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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宇宙无间风云》美菲斯特(1)| 奇想奖·元宇宙征文大赛获奖作品展列

奇想宇宙 SciFidea 2023-07-08

本周的周末阅读空间将展列由“奇想宇宙”(中文在线科幻赛区)和“八光分”联合主办的第一届“奇想奖·元宇宙征文大赛”的两篇获奖小说《我们》《元宇宙无间风云》


《元宇宙无间风云》这篇小说像是元宇宙版本的“大逃杀”,科幻作家郑军评价道:不同于大部分征文,本文直接从元宇宙情节起步,将作者直接带入到元宇宙氛围中。作者将元宇宙与生物进化题材合起来创作,构思独特。作者在生物学方面知识储备足够,并能够把它们运用于情节,塑造出几种文明种群。作品能用繁复的细节将元宇宙写得光怪陆离,视、听、嗅、味、触诸感俱全,仓鼠竞速、胎儿硬盘、模拟人格等设定大开脑洞,突现出作者的想象力。



美菲斯特,中文在线“奇想奖元宇宙征文大赛”十位获奖者之一,短篇小说《地下角斗场》、《风蜃子》曾经刊载于《超好看》杂志,入选《惊奇物语》小说集。多篇科幻小说刊载于科幻故事空间站、小科幻APP和“蝌蚪五线谱”网站
《元宇宙无间风云》(1)

作者:美菲斯特

全文字数:13319

大约需要34分钟


1、古怪的走廊
这是一栋对称的法式城堡,绿草如茵,从大门到门廊的草坪足有小半个足球场那么大,正中的喷泉喷涌出雪白的浪花,水池里散落着极为抽象的后现代风格雕塑,陆伯言勉强辨认出其中两座像是抽象的人体,其他辨别不出来。
陆伯言拖着大行李箱骨碌骨碌地跟在管家后面。管家有着同样后现代的身体,活像行走的雕塑。陆伯言来到正门,管家依次输入声纹、指纹、瞳纹,大门轧轧地打开,只留出仅容一人的门缝,管家做个“请”的动作。
根据译者与世隔绝的规矩,估计翻译完之前,见不到自然阳光了,陆伯言深呼吸一下,走入大门。有电梯也有楼梯,他拒绝管家进电梯的邀请,宁可抱着行李箱走楼梯。
这里让他想起末日地堡,据说阔佬们用来躲避暴乱或轰炸,保藏有压缩版米其林餐厅的美食。这里环境好得多,陆伯言没有闻到腐朽发霉的气息,空气流通顺畅。
管家带他穿过江南风格的走廊,两边屏幕虚拟出苏州园林才有的雨霖、芭蕉和粉墙黛瓦,恍若走在雨声滴答的四方天井中。管家看他出神,遂问:“如果对这场景不满意,还可以换成别的,夜景也可以。”
“不必,带我去房间吧。”
陆伯言躺在大床上,方才放松下来。他小睡一会儿,醒来感到肚子空空。找了一圈没发现电话,他又翻找通话面板,唯一的液晶面板可以控制屋里灯光和风景变化,唯独不可建立通讯。
陆伯言掏出手机,皱皱眉,没想到手机信号也屏蔽了。
他索性出去寻找餐厅,哪怕遇到仆人,也能和管家联系上。
七拐八拐,江南风格的走廊消失在身后,眼前没有风景投影,从昏暗的灯光中可以看出两边包覆着草毯般的墙纸,上面星星点点散布着小花。他探出十指,“墙纸”的茵茵触感和小花的嫩湿,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两边是真的草毯。
陆伯言的眼睛逐渐适应晦暗不明的走廊,注意到墙上挂一幅油画。
那是个戴假发、穿绣金法袍的法官,灰白的假发遮住耳朵,鼻头外翘,四颗门齿犹如弯钳、向外凸起。
“这里是英国的古堡?”陆伯言心想:莫非这里按照肯尼斯·格雷厄姆写的《风语河岸柳》设置虚拟场景,这幅油画和英国作家笔下的河狸、鼹鼠风格相似。
他正出神,在走廊拐角处和一个娇小的身影撞在一起。
“哗啷、哗啷”那人手提箱里的行李撒了一地,陆伯言一边道歉一边捡拾散落的东西,他发现钢笔、茶杯和衣物的尺码格外袖珍、比正常人小了两圈。
“没事、没事……”对方也想去捡,却很难弯下腰。
“还好地毯厚,PAD没摔坏。”陆伯言将PAD还给那人,不由得愣住了——对方脸庞很像油画里的法官,鼻头外翘、四颗门齿犹如弯钳,不过五官轮廓柔媚得多,黑色卷发收纳在荷叶边软帽里面,漆黑的大眼睛望向他。
她的个子娇小、只有一米三左右,腹部高高隆起,撑得草绿色方格长裙像顶帐篷。陆伯言暗想:她把虚拟皮肤设置成《风语河岸柳》里的模样,是这城堡的NPC吧?不然管家会找大腹便便的孕妇来做极耗精力的翻译工作?她是真的孕妇吗?
陆伯言试探着问:“您怀的是双胞胎吧?快要生了,还要来这封闭的地堡工作吗?”
“是五胞胎。”
孕妇尴尬地一笑,上下门齿紧咬着,像是想起令她不快的事情。陆伯言送她进房间,没想到天花板又低又矮,脑袋在吊灯上撞起大包,一转身差点踩到沙发。孕妇快速从手提箱里翻出一罐手指饼,咯吱咯吱啃起来。
陆伯言尴尬地想:《风语河岸柳》里的负鼠,紧张时会找坚硬物体来啃,哪怕啃核桃壳。莫非这片元宇宙区域的主人,特别喜欢《风语河岸柳》?
陆伯言退出房间,他回想起五分钟前,她在灯光晦暗中仍能准确地将钥匙插进狭小的钥匙孔,而自己的眼睛还没适应黑暗。而且那房间的高度、袖珍的家具,似乎已准备好迎接娇小的翻译者到来。
在走廊里又走了一会儿,陆伯言有些慌张,这里像迷宫一样,而手机信号断绝,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正慌不择路间,前面冒出一扇落地窗,下午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隐约辨认出窗前有个古怪的人影。
那人逆着光走过来,头上环绕一圈宽大的羽毛饰品,活像印第安人酋长。陆伯言很奇怪他怎么会这副打扮,莫非他是这里的主人?
随着那人走近,陆伯言寒毛倒竖——对方探出脖子,那环绕脖颈的伞状羽毛犹如顶在头上,圆片状猩红色羽毛从头顶覆盖到双肩,胸前横着靛蓝色绒羽组成的“V”字,胳膊两侧伸出赭石色飞羽。
最为醒目的是他的嘴部,向前凸起的角质喙上竟然长着牙齿,和他八根爪子一样锋利。陆伯言不由得怀疑他究竟是鸟类还是爬行动物,他简直像人类和伶盗龙的杂交体。
那人的淡黄眼珠一直盯着他,嘴里嚼口香糖般嚼着羊骨。周围是狭窄的走廊,避无可避,陆伯言四处张望寻找趁手的武器,可周围除了涂着白垩的粗糙墙壁,没有别的。
从《风语河岸柳》童话般的情景忽然转入《侏罗纪公园》的场景,陆伯言有些拿不准城堡主人的风格。但三米之外的“伶盗龙”后腿绷得像弹簧、随时会扑过来。
“他也是翻译者之一,不要伤害他。”
浑厚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巨人挡在陆伯言前面,他只看到巨人那几乎撑破衣领的虬结肌肉,却没看到他的脸。
伶盗龙滑动一下喉咙,悻悻地走开了,临走时还示威地将嚼碎的骨渣啐在地上。
“谢谢!”陆伯言看清巨人转过来的脸,鼻梁扁平、上下颌突出,麦当劳似的“M”形眉弓下,一双琥珀色眼睛望着他:“你好,俺叫卡西莫多。”
“这位比《巴黎圣母院》里的敲钟人强壮多了。”陆伯言握住巨人伸过来的手掌:“你好,我叫陆伯言。”
2、巨人卡西莫多
“你怎么这么瘦?哦,没找到厨房在哪里?”巨人的厚眉棱皱起,“一开始没人带路,俺也挨饿了,这里的管家和仆人透着古怪。走,俺带你去吃饭。”
巨人拖起他向厨房走去,陆伯言小跑着不至于被拖倒。烤肉味牵引着巨人扑进厨房,这里空无一人,却有十二组自助餐托盘,里面从焗肉酱面、烤牛舌到响油鳝段、杭椒牛柳、蒲烧鳗鱼都有。还有焦黄酥脆的烤肉在架子上自动旋转。
“吃完饭送你去找房间,据说每个人房间前面的走廊都是根据本族的风格装饰的。管家说过,还会有两位译者过来。”卡西莫多一边瓮声瓮气地说,一边从烤羊腿上割下一大块肉、撂在陆伯言盘子里。
陆伯言本以为这是一座法国庄园,法式大餐的摆盘精髓在于食物只占盘子的五分之一到四分之一,其余盘面留白。
卡西莫多明显反其道而行之,直径二尺的大瓷盘里,外焦里嫩的烤羊肉和烤牛舌先铺了一半盘子,另外一半盘面被意式焗肉丸和淡黄起沙的苹果泥占据。
陆伯言目瞪口呆地看着巨人,卡西莫多像吃蚕蛹一样将一只烤乳鸽咯吱嚼碎,又用搅沙拉的木勺舀起二两苹果泥、填进嘴里,他一时间忘了问孕妇和“印第安酋长”的来路。
“不合口味?你是素食主义者?”卡西莫多从餐盘里剜出一大勺蓝莓布丁、扣在陆伯言碗里,指着颤巍巍的布丁说:“多吃点,难怪你这么瘦小。”
为了不让卡西莫多继续耿直地发问,陆伯言舀起一勺焗肉酱面,豪放地吃下去。吃饭间,陆伯言问出关于其他人的情况——那位怀五胞胎的孕妇名叫帕缇娅,伶盗龙模样的“酋长”便叫酋长,都是应邀而来的译者。
“他们都不像我们。”陆伯言指指卡西莫多,又指指自己:“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卡西莫多张望一下门口,压低声音说:“俺听说,这里的主人选出六名译者,集中到这儿,要给他翻译一部能影响各个族群的书。”
“什么样的书?”陆伯言有些诧异,暗忖:主人怎么能确定,我能翻译那语言?
“不清楚,翻译还没开始。”卡西莫多也很困惑,看来他和陆伯言一样,被某种力量从自己所在的象限世界摘出来,穿过迷雾引领到此地,他与主人素未谋面,知道的不比陆伯言更多。
陆伯言顿时有些忐忑,何等煌煌巨著,才能让主人不惜聚集这些古怪的译者?
3、形同软禁
和那只伶盗龙同处翻译者之位让人别扭,他名字读音很像“酋长”,或许这音节出自狩猎时的嘶吼声。陆伯言不想和伶盗龙产生过多的交集,谁喜欢一个套在伶盗龙皮肤里的玩家呢?还不如选择朴实刚健外貌的卡西莫多。
可在书房里,六名译者分别坐在自己的桌子后,陆伯言坐在第一排,帕缇娅和卡西莫多坐在最后一排,而中间一排由酋长和另一只章鱼般的生物占据。
陆伯言奇怪卡西莫多怎么凭空矮了一截,走到后排一看,乐了,大块头坐在地上挖出来的圆坑里,靠在黏土沙发上。他走过伶盗龙时注意到,酋长的椅子是鞍马形的,酋长跨坐在上面,双手架在Y字形杆子上,拈起一支笔装斯文,尾巴在帕缇娅头上扫来扫去。而负鼠孕妇敢怒不敢言,紧张兮兮地啃着手指饼。
陆伯言无暇顾及身后坐了一只“章鱼人”,他替右侧距离自己三米的女孩担心,因为那只伶盗龙就趴在女孩身后一米的地方,一直把羊腿骨当做口香糖嚼,鼻孔吹起的热气都能拂动女孩的发梢。
而女孩恍若不闻,安安稳稳坐在椅子上,从管家手里接过20页书稿。
陆伯言同样拿到20页书稿,据说每人每天仅能拿到20页进行当场翻译,离开书房时必须将书稿交还,哪怕是去上厕所。
书房四角坐着四名保安,前后门各有两名,六名保安和管家一样是哑光外壳的人形生物,他们身体上显现出凌厉的弧状结构,陆伯言猜想他们的胳膊或小腿上会突然弹出狭长的剑刃。
书房很大,摆上六张桌子绰绰有余,陆伯言竭力让自己专注于书稿,因为刚才管家宣布的讯息太过于震撼——预计将翻译30天,译完600页内容。休息一天后,将给译者两个星期时间校稿。翻译完成后,这片虚拟世界的主人会对六位译者实施记忆清除,确保他们不会泄露书稿的任何信息。
陆伯言努力抑制恐惧和愤怒,他在猜测会以何种方式清除他们的记忆,猜来猜去,很可能从时间上清除这45天的记忆——既然主人有能耐将他们带离各自的世界、齐聚在这里,也能清除一定时间段内的记忆,至于是粗糙淘洗还是精确地剥离,是否对大脑有损伤,只有天知道。
胃部开始痉挛,陆伯言像吞了一团火炭、坐立难安,他看看右边的女孩,她的发丝柔顺的贴在额上,在灯光映衬下,侧脸柔嫩的像蒸滑蛋。
她已拿起一页纸浏览,陆伯言也将注意力集中到书稿上来。
这一部书稿的男主角是个怀有作家梦的少年,生活在二战结束之后的西班牙,成长于旧书店的少年一心想成为小说家,然而他并没有其他人的天赋。加之西班牙弗朗哥的独裁与社会管制日益加强,旧书店生意举步维艰,他不得不去海边捕捞章鱼补贴家用……
陆伯言哭笑不得,暗想:这就是让我们过来翻译的书稿?
他继续往下看去,巴塞罗那海边的章鱼不是那么好猎杀的,那些章鱼仿佛被施了魔咒,会改变身体的一部分,无论是将触手尖端变成羊角锤还是变成铁锚的形状,皆有可能。然而改变是及其缓慢的,某只章鱼很可能用一个星期将触手尖端变成螺丝刀,忽然发现所有的螺丝是一线切口,而它的触手尖变成十字花螺丝刀……
在猎杀与反猎杀的过程中,章鱼人凭借自己的变形优势,免于自己被做成海鲜烩饭。可此时男主角爱上一位漂亮姑娘,他必须用藏红花海鲜烩饭赢取姑娘的芳心。
陆伯言险些笑出来,他下意识地望向蛸足人,发现它身体变成忧郁的青蓝色,眼眶上的亮片暗淡下来。酋长则发出一阵嘶哑的大笑,脖子上的羽毛兴奋地竖起。
卡西莫多很看不惯伶盗龙的做派:“安静,你在亵渎翻译工作。”
鲜嫩膏腴的章鱼触须做成的海鲜烩饭很成功,男主角赢取女主角的芳心,他们很快有了自己的孩子,女主角产出椭圆形的卵,男主角要将卵送去孵化室,他俯下身子,试图想用前爪抱起卵、裹在前胸保暖的绒毛里,可他短小的前爪无法胜任。女主角催促他:“赶快,这里太冷了。”
男主角张开上下颚,小心翼翼地含住椭圆形的卵,避免34颗尖利的牙齿咬碎卵壳,而后向模拟沙地温度的孵化室奔去。身后女主角担心地喊道:“慢点!”
……
这是什么剧情?陆伯言望向“酋长”,他的前爪放在胸前的靛蓝色绒羽上,似乎那里特别暖和。陆伯言暗想:这是在暗示伶盗龙人对章鱼人的残杀?伶盗龙人想与异性繁衍,必须猎杀大量的章鱼人作为储备粮?
他急切地想从文本中找出更多线索,可惜每天只有20页。他茫然无措地抬头,注意到书房前面的水族箱里,一只鹦鹉螺在倒退着游泳,悠哉悠哉。
水族箱足有2米长、1米多高,足够鹦鹉螺朝6个方向游动。陆伯言放空大脑,视线追随鹦鹉螺晃悠一阵子,转而修饰译文。下午五点,管家将每个人的译文收上来、快速浏览一遍,对六位译者说:“今天只是热身,明天开始正式翻译。我郑重宣布——从明天开始,每个人拿到的都是不同的文本,请各位翻译成本族的语言,但是每个人不能向其他人泄露内容。一旦泄露,将被剥夺翻译的资格,清除记忆并强制驱逐。而最后,只有三个人能离开。”
六人顿时哗然,脾气暴躁的伶盗龙和尼人率先从工位上跃起。陆伯言暗暗恼怒,望向管家身侧——那里还有六名保安机器人,凌厉的外壳“蹭蹭”滑开,二十四管电击枪探出外壳,枪口的蓝紫色电弧劈啪作响。
伶盗龙首先坐回去,双爪交叠在胸前,似乎在等卡西莫多先去送死。其他人也都悻悻地坐回工位。
管家可能觉得语气过于严厉,缓和道:“在这里,我们将会提供各位最喜欢的食物,可以点餐。这栋宅子里有游泳池、保龄球馆、健身房,请各位尽情享用。机器仆人会在你们房间外面待命,如果有什么需求,尽管找他们。”
卡西莫多粗声问道:“不能出这个大宅子?我从未在狭小空间里待着超过一个星期。”
“在翻译工作结束之前,只能待在宅子里。”管家恢复了严厉的腔调,“你惯于在大草原上奔跑、狩猎,会提供VR眼镜和跑步机给你玩狩猎游戏的。各位,请去享受晚餐吧。”
陆伯言暗想:这里仍然提供VR眼镜,算不算虚拟世界中的虚拟世界?这太奇妙了。
4、不吃碳水
晚餐时间,卡西莫多说自己忝列律师之职,在法庭上为官司忙得焦头烂额,业余时间以翻译小说为乐。
“看不出这位身高八尺、腰围也是八尺的尼人大汉,身如猛虎,细嗅蔷薇。”陆伯言促狭地想:莫非尼人法庭断案,是把原告律师和被告律师扔进斗兽场,丢给他们双刃斧和钉头槌,哪一方律师活着从斗兽场里出来,法官便判哪一方胜诉?
陆伯言从比武审批血与沙的遐想中回过神来,发现卡西莫多化悲愤为食量,瓷盘里的烤肉堆如山高。大块头刀叉并举、将烤羊肉的山头削下去一块,从山坳中看向陆伯言:“你怎么不吃?”
陆伯言一直用叉子缠盘子里的意大利面,悄悄观察邻座的女孩,叉子上已缠起小毛线团般的意面。女孩只取了一块蛋糕和一杯咖啡,银匙在咖啡杯里搅来搅去,也是若有所思。
“我有事问她。”陆伯言端起盘子走到女孩面前:“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女孩点点头,陆伯言坐下、自我介绍一番,得知女孩叫沈雪洁,陆伯言问她为何怏怏不乐,沈雪洁一指两三张桌子之外的身影:“他坐在我后面,我害怕。”
那个身影把一只剥了皮的山羊吊在铁钩上,张嘴便啃、血沫四溅,兴奋地浑身羽毛簌簌发抖。不是别人,正是一碰面就想给陆伯言来个下马威的“酋长”。
什么样的人会选择伶盗龙皮肤,连在虚拟世界中的做派也和茹毛饮血的野兽一样,他想长出巨嘴尖牙的幻肢吗?为什么这片元宇宙的主人把不同物种的“人”聚在一起?
酋长直勾勾瞪过来,陆伯言不想和他目光相碰,转回头对沈雪洁说:“我去找管家,想办法把‘酋长’挪到第一排,把你调到最后一排。”
沈雪洁点点头,继续用银匙搅动咖啡,她明显不信。陆伯言苦笑,端盘子回到卡西莫多跟前,卡西莫多推给他一只焦黄酥脆的烤鸡:“吃不饱怎么干活?”
陆伯言不好意思总吃他端来的食物,起身道:“我去盛焗肉酱面和土豆泥,你要多少?”
卡西莫多摆摆手:“我不吃那些。”
陆伯言好奇道:“那你主食吃什么?”
“我吃肉就饱了,最多吃些苹果泥溜溜缝。”
陆伯言在自助餐台前站了许久,初见卡西莫多时,他认为憨直的巨人是智人或者克罗马农人,但与卡西莫多相处久了、发现他不吃碳水,猜测被证实了——卡西莫多是尼安德特人。
陆伯言回想起教授在课堂上讲的——“现代智人脑容量是1200毫升,而尼人达到了1700毫升。是的没错,1700毫升比现代智人都高。那么问题来了,强壮的尼人怎么就干不过智人呢?一切源于身体内存在的‘血脑屏障’。”
“‘血脑屏障’不是一堵高墙,而是一道无形的屏障,由血管内皮细胞和神经星状细胞构成,环绕着脑组织。这是中枢神经系统和血液交换物质与能量的门禁,你可以把这道屏障看成一张致密的网,只有气体和很小的分子能直接穿越。由于内皮细胞膜是磷脂双分子层,所以脂溶性的分子也可以通行,而水溶性的反倒不行。”
    “也就是说,水溶性的分子人体容易吸收,但是进入大脑,水溶性的门卫不让进。得需要里面的人出来接,这就是载体蛋白,也叫转运蛋白。而出来接人的这位蛋白先生并不认识果糖,只认葡萄糖。这就是,葡萄糖成为脑组织唯一的能量提供分子的原因。”
    “血脑屏障护佑着脆弱而不可再生的脑细胞的同时,也给灵智初启的人类留下了一个两难的选择题——葡萄糖吃多了,就聪明;果糖吃多了,就强健。想都吃?不好意思,你的消化系统和内分泌系统支持不了。”
“简而言之,七万年前的尼人擅采集果实而非种植谷物,而果实提供的主要是果糖而非葡萄糖。果糖提供的能量仅作用于肌肉组织而不能营养大脑,这使得尼人膂力强健而头脑简单。而且因为胰岛素抵抗和2型糖尿病,他们无法有效地利用食物中本就不多的葡萄糖。”
“葡萄糖是目前已知唯一能通过哺乳动物血脑屏障、为大脑直接提供能量的糖类,大脑在休眠的状态下,还要消耗人体25%的能量。在清醒时,这个比例会达到75%甚至更高。可怜的尼安德特人空有一个1700毫升的大脑,却始终没有足够的能量启动它。打个比方,就像一只400瓦的灯泡接到了5号电池上。七万年前到底选哪种糖吃,这是个生死攸关的问题啊!”
听讲的学生们一片哄笑,只有少数几人没有发笑,比如陆伯言。
教授接下来的话振聋发聩,陆伯言一直记得——“能量摄入的不均衡,以及能量利用的缺陷,湮灭了尼安德特人那微弱的灵智启蒙,从而也湮灭了这个强大种族昙花一现的文明之光。智人的胰岛素分泌系统可以有效分解葡萄糖,而尼人则不行。但是一部分智人因为祖先与尼人通婚,从而患上2型糖尿病、胰岛素抵抗、高脂血症和类风湿,也算是尼人对智人的诅咒吧。”
和卡西莫多一起吃过三次饭,他取餐只取肉类和果泥,不碰碳水化合物,甚至土豆泥,因为土豆泥的主要成分是淀粉,和米饭馒头玉米一样,提供他分解不了的葡萄糖。
七万年前,尼人已经被智人消灭殆尽了,遑论形成独特的文明。可是看卡西莫多的谈吐举止,他来自成熟的尼安德特文明。且不说卡西莫多,负鼠人帕缇娅和伶盗龙人酋长是怎么回事?陆伯言有些头疼,一块拼图搜集到了,却引发他看到更广阔、更残缺的空间。
5、《花胶果与竹节》
第二天沈雪洁来到书房,看到陆伯言在向管家恳求什么,俄而,陆伯言满脸歉意地跑过来:“我想换到伶盗龙前面,抱歉没换成座位。”
沈雪洁微微一笑:“不要紧,你已经尽力了。”
陆伯言臊眉耷眼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好在当天的20页书稿很快发下来,他全神贯注于翻译。今天的故事主角是两只负鼠人,男主名叫竹节,女主则叫花胶果,陆伯言原本以为能治愈,没想到只会让他格外致郁。
5-1、
从流水线上下来时,竹节感到自己刚从污浊湍急的洪水里捞上来,车间里的装配工人肩挨肩,根本没有转身的余地。他已经连续站立了10小时,双腿酸痛到爬不动梯子。
劳工宿舍由数百个立方体拼成,活像“魔方大厦”,没有楼梯,只有直上直下的铁梯。竹节踩着吱嘎作响的梯子,勉强爬回自己在三楼的宿舍。花胶果看到他就激动地跑来拥抱,竹节摊开沾满铁锈和机油的双手:“我先洗手,脏。”
花胶果目光灼灼,洗手到一半的竹节忽然意识到什么,顾不上拧紧水龙头,忐忑不安地坐到花胶果身旁:“医院检查结果怎么样?”
花胶果羞赧地低下头,手指在肚子前面画一道圆弧。竹节感到大脑一片空白,语调颤抖:“我要当爸爸了?”
“嗯,四个宝宝。”
竹节兴奋地抖动胡须,想象和花胶果一起带孩子去公园玩,四个孩子一起跑滚轮会很壮观吧?
但阴霾很快覆盖了喜悦,花胶果只能请一天假去医院,明天还要加入流水线装配大军。清晨只要哨声一起,“魔方大厦”里的数千负鼠人赶紧穿衣、顺着铁梯往下溜。但凡有人滑得慢了,上面便传来十几人的怒骂,或者有人干脆一屁股墩下来——且不说如果上班迟到,一天辛苦白干了;如果摆渡车去食堂去晚了,好饭早被人挑没了,还得排更长的队,排队时间长一点,便压缩吃饭时间。
在挤得龇牙咧嘴的摆渡车里,竹节愁得直想揪自己的胡须——摆渡车总是尽可能装满更多劳工,每天挣抢上车和打仗一样,车里挤来挤去,妻子又怀了罕见的四胞胎,流产了怎么办?妻子肚子越来越大,行动只会越来越困难,每天爬上三楼已是艰难,铁梯锈迹斑斑,每天早上哪能承受那么多人同时往下出溜?
花胶果感受到丈夫的焦虑,苦于手脚挤得动弹不得,只能转过头碰碰胡须。
中午休息的短暂间隙,竹节顾不上吃午饭,向主管申请宿舍挪到一楼,尽管一楼要面对高空抛物、垃圾遍地、污水横流,但两厢其害取其轻,竹节只能咬着牙选不爬梯子。
果不其然,主管是伶盗龙,它的身形是竹节的二十倍大,竹节小心翼翼地敲开办公室门时,主管正在看“仓鼠球竞速”的直播。竹节怯生生地说:“主管……”
伶盗龙咆哮道:“没看见我忙着吗?”
车间里留给负鼠人的午餐时间只有半小时,晚回去扣工资不说,还会被伶盗龙监工毒打一顿。但有求于人,竹节只能按捺下焦灼的心情,等主管看完“仓鼠球竞速”。
说是“竞速”,并没有F1方程式赛车的平坦赛道,相反,四个仓鼠球从崎岖山路上翻滚而下,负鼠人心惊胆战地操作透明球躲过嶙峋的山石,不时有两个仓鼠球撞在一起,无从控制的球体在犬牙交错的山石上跌宕起伏。里面的驾驶员早已撞得头破血流,透明球内壁上满是喷溅的血迹。
主管嘴里骂骂咧咧,和其他群情激昂的伶盗龙观众一样,不在乎负鼠人驾驶员的死活,只在乎哪个仓鼠球先滚到山下——他在4号球上押了重金。
幸好4号球先到达终点,骨断筋折的驾驶员用尽全力爬出仓鼠球,奄奄一息。所有的伶盗龙急着兑换奖金,根本不管他。而其他失败的驾驶员不管是否还活着,都被赌输红眼的伶盗龙扯出透明球,乱牙分吃。
主管赢了赌注、心情大好,一双脚爪翘在竹节头顶上,听完可怜的准爸爸哭诉,主管笑得脖颈上一圈羽毛哗哗乱颤:“小耗子便该住游戏屋,蓝的、黄的、红的方块……小耗子那住处,像不像一个个大骰子摞在一起?气窗便是开洞,两点、四点,门洞圆圆的,便似掷了个‘壹点’。”
竹节听主管天花乱坠地胡扯,明白他想索贿,抬头问主管:“您看上什么了?”
主管凑近他,张开满是尖牙的巨嘴:“听说‘紫河车’炖汤很补。”
这一天傍晚,劳累一天的花胶果艰难地攀上梯子,竹节在下面小心翼翼地扶着她,摸黑钻进家门已是骨酥腿软、手颤腰酸。
吃完晚饭已是晚上八点多,花胶果问:“你有心事?”
竹节把主管索贿的事情说了,花胶果问:“‘紫河车’是什么?”
“夭折的胎儿。”
“啊?”花胶果倒抽一口凉气,紧紧捂住腹部。
竹节急忙安抚她:“听说黑市里有,买到给他,咱们就不用每天爬梯子了。”
花胶果好半天才惊魂落定,惴惴不安地问:“买这个不犯法吧?要很多钱吧?”
“用不了多少钱。”竹节实在不想额外让妻子担心,每一只“紫河车”相当于他半个月工资,至少送四只,两个月工资便打水漂。妻子需要增加营养,四个婴儿一出生花费海了去,正是要攒钱的时候,现在就要预支两个月工资,他有些肉疼。
竹节找人多方打听,才知道买卖“紫河车”的黑市在哪里,凌晨两点他从床上爬起来,轻轻吻一下熟睡的妻子,奔赴黑市。
陆伯言读到这里将书稿往桌上一扣,抬头将眼泪憋回去,他不由得回头瞪了酋长一眼,暗忖:原来你们是这样压迫负鼠人的。
酋长回瞪他一眼、咧咧满嘴尖牙。陆伯言收拾情绪,看看帕缇娅,只有人类四五岁小孩的身高,肚子高高隆起,不时凸起鼓包,帕缇娅顿时现出痛苦的神色,轻抚肚腹、安抚腹中胎儿。
陆伯言暗忖:文本中的花胶果也是负鼠人孕妇,看来她们一胞多胎,比人类孕妇负担重得多。
他收拾心情,继续往下看。
竹节怀里抱着四枚“紫河车”,踏着露珠往家赶,“紫河车”虽然已风干,却能看出胎儿成形的手脚和眼窝。夜深露重,竹节仿佛感觉到四枚“紫河车”在他怀里挣扎、哀嚎,赶紧攀着梯子回家。
孕妇本来该多睡一会儿,第二天早晨竹节本不想早早叫醒妻子,可如果起晚了,梯子上积攒的人会越来越多,竹节可不想花胶果被上面硬挤下来的人砸到。两人早早顺着梯子爬到地面上,摆渡车还没来,寒风蚀骨,竹节搂着妻子,想多攒些热量给冻得发颤的妻子。
第一辆摆渡车迟迟没来,负鼠人劳工越攒越多,赶摆渡车时推搡争吵,花胶果被汹涌的人潮挤下去。竹节用身体挡住挤压过来的人群,慢慢扶起她,目送车离开,他不想在妻子面前哭,可脸上全是泪。
摆渡车总算到达厂房,来不及吃早饭了,竹节好不容易挨到中午,也顾不上吃午饭,紧紧捂住怀里四枚“紫河车”,仿佛它们就是妻子肚子里的四个婴儿。跑到主管所在的楼层,竹节放轻脚步来到门前,轻轻敲敲门。
主管一看是竹节,探出覆盖鳞片的手指敲敲桌子:“放上来吧。”
竹节高举双臂还够不到桌沿,他又不敢踩着抽屉爬上去,尴尬地揣着盒子,急得满头大汗。主管戏弄竹节够了,两根指头拈起盒子,挑开盖子看了看:“你走吧。”
“从三楼搬到一楼的事儿,您看……”
“我得在公司层层上报,上头还得开会研究,哪有那么快?”
“花胶果今早上从摆渡车上被挤下来,差点流产……”
主管不耐烦地挥挥爪子:“见你走就快走,回去等消息吧!”
5-2、
晚上,草虫啁啾,凉风温柔地驱散暑热,竹节将耳朵贴在妻子高高隆起的肚子上,听里面的动静。
“他们动了,动得好厉害。”花胶果望着肚皮上凸凸凹凹的冒起,眼里满是慈爱和喜悦。竹节抬头望向妻子憔悴消瘦的脸庞,想起她拖着沉重的身子在流水线上赶工的情景,鼻腔一阵酸涩,可自己累死累活,也多挣不了几个钱。
花胶果看他眼里噙满泪水,指着房间里的四层架子床说:“等他们钻出来,就能好好看看了。”
经过三个月提心吊胆地等待,竹节一家终于搬到了一楼,又过了两个月,花胶果离预产期不远,竹节早就着手准备迎接宝宝的降生。逼仄的空间无法容纳四张婴儿床,竹节也买不起,毕竟买“紫河车”送给主管和囤奶粉尿布花去他大部分工资,他从工厂里捡来废木料,亲手打造叠了四层的婴儿床。他想给妻子补充营养,可四胞胎太耗费体力,妻子已不堪重负。孩子出生后妻子半年上不了班,自己微薄的收入要养活一家六口……
竹节正想事,忽然两个酒瓶从楼上丢下,砸在屋门上碎了一地玻璃碴子,花胶果吓得尖叫一声。竹节正要冲出去骂谁从楼上扔酒瓶,忽然感到手腕被死死抓住,他一回头,妻子双手捂着肚子,呻吟道:“孩子……惊着了,现在、现在就要出来!”
花胶果在简陋的产房里呻吟,薄薄的板壁并不能挡住一声声惨叫扎在耳膜上。竹节在产房外面焦急地揪着胡须,每一秒像是在火上烤。他忽然停了手——它已经没胡须可拔了,手里的胡须根部沁着血珠——负鼠人的胡须本是用来感知黑暗中的环境、殊为敏感,负鼠人先祖在语言匮乏时甚至通过碰碰胡须传递感情,而他竟然将胡须一根根拔掉。
“哇!”脆响的啼哭传来,竹节激动地想冲进去,理智告诉他还有三个婴儿,自己不能进产房一步。激动地在门外转来转去,“哇”、“哇”、“哇”,又有四声洪亮的啼哭,他正沉浸在这天籁中,忽然产房内一片寂静。
婴儿的啼哭倏然消失了,竹节心脏一沉,仔细去听,花胶果的痛苦呻吟也消失了,产房里一片静寂。
门是从里面反锁的,恐慌和焦灼瞬间攫取了他,竹节“砰砰”地撞门,撞到身上被玻璃割破、撞到身子快散架,两个负鼠人保安箍住他,三个人向前一扑,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骆驼,门向里面倒去。
竹节抬头,先看到浸满血渍的手术台,他艰难地仰起被保安往下压的脖颈,往上一望,感到自己的血液瞬间凝固了——竹节看到花胶果双目圆睁、仰躺在手术台上,原先隆起的肚子瘪下去,像被掏空棉花的布娃娃。
“我听到她在喊疼!我听到婴儿的哭声,四个孩子都在哭!”竹节咆哮道,歇斯底里:“你们把他弄到哪里去了?我要花胶果回来,我要我的孩子!”
没有人听劳工的呼喊,赶来的警察不由分说将他投入监狱。在潮湿冰冷牢房里的每一秒都煎熬无比,竹节的嗓子暗哑地发不出声,四个孩子不知道哪里去了,而他却被关在号子里,无能为力。
陆伯言翻译到这里,从椅子上“腾”地站起来,椅子被他“哐啷”带翻。他对酋长怒目而视几秒钟,又扶起椅子、气鼓鼓地坐下。
“你瞪我干什么?”酋长摆动着尾巴踱步过来,腐臭的口气透过牙缝喷在陆伯言脸上:“莫非你从书稿里看出了什么?”
书房里的六个保安机器人不敢怠慢,其中三台身侧的滑盖打开,各探出四枚金属长箭,箭头上弧光闪烁、劈啪作响。管家不知什么时候带着两名保安滑到酋长身后,冷冷地说:“译者不许交流自己拿到的书稿。”
就算在虚拟世界中,被十二支电击箭刺在身上,电流足以对大脑和肌肉留下不可逆的创伤。酋长情知自己抗不过疼痛,非得从体感服里活生生疼醒不可。就算自己击毁一两台保安机器人,城堡主人也不会允许自己活着离开,便讪讪地回到座位上:“开个玩笑,何必当真?”
陆伯言感激地向管家点点头,继续翻译书稿,心里却翻腾不已:这些文本是基于区块链技术而存在的吗?一旦从城堡主人那里由管家分发给翻译者,便与译者深度绑定在一起,每个文本有独特的“身份”。除非译者A同意把文本A给译者B阅读,否则译者B无法读取文本A;同理可证,即便译者C偷来文本A给译者B看,如果没有译者A的首肯,译者B,仍然无法解密。如果其他人想获取文本,会怎么做?
5-3、
三天之后,瘦脱了形的竹节被踢出监狱,乌云开始聚集、快下雨了,他忍受着别人的白眼钻进公共汽车。他身上沾染监狱里的污秽气息,竹节不停想着:回家赶紧报警,再洗个澡,别弄脏了婴儿床,花胶果最爱干净……
他顶着瓢泼大雨回到宿舍楼前,发现自己和花胶果的房间被占了,精挑细选的婴儿用品被抛在屋外,和宿舍楼各层扔出来的垃圾、污水混合在一起。里面的新住户一边吃他攒钱买的奶粉,一边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他已经被开除了,有道德洁癖的伶盗龙主管不愿让一个有案底的员工留在工厂。
花胶果一针一线缝制的婴儿小衣服被新住户垫在屁股底下,揉搓得不成样子,一针一针钩编的小帽子被踩在脏脚底板下。竹节顿时眼睛红了,扑过去将那人掀翻在地。对方恼羞成怒大打出手,竹节连续饿了几天,哪里打得过,被对方踹进外面的泥水里。
竹节站在滂沱大雨里,雨伞混合着泪水、泥水在脸上流淌,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肋骨的剧痛把他摁倒在泥水里。
据说伶盗龙聚会很流行吃“紫河车”,伶盗龙极为迷信,越是多胞胎的负鼠人,他们相信越有药效,特别是四胞胎的。
竹节回想起自己买给主管送礼的“紫河车”,自己也是这利益链条上的一环?把持医院和执法者的都是伶盗龙,他们能将黑暗惨剧消弭于无形。
他正想着,有只手搀住他。竹节抬头一看,是流水线的工段长。工段长把颤巍巍的竹节扶起来,拍拍他裤子上的泥,笑眯眯地问:“去我家坐坐?”
行尸走肉般的竹节像钻进工段长的宿舍,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也挤在狭小的房间里。竹节擦干净身上的泥水,失魂落魄地坐到地上,工段长给他倒杯酒:“先喝杯酒暖暖身子,听老哥给你说一说——你看看我这俩小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半大小子吃垮老子。你没养过孩子,不知道孩子多的苦处。”
“咳咳!”竹节原本灌下去半杯酒,听到工段长这么说呛了一口,火辣的酒浆从喉管直冲到头顶,竹节呛得快要咳出肺来,工段长却自顾自地说道:“咱们的孩子长大以后能干什么?还不是给伶盗龙做牛做马?孩子长大了左不过要受他们欺负一辈子,你这倒是免了看孩子受罪……”
竹节将工段长掀翻在地:“说,主管给你什么好处,让你来胡说八道!”
“不许欺负我爸爸!”两个小孩冲过来厮打,饥肠辘辘的竹节挡不住父子三人拳打脚踢,再次被踹进门外的大雨中,这次他再也没有力气,污浊的臭水咕嘟咕嘟往鼻腔里倒灌。
工段长不想再碰竹节,生怕他死在家门口、自己被伶盗龙执法者敲竹杠,便报警有人私闯民宅。这次可没那么容易了结,执法者早就想灭口,终于能给竹节安上“强闯民宅”的罪名,从污水坑里醒来竹节只能逃跑。
翻译至此,陆伯言已是泪流满面,他还想再往下看,20页书稿到此为止,虽然抓心挠肝地想知道竹节的后续,可只能等到明天。他将译文倒扣在桌子上,定定地望向水族箱里的鹦鹉螺,后者似乎在炫耀自己类似潜水艇的能力,室管给每个腔室不断地施压渗透,缓慢排出壳内的水,从水族箱遍布砂砾、海草的底部升到顶部。
“饶是潜水艇参考你设计的,3亿年来你还是丝毫没有进化。”陆伯言对鹦鹉螺感到哭笑不得,忽然一片阴影笼罩过来。他回头一看,酋长在窥视他的书稿。管家再次挡在酋长和陆伯言之间:“不许偷看别人手中的书稿,只能看自己那份!”
酋长自忖尖牙利爪对管家毫无作用,只怕这抽象雕塑般的躯壳只是城堡AI的一个分身,挤出笑容:“我记住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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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东方木

校对: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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