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天堂》(1)| SciFidea中文奖·戴森球征文大赛入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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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母天堂》(1)
全文字数:21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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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飞船离开超空间,荡开一圈轻微的重力涟漪。
震动逐渐平息,夜光松开安全带,把航迹追踪系统切换到三维空间。探针费劲地扫描了好一会儿才给出结果:三个月前,有且只有一艘飞船通过超空间航道抵达此地,航迹已几乎消散殆尽。
这里是文明的尽头,希望就是他要找的目的地。
有那么一会儿,夜光怀疑系统是否出错了,因为附近并没有恒星,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在繁星映衬下深空本身无尽的黑暗。但引力波雷达很快报告:附近存在大质量天体,距离仅仅十一个天文单位。复合雷达系统随即把目标图像渲染在显示屏上:那似乎是一个戴森球。
夜光去过很多地方,见过不少戴森球。大部分戴森球实际上不是球状,而像一条腰带,环绕恒星赤道;中间还要专门空出几万公里宽的间隙,以免影响系内行星接收光照。还有一些像精美脆弱的鸟笼,用稀疏的框架结构围住恒星,但也只会遮住最多百分之二的阳光。这百分之二的恒星能量,算上能量转化和传输的可观浪费,也足以支撑三到五个庞大的行星文明,为人类帝国的扩张提供源源不绝的动力。
但没有哪个戴森球与眼前这个相似。第一眼望过去,它像是默默漂浮在虚空中的一对铁钹,中间鼓起,边缘扁平;又像一颗由金属雕就的带环行星,不过被等比放大到了恒星级别。可它又在每个频段上都诡异地沉默着。
环的密度很高,显然是人造结构;仔细观察才能注意到,它似乎由内而外分成不少圈层,从全景视角的尺度看来,圈层之间存在隐约的错落运动,却几乎没有空隙,使得整个结构呈现出一种上古时期精密机械的美感。放眼整个银河,这也是绝无仅有的造物,夜光却从未听说过。
中间的核心球,应该就是包裹着恒星的戴森球,制造得如此致密,连一丝光线都透不出来。一般来说,距离恒星过近的天体,会被迅速加热到接近恒星般炽热,但令人惊奇的是,这个巨大的结构居然只测出稍高于冰点的温度。毫无疑问,中心的恒星应该早已熄灭,留下了一个死寂的世界作为自己的棺椁。
思考间,舱门打开,弗洛儿打着哈欠走了进来。她衣冠不整,揉着惺忪的睡眼,晃到副驾驶台上,四处摸索。
“我们……到了吗?”弗洛儿问。
从她出现,夜光就沉下了脸,不看、不听、不理睬。直到弗洛儿开始一个个柜子胡乱翻找,夜光终于忍不住,低声喝道:“别乱翻、别乱动!”
“可是……我找不到我的杯子了,我想喝水。”
“我说过,你敢把任何东西留在操作台上,我都会当垃圾扔掉。”
“抱歉,我又忘了……”弗洛儿嘿嘿一笑,在垃圾桶里找到了自己的水杯。舱门旁边就有个盥洗包,弗洛儿把杯子放进去,几秒钟就冲洗得干干净净。她接满一杯水,咕咚咚灌了几大口,这才满足地坐在副驾驶座上。
“所以……我们到了吗?” 弗洛儿又问。
夜光没有理会她。他还在思考,如果这里确实已经变成太空废墟,显然是没法住人的。但弗洛儿看到显示屏上的渲染图,来了精神,兴奋地说:“没错!他说他的家乡是一个非常特别的戴森球世界,肯定就是这儿!”
不管怎么样,探查一番还是有必要的。飞船开始向戴森球加速。弗洛儿耗子一样吱吱喳喳吃了不少零食,当用过早点,这才去洗漱干净。
再次走进驾驶舱的时候,弗洛儿总算换了一套得体的衣服。她这里瞅瞅,那里摸摸,不停地问还要多久才到。夜光烦不胜烦,冷冷地说:“你听好,根据联邦法律,我随时有权力把你扔到宇宙里。私自上别人的飞船是犯罪,这一点不会因为我暂时饶过你而改变,明白吗?”
“好啦,好啦。”弗洛儿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你要是想扔,出发的时候就该扔了,这都过去多久了,别这么小心眼嘛。”
夜光确实好几次怒从心起,差点想结果了这个烦人精。唯一没动手的原因,是弗洛儿声称对他的任务有帮助。确实,一路走来,不能说她没起作用,但就算没有她,也无非多花一点时间罢了。
几个小时后,飞船抵近戴森球,夜光这才对这个巨型结构的庞大有了感官上的概念。作为环的盘面掠过他们脚下,视野的下半球完全被其覆盖,宇宙不再是各个方向无限的存在,而由繁星点点的天盖与平坦广袤的大地两部分组成——以及大地尽头的半圆形隆起,那是戴森球的核心部分。从整体来看纤如蝉翼的环,其实际厚度估计有五到八万公里。最外缘的部分已经碎成一片零落残骸,如果不是检测到大量人工结构,夜光差点以为那真的是一片小行星带。环的半径也惊人地巨大,几乎赶得上家园星系中火星轨道的近日点半径。
要建造如此巨大的结构,材料从何而来?
一条通讯弹了出来,是标准编码:“银狐-3-213,请报告你的身份和意图。”
“这里是银狐-3-213。”夜光沉稳地回答,“我是南十字联邦刑事探员夜光,来此地执行公务。”
“这里不欢迎外人,请回吧。”
“我有完整的外交文件,请查收。”夜光把文件从公共信道发送出去,“你们不能拒绝一级公务请求,除非想制造外交麻烦。”
短暂的沉默后,新的消息发来了:“请跟随我方引导船只,不要做多余动作。”
弗洛儿瞪大了眼:“我以为你吹牛呢,居然真的是联邦探员?好吧,管你是什么探员,反正你不会得到想要的结果的。”
夜光没理会她,专心驾驶。很快,两艘截击护卫舰从下方靠上来,一左一右拉开几十公里的距离伴飞,还向夜光的船只展示了电子火力载荷。赤裸裸的威胁,看来这里的人不怎么好客。
夜光很快注意到几件不同寻常的事。在下面的戴森球环面上,似乎密布着不少巡逻船只,各种尺寸型号都有。它们沿着环面,以戴森球为圆心做纬向运动,就好比一张巨大的唱片上,无数自主行动的探头在挖掘音乐一样。另外,夜光稍加试探就发现,伴飞的两艘护卫舰是无人船只,于是顺理成章地怀疑,下面的巡逻船都是无人型号。
“坏了,是不是那种戏码,就是……人工智能把人类全干掉了,统治了整个星系……”弗洛儿趴在舷窗上念叨,“那……他岂不是危险了?不不不,这个阵势,更像是戒严了。这儿出什么事了吗?那他岂不是还有危险……”
另一件不寻常的事,就是他们一直在向核心球飞。夜光检查了电子地图,发现偌大的环上,居然连一个空港都没有。飞了好几个小时,电子地图才更新了内容:环的最内侧,零星散布着几个港口。上面八个,下面八个,一共十六个。
如此巨大的结构,安排上千空港都不足为奇,十六个港口,看来是真的毫无对外交流的意图。也难怪如此特别的地方,居然默默无闻。
终于,在护卫舰的引导下,银狐号泊入其中一个港口。与夜光想象的不同,这里的港口干净明亮,设施齐全,除了空旷无人以外,完全不像是废弃已久的样子。
两人下了飞船,一路跟随指示牌走到海关,还是没见到一个活人。海关全自动办理所有业务,倒也没遇到什么阻碍,唯一的插曲是安检门从夜光身上扫出十二把武器,五件致命七件非致命,全部扣下,看得弗洛儿直咋舌。
过了海关,也没人接应,两人四下张望,捱过漫长的长廊,终于找到出口标识,看到一扇透着光的大门。
推开大门的瞬间,两人差点忘记了呼吸。
二
飞鱼座共和国的首都可能是全银河最壮观的城市,那是公认的“雕刻在大地上的艺术品”。飞鱼座人花了上千年的时间打造那座城市,让它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座建筑都成为艺术品上值得反复品味的细节。
红魔商业联合体坐拥全银河最大的城市“银河之心”,那是以繁荣著称的商业中心,以一座城市的力量,就足以影响半条英仙座旋臂的经济形势,所有跨星系商业集团,都以把总部设立在那里视为实力的证明。
天河帝国的幻想之都毫无疑问是奢华的代名词,在那里游玩三天的代价,足以让一家小公司破产;然而人们并不将其视作代价,而是人生所能达到的高度,是足以让旁人侧目的成就。
但这些世纪之城的壮观、繁荣、奢华,与面前这座城市比起来,只能算作小气、萧条、穷酸。
高不见顶的大厦密林般延展开,构成城市的筋骨,化身大地的华服。每一座建筑的结构都不尽相同,古朴内敛者有之,华丽精微者有之,违反力学直觉者有之,几乎座座带有实验性质,显见观赏性的优先度远远高于实用性。建筑表面大都装饰着繁复精致的条纹,各显其能,争奇斗艳,令人叹为观止;众多建筑排布在一起,虽然风格各异,却丝毫不显凌乱,显然存在某种和谐一致的内在逻辑。两人身处的海关大厦是一座千米高塔,威严与华丽并存,放在任何一个世界都是足以代表星球的地标性建筑,但在这里,不过是万千广厦中平平无奇的一座而已。他们见识过的最狂野最奔放的赛博空间,都无法与这里相提并论。这是城市规划者的终极美梦,是建筑设计师的现世天堂。
光从整个天幕柔和地投下,看不到发光源。气温和湿度都恰到好处地舒适。大厦之间的空域拥挤繁忙,各式飞行器往来穿梭,组成纵横交错的空中河流。在最高的位置,有不少巨大的物体缓慢飞行。仔细观察,发现那些似乎是建筑,飞在高空的建筑!奇怪的是,它们似乎都在朝同一个方向移动。
来不及思考其中缘由,他们的注意力又被其他事物夺走了。从海关塔乘坐漫长的扶梯抵达地面,他们看到了这里的主人。这儿并不是空无一人的死寂之城,恰恰相反,这里有很多人,非常多的人,可以说到处都是人!人群的密度微妙地保持着一个舒适的上限,热闹,却丝毫不觉得拥挤。与建筑和街道类似,每个人的衣着都极尽华丽,设计复杂、做工精致,却不显繁赘,和整座城市的风格呼应出难以言喻的统一感。很显然,这里的人对美学有一种极致的追求。
夜光很快注意到,这里的人似乎都没有工作,无所事事,显出某种意兴阑珊的精神状态。夜光和弗洛儿的普通衣着在这里显得格外扎眼,这些三五成群、扎堆聊天的本地人很快就注意到了他们。
两个人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女人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踩着高跷的鸵鸟,每一步都像要小心不踩到地上的脏东西,尽管这里的地面干净得能当餐盘用;另一个男人的头发被装饰成一座小园林的样式,像是在头上顶了一尊雕塑作品。他的眼睛透着迷醉的红色,目光一直在弗洛儿身上打量。很明显,男人应该还处于某种致幻剂的余韵中。
男人绕着弗洛儿转了一圈,嘴里不停发出“啧啧”的称赞声。他停下脚步,说:“小姐,和我上床吧?”
弗洛儿惊骇地瞪大眼,嘴唇直哆嗦,气得说不出话来。男人无视她的反应,自顾自地说:“二位的装束如此特别,很难让人不产生兴致。这位先生也一起吗?那边那座大厦前天才盖好,被称作‘爱欲欢巢’,听说内部装潢别出心裁,很容易激发人的欲望。就去那里吧?当然,我尊重二位的习惯,如果你们信仰随遇天体主义,我们就在这里开始也可以……”
弗洛儿终于挤出颤抖的声音:“走开……你这个瘾君子!疯子!”
男人一怔,稍加思索,说:“我听过‘瘾君子’这个词,是在哪里来着……是形容服糖者的吧,似乎带有贬义。‘疯子’又是从何而来?我很正常,一点都不疯。你不喜欢服糖吗?确实存在这类人……小姐,我对你更感兴趣了。”
男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倒出一枚药片,丢入口中吞下。他闭上眼,晃了几下脑袋,再睁开眼睛时,眼中的迷醉已经消失不见,眼神变得清澈而又坚毅,随即露出迷人的微笑:“怎么样,我现在不是‘瘾君子’了。在这里做吗?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多叫几个人……”
男人伸手去抓弗洛儿的胳膊,弗洛儿尖叫起来。夜光冷眼旁观许久,终于伸出手,抓住男人的手腕。
夜光手上使劲,男人吃痛,喊了一声,缩回手。他吃惊地看着夜光,就好像这才是迄今为止最值得惊讶的事一样。
“先生,您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对我使用暴力?”
男人的眼神里尽是迷惑与不解,倒是一旁的那个女人开口了:“你还看不出来吗,这是两只蟑螂。”
女人的推测解开了男人的疑惑。他恍然大悟,笑容又回到了脸上:“难怪,难怪!异域风格,陌生的词汇,廉价的暴力,原来是蟑螂呀!”
“蟑螂我也有兴趣。”女人在夜光身上扫视。
夜光沉下脸。但他注意到,不论是女人还是男人,提到“蟑螂”这个词的时候,情绪中不包含丝毫的鄙视或傲慢,相反,他们只显出纯粹的好奇。
弗洛儿可就沉不住气了,大喊:“你们才是蟑螂!你们简直……简直毫无廉耻!”
“我们在这里长大,怎么会是蟑螂呢。”男人丝毫不生气,微笑着回应,“我们当然有廉耻了,大家都受过良好的教育。”
男人和女人对他们的兴趣显然更浓厚了,不仅如此,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是蟑螂!”“我第一次见蟑螂……”的讨论声不绝于耳。
弗洛儿还想和他们斗嘴,夜光一言不发地拽着她的胳膊,推开人群,往远处走去。好在围观者们并没有跟上来。
弗洛儿的怒气仍未平息,咒骂着那对男女。“无耻、无耻!我从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他怎么敢开这种口!”她终于知道脸红,支支吾吾地绕过重点继续骂:“那个女人也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我要是你,刚才就该打断他们的腿!”
夜光无意评价外星风俗,只淡淡地说:“大概是本地特色文化。你安静点,我们得快点找人。”
弗洛儿从鼻孔里狠狠地出了几次气,才说:“去找当地政府吧!他们系统里没准记录着每个人的行迹呢。”
“不,找个能接入网络的地方,我自己查。”
弗洛儿不理解:“反正是公务,干嘛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
夜光没有回答,四下观察一番,看到路边有块公告牌正在播放广告。广告内容是某种凶猛的六足野兽,旁白花了大量篇幅介绍这种动物多么危险、多么致命,已致多人死亡;然后突然来了一句,所剩数量不多,想要领养者速到某处云云。
弗洛儿不理解这广告的逻辑,抓耳挠腮地想搞明白。夜光绕着公告牌走了一圈,看到立柱底部有个不甚显眼的盖子,猜想里面可能有网络接口,于是蹲下来,从靴子的侧面抽出一条薄薄的金属片,打算撬开那个盖子。
这支合金刀片硬度奇高、削铁如泥,哪知这里的东西质量出奇地好,一块小小的检修盖板,他连锯带撬,几分钟过去,居然纹丝不动。
弗洛儿不忘幸灾乐祸:“要我说啊,你还是找正规途径吧,免得人家抓到你破坏公共财产。”
夜光照旧一言不发,心里盘算着其他路数。接入网络的路子很多,不过出于习惯,他不想通过公共设备操作,那样多半会留下明显的痕迹。
“需要帮助吗,先生?”
旁边冷不丁传来一个声音。夜光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悄悄藏起合金刀片。那是一个男人,倚在公告牌的另一根立柱上,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
这个男人与这里的其他人几乎一样,穿着过分华丽的衣物,头发和面部的装潢成本大概不小于装潢一栋房子。他的声音和态度都显得非常慵懒,身上散发出浓重的酒精味。公告牌的一角明白无误地标识着当前的时间:上午十点。如果这里与银河系大多数地方一样用的也是家园星系的24小时制,那么现在显然不应该是醉酒的时候。
但夜光本能地察觉到,这个男人与其他人完全不同。他的气质里藏着一些危险的东西,如一把剔骨刀。
“不需要,谢谢。”
夜光淡淡地回应,刚打算拉着弗洛儿离开,那个男人就挡在了他们身前。他笑着踢了踢立柱底部的盖板:“我倒是有权限,可以帮你开这个。”
男人弯腰在盖板上按了一下,盖子果然缓缓弹开了。夜光心里一沉,没想到麻烦来得这么块。
男人看见夜光的表情,不由笑出了声:“不用紧张,朋友。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凯普托·费斯特,是这一片区域的安全主管。本来在海关就应该由我负责接待二位,但是……哈哈,这位敏锐的先生猜得没错,我喝得有些过于尽兴,差点误了事。请接受我的道歉。”
男人优雅地鞠了一躬。他的彬彬有礼消除了弗洛儿对本地人的厌恶,她好奇地问:“接待游客是安全主管的工作吗?”
“我们这里与外界交流不多。如您所见,海关简直门可罗雀,所以难免有些管理漏洞。我的部分工作就是确保游客的安全,以及……”费斯特优雅地向夜光伸出一只手,“确保游客是安全的。”
夜光耸耸肩,从袖筒里抖出那把合金刀片,递给费斯特。费斯特放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扬扬眉毛:“系外造物总能让我惊叹。”
费斯特的目光又停在了夜光的胸口:“一件凝聚着非常高能量的物体。如果全部释放出来,足以夷平一座大楼。”
两人的目光交汇锁定,最后让步的是夜光。他的脖子上有一条挂绳,摘下挂绳,顶端系着一个小小的六棱锥吊坠,似乎还发着淡蓝色的辉光。夜光把吊坠慢慢垂到费斯特手里,但没有放手。
“如果你不识货,别怪我翻脸。”
费斯特微笑着,礼貌地点了一下头,夜光才松开手。六棱锥的反光扫过费斯特的瞳孔,他赞叹地说:“纯粹的能量,漂亮的封装工艺,同时还是一种比较古老的通用接口。它的技术路线并不罕见,其安全性有绝对的保障,里面的能量几乎无法以任何方式进行猛烈释放。”
夜光的眼神不那么冰冷了。
费斯特继续说:“看得出来,这是一件对您有重要意义的物品。请原谅我的失礼,职业习惯。”
费斯特把吊坠递还给夜光,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这才消失。夜光小心地把吊坠戴回去,咕哝了一句:“理解。”
“那么……”费斯特笑眯眯地做出殷勤的姿态,“夜光先生,弗洛儿小姐,二位的来访目的写的是公务,请问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吗?”
夜光很讨厌这种阴阳怪气的威胁,正要一口回绝,弗洛儿急忙开口说:“我们想要找个人,您可以帮忙吗?”
夜光不满地瞪着她,弗洛儿毫不客气地瞪回来:“干嘛,人家是政府官员,名正言顺找个人,有什么问题?还是说,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想干?”
夜光哼了一声,没说话。费斯特不动声色地观察两人的神情,保持礼貌的态度问:“哦?找什么人呢?”
“艾弗奈特·西摩尔,恒星演化专家,您认识他吗?”弗洛儿急切地问。
“除了名字,您还能提供更多信息吗?”
弗洛儿东一句西一句地胡乱描述,夜光心里叹了一口气,只能顺势而为了。他掏出通讯机,对费斯特说:“我把他的资料发你。”
费斯特很快接受到了资料,在自己的信息终端上操作了一番。弗洛儿急切地问:“要多久能找到?”
“如果他确实在环上,三个小时以内吧。”
“什么!?”弗洛儿惊讶地说:“你们的系统未免太慢了吧?”
“小姐,您猜猜在这里生活的人有多少?”
“能有多少?算你这儿是银河第一大恒星系,有上万亿人口,够吗?”
“一百二十万亿。”
费斯特轻松地吐出一个数字,夜光和弗洛儿都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一百二十万亿人,每秒钟有多少人在系统中登记,多少人注销,多少人修改个人记录,多少重名重姓而且长相一样的人。我们这里的人口流动非常频繁,比外面的世界要多出好几个量级,人口信息的记录又涉及到多少隐私问题。抬头看看吧,亲爱的朋友,地面到天顶大概有三万米高——当然,对于生活娱乐来说不需要那么高,不过我们喜欢高远空旷的天空——这仅仅是一层。我们的头顶和脚下还有一层,头顶的头顶和脚下的脚下也还有一层。一共有多少层呢?大概两万层吧。你们来的时候一定从远处看到过我们这里的结构,这里靠近恒星,是最厚的地方,加上层级结构的厚度,七十万公里。这还仅仅是环的厚度,这一圈环的半径是多少?比恒星半径大一些,三千四百多万公里吧,大概。那么这个环向外延伸到多远呢?哈哈,我不知道。如此广阔的天地,如此庞大的世界,计算数据绕恒星半圈,从那边走到这边,都需要五分钟半,这还不算我发出请求的时间和计算本身的时间。仅仅三个小时,朋友,赞美这一工程学奇迹吧。”
弗洛儿好不容易缓过劲,小心翼翼地说:“那么……这种全星系级别的搜索,进行一次要耗费很多能量吧?”
费斯特哈哈大笑起来,并没有回答弗洛儿的问题:“远方的客人,既然来到这里,就不要浪费机会,让我略尽地主之谊,带领二位好好享受这趟旅程吧,听说附近有新到的袖珍聚变机展示,一定不能错过。对了,你们的运气实在不错,再过三个标准月,就是几十年一遇的抛洒节了,到时候会有超乎想象的狂欢活动,我建议二位务必待到那时,我保证那将是一场终生难忘的盛会。”
费斯特的信息终端响了起来。拿出终端略作端详,鼻孔里轻轻一叹:“找到了。”
“这么快?”弗洛儿又惊讶又兴奋。
“没想到这位老兄还是个名人,离这儿也不远。”
“在哪?”
“就在这层,西外大约六万公里。比较靠近外端的位置。”
看夜光和弗洛儿露出疑惑的神情,费斯特笑了笑,补充道:“如二位所知,我们的世界是一个环,靠近恒星的方向叫内端,反之则叫外端。东西方向和常识一致。你们要找的这位西摩尔,几乎要靠近人口……”
费斯特吞下半句话:“反正我有陪同的义务,不如驾车送二位去吧。”
夜光实在不喜欢这只贴身监视的狐狸。他能嗅出来,这个男人是那种抹别人脖子时还能保持微笑的类型。不过看对方的态度,很难靠什么花言巧语躲过去。倒是弗洛儿,没心没肺地直道谢,还念叨着:“六万公里也不近呀!这下能省一笔旅费了……”
费斯特似乎很满意弗洛儿这种人,和她有说有笑,再不看夜光一眼。夜光当然知道他的意图,与其和自己交锋,不如从弗洛儿身上套话,好在弗洛儿对自己一无所知,费斯特费了一阵口舌,无甚收获。
一艘白金相间的飞行艇很快降落到他们身边。不知是费斯特有意炫耀,还是这里的富裕是一种常态,这飞行艇也豪华得让人浑身不自在。天河帝国二皇子出访联邦那次,夜光作为安保后备队员警戒过皇子的私人车库,就内外部装潢而言,这艘飞行艇的豪华程度绝不输皇家座驾。上车前他瞥了一眼舱门饰板,上面以分形手法雕了一颗恒星,恒星的边缘卷出弯曲的火焰,每团火焰又自卷成恒星,如此循环,具有明显的象征意味。他怀疑,雕刻的精度可能到了分子级别。
舱内奢华自不必说。费斯特设定好目的地,飞行艇自动起飞,安静平稳。
“反重力引擎?在这么小的机身里?”弗洛儿问。
“也是最近几十年流行开的。”费斯特从驾驶舱钻到乘坐舱,舒舒服服坐下来。这种私人飞行艇并不大,乘坐舱可容七八人,但这里只布置了四人座的环形沙发,非常宽敞舒服。看夜光和弗洛儿不自在的样子,笑着说:“二位不要拘束,但请自便。”
费斯特敲敲舱壁,一扇滑门打开,里面的瓶瓶罐罐琳琅满目,都是些包装精美的零食水饮。弗洛儿凑过去,一行行扫视,目光忽然锁住,声音都颤抖了起来:“这个……表面颜色一直在变的,是不是火羚蜜奶?”
“对,不错的饮料,欢迎品尝。”
弗洛儿连连摇头:“听说哪怕是皇亲国戚和那些大集团董事,也只有在重大节日才能尝到,我……能亲眼见到已经够幸运了。”
“没那么夸张。”费斯特笑道,“连些适口饮食都不能为客人提供,岂不怠慢?”
“不不不……”弗洛儿抬起双手,以示话题的严肃性,“我得确认一下我们说的是不是同一个东西。五角火羚,是不是原产自北落师门那种娇贵得离谱的动物?只吃当地的箭草茎,吃得不对马上死,喝得不对马上死,温度气压光照条件不对马上死?种群密度梢大会紧张死,密度太小会孤独死?三十年才成熟,只生育一次,生完产乳三个月,产完马上死?产出的蜜奶加工起来比造飞船还麻烦,保质期却只有七天?据说喝一口下肚,那种独特的味道会在嘴里停留几个月都不消失?”
弗洛儿说一句,费斯特就点一下头。看到弗洛儿逐渐呆滞的表情,他补充道:“以前流行的时候,在各处建了些培养基地,每个大概几百万平方公里吧。动物的基因稍微改良了一下,让它对人类和自动机械不那么恐惧,不过也仅限于此,改多了蜜奶的味道会变。至于保质期,已经靠新的工艺延长到九天了。”
弗洛儿木然地点点头,喃喃地说:“我……看看就行,喝不起……”
费斯特笑笑,伸手拎起那个映出五彩斑斓的瓶子,又抓起两个水晶杯,大大方方倒满,分别递到夜光和弗洛儿面前。夜光接过杯子,随手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再没看一眼;弗洛儿谦让再三,终于拗不过,小心翼翼捧过来,盯着变幻的液面,良久,哆哆嗦嗦抿了一口。
夜光恨不以为她喝的是液氮,把脑子给冻住了。弗洛儿闭着眼,一动不动,似乎在品味蜜奶在口中的感觉,过了不知多久才把那一小口咽下去。她以残留的理智把杯子放在桌上,然后好像浑身没了力气,顺着沙发淌到地上。嘴里呜呜咽咽呻吟了好一会儿,才含糊不清地挤出几个字:“这辈子……值了……”
夜光没来由地觉得丢人,不去看她,把目光投向舷窗外。费斯特笑笑,又拿了个杯子,给自己倒上半杯,啜了一口,打量了夜光半天,终于开口问道:“夜光先生是南十字联邦的政府雇员?”
“……联邦深空外事局刑事探员。”
“你们要找的……西摩尔教授,是牵扯到刑事犯罪了?”
“嗯。”
“南十字联邦和我们这里有过代办级别的外交关系,不过也在几百年前作废了。严格来说两国并没有建交,那位西摩尔教授是我系公民,万一先生要抓人,知道流程怎么走吗?”
“到时候再看。”
夜光显然不想探讨这个话题,费斯特见他口风紧,也不着急,看了看还瘫在地上的弗洛儿,问:“这位小姐是您的同事还是……家眷?”
夜光哼了一声:“她是个偷渡客,趁我不注意藏进了我的飞船。你要是想逮捕她,随时动手,我没意见。”
弗洛儿蹭地弹了起来,大声驳斥:“我是本案的相关人士,怎么就偷渡客了!我要不偷……我要不果断决策,放你一个人来找教授,万一你靠逼供给他定了罪怎么办?”
“哦,你算哪门子的相关人士?你倒知道他是无罪的了?”夜光冷冷地说。
“当然,他绝不可能犯下那种罪行!我就是来监督你,就是来维护正义的!”
费斯特心里大为快意。这几句话足够他掌握情况,到时候处理起来也更方便。当然,场面上的工作还是要做的,连忙站起来,笑哈哈地安抚两人。夜光无意作口舌之争,弗洛儿虽然唠叨,但注意力很快被别的东西吸引去了。
飞行艇此时速度极快,费斯特解释说最上层的五千米是真空区,专门为快速交通设立,此时飞艇已经达到五万公里时速,只消不到两个小时就能抵达西摩尔的所在。不过下方时不时会经过些有趣的地方,每当这时费斯特就会降低高度速度,让两位乘客充分享受旅途。
此时他们经过的地方,名叫“黄金街区”。飞行艇降到两千米高度,地板上展开透明的观景窗,望下去只见金灿灿的一片,街道楼宇全都亮得晃眼。
“不会真的是金子吧?”弗洛儿叹道。
“是的哦。”
“全都贴了金箔?这一片地区望不到头,得多少黄金啊?”
费斯特笑道:“不是金箔,所有建筑都由纯金打造。”看弗洛儿不相信的样子,又补充说:“黄金在整个宇宙都是稀缺的东西,我们当然也喜欢它独一无二的色彩。它承载了很多美好的想象,是永恒的象征。”
金色透过观景窗映照到机舱里,弗洛儿脸上也变得金灿灿。“住在这里的,是最有钱的人吧……”
“那倒不是,不过人们在这里停留的时间确实长一些,平均超过十天。”
“什么意思?十天之后呢?”
“就去其他有意思的地方呀。”
弗洛儿思索着这句话的含义,不觉间黄金街区也远去了。飞行艇开始加速,没过多久,一个影子忽然从侧舷一闪而过,舱内响起嘟嘟的警报音。
窗外掠过的影子骤然增多,就像突如其来的暴雨。费斯特命令飞行艇紧急上上升,一直升到五千多米。这里悬停着大量飞行器,组成一片金属的云层。仔细观察,才发现不断有人从飞行器跳下去,金属云层在下人的雨。
“他们在干嘛?”
“极限跳伞。这项活动最近很是流行,这一场比赛得有几万人了吧。”
弗洛儿低头观察了半天,没见到一朵伞花绽开,越来越觉得诡异:“都没开伞……是什么特别的形式?”
“不,就是最古老的跳伞。”费斯特纠正道,“之所以叫极限跳伞,好玩就好玩在这个极限上。最晚开伞的人才能获得荣誉,他们开伞的高度在这里是看不到的。”
“那……岂不是有受伤的风险?”
“哈哈哈……”费斯特大笑,“每次极限跳伞比赛都会摔死几十上百人,我们都习惯了。”
弗洛儿震惊了:“你们……图什么啊?拿到名次能多大程度改变人生?比生命都重要吗?”
“不,就是好玩,仅此而已。”费斯特看向她的眼神中第一次有了轻蔑,“小姐,这里是天堂,生活在天堂却不去体验新鲜刺激的事物,小心翼翼地苟活一生,这才是对生命的糟践。”
夜光看着窗外的景象,想起了之前看到的危险动物领养广告。他渐渐明白了本地人的行事逻辑,这里无限富饶,一切需求都能够被迅速满足,能追求的便只有更强更深的刺激。
“那你们的生活就是吃喝玩乐,没有别的事了?”弗洛儿似乎颇受刺激。
“在这里,每个人的个性都能够得到充分的发挥,总有些人拥有一点与众不同的兴趣。比如我,安全主管的工作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娱乐。在我负责的区域里,蟑螂率小于亿分之一,这是个足以令我自豪的数字。还有,每次消灭潜在威胁,都能带来无上的乐趣与成就感。”
费斯特有意无意瞥了一眼夜光。
飞行艇继续前进,一路上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景象。有一片地区被设定为永夜,绚烂多彩的灯光秀永不停歇;有连绵几千公里的自然保护区,从任何角度看都能欣赏到绝美的景色。他们还看到一只如山包一样庞大的巨兽,形态颇似曾在家园星系存在过的恐龙,但大得几乎没法移动。不少飞行艇围绕着那巨兽飞行。走得越远,连费斯特也不知道的东西就越多。他查了本地新闻才知道,那是花大代价培育的基因改造兽,但健康状况一直不太好,当地公民投票决定了它的命运:举办一次盛大的猎杀活动,大家带上小口径武器(为了让猎杀持续得久一点),将在十个小时后开始“战斗”。他们详细制定了如何让血浆最多喷涌的方案,还安排了摄制团队,要把这场盛会详细地记录下来。
弗洛儿义愤填膺,但费斯特礼貌而坚定地表达了立场:“我理解你说的残忍啊权力啊尊重啊这些概念,但它是人造物,它的一切都完完全全属于人类,理应为人类服务到死。况且这是由民主的投票决定的,这才是无可辩驳的最大的权力。”
弗洛儿不服气,念叨了一路,最后让她闭嘴的,是一片湖。那湖波光鳞鳞,五彩缤纷,好看至极。弗洛儿随口说了一句:“这湖的颜色简直就像和火羚蜜奶一样……”
费斯特查看了资料后说:“它就是火羚蜜奶湖。”
“你是说……一整个湖,都是火羚蜜奶?”弗洛儿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
“对。”
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望远监视器中,湖水荡漾,但附近几乎没什么游客。
“一整个湖,都是火羚蜜奶?”弗洛儿重复了一遍。
费斯特在舱壁上点开资讯终端给弗洛儿看,一边说:“最近蜜奶产量比较多,但是喝的人少了,就有人出了这么个主意。”
弗洛儿恍恍惚惚地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说设计目的?大概是想让人们在里面游泳吧,但是蜜奶黏在身上很不舒服,所以这个项目不怎么受欢迎。”
“可是……蜜奶的保质期只有九天?”
“嗯,这个湖灌成已经七天了。再过两天就会被排空,和那些废楼一起,扔到外端。网络上正在讨论新的玩法,目前得票最高的方案是把湖基打磨成光滑抛物面,供大家裸体滑行。唉,我小时候见过类似的玩意,说实话,挺无聊的。”
这里处理废旧物品的方法只有一个:扔掉。从他们抵达本地就看到天上有整栋整栋的大楼朝着外端飞,一路上遇到更多。那都是由无人飞航器吊飞的建筑。他们终于明白本地人的行事风格,凡是失去兴趣的东西,不管那是一幢楼、一条街还是一片湖,统统扔掉,然后换新的。
弗洛儿的眼神变得空空洞洞,机械地转向桌上那杯蜜奶。她抓起杯子,一饮而尽。
飞行艇时而升到真空区以极速赶路,遇到有趣的地方就会降下来稍作欣赏。直到抵达目的地,弗洛儿再没说过一句话。
三
几个小时的旅程后,飞行艇在一座新的城市降下。这里的风格又自成一章,把一条极长的木条在任意位置以九十度转折,如此折个几十次,就是这里的建筑了。这样的建筑成千上万,彼此之间相互交错穿插,形成漫天遍野的立体迷宫,是一种以粗粝为皮、精细为骨的抽象工业风格。
飞行艇转了一会儿,找到一片划定的降落区。根据费斯特掌握的信息,几个小时前西摩尔在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开视频会议,此刻可能还在那里。
天空逐渐阴霾,似乎要下雨。三人在建筑的丛林中转来转去,找到了那家临街的咖啡馆。咖啡馆无人营业——这里似乎不存在“营业”一说——推门进去,柔和的音乐与淡雅的装修包围了他们。没有前台,前面是开放的大厅,卡座中零零散散几群顾客,很有涵养,都只窃窃低语。大厅后面是包厢区,由一条折进的走廊串联,数量不多,门口以红灯或绿灯示意是否有人。
“西摩尔在我们这里没有犯罪记录,因此我也不能随便闯入私人空间。我们在大厅等吧……”
“哪个包厢?”夜光打断费斯特,冷冷地问。
费斯特笑笑,说:“无论是从职责还是礼节上,我都不应该更进一步了。夜光先生,我相信作为贵国的精英,这点耐心您还是有的。”
夜光无视费斯特的话,径直向前走去。这里的门都没有锁,似乎“突然闯入”是一种不存在的概念。夜光推开第一扇亮着红灯的门,里面坐着一个戴着全覆式虚拟头盔的人,但那是个女人。
夜光带上门,继续往前走。费斯特终于面露不满,伸手搭上夜光肩膀:“未免太无礼了吧?”
夜光停下脚步,回头问:“违法吗?”
这么一问,费斯特反而愣住了。夜光甩开费斯特,打开第二扇门。沙发上两男一女正赤条条地抱作一团。两个男人卖力劳作,对闯入者熟视无睹,那个女人则在两人包夹中对夜光妩媚一笑,伸手招呼。
夜光继续往前走,推开第三扇门。独自坐在沙发上的中年男人垂着头,双手捂脸,一动不动;墙壁上有十六格数字画面,统统显示无信号。
墙上的画面似乎说明视频会议结束不久,但夜光根本不需要这些额外线索。西摩尔的资料他看了不知多少遍,开门的瞬间就知道,这次找对了人。
听到门口动静,西摩尔慢慢抬起头。这是一张瘦削冷峻的脸,鬓角泛白,鼻梁高耸,双眼遍布血丝,黯淡无光,稀稀拉拉的胡茬乱如野草。与资料上的照片不同,真实的西摩尔本人显得更加颓丧、更加忧郁。他的状态有点奇怪,看起来就好像刚刚卸下一副天大的担子,可又同时背起了另外一副。
西摩尔露出茫然的表情,不知道为何闯进来一个满脸怒火的陌生人。接着,门口挤进另一张脸,是弗洛儿。
“教授……”
弗洛儿的眼眶马上红了起来,犹如见到失散多年的亲人。
“你怎么跑这了?”西摩尔露猛地站了起来,又问:“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你留下那封信是什么意思,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说永别!还有,为什么自那以后,再也不接通讯,不回信息……”
西摩尔脸上的震惊逐渐融化,变成其他几种情绪:焦急、难过、失望,最后凝固成无力感,他又坐了下去,再度把脸埋在手中。
“你不该来。”
弗洛儿有一肚子话想说,居然不忘正题:“我必须来!都二十年前的案子了,这帮人还死缠烂打!我知道你一定是被冤枉的!”
夜光踱到西摩尔面前,俯视这个男人。
“快回去吧。这里不容易找离开的船,你……”西摩尔抬起头,看到面前的夜光,“是你带她来的吗?你不像这里的人。帮帮忙,带她回南十字吧。”
“艾弗奈特·西摩尔。”夜光平静地说,“我为被你夺走生命的人而来,你是否承认罪行?”
西摩尔没有料到这个问题,怔了一下,又露出痛苦的表情。他闭上眼,抚平胸腔里奔流的情绪,轻轻说:“我别无选择。”
拳头猛地砸在西摩尔鼻子上。教授闷哼一声,倒在沙发上,痛苦地捂着脸。夜光前跨一步,正准备打第二拳,胳膊被一股大力拽住,不用看也知道是费斯特。弗洛儿发一声喊,挤到夜光前面,张开双臂护住西摩尔。
“你疯了吗!亏我一路以来以为你是个好人,你这个暴力狂,野蛮人,回去以后一定要起诉你!”
费斯特在夜光耳边说:“先生,现在我有理由逮捕你了。但我们都是体面人,不要把事情弄得太难看。我现在礼貌地邀请你,和我到最近的安保所去一趟。”
弗洛儿扶着西摩尔坐起来。血从指缝中渗出,弗洛儿连忙抽纸帮他擦干。一边擦,一边说:“教授,不要说这种容易被误会的话!”接着对夜光怒目而视:“都是二十年前的案子了,法院的判决清清楚楚,他是无罪的!为什么你们总不肯死心,非要给他定罪你才有绩效吗?”
夜光的右拳已沾上殷殷血迹。深呼吸三次,死死握紧的拳头终于松开。他盯着西摩尔的眼睛说:“跟我走,杀人凶手,回去接受审判。这是我最后的仁慈。”
西摩尔看着夜光的表情,忽然瞪大眼,但又很快释然:“我知道您是为什么而来的了。杀人凶手?审判我?先生,这两点都不对。您不能用杀人凶手这个词来形容我,实际上我不认为有任何词可以。至于审判,这个世界上同样不存在适用于我的法条。我已因我的所作所为而身处地狱,然而我甚至不能道歉。我的道歉毫无意义,只会成为对这个世界的蔑视和侮辱。”
弗洛儿听得云里雾里:“不管怎么样,教授,您没有杀过人……对吧?”
西摩尔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这是我最后的劝诫,弗洛儿,忘了我,回家去吧。”他又转向夜光,“今天是我在这里停留的最后一天,我已经筋疲力尽,该回家了。先生,我恳求您,让我实现最后的愿望。”
西摩尔没有否认指控,居然还敢提出放他离开,这让夜光又一次怒火中烧。刚要发作,费斯特忽然笑出了声。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说:“猜猜我刚刚收到了什么消息?夜光先生,我的同事花了不少功夫调查您的来历。您并不是南十字联邦的探员。应该说,您曾经是,不过已经被开除很多年了,理由是防卫过当,射杀多名嫌犯。现在经营着一家私人侦探事务所。很好,伪造证件,非法入境,暴力倾向,看来您不需要我给的体面了。把手举起来。”
某样冰冷的硬物顶上夜光后脑,他慢慢举起双手。弗洛儿吃惊地说:“难怪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你居然还是个骗子?”
“还有您,西摩尔教授。”费斯特得意地望向西摩尔,“您看来也是个不安定份子,有必要接受全面审查。一起走吧?”
西摩尔慢慢站起来,把弗洛儿推到一旁:“我只想尽快回家。请问审查要持续多久?”
“取决于您脑子里有多少让我们感兴趣的东西。”西摩尔冷笑一声,“过来,趴在地上。”
西摩尔顺从地走到费斯特身边,突然在费斯特侧身猛推一把,夺门而出。费斯特失去平衡,心里一声糟糕,下一个瞬间,夜光的肘击已经到了面颊。费斯特反应够快,举起胳膊挡下这一击,只退了一步便站稳,手里的枪还没举起来,被夜光一脚踢中手腕,飞到屋角。
两人摆开架势,心中各自暗惊。
“慈母在上。”费斯特甩甩受伤的手腕,“你惹下大麻烦了,你要对付的是我背后的一整个暴力机关。”
“我要亲手抓到西摩尔,请不要阻碍我。”
“可别抢了我的工作呀,蟑螂先生。”
两人再度交锋,乒乒乓乓打作一团。几轮拳脚过后夜光发现,费斯特速度不算快,招式不算精,但力量大得出奇,不知是得益于此地的超常饮食,还是依靠某些神奇的药物。夜光格挡几下重拳,骨头几乎要断,急忙改架为避;费斯特的拳头如挥舞的铁砧,封住去路,很快把他逼到角落。
变故甫起时,弗洛儿吓得抱头蹲下,动也不敢动。两人拳脚生风,不时打翻桌椅用具,她更是尖叫连连。此时斗到一旁,不觉让开通道,弗洛儿沿墙挪到门口,寻西摩尔而去。
夜光已无退路,但丝毫不慌乱。他的眼神往旁边一瞟,暗示下手。费斯特捕捉到这个细节,以为身后潜伏着作为同伙的弗洛儿,矮身一躲,回手一抓。背后偷袭的弗洛儿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中,这一下只抓中空气。刚回过头,夜光突拳猛击,结结实实打中咽喉,费斯特双手捂着喉咙,口中发出断断续续的低吼。第二脚踹在当胸,费斯特轰然撞在墙角,翻身倒地,身体弓成虾米。
夜光在费斯特腰眼上狠狠又补一脚,踢得对方几乎闭气。夜光喘着气,看了一圈环境,把费斯特拖到房间最里端,从腰带中抽出一根淡金色细绳,绑住他双手,把另一端绕在墙边一排粗壮的钢制护栏中,打个结,用力一拽,绳子相互接触的部分马上像蜡一样融在一起,几秒钟之后便再次凝固。
“很……很有趣,但我为你感到惋惜。”费斯特终于缓过气,居然还能笑着说话。
“这根绳子比大部分合金结实,你背后的暴力机关可能需要带一些重装备。”
夜光把费斯特耳中的袖珍耳机抠出来,一脚踩碎,“多睡一会儿吧。”
夜光抓起费斯特的头发,拿捏好力度,砰地一声磕在墙上。根据他的经验,费斯特起码要昏过去三个小时。如果这房间隔音足够好,那么争取到的时间会长得多。
不知够不够抓到西摩尔。
夜光把地上的枪揣进怀里,稍微整理一下衣服,走出门,小心地把门关好,确定红灯亮起。沿走廊转两个弯就回到了大厅,卡座上的顾客仍然在窃窃私语,看来刚刚跑出去的西摩尔和弗洛儿并没有引起什么注意。
外面淅淅沥沥地在下雨。刚离开咖啡馆,就闻到漫天的酒香,是从未闻过的奇香。夜光很快明白了缘由:天上下的是酒雨。街上人多了不少,很多人仰头张嘴,还有一些又唱又跳,看来又是一项奢侈的娱乐活动。
但这酒雨给夜光带来了麻烦。他躲到一处楼檐下,掏出一台火柴盒大小的分子狗。右拳上还有一点血迹,把血迹涂在分子狗的识别片上,分子狗很快识别出三个身份。他自己的可以过滤掉,剩下两个,一个占比只有1.2%,应该是沾在手上的费斯特的气味。剩下的那个毫无疑问就是西摩尔。分子狗能够在极远距离上嗅探出指定的气味分子,问题是空气中尽是酒精和不明复杂化合物的气味,仪器无法在干扰浓度如此高的地方工作。
他需要尽快找一台交通工具离开雨区。高空有不少飞行艇交织如梭,拖得太久,西摩尔可能会先一步远走高飞。
略作思索,向来时的方向跑去。如果这里的人没有上锁的习惯,费斯特的飞行艇没准可以用。
跑了几分钟,人越来越多,唱着跳着,不时有微醺的舞者试图拉住他。转过几栋建筑,正是降落区,零零散散停着十几艘飞行艇。费斯特的飞行艇就在降落区边缘,过去一看,艇门口还站着个熟悉的人影,不是别人,正是弗洛儿。
弗洛儿明显在试图打开门,但屡试而不得。夜光一言不发地走过去,找了一圈,没看到任何门把手。一转头,弗洛儿正气鼓鼓地瞪着他。
“西摩尔呢?”
“我干嘛告诉你,好让你去抓他吗?”
夜光在其他几艘飞行艇上摸索一会儿,都打不开,估计都装了某种身份识别技术;倒不一定是为了防盗,而是为了专享个人定制的服务。弗洛儿看着夜光,眼睛骨碌碌地转,忽然大喊:“有人要偷车!”
这一喊,果然引起了一些注意。弗洛儿见有效,又补上一句:“蟑螂!快来人啊!这有个蟑螂要偷车……或者偷船!”
果然有十几个人围了过来。出乎弗洛儿意料的是,这些人丝毫不显生气,反而有些兴趣盎然。
“真的是蟑螂,还是两只!”
“我来人口阀附近,就是为了能遇到蟑螂,哈哈!”
在酒精的助力下,众多狂热的目光在两人身上细密地游走。弗洛儿想起了上午的事,开始后怕,下意识地往夜光身边靠了靠。
夜光往前走了几步,大声说:“有人愿意带我一程吗?”
弗洛儿更害怕了:“我就知道你不正常……”
马上有人回答:“有!有!想去哪都行,你等会儿,我的飞艇不在这,我现在就呼叫……”
另有一个女人钻了出来,说:“那艘红色的是我的飞行艇,走吧,我带你们。”
夜光点点头,和女人一起走了。弗洛儿二话不说,立马跟上去。剩下的人群中随即传来成片的失望声。
夜光跟着那人上船,在门口忽然停步转身,挡住弗洛儿。
“追捕犯人不是儿戏,不要胡闹了,想办法回去吧。”
“就许你耀武扬威,不许我为嫌疑人辩护?再说,蟑螂的主意还是我想出来的呢!”
夜光叹了口气。如果不得不当场射杀西摩尔,倒也不觉得需要顾虑她的感受。他只觉得她烦。弗洛儿叉腰瞪眼,毫不退让。夜光丢下一句“随便你”,转身进舱,听到身后一声得意的哼哼。
飞行艇升空,夜光指示车主飞过云层,把舱内空气滤干净,然后导入非过滤的空气。分子狗有了反应,夜光指了一个方向,飞行艇很快风驰电掣起来。分子狗还能从指定分子的散布分析出目标的速度:比飞行艇要快几倍。
“要么是闪速车,要么是跃动载机,快是快,两种都开不了太远,放心,慢慢追。”
车主笑眯眯走进乘坐舱,照例奉上精美饮食。这里遍地都是俊男美女,从脸上根本分辨不出年龄,但这位车主眼角微见皱纹,动作也略显老相。即便如此,她的年龄也不好猜测,从五十岁到一百五十岁都有可能。
“蟑螂只存在于传说中,要亲眼见到太难得了。两位要不要跟我合作呢?”
“合作?怎么合作?”弗洛儿这次毫不客气,拿起东西就吃。
“我去订做一台大型生态箱,内部装潢……就依你们的喜好,最好是按照你们家乡的风格来做。你们住在生态箱内,我带你们四处云游……”
弗洛儿把手里的食物摔在地上:“你在胡说什么!”
车主有些惊愕,连忙解释:“可是,我想让我的亲友,还有更多的人见见真实的蟑螂,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弗洛儿气得脸发红:“把我们当猴子吗?没有这么侮辱人的!”
车主失落了一阵子,慢慢说:“好吧,也不能强人所难。那么……可不可以给我讲讲你们那的故事?我向别人分享故事总可以吧?”
弗洛儿往嘴里塞了很多食物,试图消气。
“比如,所有人都想知道,你们蟑螂是怎么通过人口阀的?”车主又换上殷勤的态度。
“人口阀?那是什么?”
“啊?”车主愣了一下,“就是你们千方百计要混过来的那个通道。凡是从外端过来的船,会里里外外查个遍,除了负责技术和安全的专门人员,谁都不许过。”
“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通道,我们是从南十字联邦来的。”弗洛儿说,“过海关的时候也没有千方百计啊?”
“哦,原来是系外人。”
车主拉下脸,殷勤消失得无影无踪。这让弗洛儿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你们见了蟑螂都跟见了宝一样,对其他星系反而没兴趣呢?”
“为什么要有兴趣?我们住在全银河最繁华、最富裕、最有趣的地方,还有哪儿能比得上这里?”
这倒是很难反驳。车主继续说:“蟑螂就不一样了,它们和我们生活在同一个结构之内,但是听说生活方式完全不同。与自己相似但又不同的东西,谁不好奇呢?”
弗洛儿和夜光算是明白了。系外人不属于“相似但不同”的人,但某种奇怪的“人口阀”却能赋予外来者强烈的吸引力。这中间的区别,大概在于系外人远在遥远的天外世界,与自己毫无交集,而蟑螂却一直潜伏在身边,随时可能遇到。都市传说在积年累月中更为蟑螂叠加了过多神秘属性,让这些无聊的本地人像见到肉骨头的狗一样兴奋。他们对蟑螂毫无尊重可言,但同样也不存在歧视。不过是单纯的猎奇心理罢了。
“既然你们不是蟑螂,那么抱歉,我过会儿还和朋友有个聚会呢。喂,打道回府了。”
最后一句是向飞行艇说的。飞行艇迅速响应,转了一百八十度,驶向来的方向。
弗洛儿知道自己缺乏夜光的手段,如果下车后被他独自溜掉,可能就真的没有机会跟上了。她思忖了一阵,小心翼翼地对车主说:“您要是愿意继续送我们,我会很感激的。作为回报,我告诉您一些外面的故事,希望您喜欢。”
“我喜欢故事。”车主懒懒地回答,“但外星故事有什么可听的呢?”
弗洛儿垂下头,慢慢说:“我想是不会发生在这里的故事吧。从前有个孩子,出生在整座城市最破败的街区……”
“破败?”
“在她还小的时候,父亲就病死了。母亲辛辛苦苦把她拉扯大……”
“辛苦?”
“为了生存,母亲什么工作都肯做,什么苦都愿意吃。可生活在泥坑里的她们,连接近富人生活的区域都不被允许,更别说能获得什么像样的工作机会了。磨难似乎永不停息,绝望逐渐占据了母亲的心,改变了她的性情。”
“生存?吃苦?磨难?绝望?”
大量闻所未闻的词汇,很快钩住了车主的好奇心。这些词来自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包含着各种新鲜又刺激的暗示。车主坐直身子,凑近弗洛儿,时不时地发问,但弗洛儿只管自顾自讲下去。
“她把生活带来的怨气发在女儿身上,除了上学,一直把她锁在家里,不许出门。每天工作回来,总恶语相向,拳脚相加,就好像是女儿导致了这一切的不幸,可又在每次的打骂之后抱住她哭着道歉。女孩从未怪过母亲,她理解母亲,知道一切的苦难都源于那个不公的世界。在度过无数流泪的夜晚后,女孩顶着压力,考上了星球上最好的大学。她想,生活从此会不一样,美好的未来马上就会到来。
“就在收到通知书的那天晚上,她从学校跑回家,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母亲。讨债的人还拿走了家里一切有用的东西。
“根本没有什么美好的未来,她撕掉通知书,决定去死。就在家门口,在那个堆满垃圾、污水横流的小巷里,在那个连星星都看不见的夜晚,她拿着刀捅向自己的咽喉。
“但刀子却被另外一只手拦住了,血流了好多好多。拦下她的人是那所大学的一名教授,他说,光从考卷就能看出来,她是他见过最有天赋的学生,为此他横跨半个星球来找她。
“教授是全世界最温柔、最善良、最无私的人,他帮她入学,为她在学校附近租了宽敞明亮的宿舍,给她经济上的支持,为她疏导心结,带领她面对困难,对她无微不至地关怀,还送了她一条超级可爱的小狗当生日礼物。真的超级可爱哦!在此之前,女孩甚至都不敢想象世界上有这么好的人,更别说自己居然能够遇到。她的生命里从此有了光,有了太阳,有了真正的未来。
“教授太好了,好到让很多人嫉妒。很多年前,教授的导师,一位德高望重的姓李的老教授,发生意外去世了。教授虽然有嫌疑,但警方的调查给出了充足的证明,法院最终判处教授无罪。但是老教授的家人不依不饶,咬定教授就是凶手,是为了窃取老教授的研究成果,才犯下了可怕的罪行。可实际上两位教授连研究方向都不一样,一个是学术方向的恒星演化,一个是工程方向的恒星搅拌。在老教授死后二十年间,教授从未继续老教授的研究,他自己也一直过着清贫的日子。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老教授的家人就这么持续骚扰了他二十年。终于,教授借着假期回家散心。这本应该让日夜辛苦的他稍微放松一段时间,老教授的家人却偷偷派了一个……一个心狠手辣的杀手,一个敢欺骗海关的暴力狂,来暗杀教授……”
弗洛儿说到这,偷偷瞄了几眼夜光,夜光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毫无反应。
“然后呢?然后呢?”车主急忙催促。
“咳咳……然后,教授当年救下来的那个女孩,无意中得知这件事,就偷偷坐上杀手的飞船,一路上和他斗智斗勇,勇敢地在杀手的威胁下活了下来,来到了教授的家乡。现在,她得知了教授的去处,却……却不知道杀手有没有追到教授。”
“快,有没有追到呢?”车主越来越焦急。
弗洛儿吐吐舌头,嘿嘿一笑:“女孩在追赶教授的过程中,得到了当地好心人的帮助,现在……正坐在她的飞艇里。”
车主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哈哈大笑:“你就是那个女孩!”
“对对对。现在能不能找到教授,就看好心的当地人能帮到什么地步啦。”
车主看起来很高兴:“有意思!太有意思了!我们这里有很多故事,却没有这样的。不用说,我当然会帮你,这是我参加过最有意思的活动!”
飞行艇再次掉头。弗洛儿隐约听到夜光哼了一声,也不知是恼怒还是赞许。
“对了。”车主忽然指着夜光问,“那……他是谁?”
弗洛儿张口结舌,嘴巴终究还是比脑子走得快了一点:“他是……那个可爱的小狗。”
“啊?”
“比喻啦。”
“哦……”车主有点摸不着头脑,好在没有追问。
“也许……可以把他放下去,光带我去找教授就行。”
“那不行。”车主断然拒绝,“好不容易拥有新的家人,我不会让你们分开的。”
弗洛儿战战兢兢去看夜光,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就跟一个字都没听见似的。
飞行艇在真空层全速飞行,没过多久,就到了世界的边缘。如果说他们身处的世界是叠加了两万层的碟片,此处就是这一层碟片的边缘,一堵顶天立地的巨墙。这堵墙足足有三万米高,向左右两个方向无限延伸,在极远处没入天光中。因为尺度的原因,连丝毫曲率都看不出来。
巨墙的中间有一个巨大的长方形孔洞,高度大约两三千米,宽度则大得多,足足有十几公里,像一条大得不可理喻的投币口。这里的交通骤然密集起来,仔细一看,几乎都是大大小小的飞船,吊装着建筑和超大型集装箱,之前见到的被抛弃的造物,都汇集在了这里。所有货运船都飞入孔洞到另一边,不见一条飞过来的船。
分子狗指出,目标的气息也已穿过了那个方孔。夜光指示车主跟过去,但是车主一脸惊恐地拒绝了。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吗?”
夜光摇头。
“那就是人口阀啊!你们要追的人过了人口阀?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我的仪器不会错,走吧。”
“不不不。”车主前所未有地严肃起来,“你还没明白人口阀意味着什么。这是一个近乎绝对单向的通道,除了我说过的那两种人,一旦过去,就永远不能再回来了,明白吗?没有人会通过人口阀的。那些?那些都是无人船,这附近的活人估计就咱们三个。极少数蟑螂或许有特殊的本事和运气跑回来,但是我建议你们不要犯傻,跟丢就跟丢了吧,留在这边,等着过抛洒节就好。”
“我必须去。”夜光淡淡地说,“如果你不愿意送,那我另想办法。你带着她回去吧。”
“我也要过去!”弗洛儿毫不示弱。
夜光有些恼怒:“听好,不管你有什么恋父情结,也差不多该玩够了。如果他真的那么看重你,肯定不愿意你的人生终结在这里。”
“你居然真以为我是抱着玩的心态来的?”弗洛儿也生气了,“他拯救了我,现在轮到我保护他了。说什么我都不会退让,哪怕帮他挡你的子弹!”
夜光抚平自己的情绪:“很好,这就是你的觉悟。”
车主看得兴趣盎然,终于可以插嘴:“两位,两位,你们的故事太有趣了,但是很抱歉,我是绝对不会过去的。这条飞行艇就送你们了,祝一路玩得开心。”
弗洛儿受宠若惊,忙说:“这……太贵重了吧?”
“哪有什么贵不贵重的。反正我对这个颜色也腻了,正好重新定制一艘。”
飞行艇降落到人口阀前的地面,这里果然布满重重武装。从各种口径的炮台,到大型能量武器站,再到四下翻飞的巡逻艇。每条巡逻艇上都肉眼可见硕大的扫描探针。
“你们放心,从这里过去的船,他们看都懒得看一眼,这些措施针对的是从对面偷渡过来的蟑螂。”
果然,从对面来的船虽然罕见,还是有的。十几条巡逻艇蚊群似地围上去,各色扫描线轮番招呼,扫完了还要押送到地面上的检查站,看来不查个底朝天不会轻易放过去。
车主听了故事,看了大戏,心情舒畅,乐颠颠地下了飞艇,和弗洛儿挥手告别。夜光不喜欢自动驾驶,坐上驾驶位,升空向人口阀飞去。
飞入阀口,很快发现和想象的不一样。经过大约千米厚的外壁之后,前面就是下一圈环,但距离这边的出口非常远,大概有几十公里。以人口阀的方孔为边,向外投射出由数百道可视激光,组成航道笼,直指下一环。
可是下一环上并没有另外一个孔,而是另一道巨墙,几乎覆盖了全部视野,由左向右缓缓移动。他们很快明白了,环是由内而外分层的,每两层之间并不静止,存在相对速度。环上开了一串孔,就是所谓的人口阀,只有在两个开孔交错的时候,通道连通,飞船才能通行。此刻,数量众多的飞行器就静静悬浮在这条航道笼里,等待通行窗口出现。
有两件事很快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其一是航道笼的外面,几艘护卫舰缓慢沉浮,虎视眈眈,如同牢门狱卒,似乎会毫不犹豫击毁任何一艘驶出航道笼的飞行器。
其二是外壁的其他地方,布满了尺寸巨大的激光器,每一个的口径都有好几百米,向所有方向铺陈开,形成无边无际的发射阵列。内环和外环的壁上都遍布着这样的机构,高度相同的两个激光器之间由强大的聚能激光连接。看起来,应该是内环在向外环传输能量,内环的是发射器,外环的是接受器。发射器有方向调整能力,由于内外环之间的相对运动,所有激光束都在向右扫射,牢牢锁住外环的接收器。当发射角度大到一定程度时,发射器瞬间向左切换,与下一个移过来的接收器连接,交替接力,澎湃的能量传输毫无间断。
“我明白了,划这个航道,还有安排这些战舰,是为了保护我们这些小船。高能激光密得跟网似的,一个不小心就会被烧成灰。”弗洛儿边说边点头。
“恐怕不是。”
“为什么不是?还能有什么理由?”
夜光本来只是心里想想的事,居然不觉说了出来。也罢,说就说了。
“来的时候看到环面上遍布着巡逻船,这些看守和那些船是一个作用,防止有船飞到太空里。”
“为什么?他们根本没理由这么做,我看你也是瞎猜。”
夜光懒得接茬。弗洛儿等不到回应,憋得几乎要冒烟,最后丢下一句:“我看呀,你自己心术不正,自然看谁都不怀好意!”
缓慢扫射的传输激光在驾驶舱内映出无限循环的阴影,如同在陈列着路灯的街上巡航。航道笼在远方永恒移动的环壁上汇聚成一点,那是出口将会出现的位置。夜光默默地看着这副似乎永远不会结束的景象,右手按上胸口,隔着衣服轻轻摩挲那枚六棱锥吊坠。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