些温和的消遣。一场平面电影、品点儿小酒,把这两样古老娱乐合二为一,符合了所需的兴奋度,又可助眠。只不过常常顾此失彼:要么食不甘味,要么就错过了剧情。
陪伴、购物、吃酒并看电影,南可掌控了每一项的进度,从下午开始的所有安排圆满收官,还把VR撂的远远的。不过实现这一切的关键是一堆命令和教训,成功地杜绝了母亲的拖沓散漫。以往这样做没准会收获一顿厉声反抗,而今却只有沉默。
“唉,这就是我的陪伴。无论那抽泣是否幻觉,她终归会有怨气。大主机监测到了什么?责任感?还是自私、虚伪、苛刻.......”
母亲所不知道的是,南可有一份兼职:市长。
本市没有议会,市政由20名市长负责,10名全职市长参与决策并负责礼仪,10名非全职仅参与决策且在职期间不得暴露市长身份。他们由城市主机在全体公民中选拔,该选拔标准和过程是一个庞杂的量化体系,南可只知道自己为了治愈失眠和VR成瘾而向主机开放了脑波,这一点恰巧是筛选的前提。她就这样懵懵懂懂的成为了一名非全职市长。
加上这份工作,她的收入已达中等水平,却并没有置业升级的打算,仍住在小小的悬浮体里,以无人驾驶出租代步,一辆小车在父母家的地库里发霉。她会在购物网站上为了几块钱看得头昏眼花。昨天看中的那件夹克并不贵却非要等打折,一场劳师远征不过收获了一点特价商品。
“原来我依旧那么穷!”一句话从脑海中蹦了出来。这显然是一种传承:母亲会用米饭来洗尽锅里的油水,然后再吃掉;会把洗过衣服的水用于打扫房间,让公寓里常有洗衣液味儿。
“我还在她肚里的时候,她也准是不停地在节约上面发挥聪明才智,更别说从小到大的耳濡目染了......”
“......节俭吝啬,钻牛角尖,移民后代,再加上一心多用?大主机就是这么口味清奇......”
回忆,回忆昨天及过往;自责,循环往复的自责;幻想,无意义或愚蠢的幻想,与睡梦交接的幻想;思索,昏沉中缺乏理智的偏狭思索,夜深人静时大彻大悟却又终归遗忘......脑海里的一切就如同浑浊的水流上的白沫,千姿百态却又雷同重复,无休无止却又泯灭无踪。
突然置身于一片潮湿的山地,与一名异域男子共同度日。那人黝黑精壮,有一副温暖的胸怀。自己正青春年少,却仍然像石头般冷硬,男子不得不在群山之间追寻自己的身影,在雪夜里为爱失眠。
这一切比五彩更斑斓,比现实更真实。天光大亮时南可醒来,满心的愧疚和遗憾仍在汩汩流溢,肌肤上停留着情人的体温。
2.早晨
轻手轻脚地起身,从睡眠舱来到起居厅,打水开火淘米下锅,分时段加入绿豆、莲子、百合、红枣和枸杞——头一天如果饮酒,那么第二天就会吃绿豆粥,而且必定是她所偏爱的虫子一样的印地米。她经常动手弄早餐,并相信自己的食谱也符合家人而常常包办下来。
在留心火候的同时,双手在头颈、背部按压起来,两个眼珠还沿着眼眶边缘转圈。这是她抵御疲劳、恢复元气的自创按摩法。全息机察觉到主人的动静,便开始了早间新闻播报。听新闻是市长的功课,但做饭和按摩也未停止。
早年父母忙于生计,南可小小年纪就必须自己打理一切,母亲教给她简单的统筹安排之法,她不久便运用纯熟,进而还渐渐磨练出了一心多用之术,成年之后更是把这一能力发挥到了极致。现在虽三管齐下,依旧属于南可的轻松时刻。
母亲踱到起居厅里喝水吃药时,粥、鸡蛋、开胃菜及碗筷已在桌上摆好。听到新闻播报,她又蹭过来歪着脑袋倾听,南可却暂停了全息机,问:
“睡得好不好?”
“睡得好......刚才那个新闻说的是......”
“半岛又派来了讨厌的侦察兵。昨天有点儿累吧?”
“不累,你睡得好不好呢?”
“嗯,吃了酒好睡。”
母女二人吃起来,母亲对粥里的材料挨个作出了好评。南可又问起昨晚的电影,母亲道:
“那些人过得那么糟,还那么快乐。他们相信人一辈子全是神的安排,还相信自个儿就是神的一部分。”
“对,印地人都活在梦里。”
母亲:“现在医院里有那么多印地人,他们鞠躬的同时还要笑嘻嘻地摇头晃脑!他们很有活力。”
南可:“这部电影也不知多少年前的了。现在坐在家里就可以搞出电影,只需要买个意VR像输入装置。”
母亲:“听说是每一帧画面和各种声音都靠脑子想出来,输入到这个装置里,然后这玩意儿就吐出了电影。对吧?这种电影究竟怎么样?”
南可:“想象力够丰富,细节够用心,后期也好的话,VR电影不会比拍的差。印地和罗斯的VR电影就不错,因为他们一个擅长做梦,一个盛产诗人。咱们和新美公司只需要故事大纲,剩下全交给AI......”
母亲:“......那肯定差劲,我不会看的。”
南可心想其实你已经看了不少,但她没有答话,而是回味起了早晨的梦境:
“看来我也擅长做梦了,就像是多年前确有其事......还充盈着一股热流,几乎让人流泪......不过怎么找了个印地老公?”
那男子的相貌已然模糊,南可一面使劲儿回忆,一面留神母亲讲了什么。这当儿母亲已经眉飞色舞起来:
“啊,忘了跟你讲,我几天前往你这儿赶的时候,在倒数第几个站上来一群学生,哦呦!那个朝气蓬勃,那个聪明劲!我和他们对话,他们彬彬有礼的回答,有趣极了!最后一个男生问我是什么学历,我对他说,无可奉告! 哈哈哈哈!真是愉快!”
母亲喜欢和人说话,只要有人愿意和她交谈,她便兴味盎然、心情舒畅,话音中没有半点衰老,哪怕她的和国话常常出错。VR加上这天气,让人们越发足不出户,陌生人之间更懒得搭话,而且据说瘟疫有可能卷土重来,谁会有心情和一个老太婆闲聊呢?天真的学生和天真的老妈,倒是恰好。
又扯远了。南可懒得再拐弯抹角,打断道:“哦,挺好。上半年我去过一趟印地,你不会又忘了吧,待会儿可以看我的游记。”
母亲:“哇,写了的呀。有照片吗?”
女儿:“在印地我天天给你发全息片的啊!”
母亲:“哦,对对。”
南可先行吃完。母亲又舀了一碗,说:“我给你留点儿,吃了吧,解昨晚的酒。”
女儿的语气立刻又重了:“不要管别人,先顾你自己!说了多少遍了!”
母亲:“好好。”
南可在出门之前决定中午回家吃饭,便吩咐道:
“有肉,还有红萝卜洋葱,不用买菜,不用开火,我已经预约好了两份套餐...... ”
“游记在全息机上打开了,不操作时间久了会暗下来,把它点亮就行......”
“记住哦,别出去买这买那的。明天的菜我会叫配送的,菜市场各种传染源。总之你什么都不用管......”
母亲一律答应,而且振作起来。
其实昨晚选择那部电影以及早餐时的话题,就是想不动声色地引出自己的游记,让母亲加以关注。母亲曾是南可的文字最用心的读者,还贡献过一些挺好的建议,但近年来她越发心不在焉。今天虽然叮嘱她看游记,她也很可能忘记,因为南可出门前发现,她照旧刚吃完饭就马不停蹄地在厨房里忙活起来。母亲不仅记性衰退,而且一旦忙活起来就会向肮脏的旮旯角落发起雄心勃勃的进攻。老人这样揶揄自己:
“我会把地板撬起来另一面也擦干净!”
女儿的回答则十分无趣:
“这是钢板,下面是电池,撬的话公寓就报废了。”
政经一体巨无霸新美公司为当今全球首屈一指,公司已历200年而新美族已存在数千年。公司成立之前新美屡遭列邻蹂躏,罗斯就曾在新美土地上击败和国。当时和国殖民如潮水般涌向港口,怀有身孕的外婆未能挤上归国的轮船而滞留新美。她生下母亲并嫁给一个新美农民,二十年后再抛下几个同父异母的子女,带着母亲回国。从小就在地里忙活却食不果腹的母亲,突然间进入到一个日新月异的丰富国度。外婆早逝,亲稀朋少,和语说得磕磕绊绊,真是两眼一抹黑,长年来只能做些打杂洗刷以糊口。所以不论在贫苦的新美乡下,还是在昂贵的和国都市,她一辈子极度辛劳、节俭,拥有一大堆不智的积习,并且视轻松快乐为罪恶,不仅把自己累得病入膏肓,还见不得别人享乐。她不曾满足女儿小时候想打扮一下自己的念头;南可年轻时对于旅行的热衷,只得到了她的数落和斥责。
父母相濡以沫数十年,但背景迥异,少有共同语言。南可花了很多心思和时间去探索母亲的一切,自信已了如指掌,但在母女俩的各种争执中,当母亲理屈词穷,便斩钉截铁地以这样一句作结:
“你记住,等我死了你就会明白了!”
女儿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知道在生活的巨浪中,母亲只能汲汲于蝇头小利,一生的委屈化作哀号,辛劳化作悭吝。漫长共同生活里的侵染,或者干脆就是DNA遗传,总之这些怪癖多少复刻在了南可身上。天然的种姓制度几乎快要形成,要不是她中大奖似的当上市长的话。
或许一心多用也来自于母亲,因为据说这一能耐是新美人的专利。母亲曾经在一个20多口的大家庭里帮佣,从亮到黑连轴转,包揽了买菜做饭、清洁缝补、看管小孩几乎所有家务,大家都公认她至少干了三个人的活。可惜其他好东西却没传下来:母亲有一副好嗓子,除了令人崩溃的尖叫,她惯常的语音明亮而甜美、自然而热情,一展歌喉时有如天籁,虽然唱的是不知所云的新美歌曲。南可呢?别说唱歌了,连讲话的声音都晦暗生硬,与其语言风格浑然一体,有意无意之间就拒人于千里之外。
新美人?这个庞大而悠久的族群没有一个世所公认的形像:勤劳、善良、谦虚是母亲的形容,活像小学课本上的干瘪说辞;虚伪、现实是新美人的自黑;而市长会议里的议论是:
“我们也喜欢伪装,但同时互相信任。新美人没有互信,所以他们需要最强大的公司。”
“现在干活靠AI,生活靠VR,咱们那点互信已经完蛋了。”
“虽然咱们认为公司的治理模式很糟,但新美起码没让AI染指政治。如果地球上还剩下最后一个人类族群,那就是新美人。”
3.中午
南可一进家门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这个味道弥漫而生猛,与智能厨房进入保温程序时隐隐约约、不偏不倚的香味截然不同。一头新鲜的卷心菜赫然摆在菜篮上,一口锅正在明火执仗地熬煮,黑灯瞎火的智能厨房显然被剥夺了权力:她居然还是去了一趟菜市场!
母亲刚炒完土豆丝,已累得没有了力气:“你把排骨铲起来。可以吃了。”
那股久违而熟悉的味道似乎快要唤醒什么,南可却听见自己吐出的话又冷又快:“菜市场那么远天气那么热!你非要去累这么一趟究竟有什么意义?!你为什么老这样!?”
母亲:“我想多几样菜,那块肉也太少了......”
南可:“你做的越少,我就越好!”
母亲:“我算了一下,时间来得及......”
南可:“但你肯定会累呀!我三番五次跟你说了不要再买菜,你也同意了的!”
南可一屁股坐下来,把耳机扯下扔开,一秒钟后又迅速戴上。母亲只好自个儿慢腾腾地把所有的饭菜碗筷都摆到了桌上:“我在家里,就弄好一点嘛。来吃吧。”
“你做的越少,我就越好!你做的事越多,我就越倒霉!你能不能理解一下这句话?”
母亲招架不住,像小学生面对老师一样检讨起来:
“是,我做多了,就要累,累得不好了,你们又要来照顾我......”南可又一挥胳膊在全息机上关掉了游记,她根本不用问就料定推荐游记的努力也泡了汤。母亲尾随过来说:
“我还没看,这就看,看了再吃饭......”
“哼,慌慌忙忙的看什么?”
“那我吃完饭看......”
“用不着看了,你根本就没有兴趣。”
“我有兴趣啊.....”
“好啦。”
以往类似的争吵常以母亲的嘹亮吼叫告终,近来则多是在她的唯唯诺诺中平息。母女俩终于坐下来默默地用餐,手工的三菜一汤,这要在昨天卖场的馆子里吃可是一顿大餐。这时全息机里冒出来几个人影,他们议论着:
“这个脑风病大概是医学史上最大的谜团了,靠脑波传染是学界最热门的提法,但我不认为戴头罩有什么效果。有的人宣称把头发剃光就能够杜绝传染,但我们知道其实他们只是手头紧。而戴头罩也一样荒谬......”
“问题是如果这一提法做实的话,那大主机就可以借防疫之名实行脑波检查,脑波保护就形同虚设了......”
这是大主机专为市长选拨的节目。在这一番侃侃而谈当中,两个女人的表情更加漠然。女儿无奈地发现昨夜的自责不过是重复了以往的无数次。
窗外骄阳似火,全城历历在目。楼宇丛林向山地蔓延,一道浊流满满当当、穿城而过。远远望去,滚滚黄浆似乎随时会满溢出来,将周围的高楼大厦浸泡其中。实际上,这条大水躺在人工浇筑的槽道之内,完全丧失了自然的河岸,其中的感应器也不会比街道上的少。近年来城市仿佛迁移到了赤道雨林地带:总有那么几个小时酷热难耐,总有那么一个月洪水滔天;而各式悬架楼越来越多,有如累卵蚁塚、繁枝巨树。
悬架系统在收到震波预警后会迅速解散悬浮体,悬浮体本身又具备高度保全性,所以悬架楼的抗震能力首屈一指。但地震带上的人看到密密麻麻的高楼总是无法放心。对此,大主机拿出了富有气魄的解决方案:悬浮在半空中的城市。这种空中城市不再受制于地质和空间,能够彻底摆脱地震洪水,而且其移动性能对于城市布局和战备都极具优势。据说该方案最关键的反重力技术即将攻克。
母亲也像这道河水一样,从蛮荒之境奔流到钢筋水泥丛林里,依旧难掩本色。令人担忧的是这河流近来变得驯顺平静,似乎快要枯竭了,黑暗中的吼叫和天籁之音都再难听到。而自己并未继承母亲的好嗓子和那一股蛮勇,只依靠理性的力量构筑着心中的高楼,就像大主机计划中的空中城市。
南可心神不宁地躺到睡眠舱里,对安眠已经不抱希望。世上治疗失眠的法子几乎试了个遍,比如守心呼吸法,得把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以一呼一吸的单调来消减意识麻痹神经。当南可这么做的时候,却清晰感知空气从鼻口直至肺泡,连湿度温度都一清二楚;大脑甚至会替植物神经管起了呼吸的节律......
然而,连续两次失眠终于积累起力量,让顽固的大脑丢盔弃甲。模糊的意志起先还在庆幸这睡意的胜利,之后却感到烈焰灼烧、强酸腐蚀,自己将随之消亡!
“毁灭,无边的黑暗!不!”
.......
睡眠在殊死搏斗中诞生,却活不过几分钟。扼杀它的是一阵遥遥传来的犬吠。
越发清醒,也越发疲惫,大脑又顽固的运转起来,疑心那犬吠是不是真的,如同拿不准昨夜的抽泣一样。因为她近来屡屡梦见自己被关闭在一个狭小的铁笼之中,笼内还有七八只狗,上下是另外的铁笼,锁闭着猫狗、猴子,蛇......更可怕的是自己老是咧嘴吐舌,发出低吼以警告笼内的......同伴?!
真是想想都恶心,南可挣扎着起了床,而隔壁睡眠舱里传来了母亲的鼾声。
虽然连续三个睡眠都告失败,今天却不再有垃圾时间,因为有个限时待办件。南可洗了个脸,把头发弄到脑后,挥手开启市长办公页面:开展人脑计算实验的可行性。
参考资料阐释了人脑计算将在很大程度上解决当下的“无用人口”问题,同时罗列出该项目与包括《人类脑波保护国际公约》在内的现行法律的诸多冲突点。午饭时那一席高谈阔论果然不是平白推送的。
南可参与过《人类脑波保护国际公约》的缔约审议,那是关于脑波的最高法律规范。投票前大家就知道大概率会通过,因为之前有限制克隆人生化人等保守趋向的公约,和国都同大部分国家一样,一一缔约。南可也赞同《公约》对于脑波的保护意义,投的却是反对票。
因为南可曾决心尝试一种前卫的诊疗来治愈失眠和VR成瘾症,该疗法把人脑当做计算机操作系统一样进行清理重启,须要授权城市主机采集自己的脑波并解码。但当她授权之后,利用脑波技术的负面舆论却越来越大,以至于医师人人自危,她的疗程半途而废。
所以,虽然明白自己这一票无关大局,但至少能够表明利用脑波的合理性。她还豁出去在市长会议上做了如下发言:
“也许我这应该叫慢性脑风病,要么失眠,要么迷梦纠缠,病根到底是什么?这些又与VR有何关联?解锁这一切唯一的希望也许就是脑波疗法.....或许还能证实我的悭吝严苛、郁郁寡欢究竟有多少拜母亲所赐。”
南可试水脑波疗法未果却让自己当上了市长。对于这个幸运,她常常疑窦重重:
“大主机巴不得收集脑波越容易越好,而它知道我的立场,所以选了我?对市长的筛选和监督都必须开放脑波,也是出于这个目的?要是这样的话,程序员和专业委员会岂不是个摆设?连他们都是摆设的话,市长更是傀儡了......”
AI主机已包办了和国半数城市的市政及公职选拔。南可他们只须弄懂各种议案,参与在线会议,然后投票表决。假如大主机有对人类不利的企图,最后的救命稻草只能是负责审核监督它的程序员和专业委员会。所以南可一直觉得自己干的是议员的活儿,大主机才是真正的市长,而程序员和专业委员会是太上皇。
“.....现在要把人脑当做计算机使......大主机可高兴坏了吧,在它眼里咱们也是一种机器......不如让他们把我这台失控的机器拿去好了......”
南可强忍疲惫研读具体条文,间或思绪飘飞。
两个小时后她筋疲力尽地坐到沙发上,开始按摩起来。全息机则播放出同事们的讨论,那些从未谋面,永不认识的同事:
“咱们签署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公约》不会一锤定音,毕竟人脑领域有太多未知数。例如脑风病被怀疑是脑波致病,但病原病理都还成迷。”
“没办法啊,无用人口是现在数一数二的问题。另一个原因是,人脑计算真正搞出了名堂的是半岛。这个技术呢,在半岛与我们的国力对比以及战力均势上,实际影响并不大。但不得不考虑这对民众心理层面造成的冲击。”
“《公约》缔约国里边儿持明确反对立场的只有印地和罗斯,还有不声不响在进行实验的,比如新美公司......”
4.傍晚
母亲从卧室出来,全息机便熄灭音频。她说在网上看了一篇关于印地的文章,但没能把南可的游记弄出来:“给我放一下吧。”
南可揉着眼睛,过了半晌低声道:“别看了。”
母亲:“中午睡好了没有?”
南可:“不怎么好。”
“哎......”,她终于说出了南可意料之中的话:“那我就回去了,在这里也没什么事。”
父母的木头房子在一小时车程以外的郊区。父亲年老后越发我行我素,对母亲不管不顾,比如会突然溜到寺庙里去住上十天半月。这时母亲便过来与独居的南可同住。她每次都兴冲冲的来到,住上一两个星期或更久,与南可争吵之后便萌生去意。
依依不舍之情在心中蔓延,就像锈迹斑斑的机器里某个齿轮开始转动。
“到饭点啦!中午弄的剩那么多,我吃不了。再说你买的东西又要放几个星期吗?”
这话当然起了作用,两人便各自热了饭菜吃。晚饭一向各取所需。南可坚持晚上少吃为妙,而母亲无论如何总要吃个肚儿圆,那是早年的饥饿和体力劳动所造就的、无法改易的大食量。
“这两天你睡得好吗?”
“好。但今天中午是被吓醒的。这回是条黑狗。”
南可别过头去翻了一下白眼,心里一句:
“那么让午觉泡汤的就是它了?”
当然不能告诉母亲:在近来的梦里自己却变成了狗,活像DNA复制时的碱基配对!难道母女俩的梦做到一块儿去了?因为两个人的睡眠舱近在咫尺?
母亲的半夜叫嚷,多是抱怨令她受苦的人,比如心怀偏见的村长、狡诈的工厂主,或者是让她一时难过的亲人:丈夫和女儿。但还有一项半夜上演的保留剧目,则是母亲常常被梦中的恶犬吓得大叫:黄狗、黑鬼、狼犬、狗群,呲牙咧嘴的扑来,紧紧的追逐,热气喷吐在背后......以小腿上的疤痕为证,早年母亲的确被狗咬过,但时间地点:
“我记不得啦!该是在老家的地里,麦子一眼望不到边,比我还高。大人们忙着活计离得挺远,狗撵上来的时候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呀!或者......是归国以后,那会儿天不亮就起床出门上工,街上黑黢黢的,狗吠的让人真是迈不动脚......像是被咬过几次,但现在只找得到一个伤疤。唉,记不得啦。只记得被狗咬的时候我是一个人,一个人......”
吃完母亲又要走:
“我早都想回去了,你爸已经回家好多天了。”
“昨天你一件衣服也没买成,咱们得上网看看。”
南可再次绊住了母亲,兴冲冲地帮她套上全息感应T恤,获取了体态数据后又脱下。
“哪怕吃了这么多,你还是那么瘦。”
“我不想戴手套。”母亲避开了话头,否则又是关于蛋白质摄取不足的长篇大论。
“不戴就不戴。”体感手套薄如蝉翼,制造的触感细致入微,但老年人就是不喜欢,有什么办法?
在全息机上一番麻利的操作之后,“母亲”出现了:闪烁微光,皮肤光洁,此外体貌神态几无区别。而且在感应器数量和带宽被大幅限制下,VR表情仍然能以假乱真。南可戴上手套在“母亲”身上切换着服饰搭配。母亲眯缝着眼睛,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正享受着她永远也不可能拥有的各色服饰以及各式发型。
一开始母女俩还能一起指指点点品头论足,但不久越来越多的各色光影冒了出来:各式衣物、信息简报、往来邮件以及一些见缝插针的广告。一双手在其间舞蹈:抓近推远,缩小放大,分离联接,翻转点击......一双眼睛仿佛旋转的陀螺,迷离又专注。
老人很快就眩晕疲惫,无所适从,丢下一句就到里间去了:
“哪是你在操作机器,怕是机器控制了你。”
很多时候这台全息机确实扮演着核心角色:自动行驶、AI中枢、信息传送、VR交互......它还替大主机收集脑波,南可的眼机也是它的分机。
“被控制?也许大主机的高明就在于操控了我,我还不知道。”
母亲再出来时穿上了一件风衣,这是有几十年历史的老古董,也是南可曾拒绝过的传家宝。但她仿佛自己裹着威风凛凛的皮草:
“没有任何可挑剔的地方,而且像新的一样!”
而旁边那位闪闪发亮花里胡哨的“母亲”则宽宏大量地注视着兴高采烈、返老还童的自己。南可说:
“既然这么好,怎么这么多年都不穿呢?”
母亲轻快地笑起来:
“我要传给你的女儿!”
然后便转回里间去了。母亲的语言常常答非所问牛头不对马嘴,但也有超越逻辑的神来之语,刚才这句则游离在两者之间。这并非母亲的随口说笑,而是其真实想法,若是出自他人之口,简直就是讽刺,因为看上去年纪青青的南可已经50岁了,她只能冲面前的“母亲”跺脚瞋目,对方则报以理解的微笑:
要生一个谁不会,只是想到自己的小孩要和亿兆的人一样重复蝼蚁般的生命,不是被AI控制就是被VR吃掉,就灰心丧气......不过这么多年也真是太孤单了。
有几年,她天天登录社交网络与AR情人约会,连在外旅行也不曾间断:匹配成功,在线交互:邂逅,搭讪,晚餐,开房......排遣,释放,碰上合拍的人会有乐趣,而感情呢?没有。就像南可年少时的一段“师生恋”——并非老师和学生,乃年长者与恋爱迟滞者的情事,各取所需,无关爱情。当时仅持续了数日便草草结束,况且之前便熟知了所有细节,双方都是走过场而全无激情。现在那人长什么样都记不得了。
“今晨的梦里我仍然有爱的能力啊!我会遇到一个他,和国人。不用大主机来撮合,得是不经意间的偶遇,得有真实的原初的感觉......唉,大主机保佑吧。”
近来这些梦,不管是充溢感情,还是怪异可憎,似乎原本就在记忆中,与自己的人生大有关联。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自己在虚拟交互时被植入了:
“......谁知道你们的程序有没有漏洞,把毫不相干的数据加载了进来。”
“对不起,南可小姐,我们的技术部门已经检索了您的使用记录,结果一切正常。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您也许使用过" Endless."......”
“哼,对,那玩意神不知鬼不觉,用过之后我会不知道自己用过。谢谢!”
" Endless."是基于脑电信号解码的最新一代VR技术,无需通过感官直接作用于大脑。商家宣扬那东西能够给你一个完美的幻境,他们的广告词是这样的:
“人的一生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完成每一件事情。
没有足够的空间,去容纳每一个欲望......
他的灵魂是博学的
并且非常专业,但他的身体始终是业余的,
不断在尝试和摸索。
他不曾学会,总是陷入迷惑,沉醉与迷失在悲喜里......”
这些句子实在是可以打动人心,不过,听说一旦用上了" Endless.",就会成为“蚕人”——那些全身裹着体感膜,24小时沉浸虚拟生活中的人。所以南可在全息机上禁用了" Endless."。
但她常常变得恍惚,上一秒钟说过的话、遇到的人和事,下一秒就开始怀疑是否真实。最严重时仿佛被屏蔽在人间之外:思维迟滞,说话连自己都听不清楚,别人似乎听见了却不回应;而别人说什么也听得模模糊糊,并迅速遗忘;与全息机的交互频频出错。同时又无法入睡,唯一的出路似乎只能又回到VR当中......重回现实的救命稻草,她能够记得起来的:一次是母亲的厉声叫嚷,一次是母亲做饭时浓重的油烟。
当然不会坐以待毙。损毁奖赏回路法、电磁干预法,光是听名字就不寒而栗让人退避三舍;瑜伽气功以及各种奇门异术大概与性格不符而收效甚微。最厉害的举措便是脑波解码疗法却又有始无终。于是她努力用上个世纪的方式活着:削减全息机带宽和内存,设置禁用,关闭了一半感应器,让Endless那样的大软件无法运行;一份有办公地点的工作——并非必须去那个盈尺之地,只是借此强迫自己每天出门见人;重拾旅行、写作等爱好,再加上平面电影、酒、粥、家务......最管用的就是把老妈留在身边。
“你去印地又是一个人?”
母亲又来到了南可的身后。
“对。”
“怎么不找一个伴?”
“嗨,你觉得有人受得了我吗?况且有伴的话就不自由。”
“自由?”老人呆呆地扫视了“母亲”和全息机上方的纷繁变化,又说道:
“在老家的时候我孤零零的一个朋友都没有,连弟妹都不和我说话!村里派给我很多活,干不完就被扣口粮。多亏了一个小伙子,他常常帮我。他个头不高,小眼睛,学什么都很快,挺好的人啊。但咱们俩许多话到了嘴边都咽回去了!因为那时我一心想离开!唉......回了国,外婆去世早,许多年都是我一个人。那些日子呢白天干活倒过去了,但半夜里醒来好难受啊。我常常想......”
母亲打住了话头,发了呆。漂浮着的数十个光影踩了刹车似地慢了下来。
她从小就记得,母亲常被人模模糊糊、有意无意地称为新美人,父亲就用轻率的口吻这样叫过。还有人言之凿凿地说,母亲一定有新美血统。大家的语气明显带着鄙夷,但母亲并不在意,甚至她口中的老家就是新美。几年前母亲进过一次ICU,脑波依法开放,南可利用监护人资格申请了母亲的人格分析,结论却与众说纷纭的新美人特点都不沾边:
富有诗性的人。
法律要求此类分析只能作笼统描述,而且这个漂亮答案显示了大主机的高情商。
南可乐见埋沒在母亲身上的才能,比如那些神来之语和天籁歌喉;比如昨晚坐规划线路时的灵光一现。贫富强弱早就物换星移,母亲在新美公司度过的前半生,也只能代表一个女人过去的苦难。然而,有几个词汇仍然盘桓不去:
“不智、苟且、狭隘、粗鄙。”
这些词用以形容母亲以及自己。
母亲耿耿于怀的是,有几次好不容易和外婆那边的亲戚们联络上甚至见了面,之后的往来也总是由于南可的冷淡便无疾而终。她几乎周游了世界,却迟迟不愿踏上新美公司的土地;AR约会领略过各色男人,也没有新美人。
“既然那些特质能跨过大海,穿越世代,在自己身上扎根,那么也可以代代相传,存留于某个或者任何一个新美男人的身上。”
“你后悔归国?”
母亲回过神来,看到女儿几天来第一次以专注的目光望着自己。就像要甩掉什么东西一样,她使劲摇了摇头,似乎不知该说什么。这时她发现“母亲”和漂浮的光影已经静止,便得寸进尺地对它们猛一挥手:
“你就让这些东西陪你一辈子吗?”
几个光影害怕似的弹开了去,“母亲”身上也起了波纹。南可做了一个手势,让所有的虚拟影像消失,再转过身来面对着母亲。这是母亲首次披露的往事,也许一些谜团的钥匙就在其中。不料只听得轰隆一句:
“我知道你过得苦。都是因为孤单!”
南可转回身去恢复了影像,同时接上一句:
“那你别走了。”
“不行,你爸一个人在家就没日没夜的看眼机、电视。都快瞎了。”
“哟,我和爸爸全靠你这跑来跑去的拯救!可这都天黑了,明天走吧。你今天慢慢收拾。”
“都收拾好了......我能走,到车站的路走惯了的。”
对答如常,其实南可已被震动:
“原来妈妈什么都清楚,我还老想矫正她的不智;大主机恭维她富有诗性,我却要在枝末细节上去控制......”
母亲去到门口,穿鞋,告别,滴滴嗒嗒的自动关门声......南可的视线粘在空中的光像中间,直到全息机推送了一个母亲走出悬架楼的视频,才回过神来。她一咕噜起身,换鞋,出门。
楼下的空地没有母亲的身影,南可便跑了起来。穿过空地到门岗,门岗到公路边,都没有。气温已大幅下降,昏暗的街灯下一路空空荡荡。
她不禁心里发虚,立即掏出眼机戴上调取视频,同时抬头张望。
啊,那个灰白风衣的身影就在公路对面,迈着蹒跚的步伐奋力前行。母亲一手挽着提包,一手拎着一袋东西,正穿过庞大的悬浮体充电桩和自动售货机的罅隙。
当靠近这个矮小的身躯时,南可伸手拍了她的肩膀,笑着叫了一声:“嘿!”
“嘿!”母亲立即清脆地回应了,之后才放慢步伐,转动眼睛来寻找女儿。这个声音甜美、慈爱、永不苍老。那些伤感和留恋的齿轮全部转动,一股热流涌上心头。
挽留,还是送别,都不重要了。南可仿佛回到幼时,那种温热、稀有的感觉和今天清晨的梦何其相似。
“' Endless.'?”
一瞬间她又像往常那样疑惑了。
一阵寒风从空阔的街道中滚过,突如其来不加修饰,就像中午厨房中飘出的那股生猛味道。身边那袭古老的风衣在颤抖,而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不,绝不。刚才我听到独一无二的天籁之音。”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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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东方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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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六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