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乐园》(1)| SciFidea中文奖·戴森球征文大赛入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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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乐园》(1)
全文字数:23541
大约需要59分钟
楔子
玩得正好和玩得过火之间,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当那个粉红色的数据包跳出来的时候,史蒂芬·哈代就知道自己玩过界了。作为一名业界已经小有名气的网络牛仔,他摸进埃索伦公司的数据库最初只是因为好奇。新公司,顶级跨国财阀成立的联合集团。公司名称“埃索伦”取自于凯尔特传说中的太阳神。平时明争暗斗的跨国财阀居然冰释前嫌,要合作建设一个前无古人的商业项目——
被命名为戴森球的包裹太阳的球形结构,用来截获太阳的绝大部分辐射能量。
但哈代所知道的信息就只有这些。自埃索伦公司成立起来,其对外披露的商业细节极其有限,加起来写不满一张A4纸。这就是哈代觉得有猫腻的地方:埃索伦公司的戴森球计划多多少少瞒着一大堆事儿。并且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并没有比别人高出多少——每时每刻,都有成千上万人像他一样对埃索伦公司感到好奇的人。所以,如果他能从埃索伦公司的数据库里找到点什么东西,然后把它们扔到NFT黑市上,想必多多少少能为自己挣点钱。
所以他就摸了进去。摸进了埃索伦公司的秘密数据库。没他想象得那么难,但层层叠叠的高级防火墙还是把他忙得够呛。在整个过程中,他不断地提醒自己必须浅尝即止。找到点东西就立马跑路。对于那些不算太重要的情报,大公司一般不会计较。甚至有时候,被动披露的商业情报甚至是大公司的一种公关手段。但他必须小心谨慎,千万不能过界。如果他摸到了什么特别了不起的情报,那么大公司会追杀自己到天涯海角。不过,这些人尽皆知的道理最终都得归结于网络牛仔圈里盛传的都市传说。大概是二十多年前,有一个绰号“牛角”的网络牛仔从麦拉奇公司的秘密数据库里发现一大堆加密等级达到AAAA+级别的秘密情报。深知兹事体大的“牛角”当即就销毁了所有的浏览记录,连夜把电脑硬盘敲成了一大片碎渣。但他仍旧死于第二天清晨。在他完好无损的皮肤和肌肉之下,所有的内脏都变成了黑色的粉末。
但时过境迁,“牛角”的故事已不可考。而在那么长的时间里,还从未有人真的从大公司的数据库里摸到多么劲爆的玩意儿。每个牛仔都知道不能玩得过火,但打心底里又有点期待自己真的能玩过界。这意味着自己的技术特别强悍。再说,没人知道惹到大公司是不是真的会死掉。自从有计算机以来,死于玩过火的牛仔也就只有“牛角”一个人,而如今很多人都不确定这个家伙是否真的存在。假如“牛角”的故事是哪个好事之徒随口瞎编的,那么说明玩过界儿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而自己便将成为活着的传奇。
于是哈代就玩过火了。虽然在此之前,他一直玩得刚刚好,并且有诸多急流勇退的时机。在翻过了两座防火墙以后,他找到了点东西,一些关于戴森球工程的技术细节:重力辅助激光聚变技术,等离子体震荡,高能氢离子,环日加速器,戴森点,希格斯场阻断设备,可控核聚变,重元素,固态氢,石墨烯……还有,他们把这颗戴森球命名为曙光号。他对于这堆东西毫无兴趣。不过,他能确定,在黑市上,它们肯定能值个好价钱。未来他也可以向同行吹牛,自己黑进了埃索伦公司好几座防火墙还能全身而退……于是自己的虚荣心也就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唯独没有满足的是他的好奇心。他还是想知道更深的秘密。技术细节不算什么特别了不起的情报,再说那些图纸和方程他压根就看不懂。所以他就往更深的地方摸了进去。一道防火墙,又是一道。更多的情报跳了出来:心智网络,人造人,基因工程。这和戴森球有什么关系?他喝光马克杯里的咖啡,又点起一支烟。撤吧,自己知道得已经够他妈多了。然后他又翻了一道防火墙。拜托……别过火,千万别。然而他的双手又输入了三行命令。
回车。
随后那个粉红色的数据包就跳了出来。鲜艳的粉色证明它是一个AAAA+级别的数据包。而这意味着他终于过界了。不,只是微微过界。他可以不打开它,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然后断网,清空操作记录。抽完这支烟,睡觉。他看了一眼时钟。凌晨两点三十七分。若隐若现的猫叫声从窗外传来。是普普通通的夜晚,和过去的数千个夜晚并没有什么两样。这就是他妈的人生。哈代掐灭了烟,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点着。人生里那些意义重大的瞬间,总是伪装成了稀松平常的模样。
光标移动,双击。咔哒两声。层层叠叠的窗口跳了出来。数据包被打开,同时被自动保存到本地。那根没抽的烟从哈代的指尖掉了下来。兴奋,难以言喻的兴奋。一口未抽的烟被自己踩在脚下,但哈代却能感觉到尼古丁正顺着鼻腔涌入自己的颅腔,在自己的大脑皮层氤氲环绕。但和兴奋一体两面的东西是恐惧。他的手指在颤抖,难以遏制的颤抖。心脏仿佛被浸泡在液氮里,一阵一阵地痉挛。他想起小时候自己看那些不公开流通的恐怖影碟,明明已经怕得全身都在起鸡皮疙瘩,但愣是要继续往下看……现在他的感受和当年如出一辙。
现在他已经彻底玩过火了。如果刚才只是过界那么一点点的话,现在自己便是离界限十万八千里了。他会步“牛角”的后尘,绝对。但前提是“牛角”的故事曾经真实发生。他把数据包保存进自己所有的便携式硬件设备中:五块移动硬盘、七块闪存和三张光盘。接着犹豫着是不是要在自己的私密网盘里也留个备份。如果杀身之祸真的到来,将网盘里的数据公开或许是他要挟对方的方式。
然后他就断网了。被断网。有什么东西掐掉了他和互联网之间的链接。路由器仍旧在正常工作,移动热点的设置也没有任何问题。但是他就是没办法联网。大概率是病毒或者木马攻击。但他翻遍了计算机进程,都找不到攻击的来源,但任何一个智力正常的网络牛仔都知道攻击来自于大公司。所以,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自己摸进了大公司数据库,而大公司反过来摸进自己的家门。唯一的区别是后者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于是,此时此刻,哈代相信“牛角”确有其人,而他的事迹也确有其事。
冷静,冷静,冷静。哈代深呼吸,三次。自己必须要吸取“牛角”的教训,必须。“牛角”最愚蠢的地方在于他干了这一票之后居然就去睡觉了。而现在自己要开溜。他把那些移动硬盘、闪存和光盘装到一个包里,推开门。在离开之前看向自己朝夕相处的房间。锈迹斑斑的铁床,被一大堆凌乱的设备环绕。马桶和声波淋浴设备被固定在墙角。墙上的霉菌像是勾勒出了某种超现实的平面艺术。没什么好留恋的。哈代对房间说,我走了,祝我他妈的好运。
他的车停在楼下,一辆二手摩托车,饱经风雨和鸟屎的洗礼。他翻身上车,按下点火开关,扭动油门。摩托车启动了几秒钟,随后熄火。仪表板上显示着一堆乱码。大公司顺着联网导航系统黑进了他的摩托车。随后他掏出手机和信用芯片,手机屏幕和芯片的微显示器上都是一片汹涌的乱码洪流。没有数字支付,他连公交都坐不了。而大公司的人正在路上。
这么看,自己必死无疑。
随后他就有了新的计划,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划。在他住的房间的后巷,有一大堆黑网吧。随便拐进一家,用自己包里的移动存储器抵押上网时长。找到一台电脑,拔掉网线,防止大公司摸进来。随后播放数据包里的录像。接着他会大声嚷嚷,自己搞来了大公司的4A+级机密。肯定会有人放下手里的游戏跑过来看。对这帮通宵玩乐的游手好闲之徒来说,公司八卦显然属于他们夜生活中的一部分。除非大公司能在一夜之间杀掉网吧里的所有人,否则第二天全世界都会知道埃索伦公司建造的戴森球到底是什么性质的买卖。
当哈代冲进这家叫作“六月夜”的黑网吧时,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他废了好大的劲儿才跟前台讲明白自己的数字支付系统出了故障,浑身上下又没有现金,所以打算用三块移动硬盘加一块闪存抵押上网费。前台欣然同意。这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大概觉得像自己这样的人恐怕最终交不起上网费,那么这一堆上好的硬件就全都归他了。他在大厅里选了一台机器,开机。然后就觉得周围的气氛变得不对劲儿。所有的人都在朝着自己看,眼神古怪而又凶恶。
然后他看到,所有已经开机的电脑显示器上,都浮现着自己这一张略带浮肿的脸。
七颗子弹同时穿过哈代的身体,那一刻他才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古老的行业:悬赏和赏金猎人。埃索伦公司早就定位了自己的位置,随后悬赏整个网吧的人去杀他。所以他才会看到屏幕上自己那张脸底下有一个数字:135。后面还带着一个像是代表美元的符号,但他没看清楚。底下还有一行小字。在意识弥留的最后时刻,他意识到自己终究不可能像“牛角”那样扬名立万……没有人会记得史蒂芬·哈代,就像没有人知道那个4A+级别的数据包到底是什么东西——
而这个名叫曙光号的戴森球,就将在人们的茫然与无知之中,于三十七年之后,在将近一点五亿公里之外的远方冉冉升起。
白色
整个费城只有肯辛顿在下雨。
雨线呈灰色,仿佛上帝在素描。
凯茜来到沃姆医学中心,门口已经排起了两百多米的长队。现在是清晨四点三十五分,城市的绝大部分还在沉睡。街道上的垃圾被泡在两三公分厚的积水里,不时传来若有若无的猫叫声。路灯极暗。最亮的光源来自于斜对面那辆盏绿色的灯笼,灯罩上印着凯茜看不懂的日文。一名小个子韩国人在灯笼后面的蒸屉和烤炉旁边忙活。凯茜一直觉得这家早餐店的大部分收入就来自于他们这种人。隔壁是一间叫作“醉美费城”的酒吧,刚打烊不久,卷帘门前面横七竖八躺着三个喝醉的人。摇摇欲坠的招牌似乎随时会砸中底下那个醉酒者的脑袋。她走近队伍的时候见到了开过早餐店的第一辆车。一辆垃圾车。抓斗式卸垃系统插着一截断掉的胳膊,胳膊被漆成了粉红色。
在肯辛顿区的街头,沃姆医学中心显得格格不入。这栋高二十层的楼房通体呈雪白色,没有一扇窗户,方方正正的,像是一台硕大无朋的电脑机箱。通风系统在建筑顶部。全金属外立面有一层自洁涂层,于是沃姆医学中心的建筑表面哪怕在雨天也干净得一尘不染。两个小时二十五分钟后,会有一名穿着绿色制服的保安开门。但他们仍要排队。一个半小时后,沃姆医学中心的员工们姗姗来迟。如果排在前排,能看到大厅的咖啡机前面总有员工在慢吞吞地泡咖啡。再过半小时,会有一名护士来到门口,引导排队的人们逐一走进大厅,接受安全检查和身份核验。
身份核验完成后,形似拱门的机器会报出一个房间号。这是他们接着要前往的房间号。在那里,他们会接受各种类型的植入体实验。这些植入体来自于实验室,未量产,全新型号,需要大量的人体实验才能上市。这一类人体实验分为长周期和短周期两类。前者需要受试者长期植入试验型号的植入体约三个月到一年不等,后者仅几十分钟至若干个小时。相对长周期人体实验,短周期人体实验无法提供详实的数据,但能覆盖更多的人群。在门口排队的他们是提供短周期实验数据的植入体受试者。实验结束之后,受试者会得到一笔收入。沃姆医学中心之所以会在肯辛顿区建立分部,是因为这里能找到最多的受试者。
他们算是找对地方了。凯茜苦涩地想。半年前,她第一次来沃姆医学中心的时候,大厅里根本看不到几个人。但不到一星期就需要排队了。僧多粥少。队伍越来越长,等待的时间越来越久。她听排在前面的那个人说,排在最前面的那人凌晨一点半就等在那里。来得早的人可以选择实验项目。一般来说,实验越危险,报酬越高。但来晚的人没得选。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凯茜始终站在队伍最末尾,但队伍却缩短了一些——有几个排在后排的人骂骂咧咧地离开了队伍,显然他们认为自己不可能轮的上。
但凯茜还候在那儿。就算现在她走,她在其他地方也捞不到钱。她无端地想起自己租的房间。那间一室户在地势低洼处,卧室里的积水已经漫过了脚踝。她估计和她同租的少女这时候还在熟睡。在漫长的等待之中,她百无聊赖地注视着灰色的雨水在脚边的窨井盖上溅起的水花。人工天气系统的水库里不知道又掺入了什么化学物质。但肯辛顿区的人早已经司空见惯。就像曼哈顿的成功人士总是习惯于晴朗的天。
她不愿意想象如果今天没轮到自己会发生什么。这个星期,她一直在攒钱,攒一张去洛杉矶的火车票。但还差二十七美元,而面试就在明天。她没法去借钱,因为她已经用完了所有的信用额度,包括在黑市的那一部分。如果这辆车没有晚点,她几乎肯定能轮得上。她有些懊悔自己为什么不像前排那些人一样通宵排队。因为自己昨晚太难受了。凯茜难过地想。昨天上午,她在沃姆医学中心安装了两条人工淋巴导管,以测试T淋巴细胞在人工淋巴导管作用下的增殖效果和排异反应。当时没有什么感觉。但当自己到家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脖子内部像被浇进了一壶开水。同住的姑娘为她做了意大利面,她一口没吃,在床上躺了整整半天。晚上十一点半,她起夜的时候犹豫着是不是要去通宵排队,但疼痛最终令她选择躺回到床上。所幸的是,昨天的不适在清晨几乎消失。
然而,当沃姆医学中心的护士开始引导他们入场的时候,凯茜再次有了烫伤的感觉,但并不是在脖子。首先发生在手腕,然后游弋到脚踝,接着又上涌至心脏……半小时里,烫伤感在身体内部毫无规律地穿梭了一遍。当队伍消失殆尽,只剩她一人站在沃姆医学中心的门口,凯茜感觉全身内外都被浸泡在了开水里。“运气不错,还剩最后一个项目。”护士说,口气冰冷。凯茜呼出一口长气。烫伤感在刹那间荡然无存。
白色,到处都是白色。虽然受试者们大都脏兮兮而又臭烘烘的,但无处不在的空气净化装置和自洁涂层令沃姆医学中心永远处于沁人心脾并且干净整洁的状态之中。她站在拱门处,接受身份核验。眼前闪过绿光。机器吐出一个房间号:1207。
电梯间在大厅西北角。凯茜乘电梯上十二楼。出电梯后左转,第七间。镶嵌在钛合金门板上的虹膜识别装置闪过一道红光,门自动移开。眼前是熟悉的画面:雪白的房间,雪白的桌椅,雪白的手术床、雪白的手术机械臂、雪白的手术中央供应台、雪白的屏幕上浮现出一张雪白的男人的脸。“神经扩展器,尼古拉-阿尔法3实验型。植入位置:前额皮质。”一双血色不足的薄嘴唇以不带感情的声线源源不断地吐出词汇,“尼古拉-阿尔法3实验型神经扩展器联通前额皮质的部分神经元,实时激活或抑制特定的神经元群体,以实现认知功能的显著增强。以下是具体生化原理……”
白人男子说了足足五分钟,底部配了字幕。从他的语速和表达的流畅程度来看,凯茜怀疑他是照着提词器在读。这一环节隶属于形式主义浓郁的标准流程,就像是注册账户之前弹出来的服务协议——必须点选“已接受”按钮,才能注册;有的按钮旁边甚至配有倒计时,倒计时不走完无法点“已接受”的按钮。没人会看那动辄一万多字的服务协议,就像没人会听屏幕上的白人男子说的专业术语。但做完这一套例行操作以后,公司便打出了响亮的免责声明:你已知情,后续有任何纠纷,无关我司。但在这冗长而无聊的五分钟叙述里,只有四个字凯茜听得真切:前额皮质。凯茜并不明白到底哪里是前额皮质。在男人的叙述中好像介绍过前额皮质的作用,但她并没有认真听。不过,自从她参与植入体实验,她就听人说起过,任何涉及前额皮质的植入体手术都相当危险: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三点多,至于后遗症的概率则无从统计。
“我申请更换项目。”凯茜说。“这是今天的最后项目,你没得选。”男人说,“前台应该跟你说过。”难怪。凯茜叹了口气,前额皮质的实验,大家都避之不及。能轮到自己的项目肯定是最糟糕的那种。
身后移门自动打开。
凯茜意识到这是送客的提示。
“好吧……费用。”凯茜说,她想起了洛杉矶联合车站,候车大厅里复古的吊灯,“多少钱?”
“八十三。”
移门关上。
“人工肺叶植入实验都给到了一百三十!”
移门再次打开。
她来晚了,所以没有选择权。但她意识到或许还有一种可能:她最近一直在搜索从费城前往洛杉矶的火车时刻表,而沃姆医学中心宣称自己善于查询并分析客户的大数据从而设计更为个性化的医疗服务。“四点二十五的那班车。票价最便宜。”屏幕里的男人说,“前往洛杉矶。经济舱。”
“我接受。”凯茜说。
果不其然。
白种男人的脸消失。一个文档弹了出来。合同,白纸黑字。桌子表面弹出一枚摄像头,摄像头周围镶着红圈——用来签名的虹膜识别装置,在法律意义上,和按指纹的性质差不多。凯茜低下头,左眼对准摄像头。门口遇到的那道绿光再次闪过。白种男人的脸逐渐替换黑色的字迹:“手术马上开始。请到手术床上来。”
凯茜躺下。眼前是白色的天花板和白色的氙气灯,还有照耀自己的白色的无影灯光。白色的手术臂在她眼前掠过,抓着一个鲜红色的面罩。面罩轻轻地扣在了凯茜的脸上。吸入式麻醉剂涌入鼻腔,带有一股腐烂苹果的气味。
在恶心的感觉还没有涌上来之前,凯茜失去了意识。
苏醒后,凯茜在1207室内百无聊赖地呆了五个多小时。手术无创,由手术臂里伸展出的纳米手术刀完成,没有留下任何伤疤。她在屏幕里男人的引导下做了一系列测试:几道初中水准的几何题、画一张自画像、看一段《闪灵》的二十分钟选段、描述所看到的罗夏墨迹……这些测试用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屏幕上的男人告诉自己,她脑袋里的植入体仍在采集数据,而自己只要呆着就好。随后整张脸便静止不动。每次都这样——对方关闭了摄像头,甚至可能已经离开了工位。她重新在手术床上躺好,想睡一会儿。但那张雪白的脸总是在自己将要入睡的时候渗入意识,把自己惊醒。在半睡半醒之间,静止的脸不知何时又动了起来,那双薄嘴唇上的血色更少了。
“实验很成功。”他说,“接下来进行植入体摘除手术。”
凯茜躺回到床上,白色面罩扣下。腐烂苹果的味道再一次涌入鼻腔。恶心的感觉涌了上来,凯茜有一种干呕的冲动。
怎么回事?
面罩移开。
凯茜看到白色的天花板和白色的氙气灯,白色屏幕上的那张脸再次定格。
白色的手术臂划过一段优雅的曲线。手术刀开始钻孔。躯体感觉皮层发出无声的尖叫。
术中知晓……在手术中醒来,意识清醒却无法动弹……
手机传来滴一声响。
是八十三美元入账的声音。
神谕
超重感消失之际,私人飞行乘务员递上加冰块的汤力水。
伯恩闭上眼睛,等待聆听神谕。
神谕来临时有预兆:伯恩的眼前浮现出斗转星移。先是空无一物的空间里浮现出不计其数的光点,随后它们开始相互彼此旋转,轨迹复杂得令人目眩神迷。
大约半分钟后,神谕便会接踵而至,告诉自己应该去往何方。
但神谕并没有如期而至。他睁开眼睛,抿了一口汤力水,气泡感已经聊胜于无。私人飞行乘务员换上崭新的加冰汤力水。
气泡丰盈。冰块微微起伏。
舷窗外的摩天大楼形如积木。
他想起童年时玩过的积木游戏:用色彩不一的规则塑料块拼出建筑、桥梁和道路,随后俯视着自己一手搭建的袖珍城市,幻想自己是城市之王。此刻他和五岁的自己有着相似的感受:在八千多米的高空,他视线范围内的所有建筑都是自己的产业。不过,童年时萌生的幻想已经抵达他当时对富裕这一概念的认知极限。而眼下他目力所及的城市不过是他名下资产的九牛一毛。
而这一切全都要归功于神谕。
神谕第一次找上他的时候,伯恩二十岁,从事植入体开发。彼时植入体方兴未艾,大公司尚未垄断植入体买卖,黑市上到处流通着小作坊生产的植入体,其中就有伯恩的手笔。在当时的植入体市场,性能、安全性以及低廉的价格形成不可能三角,而伯恩杀出市场内卷的方式另辟蹊径:他把性能属性拉高到同行绝对无法望其项背的程度,但安全性则跌穿了行业所能容忍的底线。他至今都对那款被自己命名为“鬼视X”的红外义眼记忆犹新:登峰造极的视觉增强效果,全视域红外成像,无可挑剔的环境扫描功能……以及每十名安装者至少有三人会因义眼熔毁而死得眼窝生烟。
来找他买植入体的大都是认为自己活不过下个月的亡命之徒。对这帮人来说,死于伯恩的植入体无非是换一种死法。但如果靠伯恩的植入体改写了自己的命运,那便是大赚一笔。所以伯恩的收费从来不便宜。而他的生意之所以门庭若市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总是实诚地告知买家自己产品的风险系数。在业界,伯恩的诚实素来有口皆碑。
所以,没有人会找伯恩的麻烦,即使伯恩的植入体经常把人弄得非死即伤。这缘于业界的潜规则:在不存在欺诈的情况下,风险自负。破坏规则的人会被职业人士驱逐——驱逐出人间的“驱逐”,意味着整个黑市的所有人都有可能朝此人放冷枪。
但例外总是和规则相伴相生。
伯恩二十岁的最后一天,一名模样斯斯文文的白种男人来到他的店铺,客客气气地请他带好装备跟自己走一趟。他身后还站着两个大块头白人,手里攥着一把点四五口径的手枪,持枪姿态相当专业。五分钟后,伯恩上坐了一辆灰色SUV的副驾驶。两把点四五口径手枪的枪口全程顶着他的腰眼。
灰色SUV把他们带往远郊的一栋联排别墅。别墅一楼卧室里躺着一个架着呼吸机的瘦长男人,鼻子插管,连着呼吸机。伯恩认得这张脸:维克尔·佩西,曾经的老主顾;最近升任瓦克帮头目。白种男人用尖细的声音说,自己是佩西的首席顾问,请伯恩来是因为他的老板半年前在伯恩那儿安装的人工肺叶出了大问题,现在伯恩需要在十二个小时内修好佩西,把他变得和原来一样。
然后他就走出了房间。黑色皮鞋敲在洁白的大理石瓷砖上,啪嗒作响。又过了一会儿,伯恩隐约听见门外传来了发动机引擎的轰鸣。但是那两个大块头白人并没有走。他们在佩西的客厅里站岗,每隔一个小时就朝窗户外放一记空枪,时间卡得相当精准。中午十二点左右,他们开始泡方便面,啃炸鸡。食物的气味飘进卧室。同时卧室里弥漫着佩西尿失禁的气息。
伯恩从白天忙到天黑,然而束手无策。无论伯恩怎么折腾,佩西的身体总是顽固地制造出强烈的排异反应。枪声第十一次响起的时候,伯恩的生命大概率只剩下最后一个小时。哪怕是最外行的人士都能读出首席顾问的潜台词:十二个小时一过,如果伯恩没搞定,那么他就要以命抵命。
最后一个小时里,伯恩选择放弃。与其做无意义的挣扎,不如回顾一下自己这辈子到底混出了什么名堂。三岁那年,自己被父母抛弃,从小在孤儿院长大,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使他打小就长得弱不禁风。长久以来,他一直觉得这就是他对植入体感兴趣的根本原因,这些外来的机械能令瘦弱的自己变得更强。十五岁那年,他开始从事植入体生意,第一个买家是他自己。他为自己安装了两个机械拳头,用的是最粗糙的液压动力系统,把那个自从他入校以来就霸凌他的高年级学生揍了个半死。对当时的伯恩来说,这是他人生中最高光的时刻。此前,伯恩一直是被欺负的对象——那些记忆很模糊,伯恩觉得这是人脑的某种自我防卫机制在发挥作用。
最终结论是没什么名堂:自己在大部分时间里都过得惨兮兮的。有那么一瞬间,他产生了一种看淡生死的豁达:吃一颗枪子儿,嘭,一眨眼的事儿。然后他就被恐惧死死地攫住了:对,一眨眼,然后这一整个宇宙就再也和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了。枪眼,子弹,脑浆,宇宙。几样事物在他的脑海里一字排开,他打了一个寒战。床头的黄铜挂钟显示,距离他被枪毙还剩下二十分钟。
而神谕姗姗来迟。
首先到来的是变化万端的星图,如此清晰,与眼前的场景重叠在一起。当他在惊慌之中看向佩西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便有一堆星光在佩西那张死人面孔上方闪耀。随后,一个低沉而又沙哑的男人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动一动氧合器的分布结构
有那么一刹那伯顿以为是佩西在说话。于是他看向那双发白的嘴唇。毫无动静。但是脑袋里的声音仍旧在脑内久久回荡。就好像他的脑袋里的东西被清空,只剩下颅骨包裹着的封闭空间,近似于球体的空间正中心放着一个扩音器,这个扩音器发出的声音在他这个体积仅一千五百毫升的空间里不断地激起回音。一张植入体工程结构图突兀地闯进伯恩的脑海,乍一看是佩西胸腔里那两片电子肺叶的图纸。但内部氧合器的分布位置有着微小的变动。
当时伯恩仅仅以为是自己哪里出了幻觉,接着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再次打开了佩西的胸腔。星图和声音自动消失。但是那张图纸仍旧嵌在自己的意识里。他照着图纸更改了氧合器的分布结构。随后测试佩西的呼吸系统反应。仍旧毫无动静。挂钟的分针指针指向了五十三分。
还有三分钟。
伯恩用了两分三十七秒的时间给佩西的开胸手术做了缝合:一万多个纳米机器人通过微小的机械臂和针线来穿透和连接组织。这算是他所坚守的某种职业操守——哪怕是临死之前,他都得把自己的雇主缝合得明明白白。瓦克帮的马仔推门而入。其中一个家伙探了探佩西的鼻息,摇了摇头。另一个家伙拉响了枪栓,开始倒计时。
三、二、一。
佩西睁开了眼睛。
伯恩完成了任务:佩西不仅恢复健康,而且变得更加强壮。他的肺活量是原先的三点七倍,配上人工心脏的电磁动力泵,体能强于二十一世纪中叶的任何一名长跑职业运动员。但佩西第二天还是死了。他的首席顾问被瓦克帮的副头目收买,用装填九枚三十三格令铅弹的大号霰弹轰碎了伯恩精心改装的人工肺叶。
在未来的人生里,伯恩时常会会想起神谕第一次降临的瞬间,但当时的伯恩只是将这一切视为掺杂了幻觉的灵感,或者是掺杂了灵感的幻觉。这在心理学上也说得通:人在应急状态下确实会产生宗教所宣称的那一类神秘体验。为了避免招惹瓦克帮,伯恩从未主动讲述被瓦克帮绑架的经历,但他死里逃生的事迹仍旧不胫而走,消息源来自于看守伯恩的其中一名马仔在醉酒后的自述。伯恩的手艺就此得以广而告之,他的小店从此顾客盈门。改装后的人工肺叶在安全性上堪称完美,口碑在黑市口口相传。死里逃生后的一个月里,伯恩赚到了过去整整五年的营收。他用这笔收入和未来的商业愿景在黑市上贷到了一大笔钱,在城郊结合地区租下一片废弃厂房。流水线搭建起来,他的生意从此摆脱了手工作坊的模式。量产的人工肺叶开始销往他所熟知的这片黑市之外。有不少达官显贵都用上了伯恩的产品,来自投资滚滚而来。随后公司成立,命名为“泽卡科技”。标准化的新品问世,产能扩容。新的员工纷至沓来:程序员、工程师、工人、会计、销售、品控专员……当媒体还在以“冉冉升起的新星”之类的陈词滥调来形容这名行业新贵,伯恩商业版图扩张之快其实早已超越了这个俗套的比喻——
在全球的商业体系中,他的生意仿佛超新星爆发。
但它们几乎都是神谕的成就,和伯恩本人的关系微乎其微。他所作出的所有决定都来自于那个声音的指引:流水线的量产模式、将品牌推向自己憎恶的上流人士、找准靠谱的融资伙伴、雇佣思维剑走偏锋的同行……以及那些伯恩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发明的技术创新,它们令泽卡科技在技术上领先友商至少五年。最初他仍旧将其视作某种灵感的表现形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最终认识到这样的解读不过是自欺欺人。那并不是他自己的想法,而是从天而降的启示。众神在上,在某些时刻屈尊纡贵,愿意在一介凡夫俗子的耳边喃喃低语。而自己是被选中之人——
可自己何德何能,会被神谕选中?
伯恩曾经向神谕请教过这个问题,当神谕在凌晨两点钟准点降临;自己略带嘶哑的声音在午夜的卧室里回荡。神谕没有理睬他,像往常一样给予他指示:他需要在明天下午五点之前买下堪帕市的一块地产。意料之中。伯恩想象着诸神正在凝视着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众神的眼睛就在自己的颅腔之内,窥视着自己的大脑皮层。
他始终相信神谕会给自己答案,只是还没到时候。于是他试着淡忘这个问题,而人生也就此进入了轻松模式:他只需要像一个旁观者那样目睹神谕将自己带往何方。神谕令他的商业版图扩展至其他领域:地产、石油、军工、电力、自来水、云计算、生物制药、合成食品……一个横跨数十个产业的跨国公司正在逐渐成型。而与之相伴随的是成千上万的中小型公司或垮台或被兼并。伯恩的事业仿佛是整个商业世界的缩影——
竞争,割据,兼并,垄断。
卡特尔,辛迪加,托拉斯,直至康采恩。
群雄逐鹿的时代最终结束,九大跨国财阀瓜分了全球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商业利润,泽卡科技公司是其中之一。六年前,九大财阀的首脑开了迄今为止唯一一次全员参与的线上会议,商议彼此的势力范围。当时,伯恩凝视着另外八个人的脸,心中浮现出古怪的猜想:他们是否也是被神谕选中的人?很有可能都是。他无端地做出判断。那么当兼并进一步发生的时候,在这九个人中,神谕究竟还会选择谁?
那天是伯恩三十岁生日的前一天,距离他第一次遇到神谕刚好过去九年。此后,神谕再也没有出现过。多少个日夜,他盼着神谕降临脑海,甚至产生了多重幻觉。但那些在脑子里轰鸣的杂音并不是神谕。公司的业绩每况愈下。与此同时,九大巨头中最为弱小的森宗集团开始强势崛起。在伯恩失去的六年里,森宗集团收购了两家曾经与泽卡科技平起平坐的康采恩巨头。
于是伯恩意识到神谕最终选择了谁。
如今森宗终于将收购的魔爪伸向了自己:在自己浑然无知的情况下,泽卡科技的董事会已经被森宗渗透成了筛子。董事们将以投票的方式决定收购是否成立。两边站队的情况基本清晰:接受收购和拒绝收购的双方在人数上旗鼓相当,只有副董事长埃尔·霍普斯仍旧举棋不定。
而在这个关键的节骨眼上,霍普斯却前往距离总部万里之外的佩沃尔斯岛度假。
伯恩曾试图召见霍普斯前往总部面谈,但被霍普斯婉拒。眼下,游说霍普斯的双方都必须远渡重洋前往拜访,漫长的行程本身抬高了霍普斯的身价。上个星期,伯恩派出自己的亲信去和霍普斯面谈,但是对方始终语焉不详。于是他的私人顾问团队劝他飞这一趟,亲自去找霍普斯。启程之前,他那支已经无法被自己全然信任的顾问团队和他商量了二十三套与霍普斯谈判的话术。
私人飞机早已掠过了广袤的陆地,他们正在穿越大洋。前方是一串狭长的岛弧链,仿佛一串镶嵌在洋面的翡翠项链。他听说在那串岛弧链正中间的那个小岛上生长着整个星球最大的生物:一株占地一万九千亩的奥氏蜜环菌。最初是一个孢子,阴差阳错地萌发,孢子演化为菌丝,菌丝平行排列形成菌索,仿佛触手般延展,像树枝般分化,在地下一声不吭地扩张,直至占据一万四千多亩的面积,而其根系则向下深入地下数百米。它们的生存依赖于寄生:蔓延的菌丝渗透进树木根系,在树皮下散开形成毡状的白色细丝,细丝释放出的酶将木纤维腐蚀成糊状,直至整棵树被吃干抹净。
而伯恩突然觉得,扎根于整个世界的康采恩公司酷似这种真菌。
佩沃尔斯岛位于这串岛弧链的尽头,一处在高空俯视几乎不可见的小岛,面积仅六点三平方公里。距离着陆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伯恩向乘务员要来平板电脑。十二点三寸的屏幕上显示着一张树状的思维导图,自下而上如开枝散叶般延展,不同分支指向不同的对话走向。这样的思维导图一共有二十三张。但他并不需要背诵这些话术。当他和霍普斯谈判的时候,他的视野和聆听到的声音将通过脑部植入芯片同步传输到公司总部,然后那支未必完全忠诚的顾问团队将会为他炮制出对白,把文字投影在自己的植入式视网膜上,供他参考。伯恩猜测,当自己在和霍普斯谈的时候,霍普斯身后同样也有一整支服务于他的团队。
但都是形式主义。毫无意义。他的情报源向自己证实,霍普斯大概率会倒戈。试图用一顿晚餐的功夫来说服霍普斯简直可笑。真正的解决方案只有一个:刺杀霍普斯。届时投票会出现平票,那么泽卡的命运将取决于CEO伯恩的选择。
但霍普斯显然有自知之明。在前往佩沃尔斯岛之前,霍普斯事先买断了这个度假海岛的一周使用权。整个小岛被他一人包场,驻扎的安保人员超过三百人。他选择在这个节骨眼度假,归根结底是为了防范城市里防不胜防的暗杀。但伯恩的私人安保团队仍旧找到了在千里之外暗杀霍普斯的手段——
不过前提是必须有人来到霍普斯面前。
要让自己人去面见霍普斯,这并不难。此前伯恩曾派出数名亲信游说霍普斯,这些人大可以再去一次。但问题在于自己如何确定他们是自己人?那些他所器重的亲信也许早就被森宗策反。所以这个人只能是伯恩。然而他又觉得自己的私人安保团队其实也不可信任。倒不是说他们全员被策反,否则他也活不到今天。而是说其中是否有一小撮人在暗中经营刺杀的计划,只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机会?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他的麻烦大了。自己的飞机也许都不能顺利地降落在佩沃尔斯岛那座袖珍的机场上。他看向舷窗外,载满武装人员的安保飞机以楔形编队忠心耿耿地护卫着自己的载具。只需要两发机炮。伯恩想象着飞机螺旋式坠毁的场景。假如身后的安保飞机叛变,对方几乎不可能射失任何一发炮弹。
飞机开始降落。失重感降临。现在是他们动手的最佳机会。此时变节者若朝自己的飞机射击,自己必然会坠落在距离佩沃尔斯岛大约七公里的海域。飞机事故,意外身亡。霍普斯将通过望远镜见证整个过程。死要见尸。搜救队会打捞到他的尸体,尸体照片将会发给森宗高层。伯恩的衬衫逐渐被汗水浸湿。他仿佛听见瓦克帮的马仔在自己身边拉响枪栓,那一刻他尿了裤子,大腿和裤腿的布料被热流黏在一起——现在他背部的感觉和当时别无二致。乘务员紧张地问自己是不是不舒服。他摇了摇头,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
神谕就是在这一刻降临。男声,异常低沉,嗓门巨大。每一个字都被拖得很长,像是说话的声音被设置成了零点五倍速。神谕的内容前所未有的简短,只有八个数字:
七,四,零,三,二,四,九,一。
幸运
三月二十七日,是韦斯的幸运日。
这个日期来自于五年前的一款简陋的算命软件,软件存在一台几近报废的街机里,街机来自于一家叫作“切尔诺尼”的游戏厅。那天他全身身上只剩下最后一个游戏代币。他把这枚铬黄色的硬币推进币槽,然后街机的摄像头冷不丁冲着他来了一记闪光灯。那一瞬间,他半闭双眼,嘴巴微张,口水不小心流出来。同时算命软件开始处理韦斯这张眯着眼流着口水的照片。“三月二十七日,您的幸运日。”界面上那个可笑的卡通狗冲韦斯傻乐,“您的面相太值得这个好日子了。”
但那天就是三月二十七日。他在一台老虎机面前输掉了最后一分钱。他冲卡通狗比出中指,卡通狗隔着屏幕冲他击掌。他弓着背走出“切尔诺尼”,余光瞥见屏幕上的界面恢复原状:
翠绿色的屏幕上,“算算你的幸运日”几个字雀跃不已。
门外大雨如注,但十分钟前还是晴天。霓虹灯光被雨线偏折得光怪陆离。他在门槛上朝着雨帘踢了一脚,嘴巴里嘟囔着脏话。然后他就交上了好运气。他的脚踹在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上。他低头看到一根磐石-3型电子增强脊柱,结结实实地贴在一个大块头白人赤裸的背部。半分钟后,韦斯确定这个面朝大地倒在“切尔诺尼”门前的白人是一个死人。
猝死。大概率是因为植入体过载。平时,“切尔诺尼”门前游人如织,但是突如其来的暴雨稀释了人流。于是,在那短暂的两分钟里,没人和韦斯争抢死人背上的磐石-3型电子增强脊柱。半小时后,韦斯出现在青葉酒吧,和一个叫老威廉的掮客达成交易,用这根磐石-3型电子增强脊柱换来了三十万比索。其中六万五千比索换来了在喜维酒店过的纸醉金迷的一天,再用剩下二十多万买来了一堆廉价武器,从此开始倒腾死人的植入式植入体。
这五年里的每一个三月二十七日,他都能挣来不错的买卖。于是他愿意相信那个算命软件真的灵验。今天上午,他从帮派火并的尸山血海里搞到了一对合成角膜,和老威廉定在青葉酒吧交易。下午五点半,他在“青葉”吧台靠墙第三张金属凳坐下。这是他的幸运座位。他就是坐在这张凳子上,和老威廉完成了磐石-3型电子增强脊柱的买卖。不是所有卖家都像他这么幸运。后来他才知道,老威廉那天本想干掉这个初出茅庐的新手,但是碍于对面瓦克帮的人,他不方便玩这种下三滥的路数。
幸运日,幸运座位。韦斯把玩着装着合成角膜的橙色匣子,心情愉快。老威廉还没到,他叫了一杯黑啤酒。这会儿“青葉”里人不多,没什么危险人物。角落里各坐着三对在调情的情侣,有两个黑人青年在打台球,靠窗户的卡座上,几个白人在高谈阔论。唯一需要警惕的是坐在台球桌旁边的黄种人,光头,纹着龙爪帮的纹身,夹克胸前的口袋鼓鼓囊囊的,勾勒出枪支的形状。他对面坐着的女人在抽电子烟,烟雾里有冰醋酸味。
啤酒沫子快消失的时候,老威廉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黑人保镖。这个瘦弱的白种老头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灰色呢子西装,下摆几乎垂到了他的膝盖,耷拉的眼角像是将要滴落的水滴,看上去有种挥之不去的悲伤。“老弟,久等了。”老威廉坐下,食指敲了两下吧台。他的保镖在他身后站定,双手插在兜里,估摸着是握着枪。标准开场白。每一次自己遇见老威廉,他都这么说。不过据同行说,他对谁都迟到,对谁都这么说。“斯托维奇出厂,DB-2型。”韦斯敲了敲橙色匣子的亚克力表面,“搭载最新款的界-SN操作系统。”
“我要验一下货。”老威廉说。
韦斯打开匣子。
两片眼睛大小的薄膜瞪着天花板上白炽灯泡。
老威廉的手腕裂开一道缝隙,一根连通着微型摄像头的线缆像蛇一样蜿蜒着钻了出来,停在了薄膜上方不到两毫米的位置。字符串在薄膜表面流过。“好东西。”线缆沿着原路又缩了回去,手腕的裂口合拢,“成交。”
“成交。”韦斯说,喝了一大口啤酒。老威廉的手伸进了夹克的内衬口袋。然后他会掏出一大堆纸币,沾着唾沫一张一张地在自己面前点清楚。这一类黑市交易已经很普遍,用电子转账也不会有什么麻烦,但是老威廉总是很小心。一共是四十张面值五百比索的纸币。韦斯在纠结自己应该拿这笔钱升级一下武器装备,还是趁着幸运日到“血坛”拳馆去赌一把。
台球桌那个方向突然传来了争吵,语速特别快,韦斯只能听懂一两个脏字。随后传来两声枪响,老威廉拿钱的手从口袋里抽出来一半。老威廉的小半个脑袋没了。霰弹枪,sabot式独头弹,杀伤半径达五十米。开枪的是那个抽烟的女人。她原本是要朝打台球的黑人射击。黑人在她扣动扳机的刹那开启了别在腰间的磁力控制单元,那个仍旧在兀自闪烁绿光的玩意儿。磁性令枪口偏转。
老威廉身后,他忠诚的保镖向台球桌的方向开火。
韦斯合上装着角膜的匣子,把匣子收进口袋。又去抽老威廉放在口袋里的半只手。死人老威廉仍旧死死地抓着那一把钱,他需要逐个掰开老威廉的手指。他感觉自己的心脏正皱缩在一起,肾上腺素咕嘟咕嘟地冒泡。今天是他的幸运日。他相信自己能拿到这笔钱,然后全身而退。那么他既可以去升级武器装备,又可以去“血坛”赌一把。
对了,到现在为止,他还坐在幸运座椅上。
钱到手之后,他的左手握住了他别在裤腰上的手枪。几秒钟功夫,“青葉”里乱成了一锅粥。窝在角落里亲热的小情侣死了两对。天花板的瓷砖掉下来两块,露出黑洞洞的步枪枪口——“青葉”的自动安防系统正在启动。脚步声杂沓,人群向门外涌,不时有人倒下。但韦斯知道“青葉”有一个通往小巷的后门。他把脚从凳子的横梁上放下来,刚要起身。只剩底下半张脸的老威廉开口说话:“别动。”
韦斯愣住。
一颗sabot式独头弹掠过他的头顶,打掉了他头顶一绺卷曲的头发。
减法
时速八百千米的激光悬浮列车穿过密西西比平原。
但凯茜没能观赏到平原带来的开阔感。透过减速玻璃,她只能看到两道五颜六色的高墙,质感不明,看上去软塌塌的。她知道所谓的高墙其实是一种更大的存在的一部分:两块面积高达三千四百多平方公里的巨大凝胶,而所谓高墙不过是列车车窗正对它们的外部边缘。笑容甜美的乘务员正在分发午餐:牛肉三明治、蔬菜沙拉、罗宋汤。饥饿感适时地发生,但凯茜突然变得毫无食欲。她拆开一次性餐具的时候,意识到所有餐品的原料都来自于窗外的凝胶。
小麦、蔬菜和牛肉早已绝迹多年。
中学历史课本对于这一切发生的缘由只有寥寥数笔:公元2083年,跨国财阀联合成立埃索伦公司,合作建造出被命名为曙光号的包裹太阳的巨大球形结构,以截获太阳的绝大部分辐射能量,从而将弗里曼·戴森于1960年代提出的戴森球理论付诸现实。命名为曙光号的戴森球半径约一百零七万公里,最初是一个极为标准的球体,但自转所产生的离心力使其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变成一个两极稍扁赤道略鼓的球体。部分技术原理以概述形式被写入物理教材:以超固态氢为骨架,骨架内部铺设石墨烯,建构曙光号的应力结构网络;内面部署纳米级光热转换材料以捕获收太阳辐射,通过激光束发射装置将太阳辐射源源不断地传递给地球。地理课本对于曙光号对地球的影响一笔带过:曙光号使得地球失去自然光照,人类在建造曙光号的同时建设高度达到平流层的巨大穹顶,穹顶的人工天气系统通过曙光号吸收的热量制造出人工气候,全球气候格局因此发生天翻地覆地改变。对于曙光号工程在生物领域的影响,绝大多数中学教科书只字不提:发生于2103年的穹顶事故导致人工气候严重紊乱,引发物种灭绝;所幸人类培育出转基因凝胶藻作为食物来源,不同颜色的藻类对应碳水化合物、脂肪、蛋白质、纤维素等各种营养物质。语文课本热情歌颂了跨国财阀的伟大:鲁格·麦克·埃索伦,凯尔特神话中的光与太阳之神……跨国公司的企业家表现出了人类征服太阳的万丈雄心,其精神品质可溯源至后羿射日和驾驶太阳战车的赫利俄斯……
几乎没有人会在毕业后还记得中学教材上这些干巴巴的内容。但凯茜记得它们的每一句话。在自己的学生时代,她曾反复阅读这些和曙光号有关的课文。她的父亲死于曙光号的建造——超固态氢发生器发生能量泄露,产生的高能质子束击穿了他的头部。埃索伦公司的法律顾问以丰富的人脉和娴熟的技巧推脱掉了所有事故责任。家庭从此陷入困境。她的母亲坚持资助自己读完了本科和硕士,但最终只是加剧了家庭的经济危机。三年前,她获取了普林斯顿大学社会学和心理学双学位硕士。毕业典礼上,院长为她的学位帽拨穗。热泪涌出她的眼眶,弄花了妆。妈妈,我会尽力报答你。她看着台下拼命鼓掌的母亲。记忆里父亲的脸和母亲的脸重叠在一起。
三年来,凯茜没能找到工作。经济危机和失业潮令社会学和心理学的硕士学位显得美好而无用。然而助学贷款仍在不断滚出高额利息。两年前,母亲罹患尿毒症,再也离不开透析机。改变命运的机遇出现在上个月——埃索伦公司向全球发布招聘信息,增设的技术岗位需要若干名有社会学或者心理学专业背景的高校毕业生。凯茜不理解技术岗位为什么会用到社会学和心理学专业。反复确认不是骗局后,凯茜投出了自己的电子简历。上周,她收到了埃索伦公司人力资源部的回复。对方要她前往公司的人力资源部门面试。然而往来的路费令她望而却步。
她大概率是来陪跑的。而为了这点微不足道的概率,她将要付出的是一笔沉重的开销,这或许会是摧毁自己生活的最后一根稻草。但维持现状,也不过是继续在泥潭里打滚,而泥潭终将会淹没自己。半年多前,她听说自己的大学同学里中有两人分别死于癌症和枪击。而如果她真的能被埃索伦公司聘用,她的人生将因此得以翻新——埃索伦公司为这份职位开出了十五万美元的年薪。当晚凯茜就做出了决定,但并没有告诉母亲。凯茜不愿徒增母亲的烦恼。她相信母亲一定会劝阻自己,虽然自己不会有丝毫动摇。而她始终觉得自己对不起父亲——
父亲死于埃索伦公司。
而现在她正在祈求埃索伦公司能赐予自己以崭新的人生。
愧疚感随着列车逐渐接近目的地而愈演愈烈:她的思维越来越长时间地定格在父亲死去的瞬间。高能粒子击穿头盔,击碎颅骨,布拉格峰效应令大半个脑组织熔融、液化,粉红色的热流在颅腔内流淌……那一瞬间,父亲在想什么?列车穿过落基山脉,翻过大高原,跨越科罗拉多河,抵达洛杉矶联合车站。候车大厅人声鼎沸。凯茜瞥见挂钟指针指向正午十二点……那一刻,父亲会不会回想起全家在时代广场跨年的钟声?
她在候车大厅洗手间的镜子前洗了脸,化好妆。看着自己面部的痘印逐渐被粉底消除的过程令她放松。愧疚感仍在,但芜杂的想象逐渐消失——她所置身的洛杉矶强行令自己不得不将注意力聚焦在现实。面试的目的地在紫罗兰街27号,距离洛杉矶联合车站十三站地铁。她一出站就见到了那座巴洛克风格的建筑,只有四层,而周围高楼林立。肯定会有人认为这栋古典小楼毁掉了整条街的现代风格,但凯茜倒觉得它像是钢筋丛林中的一抹闲笔。但就经济利益而言,并不会真的有什么人会为此不满;这一整片街区都属于埃索伦公司。严格来说,属于埃索伦公司背后的跨国财阀。
雕刻着繁复花纹的大门为她自动打开。她原以为自己会看到古典风格的大厅、挂着职业笑容的前台、宽广的空间通向各层办公区域、自信而体面的公司人士步履轻快……然而她只见到了一大片空旷的空间,空间体积几乎与建筑本身的容积差不多大。所以他们只是造了一个建筑的外壳?这算是哪门子后现代行为艺术?凯茜打量着纯黑色的墙壁和天花板。看不出材质。往下看,地板居然是镜面。在视觉上,整个空间以镜面为界,在下方复制了自身。她犹豫着走进去,像是踩在一大片虚无的空间上。恐高的感觉令凯茜双腿颤抖。
大门在身后自动关上。凯茜方才意识到地板的镜面里没有显示出对称的自己。
“凯茜·詹森,下午好。”宽阔的镜面中央浮现出黑白两把黄铜色的金属办公椅,包豪斯风格,极尽简洁,一个浑厚的男人的声音从后面那张椅子的上方传出来,“请沿着红线往前走,坐到椅子上。”一柱光线不知打哪儿出现,起止点分别是凯茜的脚尖和桌子前方的椅子。为什么?如果我偏偏走到其他地方……“那么你会体验到某种感官的错乱。相信我,这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声音说,“已经有数万名面试者的微表情向我证明,几乎每个人都这项指令抱有不同程度的怀疑和抵触。”
凯茜用力点了点头,向前走。她尽量让左右脚每一步都踩在红线的两侧。她觉得自己的姿势很可笑,像是在走钢丝,而自己还得努力地让面部尽可能放松。走到终点,轻轻拉开椅子的时候,事情的进展终于抵达她所熟悉的领域。坐下,双腿并拢,双手交叉放在右腿上,面带微笑,露出两三颗牙齿……在家中排练了许多遍的动作一气呵成。然后会是自我介绍,她会着重强调自己的学术成就,那些发表在核心期刊上的A类论文……而她的余光突然瞥见地板的镜面里突然映照出了自己。视线不受控地向下扫去。怎么回事?额头什么时候卡的粉?这面镜子到底有什么古怪……
“增强现实技术普遍做加法。但在这里,我们做减法。”声音再度响起,凯茜猛抬头,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一名身穿黑色衬衫的中年男人,希腊雕塑般英俊的容貌带着过于浓郁的人工斧凿痕迹,“几乎所有的增强现实技术都致力于让用户能多看到什么。但其实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选择让人少看到些什么。”话音刚落,凯茜在地面上的镜影统统消失。
肉眼看到的空无一物的地方并非空无一物……楼梯、电梯、隔断、办公空间、会议室、咖啡机或许应有就有。只是埃索伦公司用增强现实设备消除了自己对它们的感知,就像同样的设备能在用户的视网膜里投影出在现实中并不存在的卡通人物。眼下,埃索伦公司的员工正在自己看不见的区域围观这场面试。就事实层面,这其实并不重要。面试大概率会被直播,同时被录像,人力资源部门的其他员工在其他什么地方隔着屏幕观看。这些操作在二十一世纪都属于常态。但被只对自己隐形的人员近距离观察……久违的烫伤感再次袭来,始终逗留在双眼。眼球后面仿佛有两簇火焰在燃烧。
“我叫雷迪·霍尔,埃索伦公司人力资源部总监。我和我的同事们对于你的受教育经历非常满意。” 霍尔的嘴角勾勒出职业性的微笑,“但这份工作需要的不仅仅是学术上的修养。我们观察到你在毕业后的经历,这才是我们真正的兴趣所在。这些经历对于个人共情能力的增长极有帮助,而共情能力是这份工作的关键之一。当然,如果我们需要的仅仅是共情能力,我们大可以去里约热内卢或者孟买的贫民窟找。但我们所需要的是一种平衡和交融——学术修养和共情能力相互结合、交融、缠绕,如同DNA双螺旋结构。”
计划有变。此前凯茜一直认为这是自己的污点,因此她在准备面试的时候一直试着罗织各种话术以掩盖这三年来的碌碌无为。但现在他们需要听她这三年来的故事。这有点像某种反向操作——她所淡化的,便是现在她所需要强调的。比如她三年来的收入几乎都源于植入体实验。“毕业的时候,我预计到自己有可能失业。”凯茜说,“但我没想到——”
“打住。”霍尔说,敲了敲椅子扶手,食指指向她身后。凯茜转身,看见巨大的全息影像覆盖了几乎大半个室内空间,呈现出一段以二十倍速播放的视频。视频里是她的日常生活,包括她在沃姆医学中心里参与植入体实验。她突然记起来,所谓的智能家居里都藏着安全摄像头。“在数据层面,各位对于我们而言都是单向透明的。”霍尔说,“唯一的问题是数据实在是太多了,我们看不过来。所以只能委托AI通过视频中展现出的生活细节对你进行心理侧写。相信我,算法比你更了解你自己。”
眼睛更疼了。仿佛火舌卷曲着涌上了眼睑。她猜测那次手术或许带来了某种后遗症:一旦情绪变得强烈,烫伤感就会随机地在身体的某个部位发生。笑容仍旧挂在她的脸上。精致而僵硬,像是蜡像的表情。“我遇见过真性情的面试者,在得知这一切的时候冲我们破开大骂。”霍尔翘起了二郎腿,把左臂搁在了椅背上,“但我们并不介意。繁文缛节并不是我们面试的一部分。”
“所以你们到底要面试什么呢?”凯茜把脑袋微微侧向一边,将挑衅的语气控制在适度的范围,“既然你们对每一位求职者都知根知底。”
“你很会察言观色。顺带提出了一个好问题。”霍尔把右掌摊开,空无一物的掌心逐渐浮现出一枚银色的圆形薄膜,大小和食指指腹相近,“面试是为了对各位进行测试。请把它放在你的额头。”
“这是什么?”
“请照着做。”
凯茜接过薄膜。薄膜两侧带有粘性,表面有简易电路的痕迹。她犹豫着将薄膜按在了额头上。似乎无事发生。凯茜困惑地看向霍尔。颅内响起滋滋作响的电流声。
海量的感官信息瞬间涌入。
画面,交错层叠但又彼此独立的动态画面取代眼前的场景,细节极为逼真:会议室桌椅、文件柜、电梯间、健身房器械、日式餐厅的榻榻米、被文档和报表充斥的计算机显示器、人工花园里的塑料植物……每一幅画面都拥有复杂的声音:说话声、电话铃声、鸟鸣声、敲击键盘声、打印机出纸声、筷子和碗碟碰撞的叮当声……不存在的气味同时诱发食欲和反胃感:咖啡香气、打印机工作时散发的异味、汗臭、塑料植物涌出的人工花香、山葵泥刺鼻的辛辣味道、香水味……复杂的触觉体验最后发生,她同时触摸到金属、花朵、肌肤、键盘的塑料外壳、书页的纹理……古怪的是,这些触觉掺杂在一起,共同凝聚成一种统一的触觉——
凯茜觉得自己似乎触摸到了某种超现实物体的表面。
“暂停。放松。”霍尔的声音传来,似乎是来自很远的地方。涌入的感官信息消失。霍尔和空旷的空间再次出现在眼前。“感觉怎么样?”霍尔问道。“混乱。”凯茜说,相比此前感受到的混沌的感官体验,现实世界如此简明,“这是什么?”
“测试的前奏,你可以理解为外语听力测验之前播放的试音。而接下来的部分将决定你是否有资格获得职位。”霍尔说,“十秒钟准备。”
深呼吸。
倒计时十秒。
感官信息再次涌入。
触觉仍旧保持混合。并且同样的混合逐一发生于视觉、听觉、嗅觉和味觉。所有画面融合为一,视角极其古怪,仿佛自己变成了一枚能看向所有方位的巨大眼球,同时向所有方向观察。细节相互交织:洁净的大理石瓷砖上出现木质纹理,榻榻米上开出五颜六色的花……声音混杂成统一的噪音,分贝惊人,人声在其中几近于无,但交谈声中的每一个字仍旧清晰可辨。合并为整体的气味相当猎奇。凯茜不无尴尬地发现,自己居然觉得这股气味有些好闻。
“祝贺。”霍尔说。涌入的感官信息仍在,而凯茜只能听到霍尔的声音。“你通过了第一项测试。但有三分之二左右的面试者倒在了这一关;他们没能自动建立起感官信号的整体性体验。但请注意,第二项测试才是正餐。”霍尔打了一个响指,“请听题。”
没有倒计时。
眩晕。
意识活动的数据纷纷涌入,数据体积和密度相比感官要高出至少三个数量级。
最先涌入的是本能意识,包括对于基础生理感官调节反射般的心理反应:食欲、闻到异性香水味时的性唤起、举哑铃时的肌肉泵感……接着是表面意识,相对最容易理解的部分:伪装的喜悦、内心的嫉恨、在饭局上构思的话术、绞尽脑汁思索下一条代码……最为宏大也最为混沌的是潜意识:童年创伤、连自己都未曾知晓的记忆、驱动表面意识运作的隐秘冲动……相较之下,本能意识和表面意识不过是洋面之上的冰山一角,而潜意识则是洋面之下的冰山。
“请把握个体意识活动的整体性。或者说,尽力将这些属于个体的意识活动视作整体。”霍尔的指令直接传入凯茜大脑,其强度超过此前涌入的所有感官或者意识数据,“就像你先前做的那样。”
感知是整体性的前提是把握个体性……但自己对于这些意识和感官具体属于哪些个体根本毫无概念。首先,她需要将这些杂乱无章的个人意识和感官分门别类。肌肉泵感应与健身房配对。那两个在走廊里交谈的女人提到过一个爱好健身的男人,最近升任副总监,从而拥有上班期间撸铁的特权。那么这个举哑铃的大块头就是是鲁修斯·盖伊。鲁修斯在健身的时候不时幻想一个叫艾雅的女人在盯着自己看,在他的幻想中,艾雅的商务西装内搭一件印着字母Q的衬衫。艾雅这张脸在那家日本餐厅见过。当时一个女人在餐厅洗手间的镜子前面补妆,自己在镜中看到了那张脸。对于日料餐厅和食物的感知必然来自于艾雅——她穿着鲁修斯幻想中的那套西服,但是衬衫是纯色的,藏青。艾雅正在参加氛围颇为油腻的商务午宴。坐在他身边的男人是鲁修斯·盖伊的下属,自我介绍时说出了自己的名字,高桥拓一,日裔,疑似和艾雅有染,这一不甚确切的事实来自于高桥拓一在潜意识里的记忆……琐碎的工作,典型的匠人行为。所需要的是细致和耐心。比较麻烦的是潜意识的部分,充斥着含糊感和不确定性,比如那一组总是如影随形的潜意识感受:一位男士对于上司安迪·霍尔的憎恶情绪总是伴随着被压抑的性欲……一些整体性的概念从凯茜条分缕析的个体化分析之中逐渐浮现:
这些感官和意识属于十六名埃索伦公司人力资源部门的员工,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被某种设备拷贝了意识和感官。
但这显然不是霍尔想要的整体性。霍尔并不需要自己绘制一张本部门的人际关系图。那么他想要的整体性究竟是什么?霍尔说,就像你先前做的那样。那么自己先前做了什么?莫非是那些融合为一的视觉……成千上万的场景细节以匪夷所思的方式融合在一起?还是那些融合为一的触觉令自己触摸到了压根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纹理和质感?同样的逻辑向下延伸……霍尔是要自己把十六个人的大脑活动当作一个人的大脑活动?这他妈的是什么意思?
头疼欲裂。
雪白色的天花板,雪白色的手术臂,雪白色的被定格的男人的脸。颅骨被钻开一个孔,疼痛如蛛网般放射开来。她看见自己的大脑,粉红色,遍布的沟回幽深如峡谷。一枚黑色扁平状物体镶嵌在大脑最前端,指甲盖大小。纳米级手术刀正在拆解它,速度极快,拖出残影。被拆开的零件是一个又一个视线里的黑点,平铺在大脑皮层表面,成千上万。某一个时间点,它们似乎听到了一声令下,排着整齐的队列,像阵列齐整的蚁群一样沿着手术刀自行从颅骨的洞里爬出来。缝合开始。蛛网般放射的疼痛沿着原路径收缩成一个点。剧痛令她的身体痉挛。她看见自己的大脑被无形的手展开成平面……读小学的时候,她从早已忘记了书名的科普读物上读到,成年人的大脑摊开之后的面积与报纸相当。
噩梦般的记忆重放,没有丢失半分细节。但疼痛的烈度远远超过当时。五倍?十倍?操,疼痛怎么可能被量化……但霍尔布置的测试仍在同步进行,并行不悖。不能放弃。但霍尔肯定发现她现在很不对劲。他会不会停止测试,宣布面试结束?恐惧像是花瓣内部的花蕊一样从意识深处钻出来。整体性,该死的整体性。曙光号上到底有什么工作,需要自己把十六个人的想法和感觉统一成一个人?
“凯茜?你看上去不是很好——”
霍尔,去你妈的。
有什么东西从疼痛内部涌了上来,浮上表面,凝聚成型。仿佛垂直洋流搅动海水,令海面浮现出乱流和波纹。宇宙,群星,星图。无垠的空间,十六颗光点。聚焦,缩放,光点显现出形状,颜色不一;绝大部分都不规则,不规则的程度与幼儿随手捏的橡皮泥旗鼓相当。光点彼此之间进行着似乎永无休止的相对运动,运动轨迹严格遵循物理和数学规律:圆、椭圆、抛物线、双曲线、斐波那契螺旋线……其形状和颜色自始至终变幻不定。
额头的薄膜被一双戴着医用乳胶手套的手撕开。
两片浅黄色的医用电极贴在凯茜太阳穴,电极联通的导线接在地上一个灰色的仪器上。一名穿着白大褂的女人站在凯茜身侧,监控灰色仪器屏幕上复杂的读数。“α波减少,θ波增加。额叶供血不足。乙酰胆碱、γ-氨基丁酸和血清素超量分泌。”女人冰冷的声音令凯茜联想起沃姆医学中心1207室里那张雪白的男人的脸,“提示前额皮质活动异常。”
剧痛、他人的意识和感官、星图……逐渐淡去,仿佛渐行渐远的火车鸣笛。约摸两三分钟后,白大褂女人摘下电极,拎起设备,在眼前突然消失。“神经扩展器,尼古拉-阿尔法3实验型。”霍尔双手抱胸,神情严肃,“凯茜,面试结束。”
她搞砸了。
当晚,她在桥墩下露宿。五百米开外,有一家叫作杜克医学研究所的地方,做植入体人体实验的买卖。明天凌晨,她会去那里排队,攒回家的路费。璀璨的城市霓虹在自己的前后左右闪耀。凯茜躺下,身子底下用了多年的棉毯上有一股洗不掉的霉味。
梦境里只有那张星图。
形状各异的群星在周而复始地运动。
睡到后半夜的时候,凯茜被惊醒。一束手电筒的强光正对着她的左眼。她刚要尖叫,一把小口径手枪抵住了她的腰窝,枪拿在一个白人老头手里。“带上你的东西和屁股。”老头说,“跟我们走。”
她在对方胁迫之下远离了桥墩,走进一条小巷。两侧砖木垒成的民居表面绘满了布鲁克林风格的涂鸦。涂鸦之间以凌乱的褐色色块相互区隔,像是风干的血迹。走到小巷尽头,她被带进一间幽暗的房间,墙面、天花板和地板全被漆成了绿色。四面墙壁前面摆着四张鲜红色的柜子,柜子上七零八落地摆了一堆硅胶制作的裸体模型和五花八门的成人玩具。角落里靠墙站着一名亚裔少年,戴着一顶韩语刺绣的棒球帽,在看一本封面印着超人的漫画,脚边凌乱地堆了几个空啤酒瓶。
老头推了凯茜一把。
她踉跄着走到少年面前。少年抬起头,上下打量着凯茜,视线在她的面部和胸部停留了最多的时间。随后又把视线投向了两盏白炽灯之间的区域。老头不耐烦地咂着嘴。隔壁房间传来女人的谈话声,用的不是任何一种凯茜能听懂的语言。两盏白炽灯交替着闪了三下。少年兀自点了点头,好像想通了什么事情,从兜里掏出一沓纸币,沾着口水,数出六张,递给白人老头。绑架,人口贩卖,强迫性交易。湿漉漉的六百美元清晰地反映出事情的来龙去脉。老头接过纸币,一张一张仔细观察,似乎是在核验真伪。自己有多久没有见过现金了?凯茜用力回忆。五岁那年,父亲用五枚硬币换了一支香草冰淇淋……
然后凯茜意识到自己的回忆不合时宜。她所接受的心理学教学告诉自己,在震惊过后,现在她应该处于第二心理阶段:恐惧、绝望……但此刻,统统没有。她甚至想要酝酿出一点那种感受。但是尴尬得可笑,她立马就放弃了。自始至终都只有麻木。隶属于遇到突发性危机事件后的第三心理阶段。或许是因为此前的人生里,她泡在恐惧和绝望之中已经太久。而现在自己居然感到有些放松——
好的,生活的泥潭终于淹没了自己。
那么自己是不是终于可以放弃挣扎了?
被漆成绿色的墙壁打开一扇暗门。“请进。”少年说,彬彬有礼,英语里戴着韩国口音。但凯茜的双腿突然间动不了。烫伤感不请自来,从脚趾席卷而上,蔓延到双腿。是不是因自己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刚出生时被母亲抱着的场景?好像是两三年级的时候,凯茜听母亲说,自己一出生,她就急忙检查自己是不是有完整的十根指头……
少年左手腕寒光一闪。
一根从腕部开口伸出来的伸缩式短锯划过短促的弧线。凯茜的脖子上被拉开了一道血口。
第一滴血从血口里淌下来的时候,少年的棒球帽飞了起来。凯茜看见少年的嘴巴微微张开,表情若有所思。她看向那顶升高的帽子,发现帽顶扣着一个血淋淋的东西。少年突然间仆倒在地,头顶冲着自己的脚尖。脑子混合着脑浆和鲜血从裸露的颅腔内滑落出来。
凯茜方才意识到,嵌在帽顶里的东西是被切开的天灵盖。
警笛鸣响。门口站着一名城市快速反应部队的成员,闪亮的纳米切线收入他的掌中。又有两名城市快速反应部队的成员冲进房间,两把突击步枪共同射杀了绑架凯茜的老头。凯茜跌坐在地上。
空白。
那张星图在脑海里悠悠地旋转。
雷迪·霍尔走了进来,穿着下午面试他的那件黑色衬衫:
“凯茜,恭喜。你已被录用。”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