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汪小海（中）| 周末阅读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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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带来汪小海的《方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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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汪小海，工学硕士，科幻作者，围棋爱好者。2022年开始科幻写作，作品散见于未来事务管理局、奇想宇宙。
方舟（中）
作者：汪小海
全文约19052字
预计阅读时间48分钟
八、告别
老家很远，从波士顿到得克萨斯，需要四个小时的飞机。下了飞机，再乘三个小时汽车，才能回到老爱德华那藏在田野深处的牧场。他最终的归宿离牧场只有约一英里的距离——那是个站在上面就能望到远处群山的山坡。
山坡的向阳处立着一块墓碑，墓志铭很短：“晨曦穿过山谷，照向我们的胸膛。”
爱德华认得这块石碑，在他离开这个牧场前，父亲就带他来过许多次。他们一来就是一个上午，父亲会坐在这儿很久，一直坐到太阳徘徊至头顶，牛羊吃饱了草，父亲才会带着他回去。爱德华从未见过墓碑的主人，他只看过她的照片和影像。她是一个高挑的女人，有一双漂亮的蓝眼睛。年轻的父亲站在她身边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咧开嘴露出牙齿。带着那种笑容的父亲，爱德华也只在照片和影像里见过。
她在这里等了老爱德华五十四年了。当石灰色的棺椁埋入地下，墓碑上刻上了另一个名字时，他终于来了，来和她一起欣赏山谷中的朝阳。当初，父亲送她到这里的时候，在想什么呢，他是不是也会坐下来，望向远处的山谷。
“朱莉·斯科特。”同行的工作人员都已经离开了，鲍勃是唯一陪着爱德华的，他蹲下来，用湿毛巾擦拭着墓碑上的灰尘，“你跟我提过你的母亲。”
“是的，我从未见过的母亲。”爱德华弯下腰，从白色康乃馨上一片片摘下花瓣，撒在墓碑上。微风拂过，花瓣被吹到一旁，爱德华就把它们再次摆放好。
很快，墓碑就被擦得干干净净，大理石的表面黑亮亮的。不过扫墓的人离开以后，雨会泼上去，让它再次变得斑驳，风也会裹住它，带走它边边角角的微小碎屑。
“不回去么，天就要黑了。”
“我想再等一会儿。”爱德华坐了下来，望着远处斜入山谷的夕阳，“如果你想回去，我知道你腿脚不好……”
“我陪着你。”鲍勃坐到爱德华身边，习惯性地倚到了他的肩膀上，“山谷里的夕阳，真美。”
“和城里的不一样吧。”
“当然，我只从玻璃窗户里看过夕阳，要是到街上去，楼房总是会挡住阳光。”
“这儿不会，如果你想，随时都可以看到太阳。我现在才想起来，原来太阳照到身上，是很舒服的一件事。”爱德华闭上了眼睛。
“这儿是你的家，真是美丽的地方。”鲍勃也摘下了眼镜，合上了眼睛，任由微风拂在他的脸上，“上一次来的时候，我还没这么觉得。”
“你是怎么从这儿飞到我身边的？这些大山很美，但想翻过它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经营一个牧场，开拖拉机收干草堆和研究神经生物学，好像存在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鲍勃沉思了一会儿，“老爱德华先生是个伟大的父亲。”
“是网络，我爸爸读书不多，但他很会上网。我小的时候，就经常看着他对着电子屏幕眉头紧锁。那儿，你看到那儿了么。”爱德华指着牧场不远处一根高耸的电线杆，上面摆着一个方形的箱子，箱子里头连出各种各样的长天线，“那是我爸爸立起来的基站。”
“爸爸曾经跟我说过，没有什么是互联网上得不到的，好的坏的，有用的没用的，只是要去筛选而已，他总是能从上面找到想要的。”
“难道你是从那儿学会的微积分？”
“不然你以为呢，我十五岁就上大学了，十三岁之前我可一直呆在这个牧场里，那儿的马厩里有好几个手摇发电机，我就是在那些发电机连着的电脑上完成了麻省理工大学的数学基础课的，不然他们怎么会要一个毛头孩子。”
“还真是。”鲍勃揉着眼睛笑了笑，“看来是电磁波帮你翻过群山，送你到我面前的。”
鲍勃本来想说是老爱德华的功劳，可他手往后一撑，摸到了旁边冰冷的大理石。他害怕又让爱德华伤心，只好临时改了口。
夕阳最后的余晖照得云彩血红血红的，目力尽头的深山已被黑暗完全笼罩。没了送来温暖的电磁波，连本来和煦的秋风都变得凌厉起来，吹紧了他们身上的皮夹克。尽管现在，鲍勃还倚在爱德华的肩膀上，但随着太阳的完全落下，他们很快就要站起来拥抱道别了。鲍勃喜欢这样，他已经不知多少次靠在爱德华身上了，每一次都很温暖。但这最后一次残余的温暖，更令他害怕寒冷的到来。
“那我要感谢电磁波。”爱德华拍了拍鲍勃的肩膀，示意自己要站起来。“光也是电磁波，不是么？它送给植物以能量，人类用它们传递信息，就连我们的意识，也是复杂的电磁信号。”鲍勃有些不舍，但还是起开了。
爱德华指着自己的脑袋，摇了摇头：“我们需要它，我们得活下去。”
“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了么？”鲍勃戴上了眼镜，垂着双手等待爱德华的回答。
最后一丝夕阳光也被山谷掩盖了，天完全黑了。
爱德华没有回答，他只是背过身去，只盯着墓碑上的那句话。
“那会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你怎么知道那个世界就不好，我们可以摆脱死亡，我们一起。”鲍勃拉住了爱德华的胳膊，热泪从他红了的眼眶中溢出来。
“因为那儿是体会不到世界的美好的。”爱德华转过身来，轻轻吻了一下鲍勃的嘴唇，拭去了他的眼泪。
天已经完全黑了，望着爱德华身后深邃不见边际的黑暗，鲍勃缓慢地抬起了双手，紧紧搂住了他的爱人，他曾经至爱的，却终将离去的爱人。
最后的告别时间不长，鲍勃转过身，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山下走，他刚走没几步，爱德华就叫住了他。
“你知道为什么西莉亚不分享么？”
鲍勃愣住了。
“因为我们的方向错了。那些纳米机器人经过了成千上万次测试，意识电信号是完全一样的。是材料，模拟信号的材料不一样，生物是用有机物模拟电信号的，计算机用的是硅。”
“什么？”鲍勃转过身来，不可置信地看着爱德华，“这有什么区别么？”
“有机物不稳定，碳基的活性很高，这种不稳定性使电信号的模拟多出了更多可能。但硅不一样，硅太稳定了，它能模拟出绝大部分的意识电信号，但模拟不出有机物不稳定带来的概率发散。”
“我……我相信你。”鲍勃走上前来，“可你已经远离研究工作很久了，我要怎么验证？”
“没什么可验证的，那只是我的一个猜想。”爱德华笑了笑，“不稳定性意味着情感，也意味着最终的衰解。这并非是我们的技术缺陷，这是一个无法逾越的物理规则。”
“也就是说，死亡和爱是一体的。”
鲍勃愣在原地，他瞥到自己的手表，秒针正一点点划过表盘，它顺着时间流向的轨迹，只朝一个方向运行。如果爱德华是对的，那宇宙间就没有什么是比爱更珍贵的了。它只存在于智慧生物的某个生命时期，相对于宇宙的时间长度只不过是沧海一粟。随着智慧生物的“进化”，这种珍贵的东西会顷刻消失。它仿佛是造物主的一个小小礼物，被放在了天平的一端，而天平的另一端，是深不见底的死亡。当科技的发展永久地抹去了死亡，那么天平的另一端也自然地落了下去，成为了存在于历史中某个时刻、后来者永远无法触及的东西。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爱很沉重，却可以割舍。鲍勃知道，那些进入机器里的意识，仍可以遥望远方的星辰，探索宇宙的奥秘，又或是享受神经刺激的欢愉，体会艺术创作的心流。那些除了爱以外的追求，仍足够丰富，能充实生命的无尽长度。
鲍勃害怕衰老，死亡和肉体的疼痛，无法接受离开这个美丽的世界，连看着秒针走过，他都会皱起眉头。正如所有智慧生命都会选择那个最终归宿，他也选择迈向前去。同时他又极度幸运，在不长的生命周期里，他品尝过爱的甜美。
他无法面对死亡和衰落，更不想放弃那精美的礼物，他想把它永远地刻在自己的生命里。
鲍勃解下自己的手表，塞到了爱德华手里，“我一定会记得你的，一定。”
九、遗产
鲍勃的黑色轿车驶向山脉的尽头，它一搭上公路水泥边缘，就迅速消失在了爱德华的视野里。黄昏已尽，小山坡上只剩下黑色的大理石碑和爱德华手里的金属腕表亮着一点点反光。表盘里微微振动的石英晶片让指针得以准确走时，也是内部其他芯片的时钟源。鲍勃曾经告诉过爱德华，他把许多过往的影像存储了进去。但爱德华还不想打开它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他只是顺手把它戴上了。手表只要一秒一秒地把时间往前推动就好了，里面的影像是时间轴上一个不牢固的锚点，只能把前行者的航船停住一小会儿，爱德华还不想现在用掉这个机会。
父亲长眠在了小山坡上，但他的老牧场还好好地藏在山里。爱德华刚一回到那儿，一个长满雀斑的小伙子就停下了手上的活计，摘下手套，蹭了蹭身上的工作服，从桌上捡起一束都干瘪了的康乃馨，塞到了爱德华手里。
“愿老先生安息。”
“米尔斯·乔治？”爱德华朝他点了点头。
“是的，我一直等着您。”
“这个牧场，我父亲的意思是？”
“老爱德华先生走之前给过我一个清单，包括了牲畜的数量，牧场里的设备，物资的重量，还有我的工钱，这些您都不用担心。他还嘱咐说，一定要等您来我才能处理，这是我们之间的合同。”小伙子从衣服兜子里展开一张折得皱皱巴巴的纸，“你看，这是我们的ID号码，双方签字，这儿还有税务局的盖章。虽然现在纸质合同很少了，但它依然有法律效力。”
“他没提到你是个律师啊……”爱德华皱着眉头扫过合同的一条条栏目，直到末尾的日期，“你们四个月前就签了这个合同。”
“律师？不，我是个机械工人，老爱德华先生和我的爷爷是战友。”乔治露出了些许悲伤的神色，“老先生也曾经给过我一些帮助，这些条款是我请了律师来起草的。来吧，要是不嫌晚，我们先过一下牲畜的数目。”
太多年过去，爱德华都有些不熟悉这个牧场了，还是乔治领着他到棚屋里去的。
“鸡十九只，公鸡四只，母鸡十五只，您点点数量对不对。”已是入夜，鸡都已经回到鸡窝里，蜷缩在翅膀里睡下了。
“接下来是羊，真不少啊，一共二十二只羊。”羊圈里的羊都蜷在角落，缩成了一坨，爱德华想走近些，又怕吵醒它们，只好梗着脖子点它们的尾巴。
“狗三只，一只阿富汗猎犬，一只德国牧羊犬，还有一只杜宾。”乔治的脚踩过干草堆，几只狗警觉地站了起来，巡视了一圈，看到是乔治，便又卧着睡下了。
“还有七只猪，猪在别院，味道不太好，你要进去么。”还没到猪栏前，爱德华就听到了猪的呼噜声。
“这段时间是你在打理牧场？”猪圈离棚屋区有些距离，走回去的时候，爱德华向乔治搭话。
“是啊，不过还好了，不怎么辛苦，这些动物都很听话。这儿应该还有两只猫，也不知道是什么猫，昼伏夜出的，我有时候找不到它们。”乔治打上了手电筒，朝猫窝里面照，却什么都没找到，直到他看到屋梁上亮闪闪地两双眼睛，“在那儿呢，两只黑猫。”
“就是这些了，哦对，我差点儿忘了，还有朱莉。”
“什么？朱莉？”爱德华有些吃惊。
“哦，不好意思，朱莉是一头奶牛，老爱德华先生喜欢这么叫它，我也就跟着叫了。”乔治领着爱德华到了牛棚，“在那儿，窝在干草堆上呢，是不是很漂亮。”
爱德华顺着乔治指的方向看过去，牛棚角落卧着一只胖乎乎的奶牛，它睡得很香，还枕着一个高度正正好的、像是为它特别准备的棉花枕头。它圆滚滚的大屁股上连着一根皮尾巴，甩来甩去、掸开绕着它飞的小虫。它身下的草堆掺着不同颜色的草叶，似乎还有一些顺带摘下来的花瓣散在周围。虽然牧场里的其他动物也被照顾得很仔细，但这头奶牛睡着的时候是完全放松的，仿佛它不睡在草堆上，而是躺在了一张软绵绵的席梦思上。
“朱莉……”爱德华默念道。
“牲畜就是这么多了，我们去看看仓库吧，锄草机，发电机，拖拉机……”乔治没听到爱德华的自言自语，继续清点下去。
“它们会怎么样？”
“老先生没告诉您么？他怕给您添麻烦，就都准备好了。”乔治压了压自己的帽子，“您应该知道，现在全美国都很难找得到一家像这样的牧场了，大家也不需要肉蛋奶了，连我们这些‘人’吃得东西，也是从工厂里来的。”
“所以呢？”爱德华眯了眯眼睛，等着乔治继续说下去。
“它们的结局就跟所有其他牧场里面剩下来的动物一样啊，不会有痛苦的。”乔治摊着手，“我是说，还能怎么办呢，难道指望它们去野外活下去么——野外也很快不适合动物了。”乔治摇了摇头，“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而已。外面的动物也是，虽然这儿没有石油也没有铁矿。但这儿的风很大啊，太阳也很足，如果铺满了太阳能板和风扇，一定能让附近的电价降不少。狼和鹿可没办法在太阳能板上活下去。”
“人类不再需要生物链了。”爱德华转过身，望向外面的牲畜棚屋，那儿还不时响起呼噜声。
“生物链？我记得我小时候学过。对啊，不用了，我们有电，有矿石，有钢铁。”
“你不会也打算……”爱德华看向这个朝气蓬勃的小伙子，他完全想不到任何理由能让他去完成那个意识转移手术。
“为什么不呢，有什么不好，我可觉得机械比人可靠多了。”一边说着，乔治一边拍打着仓库里的设备，“这都多少年了，它们还能动呢。”
“可是你还年轻，转移以后，你会失去很多感受。”
“感受？”乔治摇了摇头，“我没有什么感受。爱德华先生，我不知道说这些合不合适。”
“没关系。”爱德华找了张椅子坐下来，他很有兴趣听一听这个年轻人的故事。他总觉得年轻是一种奢侈品，拥有它的人可以离死亡远远的。他们能有什么理由进到铁罐头里呢，没有岁月的侵蚀，年轻的身体难道不是最好的礼物？
乔治的眼睛放到了爱德华的靴子上。
“我穿不起这样的靴子，恐怕这辈子都不行，如果我只有一辈子的话。”乔治说些句话的时候，只是木讷地微笑着。
“我没那么聪明，虽然读了些书，但也只会做些简单的活计。我长得不漂亮，没办法让姑娘围着转，人家能看我一眼都不错了。”乔治比划着自己的脸，上面有些歪的大鼻子的确很显眼，“如果要是运气好也就算了，可依我看，连我的运气也很平常。如果我就这样活下去，也许工作个十几年能有一套小房子，再有一个跟我一样平常的妻子，也许有些人会尊重我，有些人不会，总之，我会是那种你在任何地方看见都不会留下深刻印象的人。”
乔治点起了一根比手指还粗的雪茄，大口大口地把烟雾闷入肺里，肆意伤害自己碳质的肺。因为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离开它们了，他既不讨厌它们，也不喜欢它们，只是无所谓。
“要是没有那项技术，也许我就认命了，毕竟人又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外貌、自己的天赋，不是么？”乔治瞥见爱德华闻到烟味皱起眉头，立刻按灭了雪茄，“如果您出生在我的身体里，您也会明白的。”
“已经定好日子了？”
“定好了，钱也准备好了，我很感谢老爱德华先生，他真的很慷慨。”乔治从草堆上跳了下来，“所以请您放心，我会帮助您处理好这些事的。”
“不早了，我们接着清点设备吧。”乔治的雪茄抽完了，接着又掏出了那份名单。爱德华就跟在他后面，一件件点过仓库里的设备。
“拖拉机一台。”
爱德华曾经坐在那架拖拉机上，它开起来一颠一颠的，以前他很喜欢它的大轮胎。父亲教过他怎么操作那些比汽车上的还要大一倍的操作杆，不过他已经记不清了。现在那根操作杆上生了些锈，但轮毂和裸露在外的发动机还很完整，看起来像头茁壮的老马。
“锄草机一台。”
这个设备爱德华从来没碰过，父亲不允许他碰。他不喜欢它，因为周六的清晨，他会被它吵醒。
“发电机三台。”
这些经常咕隆咕隆响的燃油发电机状态不怎么样了，但爱德华记忆中它们好像一直都是如此，也没出过什么岔子。圣诞节的时候，父亲会把电线挂到其中一台上面，点亮整个牧场的彩灯。
“一台电脑，我觉得你需要查看一下里面还有没有些有用的数据。这儿还有一个纸箱子，里面有些照片、勋章什么的。设备就是这些了，您确认一下，我过几天就把他们拉走。”乔治把纸箱子端到了爱德华面前，夹着清单戴上帽子就出去了。
那台古旧的电脑看起来充满了历史的味道，爱德华曾经每天必须坐在这儿每天学四个小时课的。关于这点他曾经很反感，但现在，他发自内心地感谢父亲。
电脑还能开机么，里面还会有些什么呢？
爱德华拎起一根落满了蜘蛛丝的电线，接到了发电机上，按下了开机键。
电脑屏幕竟然亮起来了，但启动得极慢，圆形的进度条旋转了好久才打开了登陆的界面。它像是一台吭哧吭哧的老爷车，载着一箩筐过去的回忆，缓缓停在了爱德华面前。
十、他们的过去
浏览器和很多工具软件就静静地躺在桌面上，爱德华的鼠标一移到上面，它们的边缘就微微发亮，好像一颗颗被擦干净灰尘的魔法球。在桌面一个快速链接的角落里，爱德华看到了一个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文件夹——“小家伙的课程”。爱德华点开了它，里面排布着各种各样的互联网链接。小家伙的课程是从基础乘法开始学起的，等滚轮滑到最后，就是复杂的工程数学和高等数学了。这些文件的浏览日期停留在了爱德华离开的日子。
电脑里还有什么值得留下的东西么？
爱德华搜索起电脑里的所有使用记录起来，并将起按照日期反向排序了。
最上面的一个火红色的应用程序，父亲那辈的人喜欢用它来约会。
爱德华低下头笑了笑，他的印象里，父亲就算到了中年也还是很硬朗，身材保持得也不错，这个应用程序里说不定还留有些老一辈打情骂俏的聊天记录。他有些犹豫要不要打开这个应用程序。
“对不起，我就看一眼，爸爸。”
灰色的网络进度条转了又转，令爱德华有些等不及，等它一打开，爱德华就切到了联系人的界面。联系人的分类列表长长的，但每一个分类后面接着的数字都是0，除了一个分类——家人。
他点开了家人的列表，里面只有一个名字。
朱莉。
朱莉的头像是只憨笑着的金毛，显示已经超过五年未上线。
爱德华颤抖着点开了朱莉的头像，满满一整个屏幕的聊天记录被铺展开来。父亲最后一次发送消息，是四个月前，从牧场离开的时候。而最早的一次消息，则在他出生之前，距今已经有快六十年了。
一共是十八万条消息。
【2052年8月24日】
“hi，靓妹，你的头发跟你的头像一样柔顺么？”
“先生，你看不出来那是只狗么？”
“当然，我是说，这只狗真的很漂亮。”
“不漂亮我怎么会当作头像。”
“额，我的意思是，你的账号没有其他信息了，可我总得有个开场白吧。”
“哦，是这样啊，我叫朱莉，你呢？”
“爱德华，爱德华·斯科特，很高兴认识你。”
“喔，爱德华……你看起来很帅啊，那是你么？你没用什么照片修饰软件吧。”
“什么修饰软件？你可以教我么？”
这是他们第一次对话么？一开始就是一晚上。爱德华从来不知道他们是这样认识的，他继续翻了下去。
【2052年9月2日】
“你的前男友真是糟糕极了。”
“没错，这年头找一个靠谱的男人还真难（笑脸）。”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描述一下？”
“我喜欢……”
这期间看来父母的进展比他想象得还要神速，里面还有很多暧昧的信息，爱德华捂着嘴笑了起来。
【2052年9月17日】
“很抱歉，大金毛，我也许很长时间不能联系你了（哭脸）。”
“为什么？你之前不是还说要来见我的么？”
“我……我接到了任务，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
“你不是还有一个月就退伍了么？我们说好那时候见面的。”
“可是我得服从命令，我很抱歉。”
“我的真名是朱莉·马拉，我的地址是……我的联系方式是……”
“哦，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也告诉你吧，我的名字是爱德华·斯科特，我住在……我的联系方式是……”
“喔，你在得克萨斯么，从谷歌地图上看，那里是个牧场，你在牧场里？你是个牛仔么？那儿真漂亮，我一定会去那儿看看的。”
“当然，这儿很美，你要是来，我会带你骑马。”
“我等着你带我骑马。”
父亲的确有一段军旅生涯，但却对它讳莫如深，爱德华不了解多少。
【2053年7月8 日】
“朱莉，你还在么？”
“当然，你回来了么？”
“是的，我回来了。”
“告诉我是哪个机场，我去接你。”
“我……我当然想见你，只是我现在很狼狈，我得整理一下。”
“我随时都可以见你，看看我在哪儿（位置分享）”
“天呐，你，你怎么这儿，离我的牧场这么近。”
“隔壁有个大学，我在这儿找到了教职，他们雇佣我当了助理教授。”
“哦，天呐，你是一名大学老师？你才多大啊。”
“25岁，怎么了？很奇怪么？”
“额，不，我只是有些惊讶，你是个天才，不是么？你教什么？”
“这有什么的，我教神经生物学。”
“哦，神经生物学，那我得先做个功课了。”
爱德华听父亲说过，母亲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但他只找到过不到十篇母亲的论文。
【2053年7月12日】
“你真美，说真的，你比我想象得要美多了，尤其是你的眼睛。”
“谢谢，爱德华。”
“你的眼睛是蓝色的，像湛蓝的海。我想一直盯着它们看，直到永远。”
“我们会有很多时间盯着彼此的。”
他们的合照里，母亲的确有一双漂亮的蓝眼睛，她把它们赠送给了爱德华。从这里开始，他们的聊天就少多了，也许是因为他们已经见面了。
【2054年10月8日】
“嘿，这周五晚上七点，明尔斯大酒店七层，我订好座位了，记得穿漂亮点儿。”
“嗯？怎么了，那是什么日子么？你怎么在这儿给我发这个消息。”
“因为我们就是在这儿认识的。”
“好吧，那我该穿什么呢？”
“我买了一件礼服送给你，放在床上了。”
爱德华回想起，那个周五是他们订婚的日子。那一天晚上的明尔斯酒店七层，有一个精心打扮的帅气小伙，带着他努力攒下的一千美元买下的钻戒，紧张地等待他的意中人。
【2054年12月5日】
“朱莉·斯科特！”
“怎么了？又来这上面。”
“没什么，我就是想叫你一声，你的名字里有我的姓氏了。”
12月5日是个特别的日子，从这以后，他们就不怎么在这上面聊天了。他们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允诺只有生死可以将他们分开了。从此以后，他可以贴着她的耳朵对她说话，而不是焦急地在屏幕前等待着她的回复。
【2056年9月12日】
“爱德华，爱德华，我要告诉你个消息！”
“怎么了，你怎么也上这儿找我？”
“猜猜是什么。”
“我猜不着，你升职了？”
“真笨！听着，你明天得陪着我去一趟圣克拉拉医院。”
“怎么，你哪不舒服么，我立刻过去看你。”
“我们要去找妇产科医生了！”
“天呐，天呐……”
爱德华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看来是那一天，这个世界第一次发现了他的存在。
【2057年7月2日】
“加油，朱莉，加油，就是这几天了。”
“是啊，我都等不及了，他在肚子里真的很折腾……”
“再等等，再等等，过几个月，我带你去西海岸度假，我都订好酒店了（笑脸）。”
爱德华木然地盯着屏幕，他知道那次的度假计划毁了，因为再过几天，就是他的生日了。
【2057年7月15日】
“朱莉，你在么？”
“大金毛，你在么……我执行任务回来的时候，你都在等我的。”
“对不起，对不起，朱莉，怎么会，我……我该怎么办。”
“朱莉，求求你，哪怕回复我一个表情，好么，一个笑脸就好。”
“我想你了。”
“你会看着我们的吧，你一定会的。”
聊天记录只有这一侧的发送消息了。
【2057年8月5日】
“朱莉，小爱满月了，他的蓝眼睛好像长开了，跟你一模一样。”
“看，是不是跟你一样漂亮。”紧接着的是一张婴儿熟睡的照片。
“我梦到你了，梦到我们去海滩旅游，你骑在一只健壮的白马上，在沙滩上漫步。”
“如果梦是现实，现实是梦就好了，我想从噩梦中醒过来。”
【2059年3月12日】
“小爱开口说话了，他第一个会说的词是妈妈，真是太好了，你听到了么。”
“MA……MAMA……（一段婴儿的语音）”
“他越来越漂亮了，跟你一样。”
爱德华点开了那一段语音，噪声很大，但隐隐约约能听到那个孩子发出M的音。
【2061年4月29日】
“我又梦到你了，朱莉。梦到我给你发消息的时候，你突然回复我了一个捂嘴笑的小表情，你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个玩笑，你只是出了趟远门儿。”
“你去了埃及，或是阿根廷，还是中国，你会回来的，对吧，哪怕是从地球的另一边。”
“你会回来的，我等你。”
【2062年5月7日】
“小爱今天问了我一个问题，他问妈妈去哪里了，别人都有妈妈。我想了很久都没有想出答案，因为我不知道答案是什么。你去了哪呢，朱莉。死亡真的是尽头么，你真的离我而去了么，如果这一切是真的，为什么我还感觉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就像昨天一样。所以有没有可能，你从来没有离开，只是用某种我不知道的方式陪伴着我们。”
【2062年5月9日】
“我想好了怎么回答小爱的问题了，你想听听么？我跟小爱说，你出差了，因为你是天使，上帝有任务要交给你，一个很重要的任务，你没办法陪着我们，是因为你去为上帝播撒爱了。”
“你是我的天使，朱莉。”
【2063年7月12日】
“朱莉，酿酒果然赚了一大笔钱，你真是个天才……或者是，你在保佑我们，据说中国人的道教里有这么个说法，说离我们而去的人，会一直保佑着我们。又或许印度教是对的，你进入了某种轮回，成为了一只老虎，盘踞在深山老林里，还是成为了只飞鸟，自由地飞翔呢？”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要是有轮回这回事，那我们会再次相遇的吧，哦不，也许我的寿命太短，等不到你了……不对，那我也会进入轮回才对。”
【2064年7月5日】
“今天是小爱的生日，我进城为他买了一个蛋糕，蛋糕店旁边有一家女装店。玻璃橱窗里的礼服跟我向你求婚那天的一模一样，我拎着蛋糕站在那里，呆了很久，直到我发现自己靠在橱窗上流干了眼泪。女装店的老板出来问我需不需要帮助，可他又能给我什么帮助呢。”
“抱歉。看着小爱吹蜡烛的样子，我突然很讨厌他。他的生日，就是你离我而去的日子。他把你从我身边带走了，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在吹蜡烛许愿望，我却忍不住躲进厕所里，偷偷给你发消息。”
“小爱开心地睡着了，可我，我怎么办，我最爱的人不在我身边了。”
爱德华想起了他七岁那年的生日，父亲为他买了一个大大的草莓蛋糕，他曾经一直以为父亲流泪是为他高兴。
【2065年12月21日】
“圣诞节快乐，朱莉。记得要当面祝耶稣生日快乐。”
“哦对，我打算给牧场搭个基站，好让小爱能学到更多东西，之前这儿的网络实在是不好。你不回复我消息，是不是因为网络不好，万一搭好了基站，网络好了，你会不会回复我。”
【2066年1月5日】
“基站搭好了，网络快多了，小爱学得很快，他继承了你的天赋。”
“看来你还是没在线。”
“我今天去了那个小山坡上，落日真漂亮，你看到了吧。”
“（落日的照片）”
【2068年4月2日】
“人工子宫应用了，有一个孩子从模拟子宫里诞生了。”
“为什么……十年，仅仅是十年……”
那个日子是一个里程碑的时刻，爱德华记得很清楚，所有女人都彻底从生育中解放了出来。但是其中并不包括他的母亲，她在离这个里程碑很近的地方，为他的诞生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2070年6月25日】
“好消息！小爱被录取了，他会到波士顿去上学，他肯定不会比你差的。经济有些压力，不过没问题，我按照你之前的建议好好打理牧场了，留有些积蓄。”
“过几天就要把小爱送过去了，这儿又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了。”
【2070年7月5日】
“今天牧场里有一只母牛生下了个小牛崽子，我亲自去接生的。那只小牛漂亮极了，我帮它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了。”
“整整十三年了，这个日子又到了。”
“那只小牛主动钻到我怀里了，舔舐着我的手。”
“会不会……会不会是你，你来到我身边了呢。”
“朱莉，朱莉！我叫它朱莉的时候，它竟然听懂了，跑了过来！”
“它是你，它是你，对吧！你回来了，我等了你很久，太久了。你回到我身边了，你是从天堂之门走了一圈么，还是执行了上帝交给你的任务，终于有空来找我了。”
原来它不只是一头奶牛，它是父亲的朱莉。
十一、决定
【2070年9月5日】
“你以前最喜欢吃牛排，但我现在可不能请你吃牛排了，我弄了些新西兰进口的牧草。”
“牧草里还有很多野花，味道肯定很不错，你现在有两个胃，就不用减肥了，想吃多少吃多少。”
“你长得快得简直跟田里的西瓜一样，几天就这么大了。”
“还有三四十年，正正好，我们可以一起走完余生。”
【2072年11月4日】
“今天我去了趟镇里的教堂，那儿没什么人了，我们结婚那时候还有很多人来礼拜。洛克神父也要走了，他只告诉我你会在天堂里等着我，但那还有好久呢。”
“当然有可能，圣经里有提起，施洗者约翰即为先知以利亚之转生。”
【2074年12月24日】
“今天是平安夜，小爱打电话说学业很忙，不回来了。真可惜，我还为他准备了一棵圣诞树，在牧场里挂满了彩灯。”
“我们一起过圣诞节就好了，想去山坡上逛逛么。”
“看来比起夕阳，你还是更喜欢吃草。”
【2077年2月4日】
“今天我见了沙克的表妹萨沙，她的丈夫因车祸去世。我们一起吃了顿饭，看了场电影。萨沙实在是个很善良的女人，她告诉我应该向前看。我们一起度过了好几个晚上，她希望我陪她去城里。”
“可是当我回到牧场的屋子里，我还是梦到了你。”
“我离不开这个牧场了，也离不开你，你也离不开我。”
【2081年5月12日】
“小爱完成了他的博士论文答辩，他才二十四岁，就拿到了博士学位，真是不得了。”
“我开了很久的车才到那儿，我不太认得城里的路标，所以迷路了。等我赶到那儿的时候，他的学位授予仪式已经结束了。我上次来波士顿的时候，一直是你给我指路的，我以为只要听你的指挥就行的。”
“我跟小爱道歉了，他说希望我到城里来，但我必须得呆在我们的老地方，因为那里有你，有你的所有痕迹。但小爱不明白，我们吵了一架，他说我不可理喻。”
爱德华希望自己从来没说过那句话。
【2083年7月5日】
“今天是小爱26岁的生日，他高出了我一个头，又英俊又帅气，我们一起吃了晚饭。晚饭的时候，我问他有没有找到姑娘，但他告诉我，研究工作更重要，他没有那些时间。”
“我不太明白他到底在研究什么，也许真的很重要，如果你能解释给我听就好了。不过还有什么事情是比找到一个爱的人更重要的呢。也许是因为他不善交际，我应该帮些忙。”
【2086年8月22日】
“今天我打了一只鹿，它可狡猾了，可我总是技高一筹的那个，快夸夸我。”
“傍晚回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则新闻，提到了小爱的名字，看来他的研究工作的确有重大突破了。”
“我打了个电话祝贺小爱，可我们只聊了两分钟。我以为我们一直有很多话可以说的，比如打猎，钓鱼，挤牛奶，开拖拉机，但他不喜欢那些话题了。”
“也许我该学学电脑里的这些课程，知道他在干些什么，这样我们就能说更多话了。”
【2089年10月25日】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嘛！我的小爱，我们的小爱，成功把猴子的意识转移进了机器里，所有人都不会死了！”
“到处都在报导，是他成就了这样伟大的事业，是我们的儿子！”
“是……是我们的儿子……”
“如果再早一些就好了。”
“它真的是你么？可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也没办法跟你说话。”
“没关系的，朱莉，再等等，再等等就好了，我们一起到天堂里就能说话了。”
那是一个重要的日子，那天有许多人祝贺爱德华，他已经记不起父亲给他打来祝贺的电话里，到底说了些什么了。
【2091年4月7日】
“我知道小爱为什么没找姑娘了。”
“对不起，朱莉，对不起。”
“如果他生活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里，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他小时候也很喜欢拖拉机，也会跟着我去打猎……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这是不对的，朱莉，你能给我一些意见么，我该怎么办。”
“也许小爱是个容易受人影响的人。”
【2091年7月1日】
“那个男人竟然敢来见我。”
“我把他赶出去了，这个混蛋。”
【2091年7月8日】
“也许我有些过分。”
“朱莉，要是你能劝劝小爱就好了，我…..我不太会说话。”
“我搞砸了，朱莉，对不起。”
【2093年8月12日】
“他怎么能这么跟我说话，我是他的父亲。”
“是他把你从我身边带走的，如果没有他，你还能跟我在一起，我们再去看山坡的朝阳和落日的。”
“我好想回到那一刻，回到圣克拉拉医院，我们选择另一条路，我们两个人，走完余下的人生。”
【2100年1月1日】
“一个新的世纪，看来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我变得很老了，要是上了天堂，你还能认得出我么。”
【2105年7月4日】
“小镇上的教堂拆掉了，我们举办婚礼的地方。我听说洛克神父完成记忆转移手术了，他是不愿意上天堂么，还是太过于留恋凡世的美好了？我想他应该有他的理由吧。反正他也不在那儿做神父了，主会保佑他的。”
“小爱说过，意识转移手术是有缺陷的，完成手术的人都会有些感情缺陷。”
“他们难道都没有难以割舍的感情么，又或是死亡太过恐怖，基督的信徒怎么会如此恐惧死亡呢。”
【2107年3月22日】
“我找不到地方做礼拜了，教堂和神父好像一夜之间都消失掉了，他们去哪了？”
“我只好在家自己祈祷了。”
“森林里找不到狼了，真是奇怪，鹿和野猪也都没有了，它们是跟牧师一起消失的么？我的猎枪好不容易才找出来，只好再放回去了。”
【2111年8月4日】
“西宁工业的代表人墨菲找到我，想请我卖掉牧场。他是个好小伙儿，我们还去一起钓鱼，他说我很像他的爷爷。我问他爷爷去哪了，墨菲告诉我，他的爷爷完成转移手术后，就不怎么跟他说话了。墨菲临走的时候拥抱了我，告诉我他会尽可能帮我延迟收购牧场的项目的。”
“牧场里还有很多伙伴，我在考虑，我走了以后，它们该怎么办。”
【2113年6月14日】
“朱莉，我的肚子和胸口有些发疼。”
“我最近梦到你的次数变多了。”
“谢谢你一直陪在我身边，你看起来比我健康多了。”
“也许我们快到分别的时候了，朱莉。”
【2113年10月3日】
“都安排好了，朱莉，我们不该给小爱添麻烦了。我要去趟波士顿，我做错了许多事，我是去道歉的，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我们就快相见了，希望这次我不会迷路。”
聊天记录已经翻到底了。
一束晨光从仓库的木墙夹缝中射进来，晒得原本冰凉凉的干草堆有了些暖意，一同钻进仓库里的还有畜笼传来的鸡叫声。发电机逐渐停下了震动，电脑屏幕上的光亮越来越暗，直到完全淹没在了阳光里，反射出爱德华茫然无措的脸。一整个晚上，他就坐在这个小小的板凳上，看完了父亲的一辈子，一个被离别的伤痛浸润心灵，却始终信仰着爱的人的一辈子。
朱莉醒了，它缓缓站起来，温顺地低下头舔着槽里的水渍。从前它的主人很早就往水槽里倒水了，但今天没有，于是它只好舔舐清晨的露水解渴。
爱德华打开水桶，倒了一大桶水进去。
朱莉立刻大口大口把水团子吞到嘴里。
“爱德华先生，您起得真早，应该再过一小时，运输车就来了。”乔治看了看手表，“等会儿先从牛开始吧。”
“合同作废了，乔治，不必叫运输车来了。”
“什么？”
“没关系，你还是能拿到你的报酬，但这个牧场的所有牲畜都不会去安乐死了。”
“您想继续经营这个牧场？”
“是的。”爱德华挽起袖子，一把一把将干草扔到槽里去。
“为什么呢？先生，现在已经没人喝牛奶了。”
“我想我的理由，跟我父亲运营这个牧场的理由一样，孩子。”
十二、新访客
“小爱，快起床，牛奶好了，在桌子上。”爱德华仿佛听见爸爸在叫他。
五分钟内，爱德华会草草漱个口，一把将热滚滚的一盘牛奶都喝光，饱满的蛋白质和脂肪能暖上他一整天。
可桌上没有牛奶，家里也没有爸爸。
原来牛奶从牛的乳房，到早餐盘子里，并不是一句话“起床”就能完成的事情。
开始运营牧场的第十二天，爱德华才搞清楚，他必须在凌晨四点半就起床。那些动物不会睡懒觉，它们自然地醒来，自然地睡觉，自然地下鸡蛋、分泌乳汁、吵闹着要草吃。如果是几十年前，这种时间表简直是种折磨，但现在，爱德华对睡眠的需求已没有那么强烈。他只要在定点的时候合上眼睛，就总能融入到自然界里，变成一只清晨品尝露水的小鹿，在黎明还未从山边露出一角的时候醒来。
“朱莉，你喜欢这些牧草吧。真难想象，你都四十多岁了。”爱德华学着像父亲一样照顾它：在五点的时候往水槽里加好清水，五点十分放入干草。干草吸了水，便又恢复了些原本的滋润感，嚼起来也就不费劲了。到朱莉吃完草、晃动起尾巴的时候，爱德华就去把牛乳从饱满的乳房里挤出来了。等牛奶滴滴答答不成流，爱德华会抄起一个化学棉制的抹布，擦洗干净它的乳房。
至于猪、鸡、羊和狗，则比奶牛伺候起来简单多了，那几只狗已经被父亲训练得跟士兵一样了，它们会朝羊群和猪适度地吼叫，令离群的牲畜回到队伍里。只是，他经营农场的第一个秋天，附近的草浅了许多，牛羊的嘴巴老是舔到草皮底下，翻起泥土来。它们吃得很欢，吃得很饱，但它们的胃哪怕胀开了，里面的草料也不足以撑过今年冬天。
去哪找草呢？
爱德华想起了父亲聊天记录中提到的新西兰牧草，他的旧设备也许还留有联系方式。
“我们这里不提供牧草了。”对方的回答很干脆。
“是什么原因，运输还是季节问题。”
“这里已经是太阳能牧场了，您对我们的其他产品感兴趣么？”
“请问您知道其他牧草的渠道么？”
“你可以试试打一下这个电话……”
爱德华有满满一串儿数字的钱，却买不到动物吃的杂草了。
一直到晚上十一点，爱德华依然没有放弃。
“请问您为什么要采购牧草？”
“我目前经营着一家牧场。”
“牧场，真的么？在哪，原来现在还有人经营牧场。”
“额，得克萨斯州……”
“那不远，那不远，太好了，您能发一张那附近的照片么，还有地址？”
“当然。您可以直接把牧草送过来么？有关费用的问题，我们可以……”
“我们见面再商量吧，我现在就出发，去您的牧场，这是我今年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那当然好。”
爱德华挂了电话，舒了长长一口气，如果对方能运来牧草，那么至少这个冬天，父亲的牧场不会淹没在大雪里了。
四天后的早晨，一辆极长极宽的双层大卡车停在了牧场门口，装着整整车厢的草料，重得都要把轮子压瘪了。尽管泥沙溅到车身上，污损了上面的文字，但隐隐约约还能看出来它披着的鲜艳图案。
一个体态臃肿的老人从驾驶舱跳出来。一看到牧场里有人在接他，他便踉踉跄跄地朝这儿奔过来。
“爱德华先生，爱德华先生，这就是您的牧场，这里太好了，太好了！”他激动地抱住了爱德华的胳膊，“这里景色真优美，还有一片树林，简直好极了，比我那里好上了一百倍！”
“您是马蒂斯先生么？我四天前的晚上跟你订了牧草，您送的真快，量也不错，我们来聊聊价钱…..”
爱德华刚打算掏出手机完成支付，老人却迅速捂住了他的手。
“不，我们进屋里说，那一车子草料都是您的。”
“我不要钱，但我有一个请求，请您一定要满足我。”等爱德华搬了张凳子请马蒂斯坐下来，他才搓着手不好意思地说道。
“是什么？”
“嗯……我……说来您可能不相信，但您听过动物园这个名词么？”
“怎么会没有？”
“我是一名动物园园长。”
爱德华怔住了。
“车上的，除了带给您的草料，还有十七只动物，它们就在车上的草料堆里。我……我没有见过比您的牧场的自然环境还要好的地方了。”马蒂斯摘下了自己的帽子，颤巍巍地直起腰起来，朝爱德华深深鞠了一躬，
“我想请求您收留它们，在这个牧场。”
爱德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皱着眉头，盯着马蒂斯。
这片刻的沉默令马蒂斯有些手足无措，只思考了一秒，他的嘴就滚出了一大堆句子。
“请……请您放心，里面没有大型食肉动物，它们都很温顺的，我已经把它们中最好的一些带给您了……我和它们相处了很久了，我向您保证，它们绝不会给您添麻烦。”马蒂斯有些着急，“我……我可以给您再找些草料来，我们那儿还有些草料。够这个牧场用一年多的。我这儿有一份清单，您看看，就看一眼，您挑喜欢的收养也行啊。”
“第一个是马克，马克是只僧帽猴，它很乖也很聪明，是它们中最厉害的。它会骑脚踏车，您肯定没见过会骑车的猴子……第二列的第一个是法兰奇，它是一只斑马，您知道这只斑马会表演什么么？您绝对想不到，它会跳栏杆，就是那种比人还要高好多的栏杆，它能一下子飞过去……还有卢宁·希尔，它是一只爱尔兰纯种马，它的曾祖父曾经在奥运会马术项目上赢得过银牌……”马蒂斯的手指划过清单，仿佛要说出这里面每一个名字背后的故事。他说起话来慌慌张张，单词的读音都挤在一起，就好像是他不久前才锻炼出了口才一样。
“那辆车就是你的动物园？”
听到这个问题，马蒂斯把后来的话都噎了回去。过了一小会儿，马蒂斯才开口。
“我没钱了。”
“我那儿还有两只狮子和一只老虎，蛇也有一些，它们都没人要了，动物园的动物在野外活不下去的，我还得…...咳咳——”
爱德华给马蒂斯倒了杯水，他话说得太急，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一边摆着手示意让爱德华远离。
“如果您同意我的请求，我还可以给您额外的钱，我的积蓄不是很多，但还是可以……”
“我们去看看它们吧。”爱德华没有同意，也没有立刻拒绝。
马蒂斯从草堆里翻出一个笼子，里面有两只僧帽猴，都蜷缩在笼子的角落，它们有些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光，还用手捂了捂自己的眼睛。不过等缓过神来，其中一只便又变得活泼可爱了，扒着笼子好奇地看着外面这个高大的陌生人。它见他没有敌意，便伸出一只爪子，作出了像讨食一样的动作。
爱德华从兜里掏出一个小苹果，扔到了笼子里。
那只更活泼的猴子立刻接住了苹果，它饿了很久了，于是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
但它没有全部吃掉，只咬了一半。
剩下来的另一半苹果，它用尾巴甩到了同伴跟前。
“怎么样，爱德华先生，它就是马克，它钢丝走得很好。”
“西莉亚。”
“什么？”
“没什么。”
十三、最后的动物园
猴子被安置到了谷仓的阁楼上，他们一起搭了一张网，让猴子可以躺在上面睡觉。四只斑马则被安排到了牛槽里，与朱莉搭成了斑点花纹组合。而那只矫健的骏马，爱德华把它栓到了草堆旁边，它吃累了便站着睡着了。至于其他的七七八八的小型动物，安顿起来就更方便了，牧场还有不少客房是空着的。
多了十七只动物，这里已经很难被叫做牧场了。
“您真是一个善良的人，上帝会保佑您的。”马蒂斯气喘吁吁的，但依然整理好自己的领结，欠身鞠了一躬。
“我们都一样。”
马蒂斯的眼皮垂了垂，叹了口气。
“再次感谢您的善举，我就不再叨扰您了。”马蒂斯的脚步很沉重，仿佛有人拉着他的腿一样。
马蒂斯离开的时候，小心地带上了门。门沿上滴下来一滴水，落到地上，带出了一丝丝泥土的气息。水滴滴得越来越快，直到汇成一束水流，水流一开始是稀稀拉拉的，但很快合成了一道水幕。
大雨仿佛是一瞬间泼下来的。
爱德华随手拿了把伞。
“雨很大，很晚了，您留一晚吧！”
“我那儿还有狮子……”马蒂斯没有走，他站在那里望着牛槽里的斑马出神，任由雨水淋在他身上。
“泥石隐患会封路的，等明天雨就会停。”
马蒂斯有些犹豫，但他还是慢慢把陷进了泥巴地里的靴子拔出来，跟着爱德华回到了牧场的屋子里。
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把泥土的气息都翻涌上来。
“您的动物园叫什么名字。”
“它以前很有名气的。”马蒂斯点起一根电子雪茄，“圣地亚哥动物园。”
“哦，我想起来了，世界上涵盖物种最多、最全的动物园。”
“哈，竟然还有人记得。”马蒂斯苦笑了一下，“不过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最多的时候。园中一共有3700种动物。”
“3700……真是难以想象，那简直称作动物王国。”
电子雪茄的模拟烟雾从马蒂斯的鼻腔里喷出来，落到了桌子上。
“而现在，所有的物种全算上，全园只剩下42只动物了。”
“怎么会？”
“是从2090年开始的。政府拨款越来越少，每年上亿的经费十年之间缩水到一百万。”马蒂斯摇了摇头，“外面的传闻越来越多，但我还对自己的动物园心存侥幸。我的前半生都奉献给了它们，让它们吃好喝好，住在伊甸园里。但中年以后，我的工作是判断它们的价值，决定哪些该扔掉，哪些该留下来。”
“扔掉？不能喂人工合成食物么？”
“原来还能买些合成猫粮，现在，合成猫粮都没地方生产了，因为没人养猫了。人吃的合成食物挺多，没一种适合动物。动物有自己的生态位，他们进化了千万年的消化系统是原始的，狮子吃肉，长颈鹿吃树叶，猴子吃水果，他们怎么适应为现代人类肠胃精心设计的生物碱和蛋白质？狮子每天要吃自身体重五分之一的肉，大象是四分之一，我还试过葡萄糖营养液，可谁帮我把那些东西塞到它们嘴巴里呢？他们是自然的精灵，只爱吃自然的东西。你养牛，你应该知道的。牛的瘤胃需要大量纤维素，合成食物没法满足。”马蒂斯的下颌肌肉隐隐抽动，深陷的眼窝里流淌出了一阵悲哀，“我曾经以为只是缺钱，找来赞助人就行了，但后来就根本不是钱的问题了。”
“那是什么？”爱德华扶着自己的太阳穴，心里已经知道答案。但他还是要引导马蒂斯说出来，他感到这个老人的哀伤淤堵在血管里，已经漫到了脸上，而倾诉多多少少能带出来些。
“你知道为什么世界最大的动物园在圣地亚哥么？”
“气候？”
“对，绝大多数的动物都生活在露天的环境里，除了少数温带和寒带动物需要特殊的房间。微生物最敏感，它们随时跟着气候变化。空气和水文也慢慢变差了，因为圣地亚哥的大开发，动物园慢慢变成了一座孤岛。我无力改变这一切，即使是把我的全部身家拿出来也无济于事。我送走了大象、鳄鱼和貘，仅仅是因为它们吃得太多了。我知道我永远不会送走狮子的，因为我爱它们胜过爱任何动物。那些猛兽的眼睛里有自然的反射，我能从它们身上感受到世界上所有美丽的东西。可它们干瘪下去，也不再美丽了，那种衰老而丑陋的样子，就跟我一样。”
马蒂斯撸起袖子，抚摸着自己干瘪的胳膊，那一层松弛的皮肤耷拉在骨头上。
“就剩这些动物了。”
“是的，这个短短的名单就涵盖了所有了。”马蒂斯又从怀里掏出了那个名单，这张白纸被对折几次，印子已经深深刻在了上面。它似乎跟马蒂斯和马蒂斯的动物园一样，已经十分衰老了，“我试过很多方式了，甚至包括动物表演和有偿领养。”
“动物表演已经快一个世纪不出现了，因为人们反对虐待。可我后来明白，比虐待更可怕的情绪，是不在乎。人爱动物，是因为能在它们身上感受到自己。而那些‘新’观众既不讨厌它们，也不喜欢它们，绚丽的表演进入他们的电子传感器，再经由信号转换到达他们意识的过程中，好像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滤去了所有彩色。我明明觉得表演比以前还要美丽一万倍，为什么他们不觉得呢？真是不可思议，人们竟然连可爱的，毛茸茸的小东西都不喜欢了。”
爱德华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他没有回答，只是接过马蒂斯的电子雪茄，轻轻吸了一小口。这段时间里，他有了另一方面的推测——也许，意识转移后的人类拥有更高级的情感，例如对效率和技术的狂热追求。那跟生命的本能有关，情感是长期进化的产物，是生命与自然和个体协调的结果。机械生命终究脱离了自然。
马蒂斯接着说下去了，“世界变化得可真快。我年轻时还加入过学校的动物保护社团，举着示威板要求政府停止缩减动物保护组织的资金援助。现在，你去城市里随便问个路人，他们绝对不会知道动物到底跟人类有什么关系了。我还记得上高中的时候，曾经参观过一个动物保护博物馆，那儿的门口摆着一副多米诺骨牌。左边倒下的都是已经灭绝的动物，有渡渡鸟什么的，右边还没倒下的未灭绝的动物，中间有一个写着动物保护的手掌，挡住了要倒下的骨牌。最右边的那张骨牌，上面的动物名字，是人类。保护动物是为了保护自己，多么简单的道理。”
“人类从骨牌中提前跳走了，那其他骨牌自然于人类而言也就没有意义了。”爱德华说道。
“就是如此，人类再也不会顾及对所谓生物圈的伤害了，就好像他们已经离开了那儿一样。以后也许还会有些顽强的老鼠和蟑螂什么的活在慢慢机械化的星球上，但大部分动物……”马蒂斯望了一眼蜷缩在柜子上熟睡的小猫，“都会消失的。”
“是迟早的事。”
“但我还是想给它们一个好的归宿，这是我最后的愿望了。”马蒂斯把电子烟掐灭了。
随着电子烟的一束火光熄灭，房间里变得黑乎乎了。爱德华刚要起身去开灯，雨水跌落的声音立刻舒缓了。得州的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随着夜话的结束，门沿上的水幕慢慢变成水流，再裂成了一滴滴小水珠。马蒂斯很有兴趣和面前的这个聪明优雅的牧场主谈下去，但他还是担心那两只狮子和一只老虎。它们在笼子里呆久了，是会抑郁的。于是雨一停，他就匆匆向爱德华道别，钻进了大货车的驾驶舱里。
此后，爱德华再没听过他的消息。马蒂斯和他最后的圣地亚哥动物园，消失在了得州将歇的夜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