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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人五衰,人类不宜飞翔》(1)| SciFidea中文奖·戴森球征文大赛入围作品

SciFidea SciFidea 2024-03-23

大家好,这里是SciFidea。经过半年的征稿和编辑们紧锣密鼓的审核,我们最终确定了20篇优秀作品入围。由于大赛全程盲审,现阶段我们还不能公开作者的署名,待获奖作品公布后,大家可以在这篇推文的评论区看到作者的署名和介绍。现在,让我们一起欣赏来自作者们的精彩作品吧!

《天人五衰,人类不宜飞翔》(1)

全文字数:19189

大约需要48分钟



中次十二经 洞庭山山系上空

鲲 欲界天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欢迎你们来到山海世界——”

“人类在《山海经·大荒西经》中是这样描述的: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说的是我族先辈的十个飞行器,从母舰的舱道中飞出,在栗广的旷野横道而停。因而,我们的母舰也被他们视作创世神之一的‘女娲’。沧海桑田,这段话的语义被歪曲,肠子被视为某种生殖器官,女娲之肠成为了某种崇高的原始的生殖崇拜。”

“一万年前,我们启蒙了那片原始的大地——那颗小小的蓝星位处于艾姆法星系、排序第三、只有一颗卫星,我们播撒下文明的种子,人类神话传说中的女娲也好、阿努纳奇也罢,《山海经》也好、苏美尔文明也罢,大家也猜到了——只是科考队简单的采样行动罢了,却被他们视为神迹世代传颂着。呵,低等文明,多么可爱……”

“只可惜由于宇宙和平管制条例,我们并未插手半人马星系与里拉星系的‘4-B33a’的冲突,那颗小小的蓝星已经不复存在【注1】。可我们始终对那颗小小的蓝星、对把我们当作神祇来爱戴的人类抱有亲切和依恋。低级文明的思考方式很低效,可却能创造一些我们意想不到的事物,人类发明了祭祀,发明了神话,最重要的是——发明了神,我们至今还未曾体验过作为真正神祇被人类拥戴的滋味,这不免使许多尼比鲁星人叹惋可惜!”

“于是——为纪念本族的荣光,顺带着祭奠那颗不复存在的小小蓝星,山海世界,这颗美丽的《山海经》主题旅游戴森球诞生了!很幸运,我们在一万年前取材的各类动物(包括人类)样本在解冻后并没有失活!人类东方神话《山海经》完美契合了戴森球的地理构成,为了尽可能还原《山海经》的神话世界,我们将种类繁多的基因编辑生物投入位于戴森球壳内的人工生态圈中,超常的重力和地理环境甚至会把它们催生为比山海异兽更为诡谲的奇异物种!在这样的山海世界中,您可以扮演任意一位神祇,接受不同族群族群的拥戴与供奉,并将文明与知识投放给他们。可以说,您的山海之旅不仅是一次深度的观光体验,还是一场沉浸式的角色扮演和养成游戏!”

“当然,为确保对《山海经》的还原程度,一切生物的演化过程都经历了粒子级的严密演算。除此之外,为还原蓝星的本土风情,我们还特别邀请了一位……嗯……土著生物设计师。”主持人幽默诙谐的腔调开始变得尴尬,似乎接下来出场的这位嘉宾有些令他难以启齿。

台下的外星游客已然沉浸在对神祇的角色扮演游戏中,看起来慈眉善目、雍雅大度,他们并没有为难陷入窘迫的主持人,而是模仿着人类鼓掌的动作,鼓励主持人继续下去。

坎贝尔觉得那场景实在是不伦不类。

他们大都穿着仿古中国的制式服装,被人造的仙雾所笼罩,胸前佩戴着甲骨文撰写的神祇名牌,轻飘飘地上下开合着因科技而弃用形似手臂的萎缩肢体。他们当中大多是尼比鲁星人,外形是人首蛇身或是接近蜥蜴的模。

坎贝尔心里清楚这些以高级文明自诩的外星人,表面慈眉善目、穿戴着文明的假面,实则佛口蛇心,对待异族——特别是人工生命——残忍无道。

“呵呵……外星人……异族人……到底谁才是外星人,谁才是异族人呢……”坎贝尔自嘲,“对那些人工生命而言,我也是一个异族人,或者,外星人。”

“下面有请我们万里挑一的山海生物设计师,鲁班大神登场!”

万里挑一有些言过其实了,剩余的人类总数还有一万吗?我甚至都不是亚洲人……或许就像大多数人分不清一匹马与另一匹马的区别,尼比鲁星人又怎会屈尊降贵去知晓人类的多样性?好在他这个老外是个十足的东方神话爱好者,为了参与这个项目,这颗复苏多年的冷冻大脑又被强行灌入浓缩了中华上下五千年集体记,足以胜任。

“他——”台下一片哗然,“这里怎么会有人类赛博格——”

“是的,为了确保山海戴森球的还原程度,人类土著的加入是不可或缺的……鲁班大神担任生物设计师一职……嗯,虽然是名人类土著,但他在蓝星上中是位著名的学者,对神话和英雄史诗颇有研究,和那些星际流匪不同,拥有高贵的身份……”主持似乎找到了话题的出口,“况且——”

坎贝尔抢过了主持人的话茬。

“况且,《赛博格宣言》已经被各个星际联盟所承认,赛博格享有独立而平等的人权了……万岁,哈哈哈哈嗝……”

坎贝尔踩着虚浮的步子、踏着曲线来到雕梁画栋的仿古木制高台之上,俨然一副醉态。他胸前也挂着神祇的名牌,写有“鲁班大神”四个大字。

看见了这副丑态百出的机械义体,故作儒雅的人群瞬时失了风度、面露菜色。尼比鲁星人向来是看不起低等文明的,人类赛博格在他们看来就是一群机械野人——穷途末路的地球人为了适应恶劣环境,集体接受了义体改造,机械武装率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五,过上了刀尖舔血的星旅生活,甚至以“猴子匪帮”之名为人诟病。更何况,而戴森球内壁是禁止重型武器的。

除了那百分之九十五的“武装派”,好在还有那百分之五的“文明派”,多亏了他们,人类赛博格在最近才确定了自己的星际地位。

坎贝尔用目光扫视了一圈,台下的游客迅速收敛了鄙夷的神色、回以微笑,展示着身为高级文明的教养——大部分尼比鲁星人都有种被傲慢挟持的惺惺作态——这种行为在坎贝尔看来犹如白人抚摸黑人发旋一般失礼傲慢。

“哈哈哈——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根据《宜居戴森球宪章》第一条:生物圈内禁止重化工业;禁止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禁止人为促发色夸克反应。所以我的身上没有装备任何武器,你们的海关也不会允许的。我所拥有的就只有这具身形矮小,仅仅具备最基础运动机能的机械义体、我的脑中关于这颗山海戴森球的数据库——”

——以及这颗大脑里残留的来自地球的悠远记忆。

坎贝尔粗浅地亮相过后,主持人就迫不及待地将他赶下了台。要不是坎贝尔已为山海戴森球服务了几十年,再加上时处于《赛博格宣言》发布的敏感时期,上面根本就不会同意他以游客的身份进入内壳来,就该让他以劳工的身份烂在外壁的甲板上!现在每迎接一波新的游客,自己就得走过场一般介绍他,重复自己主持生涯中尴尬冷场的至暗时刻!

目送着坎贝尔走下高台,主持人才收敛起怨毒的目光,穿戴上虚假的笑意,示意大殿一旁等待吩咐的天人为诸位“神祇”斟满美酒。

“让我们举杯,为了这良辰美景,为了这山海奇旅,干杯!”在主持人高亢的祝酒词下,众宾客都一饮而尽,坎贝尔更是端起了酒缸,将美酒迎头浇在了脸上。周围的游客只觉得人类赛博格的智能还未开化——他根本摄取不了酒精,明明只需要将神经系统调频至952频道,就能体验醉酒。

望着丑态百出的坎贝尔,主持人抽搐着嘴角走下了高台。

为了让游客将注意力从坎贝尔身上移走,是时候提前进入下一个环节了。

“接下来,请各位贵宾和我一同前往鲲外翼的观景台——‘天人五衰’的原生态表演,马上就要开始了。”他的嘴角勾着笑,谄媚的笑容里带有一丝残酷意味。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贵妇人模样的尼比鲁星人轻摇着一把五光十色的障扇,据说那是来自景山的地人部落上供的,由一种六目四翼三足的怪鸟“酸与”的羽毛制成。她的另一只手里则攥着玉石造型的智能电子导游,自动识别后播报出《山海经》中对鲲的相关描写。

“鲲,人类创造的神话多么美妙……真没想到低级文明拥着有我们没有的天赋,拥有此等诗性……”依靠在鲲外翼的栅栏上,欣赏着眼底如地毯般铺陈而开的积云的旷野,贵妇人惬意地感叹道。

“这有什么稀奇的,鲲不就是只巨型飞天蝠鲼吗……不过,这种上千米的体长我倒是第一次见。除了低重力环境的作用,指定少不了基因编辑和激素刺激,你不觉得很廉价吗?”一旁的尼比鲁星男子不屑道。

“Bingo!除此之外,巨型蝠鲼还配备了脑机控制装置,整条巡回路线以电信号的程式被编入其中。还有发动机!虽然旅游环线在第三重天的低重力飞行圈带,但没有喷气装置的辅助这家伙也驮不动这欲界天的整整一座城啊……嗝……”坎贝尔从二人的肩膀处窜出头来,向二人的脸上打了一个酒嗝。

贵妇人先是惊慌地躲闪,险些仰面摔倒,男子更是厌恶地挥舞驱散眼前的酒气。

“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就把人类赛博格给放进来了,虽然不违背宪章,但对低等文明来说,怕算是高科技的玩意儿了。”男子斜睨着坎贝尔,眼中满是鄙夷。

“可按你的说法,鲲也算是一个接入脑机的赛博格,只不过它的义体化程度没我高罢了,嗝……”坎贝尔的眼睛弯成了一对月亮,紧盯着男子看,竟让对方有些发毛。

“真不知道这玩意儿到底是真醉还是假醉,别趁我不注意来打击报复……”

贵妇人缓过了神来,安慰对方:“你说你和她置什么气,再说了,《赛博格宣言》之后,高智能赛博格的脑袋里都装有‘头脑警察’系统,他做不了伤害我们的事情的。”

她随后穿戴上温柔的笑容,弯下腰来,像对待一只小狗一般,柔软地发问。

“……你是刚才的蓝星生物设计师吧,你很优秀。你是怎样设计这些生物的?”

尼比鲁星男子还是不屑。“这有什么稀奇的,没意思。”

“是没意思,所有神话的曼妙、想象的留白都被科学技术给具象还原了……不过,这不正是你们想要的吗,一群没情趣的家伙。”

“呵呵,我看这家伙是疯了,离报废也不远了,他竟然还推举地人受封神祇。”

“我也听到他们的谈话了,好像是个什么叫作西王母的地人,禽兽罢了。”

坎贝尔又朝着二人打出了一个酒嗝,再没有理会用障扇遮掩嫌恶神色的高贵妇人。他望向鲲的边缘,此刻,飞天蝠鲼正悬浮在《中次十二经》 洞庭山山系上空,这里属于第六重天与第七重天的交界地带,重力条件已经足以让尸体坠落。

“天人五衰”的闹剧正在上演——不过是将将死的天人抛下去,却被他们津津乐道。

天人也是山海戴森球里基因改造的产物,人类本不宜飞翔,所以要承受着早夭的代价,而他们却将之美化为“天人五衰”……

这一点身为生物设计师的坎贝尔最为清楚,可他却束手无策,只能低头、苦饮了一整罐闷酒。

热辣的酒水从五脏六腑浇灌而下,是电子生物信号虚拟的痛觉。也许是大脑中属于西北中国人的集体记忆在作祟,他竟品出来这酒是由高粱酿造的。供奉高粱酒的地人土地墒情并不乐观,这些匠心佳酿却被尼比鲁星人弃置在一边,于大部分游客而言这些酒只是景区里的垃圾食品,不健康的乙醇罢了。

游客们正熙熙攘攘地汇聚在鲲的一侧,观赏着天人尸体的坠落。尼比鲁星的重力水平不比地球,他们天生就能飞行、一辈子悬浮在空中,或许坠落对他们而言有种特殊的美感?

错,那些外星人嬉皮笑脸地观看着调笑着揶揄着一个个天人的坠亡,像是在观看一场喜剧、一场杂耍、一场俗世的科白剧。

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

来自地球的悠远记忆浮现了出来。他想起了人类耍猴的场景,也想起了自己在动物园稀疏平常的见闻——那些天人就像是笼子里的动物,尼比鲁星人则是曾经的人类游客。

他为笼中的动物,为天人,也为自己感到悲哀……

自己曾读过一则男子冲入虎池自杀的新闻,他仿佛同那名男子感同身受了,这也是集体记忆在作祟吗……

坎贝尔的眼睛有些湿润了,他气势汹汹地冲向刚才的那位妇人,对方受惊地扑进了隔壁男子的怀里,两人呈戒备之姿。可坎贝尔并没有攻击他们,而是一把捞起被妇人弃置在脚边的红高粱酒,一饮而尽。

酒意并不能使他的义体双颊赤红,但他还是饱含笑意地对贵妇人高声道。

“鲲是自由的象征,亦是我的乡愁……”

随后他撒丫子向鲲外翼边界的栅栏狂奔,不及周遭人反应,他早已一脚跨过围栏,随着重力向着密林深处坠落,最终不见了踪迹。

他随身携带的电子旅游向导也随之飞落而出,在云山竹海的某个角落里,闪烁着故障的红光。


中次十二经 云山

又东南五十里,曰云山,无草木。有桂竹,甚毒,伤人必死。其上多黄金,其下多㻬琈之玉。

遮天蔽日的桂竹林像是一道血色的城墙横亘在眼前,侠客抬起头,这些赤红的竹子生得有几十丈,只在顶端开花般乍开一片竹叶,零星阳光的斑驳顺着叶片的罅隙洒进侠客眼里,金色的眼睛随光线颤了颤,九条虎尾也随之摆动。

去年伐干净的道路上早已经生出了齐人高的竹笋。他挥手下令,族人们纷纷动身,踏上了这条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敛尸之路。

步入幽暗的竹林后,萤黄的光亮纷纷在族人腰间亮起——那是侠客收受鲁班大神奇技淫巧的传承后受启发,利用磷石粉末和流萤体内的发光酵素创造出来的“灯泡”。由于族长父亲的施压,族人们本是抗拒这些新发明的,一个个面露难色,非得等侠客将灯泡一个个强行塞进他们的手中,才勉强接受。

他们很快就会发现灯泡的妙处,侠客心想。况且每年总有人在敛尸路上失踪,多点几个灯泡总比没有的好。

侠客回忆起自己狩猎雍和的光荣事迹来——灾猴雍和窜入了夫夫山,在他们的部落周围徘徊。身为兽形地人中“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的虎中之王陆吾一族,虽然行动剽悍敏捷、工于狩猎,可山野中的猴子灵巧敏捷,传说中会带来灾祸的雍和更是机警狡黠。

是侠客发明的连弩了结了灾猴雍和,用的还是这片桂竹林的竹篾造的毒箭矢。他欣喜地向父亲邀功,却迎来当头一棒。父亲是禁止他使用发明创造的,说是看在他功过相抵,满是冰冷地收缴了他的连弩。

“你应该和我一样,侍奉昌意大神。”父亲说。

谁叫他偏偏信奉了鲁班大神……虽说每位地人都能自由选择信奉的神祇,可几乎极少有人信奉鲁班大神——这位欲界天唯一的人类神祇。几乎整个陆吾一族都是黄帝次子“昌意”的信奉者,除却侠客,其余的少数族人侍奉着部落所在夫夫山的山神于儿仙。

神祇们会将知识传授给供奉他们的信徒。地人们对于九重天、对于山海世界的认知大都来自于族内对神谕的世代相传。这些神谕都被悉数记载在《山海经》内,被不同的信徒们不断更新扩充。

神祇传承的知识中也有地人们赖以生存的宝贵经验——就像这条传承数十载的殓尸之路,若不是神祇赐以先人妙计法宝,以陆吾虎人魁梧的身躯是难以在这狭仄的密林中开辟出这样一条宽敞的道路的,更何况桂竹还含有剧毒。

明明神祇也鼓励我们使用工具发明的……侠客嘟囔着,也向敛尸道走去。

敛尸路上新长成的竹苗已有腰宽,开路的族人把侠客发明的灯泡别在腰间,使着侠客优化的镰锯子,已伐得是得心应手。桂竹的根部生有雌雄两枝叶,雌枝可以生笋,每隔六十年花开,按照昌意大神的指示,开花结实后竹子枯死,方可砍尽,陆吾人在敛尸的路上也需采集鲜笋,进供给天人与神祇。

眼见自己的发明被族人们使得十分趁手,侠客心生欢喜。他拍了拍自己身侧的背囊,十分得意——那是他的好伙伴,无论去哪儿,侠客会一直随身背着他的工具箱。

“好在父亲今天不在。”他此般庆幸之时,父亲咳喘的声音又仿佛近在耳畔……父亲作为昌意大神最虔诚的拥趸,最看不起他鲁班术的发明……父亲一个人把他拉扯大,或许只是想让侠客顺应族群信仰,平稳地接过族长的衣钵吧……

少了平日里不绝如缕的批评教育,侠客反倒想念起父亲来,此刻他心中是父亲百般的好,更是想起父亲做的烟熏肉的滋味来。

“老爹他既是严父又是慈父啊……”侠客感叹,“父与子的关系还真是微妙。”

一旁的表弟搭上话来,“我看你是想你爹了吧,你也别成天缩在屋子里鼓捣你的那些小破发明了,看看哥们这身板,多多参加狩猎活动,练成哥们这样,你爹准开心!”

“去你丫的,我这可是标准身材!”侠客没多辩解,嬉笑着正准备给对方来一拳的时候,却看见表弟漆黑的瞳孔里倏地燃起了一缕诡谲的蓝光。

他意识到那蓝光来自于自己身后的密林里!

“竹林里有东西,你们继续手上的工作,在原地待命——”侠客怕打草惊蛇,只轻轻吩咐了一声,陆吾虎人的听力都很灵敏,相互间交换了眼神,留在原地。别看他们平日里爱拿侠客的发明打趣,在关键时刻却都绝对信任这位未来族长的决断——族人们似乎处于一种自相矛盾的态度,既鄙视着侠客的发明,同时又景仰着他的智谋。

“我去探个究竟。”

侠客额前的花纹皱成了一团,自从上次在夫夫山撞见了丰山的灾猴,他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恰逢“鲲”巡游到篇遇山,“天人五衰”将至,怕是有事要发生。

侠客刚被表弟调笑过的体格,反倒在此刻显现出优势来。虽然他也是个大块头,但以其余族人那庞大的身形,根本在这片未经修整的桂竹林中寸步难移。

侠客寻着竹子间较大的空隙,终于绕到了接近蓝光的地带。不知是否感应到了侠客的接近,那光芒倏地消失了。侠客迷茫地望着这片昏暗无垠的血竹海,瞳孔放大成两只空洞的黑碗。

“莫非是阴火……”

那阴火似乎对侠客的声音有反应,短暂地闪烁了一下。

“喂——”他试探性地发问。

眼前毫无反应。

“喂——”他加了音量,眼前硕大的竹荪下瞬时绽出一簇红光。

“原来在这……”侠客犹疑了片刻,仗着自己皮糙肉厚,还是伸手地去捡落在地上的物件——那是一颗光华大作的玉石,表面被雕磨得光洁无暇,质地却比石料轻便,只有侠客一指肉蹼的大小。

“亲爱的游客您好,欢迎使用山海世界电子导游,请问是否为您开启戴森球观光指南?”

侠客险些把手中的石头惊掉,“这石头怎么会说话?!”

莫非是……神的宝物?

如此想来,他又把手中的石头攥紧了几分。这宝物在传授神的旨意?

“是神祇……有话要对我说吗??”

“亲爱的游客您好,我是您的山海世界电子导游,请问您是否需要旅程导览?”

“旅程导览……怎样的旅程导览?”

“您可以选择,山海戴森球简介,生物分布图鉴,《山海经》文化移植,欲界天设施简介、九重天旅游路线……”

《山海经》、欲界天和九重天他都知道,这玉石所说的每个字他也都知晓,可组合在一起他又是句句不明白。

竹叶的窣窣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纷杂了侠客的思绪。

手中的玉石依旧红光大作,重复着刚才的话语,显得十分吊诡。侠客总觉得这石头像是有灵智似的,先是在一片红色的桂竹中用蓝光将他吸引过来,现在又发出红光,像是在帮他遮蔽庞大的身躯。

本能告诉侠客要远离这块玉。

“还是算——”

侠客刚想开口拒绝,玉石却打断了他,兀自开始了自己的讲解。

“欢迎来到《山海经》主题旅游戴森球,您所处的山海世界最低半径为十五万公里,于内壳分布有风景绮丽的人工生态圈,整个人工生态圈由两级到赤道被划分为南北对称的九个环带状重力阶梯,名为‘九重天’,其中赤道区域为中央区域,重力最大,重力向两极递减,每一重天不同的重力、地理以及温度条件都催生出不同的植被与生物景观。在这里您能以神祇的身份沉浸式地体验《山海经》中光怪陆离的神话世界……”

玉石的小孔上投射出一颗旋转的光球,球的内壳分布着各异的景观,而在内壳的中心是一颗闪耀的太阳,在幽红的竹林中熠熠夺目。


中次十二经 篇遇山

中次十二经洞庭山之首,曰篇遇之山,无草木,多黄金。

“赤道地区为第五重天,是山海戴森球的中央区域,中央往南的十二座山系叫作洞庭山山系,篇遇山就是洞庭山系的首座山。”

从桂竹林的敛尸路穿越云山,就到了篇遇山。

侠客神色恍惚,像是经历了一场大梦。他多想刚才拾得那块玉石的奇遇只是一场癔症,也多想自己从未听过那关于山海戴森球的胡言乱语。

可遗憾的事,那玉石说的大部分内容都能和现实契合,比如说这篇遇山。

虽然同为石山,篇遇山却比云山要险峻得多,就连风都带有一股肃杀之气。侠客对篇遇山的感觉很是微妙,与其说是对祭祀台的敬畏、莫不如说是一种陌生感带来的恐惧。整座篇遇山就像一幢直冲云霄的巨大石柱,通体光滑,不像是自然的造物,而更像是巨人神随意投掷在此处的器物——最好的证明就是篇遇山裸露平整寸草不生的山顶,光滑得似被打磨过,像是某个等待神祇降临的平台。

事实上也是如此,只是降临的不是神祇。

一个个扭曲的黑影从天空坠落,发出一阵阵“噗”声,那是骨骼与脏腑碎裂的声音,也是生命终结的声音……据说每一位“天人五衰”的天人,在仪式前还留存有最后的意识,在空中垂死的挣扎是他们的最后一次飞行。只不过……他们颀长的双手和曲颈再也划不出优美的线条了。

他们将之称为神圣,侠客却看得惊心骇目。

“天人五衰:居住在欲界天之上的天人福泽享尽、寿命将近时,就会出现天人五衰,有小五衰之相、大五衰之相——”侠客收在背囊里竟在此时突兀地出声了。

大部分族人们都在聚精会神地对眼前因“天人五衰”而坠落的天人注目行礼,却仍有不少人往侠客这边投来询问的眼神。

“侠客,是谁在说话?”不远处的表弟开口问。

侠客急忙隔着背囊捂住那块怪玉,好在声音也随着他的触摸止住了。

“是我,是我在说话啦——小五衰之相:乐声不起,身光忽灭,浴水着身,着境不舍,眼目数瞬。”侠客掐着嗓子模仿着怪玉的声音。

“看来老舅教的不错啊,那么大五衰之相呢。”表弟也起了兴致,一时间忘了细究声音的来源。

“大五衰之相嘛,衣服垢秽、头上华萎、腋下流汗、身体臭秽、不乐本座。”

“你可知道这些话的意思?”

“意思……衣服上生出脏垢,头上的华冠慢慢凋萎,腋下流汗、身体臭秽就不用解释了……不乐本座就是对欲界天的生活感到厌倦不耐烦。”侠客回答。

“为什么要对欲界天的生活感到不耐烦呢?”表弟抬头望向天空,表情很是惘然,和平时的他很是不同——

很多年后,每当回想起此刻,侠客无不悔恨此刻的自己没有察觉到表弟的反常。

侠客顺着表弟的目光望去,头顶是比竹林更为广阔宏大足以遮蔽日月星辰的阴霾,在寸草不生的石林中投下深沉的阴影——那是鲲,悬浮在云层之上的鲲,天人与神祇居住的极乐之城——欲界天的所在。

他回想起玉石对鲲的描述来。

鲲,飞天蝠鲼的巨大变体,低重力作用与基因改造的结果。

玉石投射出的影响渐渐与这巨大的阴影相重叠,压在侠客的心头,他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

“侠客啊,怎么觉得你从竹林里回来之后就很不对劲啊……你真没找见什么东西吗?”表弟关心道。

“没啊,我真没找见……我寻着红光去的,应该是跟丢了……兴许是什么小型的异兽吧。”侠客下意识地撒谎道。

“我看你,怕不是——”表弟露出严肃的表情。

“——怕不是?”

表弟的眼神向着侠客身后装有玉石的背囊瞟去,他下意识侧了侧身,深怕谎言被戳穿。

“呔!”对方突然大喝一声,“我看你怕不是被邪祟附身了吧!”

恶作剧得逞的表弟笑得前俯后仰的,侠客被吓得一哆嗦,精神反倒清明了几分。

表弟捋顺了气息,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在他胳膊上捏了捏。“这可是老爷子第一次将敛尸的任务交给你啊,你可不能掉链子,未来的族长。”

侠客明白表弟的良苦用心,也哼哧着笑了笑。

“知道了。”

天人的尸体已陆续坠落,但并不是坠落在山顶的高台上。那高台并不是敛尸台,而是鲲停靠的平台、也是陆吾虎人为神祇与天人上供的祭台。

昏暗的天空中,鲲的边缘传来了长短不一的刺目光点,那是天人五衰仪式结束的信号。

这也是地人与欲界天传递简易信号的方法——摩尔斯传信,用光点明灭的时间长短来区分长信号和短信号,以不同长短信号的组合表达字表上的常用字,以此来传递信息。

上面让他们开始祭祀仪式。

侠客吩咐族人从铁斗中运出祭祀的贡品,当中有各色金属玉石,有珍奇木材,有他们在浮莽之森中狩猎的飞禽走兽,还有方才在桂竹林中采伐的竹笋。这桂竹虽有剧毒,生的竹笋却鲜嫩非凡。除此之外,有毒的竹篾用来做狩猎的箭矢也正好,侠客想着回程的路上还要好好伐上一批。

祭祀的过程并不复杂,在贡品陈设完毕之后,行少牢之礼、列猪羊吉玉,辅以美酒埋入地下。再用神祇赐予的神镜再次向高空发送摩尔斯信号,陆吾一族就可以撤退,到石山下收敛天人的尸体去了。

侠客曾多次向父亲反驳,明明神祇口中抛尸的初衷就是要让天人们魂归大地,为什么还要浪费族人的精力去敛尸。并且每次敛尸的途中,都会有族人离奇失踪。可父亲就是坚持要遵循昌意大神的旨意,收敛天人尸体,将其厚葬。侠客始终不明白,明明天人只是神祇的仆从,只不过高居于欲界天罢了,并不比他们能耐。

虎人忠义,礼制不能乱——父亲如是说道。

当陆吾族人收敛完尸体、陆续撤离篇遇山后,空中那片黑压压的阴影才开始徐徐降落。十二枚月亮在夜幕中闪烁之时,天人五衰,鲲西沉,欲界天将落进凡尘里,采撷地人的贡品。


中次十二经 云山

回程的路上,种种疑问像虫蚁般啃食一般令侠客周身不适、痛苦不堪。

在亲眼目睹天人五衰的唏嘘场面之后,他回忆起怪玉的说辞——天人五衰是天人基因缺陷导致的早夭现象。

什么意思,那块怪石说的话、投射出的那些幻象到底是什么意思?

当中对篇遇山,对云山,对夫夫山,甚至对浮莽之森的叙述都对得上,可它描述的其余部分与自己对世界的认知大相径庭……

简直是击碎了他的认知。

简直就像是一个镜中世界……

难道自己对世界的理解是错的?

“侠客,你怎么了,你不会真中邪了吧。”表弟关切道。

“……中邪?或许我真是中邪了!”原本垂头丧气的侠客瞬时变得兴奋异常,“你们先走吧,我先回桂竹林一趟。”

表弟诧异:“你回那儿去干什么?天色都这么暗了,万一踩上了没砍净的剧毒竹根——你不会是真中邪了吧?”

“我有灯泡!”侠客晃了晃腰间散发出荧光的灯泡,转身奔向被黑夜吞噬的血红竹林。

——邪祟!这玉石一定是邪祟之物,企图扰乱我的心智!

——从它妖光大作,发出陆离幻境的时候我就该发现的!

此般邪物万万不可随意遗弃,免得又被哪个路人捡了去,被蛊惑了心性。只不过机敏如他,也记不清这块怪玉是从哪个位置拾得的,他只依稀记得大概的方位。侠客依靠着灯泡的光芒,小心翼翼地向着密林深处摸索去,准备找一个隐匿之处,埋了这妖祸之物。

星星点点的月光洒进这密不透风的的桂竹林中,黑暗中血影幢幢,宛若幽冥。

行走在此般环境当中,侠客草木皆兵,他耳朵抖了抖,远处除了风的沙沙声,似乎还传来竹叶被踩塌的窸窣声音,同时传来的还有鬼魅般的嗥叫声……

明明这桂竹林的深处是不可能有活人的……

“嗝……”

随着声音的逼近,被紧攥在侠客手里的邪玉竟开始频频闪烁——是这东西在指引他的主人!

侠客不知来者何人、是敌是友,加之陆吾虎人在这逼仄的竹林之中更是施展不出拳脚。他集中生智,把闪烁的妖玉安置在一片空旷之处,而自己则退居到隐蔽地,架上那把击毙灾猴的连弩,静候对方现身……

在月华都照不进的最暗处,有一对漆黑的眸子在无声地潜伏,一侧,十支闪着寒芒的箭矢在静候它的猎物,一个怪异小巧的身影诡异地摇摆而至,渐渐步入侠客的攻击范围。

“女娲是飞行器……嗝……九重天的太阳是霓虹灯……”

“鱼在天上,世界由阶梯组成……”

“嗝……鲲之大,也不过是无限广袤的宇宙中,没落人类的最后一缕乡愁罢了,由我借由尼比鲁科技所实现……这甚至不是我的乡愁,而是尼比鲁星人的乡愁,又或许他们没有乡愁,所以才如此残酷无情……哈哈哈哈嗝……”

“霓虹灯……九重天……管他是十二轮太阳,还是十二轮月亮,都是沤珠槿艳,不必多怀,不必多怀……嗝……”

——这妖玉的主人和它一样,也呼号着侠客难以理解的疯话。

随着对方渐渐袭近,他终于能看清那人的相貌了——

那是一种奇特的存在,扁平的脸上有四个形同五官的凹陷空洞,他浑身的肌肤光洁如冶炼过的金属、没有分毫的毛发遮盖,衣衫间不经意露出的手臂前端叉出了五根光洁的手指。他的身子细长,高度甚至不到侠客的腰跨,所以才能在这竹林的罅隙间穿梭自如,可他的步履踉跄,像是喝醉了酒似的,却总是能在即将摔倒之际捞住身侧的竹根又站起来……

他到死是个什么……侠客甚至分不清这东西到底是不是人,直觉告诉他对方是欲界天的造物。

——也许和这次的天人五衰相关。

侠客的神经高度紧绷,持续关注着对方的一举一动。最终他决定——敌不动我不动。

“哎呀呀……原来掉在这里了……”对方躬身捡起了地上的邪玉,那诡谲的闪光瞬时停止了,那人仔细拂去上面的尘土。“欸,是不是摔坏了……罢了,无大碍无大碍,没有你的话,我要怎么回家呢……”

“你说是吧,陆吾虎人?”那人猛地转头,望向侠客这边,嘴角牵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错乱之下,侠客意外松开了手,蓄势待发的毒弩连连射出,气流掀动周围的竹叶,留下“咻咻”的破空声。虽然连排的箭矢有几支被桂竹所阻挡,却还是有几支不偏不倚地朝着那人的要害而去!

那人的反应也超出侠客的预料,拿对付妖猴的连弩来对付他简直绰绰有余。那人与其说是反应迟钝,不如说是直挺挺地立在那里,欣然接受箭矢的穿刺!

“不好!”眼见那人被箭矢的力道掀翻在地,侠客焦急地从埋伏处冲出。

还不确定那人是敌是友,他甚至没有反抗……

“完了……”侠客手中的连弩摔落在地,双手也止不住地痉挛。

那怪人仰躺在地面上一动不动的,胸前的名牌分明写着鲁班大神四个大字。

信徒们只能在特定的神庙里联络自己所信奉的神祇,有的神祇不愿暴露自己的真身,所以他并未见过鲁班大神的实际样貌,再加上这古怪的腔调又扭曲了他的声线……

再多的借口也无法弥补,他误杀了鲁班大神的事实,他该如何是好……

——也许事情还有转机,他还没有闻见血的腥味,他的鼻子是从不会出错的!

可神祇会流血吗?或许神祇的身体结构和他们完全不同,又或许这只是神祇的一具躯壳,无论如何,他冒犯了鲁班大神,对方再也不会接受自己的供奉……

就在侠客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之际,对方枯哑的嗓子里却传出了怪异的音节……

“盒盒盒……”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

“老虎困于竹林,猜一个词语你知道是什么吗?”鲁班大神回光返照似的“噌”地从地上一跃而起,侠客目瞪口呆,上下打量起对方来,竟在他身上看不见一处创口。

“不……不知道……”

“老虎困于竹林,当然是祝(竹)福(虎)啊哈哈哈……护(虎)主(竹)……嗯……腐(虎)竹貌似也可以……”

“——您是鲁班大神?!”侠客缓过神来,欢欣的情绪占据了心头。

“呵呵……鲁班……”怪人苦笑,“叫我坎贝尔就好。”

“——您不是鲁班?可那名牌分明写的是就是,我不会认错自己供奉的神祇。我为刚才的鲁莽行径向您道歉。”

“在他们的游戏规则里,我叫鲁班,是我给自己取的东方名字,也是《山海经》体系外的人物,他们很不开心,但我就开心了!我是坎贝尔,我又不是完全的坎贝尔……他们把你们搞的不像你们,从哲学上来说,他们也不是他们了,哈哈哈哈!”

坎贝尔突然噤声,直视起侠客漆黑的瞳孔来,像是要望出个什么东西。

“你是陆吾虎人中我唯一的信徒?”

侠客被坎贝尔这一惊一乍的行为搞的局促不安,他谨慎地点点头。“在下侠客。”

“侠客,嗝……好呀,你是侠客……你是谁,我又是谁……哈哈哈哈……”

看见坎贝尔此般疯癫,侠客怕是自己的毒箭终究还是伤到了对方的神经,仍不知该如何是好。“方才是我唐突了……鲁班大神,您没有受伤吧?”

“……受伤?也许吧,好像有些轻微的脑震荡,我忘记了自己有个钛钢脑壳。”

“……脑震荡?钛钢脑袋?”

“就是这儿受到撞击,出了一点点的小问题,这里面装着一团白花花的长满褶子的东西,那是我生命的全部。被这具钛钢的机械义体严密地保护着,除了不知道如何去死,没有任何毛病。”

“……不是说出了一点点的小问题吗?”对方如此的前言不搭后语,看来是真的脑震荡了,虽然侠客不知道那是种什么病。

“嗯,是一点点小问题,但是我恰好需要的,所以没有任何毛病!”

坎贝尔却突然一把抓住侠客的手,他那娇小的机械手指只够握住侠客的一只手指,可侠客那粗糙的指蹼仍能感受到坎贝尔机械义体那陌生光滑而又冰冷的触感,那是天外来物才具备的。

“哈哈哈哈,你不用自责!不是你的问题,你的小竹签还伤害不到我!是我,情绪使然,从上面跳了下来。”

“上面?”

坎贝尔向上努了努下巴,侠客没有抬头,仍能知道他的所指。

“鲲,飞天蝠鲼的巨大变体,低重力作用与基因改造的结果。”

说出这话时,侠客嗓音低沉,紧盯着坎贝尔的面颊,观察对方的反应——坎贝尔一脸热辣的酒气像是在瞬间蒙上了霜雪——他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鲁班大神,这是什么意思?鲲不是托承欲界天的神兽吗?重力和基因又是什么?”

“都说了……别叫我鲁班大神,实在不行就叫我坎贝尔先生吧。”坎贝尔像是酒醒了,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你看过电子向导了?”

“……电子向导?”侠客点了点头,他记得那块会说话的怪玉一直以此自居,“我听它说了很多让我似懂非懂的奇怪的话,我现在很迷茫……简直是心如乱麻……”

“用心,而不是脑来思考,是会这样的……”坎贝尔叹了一口气,“既然你都心如乱麻了,证明你并不是似懂非懂,而是你懂了却不愿承认。”

“……您和电子向导说的话我是听得懂,却没完全明白这些话的意思。”

“你们是怎么计算时间的?”坎贝尔没由来地说了这么一句。

“啊?”

“就是一天、一年、一个月怎么计算?”

侠客讶异对方怎么会问这种连小孩子都知道的问题。“日升月落为一天,日、月、火、水、木、金、土为七曜,太阳会绽放出与之匹配的不同色彩来,七天为一个七曜。当太阳的颜色轮转四个七曜为一月,夜空中月亮的数目也会与之增加,做多的时候也就是现在——十二月。也就是鲲巡游周天一圈的时间,一圈也叫作一年。”

坎贝尔挑了挑眉毛,“你知道古时候的中国人是怎样记载的吗?”

“中国?是一个很远的地方吗?”

“对,的确很远……古代中国人曾经过着‘不数日月,不知四时’的日子,有一个叫作赫哲族的族群,每年都会在特定的时间有大马哈鱼由海入江,被他们所捕食。你问一个赫哲族老人的岁数,他会告诉你自己这辈子吃过几次大马哈鱼。还有许多台湾的民族以刺桐花开来纪年,每当刺桐花开,他们就会欢庆新年。”

“这也太诗意了……那,山海世界也有这样的计时方式吗?”

“《竹书纪年》中倒是有记载:“有草夹阶而生,月朔始生一荚,月半而生十五荚;十六日以后,日落一荚,及晦而尽;月小,则一荚焦而不落。名曰蓂荚,一曰歷荚。说是有种瑞草,从每月的初一到十五,每天结一荚;十六到月末,每天落一荚,可以通过荚的数目来计时。有传说这种瑞草长在尧的屋前,所以应当算是属于山海宇宙的吧。”

“若是有机会,我也想寻得此瑞草,种在门前。”

“呵呵,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们所认识的世界都是通过我们有限的经验所看见的。我很喜欢吠陀经当中的一句话,真理只有一个,而圣人以各种不同的名字来称呼它。人类和星球的关系就是如此,我们无法窥见星球的全貌。不过这颗星球似乎又有所不同,它几乎是完全按照蓝本被构建出来的……”

说到这儿,坎贝尔郁闷了起来,他晃了晃手中的酒葫芦,里面已经空了,但他还是昂头对着嘴里甩了甩。“如果说我能告诉你,这个世界的真相,不——真相这个词似乎不太准确。如果我能告诉你这个世界的全貌,你有胆量知道吗?”

“……知道了会怎么样?”

“也许会痛苦,也许不会。既然你有心,那应该会痛苦……”

侠客沉吟了片刻,他抬头问。

“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您为什么会从欲界天跳下来?鲲的上面……不是极乐之城吗?”

“是啊……为什么呢?”坎贝尔颇有节奏感地敲击酒葫芦,“呵呵,是你还在装不明白,既然都你能问出这个问题,说明你已经开始怀疑了,欲界天并不如传说中的那样好。”

坎贝尔的话语依旧含糊不明,侠客却明白对方确实是看穿了自己。

“为什么呢?为什么就跳下来呢,是想要自我了结,抑或是想要回家。又或者是,某种自毁的冲动,某种英雄主义的跳入虎池的冲动……对,我就是那位奋不顾身越入动物园虎池的傻逼游客!”坎贝尔继续着疯人疯语。

“您说的话,总是很深刻,我不明白。”

“取决于你想不想明白……你总有一天会发现,这整颗星球,全部的全部,都是一个动物园!”

“动物?动物园?”

“很复杂……我们都是人,我们也都是动物。动物这个概念不能脱离人单独存在,人也不能。”

“动物……是指那些祭祀的牲口吗,我们确实有饲养一些家畜。”

“对,他们是动物,在某种情形下,你我也都是动物。”

“我以为我是人类,而您是神祇。”

“对于家畜而言,我们都是人,而对于尼比鲁星人、那些外星人,也就是你们口中的神祇而言,我们都是动物。我们与尼比鲁人的科技差异、文明差距就相当于老虎与人类的差距。科技,明白吗?我传授给你的鲁班术,在他们看来是一种低级科技。”

“我越来越糊涂了……所以,人类不是动物吗?”

“是动物,但是是高级动物,自大的动物。其实戴森球的内壳和动物园没什么不同,都是一个人工生态圈,只是规模尺度不同、装修更豪华罢了。而动物园,嗝……我想说什么来着?当我们在探讨动物园的时候,我们在探讨什么……我突然感觉自己不认识动物园这三个字了……”

“您越说,我也跟着越糊涂了……或许其实很简单,动物园是动物居住的地方?”

“对!动物园就是动物的牢笼,把各种动物,尤其是野生动物收集起来,集中饲养的地方,并且还要对公众开放,向游客收门票。动物园是一个文化的规定,一个等级序列,一个假象!或许动物园从来未曾真正存在!”

“您是说——我们都是神祇圈养起来的动物,我们爱戴神祇、信奉神祇,神祇之于我们,就像是我们之于动物,我们成为了你口中的高级动物。”

“对,也不对!”坎贝尔抓耳挠腮,“脑震荡了,脑震荡了!解释不清了!动物园的邪恶之处在于将本不该在园内的动物从他们的栖息地收集而来,然后在这里虚构一个家园,制定一套体系,动物园是你们的牢笼,想要在其中生存下去,就得服从这套体系,动物园里的游客却不用服从你们的体系。动物园里的动物,既不是商品也不是家畜,而是被陈列的消遣,生杀予夺全凭管理者定夺!”

“那所谓的游客是……”

“那些神祇……就像我说的,整个星球都是一个动物园……尼比鲁星人按照自己的偏好,将戴森球建造成了《山海经》的模样,游客除了能够观览旅游星球、还能参与其中——他们扮演着神祇,接受着你们的供奉……所以,所有的神祇都只有一个称号,没有造像,以供不同批次的游客来扮演。你们的信仰,你们的历史,你们的家园,甚至你们,也包括我……都只是尼比鲁星人娱乐生活的一部分。”

侠客攥紧了拳头,利爪嵌入了肉里。

“可如果真如你所说的,动物园就是一个牢笼的存在,那神祇,包括您,为什么要传授我们知识与历法,传授我们生存之道?我并不觉得这是在危害我们,他们没有您说的那么邪恶不堪。也许你醉了……”

“呵呵呵……”坎贝尔的脸上露出了悲戚的表情,“是啊,也许我醉了,再也醒不来了。不过,作为人类,是可以对动物很残忍的,想想那些牛羊,它们在你们眼中不过是献祭的牲口罢了。尼比鲁星人总以为自己很高贵、很文明,但他们依旧屠杀动物,难道把栅栏和牢笼换成玻璃、壕沟和河道之后,牢笼就不是牢笼了吗……”

侠客沉默不语。

“我倒是有个问题想问你,你觉得动物知道自己居住在动物园里吗?””

侠客摇了摇头,“我想,动物不知道。至少,在动物园里出生的动物不知道。”

——就像是我自己。

“那若您是动物,会把动物园当做他们的故乡吗?”侠客反问道。

坎贝尔他摇了摇头,低头望向大地——对他而言,大地之外的宇宙才是真正的天空。

侠客也摇了摇头。“在动物园出生的动物,对他来说,动物园就是他的故乡……他没得选。我还想问您一个问题。”

“你说吧……”

“动物园外有什么?”

——如果这颗星球的全部都是动物园的话。

动物园外有什么,侠客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都在颤抖。

他既渴望着知晓答案,同时又惧怕知晓答案。和村民对待他发明创造的态度如出一辙。

“动物园的外面有什么?”坎贝尔带着苦楚重复着侠客的问话,那表情至今一直烙印在侠客的脑海中,“若是在地球上,也许我会告诉你,在动物园外是城市。而在这里,动物园外是宇宙……”

“宇宙?宇宙是什么?”

“宇宙是什么?世界上的问题从来没有稳定的回答,我们都是漂泊之人,都是无根之人!宇宙是什么?有家的地方宇宙是无限的广阔、是自由!无家的地方,宇宙是无限的虚无,是孤独…”

“您一直提到地球,您的家乡,我能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吗?”

“地球啊……”坎贝尔抬起了空荡荡的酒葫芦,手刚举到半空,却又像被抽走了力气般,连同身体一同坠落在地。侠客试图去搀扶坎贝尔,却被对方拒绝了。他不耐烦地敲击着自己的太阳穴。

“952频道,醉酒模式醉酒模式……违规什么违规,这是我自己的脑袋,我还不能决定了……以管理员权限解除防火墙!”随着清脆的“嘀”声,坎贝尔如释重负。

“您这是?”侠客疑惑。

“就像我说的,我的这副身体不是原装的。不过问题不大,除了太难求死,别的都还对付。”

坎贝尔干脆在地上瘫成一个大字,他仰头,头顶是血色桂竹叶露出似天窗般的狭小夜空,没有星星。他的眼光流转,目光穿越了天空穿越了戴森球对面的大地,抵达了浩瀚无垠宇宙当中某一处渺小的所在。

“艾姆法星系中那颗只有一个卫星排序第三的小小蓝星,海洋孕育生命的蓝星……那是他们口中的地球,莽荒而落后,在步入二级文明之前就毁灭于星际战争,在星际战争之前就摧毁于人为的商业开发、海洋污染与核辐射。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我们习惯地球的存在,却在它存在的时候从未想象过它对我们而言意味着什么……什么艾姆法,什么蓝星……地球!太阳!银河!多么美丽的字眼……所以,你永远也别放弃自己的家园!”

坎贝尔机械的眼珠子蒙上了一层水雾。

“我想这也是一种基因缺陷,或者是程序设定!每当提到这些的时候我总会黯然神伤,仿佛自己是一个诗人,我应该也算是一位诗人!哈喽,你好,我是约瑟夫·坎贝尔,著有《英雄之旅》!”

“您说的话总是很深刻……”

——也很前言不搭后语,侠客开始怀疑坎贝尔是否有些精神错乱。

“我是一个赛博格,我是人、是机械,是东方人、也是西方人。我想我是一个奇美拉,拼接而成的怪物。是的,我想你也会喜欢我们西方的神话,我应该多向你提提。”

坎贝尔又猛地坐了起来,开始滔滔不绝。

“这太怪了,你因为神话被创造出来,但同时你也可以缔造神话!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你遇见了我,您又是我的信徒,你就是被选中的人,一切都是宿命!又或者一半相信宿命,一半相信意志!我觉得你应当去反抗那些神祇,缔造自己的神话!”

坎贝尔的神情变得十分神经质,侠客已经分辨不出他的这些胡言乱语当中那些是真的了。

“侠客,在我的眼中,你不是老虎,你不是动物,你是侠客。你拥有情与义,或更多。”

侠客木讷地点着头,心里却想逃离这里。

“您想让我做些什么?”他试探地问,想知道鲁班大神是不是真的疯了。

“你想不想解放动物园?开始你的英雄之旅!”坎贝尔笑得有些邪恶。

侠客的眼睛微微颤动。“你说我们都被关在笼子里,可我不觉得……这个笼子足够大,也有你口中的自由。”

“哈哈哈——有种地方叫作野生动物园,动物们不被关在笼子里,却被限制在一定的空间内,游客们乘着小车进来四处游览,动物们以为车里的是猎物,殊不知自己才是。”坎贝尔把头耷拉向一边,侧手指向空中的那片黑暗。

“你看那鲲,像不像游客搭乘的游船,你应该明白船是什么,我教过你如何造船的。”

侠客眉头深锁,低头不语。他拒绝走出信仰的舒适圈。

此刻他想起了父亲,也觉得自己像父亲。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就是害怕悬殊的实力差异么?但你知道吗,文明世界的动物园外有动物保护协会的存在,尼比鲁星人也有他们需要服从的规则。至少在这颗山海戴森球的内壁,他们需要服从《宜居戴森球宪章》,第一条:生物圈内禁止重化工业;禁止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禁止人为促发色夸克反应(含核聚变、核裂变和其他强子相互作用)。第二条:生物圈内外的商品和物资流通,需遵守第一条,任何违反者不受法律保护。第三条:各星际政权的宪法需保证自身能遵守第一条、第二条,并以其文明所允许的最高刑罚惩戒违法者。”

“所以即使是作为‘动物园’管理员的尼比鲁星人,也不能僭越《宜居戴森球》宪章的星际法律,这也是我无法传授给你除了鲁班术之外的奇技淫巧的原因——科技,在内壳是受到严密监视的……除了宪章的缘故以外,尼比鲁星人也不希望动物们掌握科技而脱离控制。在这里大规模的杀伤性武器是被禁止的,所以以你们的战力不一定会输给他们。”

“可是……我并不想将族人置身于险境,我仍然不觉得我们遭受到过分的压迫,反而您说的反抗会引发血腥的屠戮。”

“欸,你这虎人怎么就不开窍呢……不过毕竟侠客嘛,总会有铁骨柔情、优柔寡断的时候……”坎贝尔恨铁不成钢地长吁了一声,“这样如何,我带你去见一见世界?也顺便看看那群神祇的真面目,欲界天的真面目。”

“欲界天?”侠客诧异。

“我带你到欲界天去见一见这世界真正的模样。”

侠客对坎贝尔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就逃命似的离开了。

就当是疯人疯语,他也不一定是真的鲁班大神。

他说的都是醉话!尽管那酒葫芦里根本没有一滴酒,坎贝尔先生却从未酒醒过。

侠客在心里麻痹着自己,他其实早就看穿了自己的内心——无论是那块怪玉,还是坎贝尔先生的说辞,他几乎全部相信,但他害怕看清这个世界、害怕去选择。

害怕背上反抗神祇的责任。

“如果你做好了心理准备,就来找我吧。电子向导会为你引路的。”

侠客觉得自己窘迫的背影早就把内心暴露无遗,根本不敢回头看坎贝尔先生的表情。

他一定对我很失望吧,侠客想。

坎贝尔还是把电子向导朝他的方向扔了过来。

电子向导闪烁着灯光,绕过盘根错节的障碍朝他侠客来,一直配合着他悬停在他的步履前,照亮着前路。

侠客腰间那引以为傲的灯泡瞬时变得黯淡无光。

他瞬时生出苦涩和不甘来,如果可以的话,他还真想去见见,神祇那所谓的真正的科技是哪般模样,又是如何蒙蔽世人的。

他至今还不能完全明白动物园的含义,对世界也只有一些朦胧的猜想,可倘若那些猜想是真的……

那自己和族人,这个世界的其余人和动物都被愚弄了。他会为了尊严而愤怒,为了信仰被神背弃所不甘,但这并不代表他想捅破窗户纸,就像坎贝尔说的,他是用心来思考的,他当然会痛苦。但是这并不代表,所有的族人都该明白真相。如果他们能够无忧无虑地继续生活,那么一无所知便是最好的状态。

这样想来,侠客反倒有些释然了。

他从桂竹林里出来,来到了岔路口。

族人们早就顺着敛尸路离开了,此刻应当已经抵达驻扎的营地了吧。侠客注意到自己发明的铁斗车在路面留下的车辙,也像是巨人留下的某种伟大的痕迹。

侠客开始计算起归乡的脚程。

云山往东南一百里方才是龟山,龟山不同于篇遇山与云山的裸露,除了茂密成海的邛竹林以外,山中的参天古木更是能独木成林,尤其是构树生得格外高大,最粗壮的能有一座小山的宽度。同篇遇山和云山一般,这一带山中都蕴藏着丰富的黄金,除了黄金,龟山下还遍布着丰富的石青与雄黄。山中蛇虫鼠蚁颇多,无论溽夏还是寒冬,都潮湿难耐,所以雄黄对他们来说就额外重要。

龟山向东七十里外是丙山,由丙山向东南再行上五十里,就到了风伯山。无论是龟山,还是丙山,都是石山向森林过渡的边缘,而到了这里,就来到了真正的丛林,山中蕴藏着各种金银矿石、佳木美玉,在风伯山的深处,更有一片人迹罕至的幽深树林,叫作莽浮林。这里人迹罕至、地形险峻,奇珍异兽比比皆是,是绝佳的狩猎场。

供奉给天人与神祇的猎物大多出于此,虽然侠客喜欢冒险与打猎,却总是望而生怯。莽浮林中暗无天日、伸手不见五指,虽说陆吾虎人夜视能力卓越,却也总少不了有族人受伤,甚至危及生命。

其实对侠客而言,无论是独木成林的构树、遮天蔽日的桂竹、甚至黑暗无光的莽浮林,都没有太大的区别。对于浩瀚的森林,对于巍峨的大山而言,虎人还是太渺小了,他们永远生存在树林与大山的阴翳之下,也极少见到阳光。所以一年一度的篇遇山供奉之行,是全族人的大事,多少人争抢着想要出行的名额。

不仅仅是为了亲历传说中的天人五衰,更是为了能够在这地势开阔的石山之上多看一眼鲲,多看一眼太阳。

风伯山再往东一百五十里,才是陆吾虎人居住的夫夫山。

从夫夫山到篇遇山总共得有四五百公里的脚程了,虽然陆吾虎人能够日行百里、他们世代相传的朝圣之路路线也开发得十分成熟,可来时需要沿路采集神祇指定的贡品、在整顿与运输上也需要花费不少时间,整支队伍浩浩汤汤,行了一个月才抵达了目的地。

好在卸货之后,回去的路程会更为轻松,他们需要采集的物资并不像神祇要求的那么刁钻,再加上父亲不在,侠客才敢把自己的发明分配给族人使用,这又省去了一半的时间。

大部队驻扎在云山视野开阔之处,只要出了这片桂竹林,以侠客的脚程应当很快就能跟上。

此刻的他,突然很想见见父亲。

他抬头,十二轮月亮被鲲遮去了一半。

他突然很想再登上篇遇山山巅,那儿离天空更近,离月亮也更近。

只要脚程再快一些,兴许还能在天亮前追上大部队。

想到这儿,他义无反顾地朝着归途的反方向跑去。

与此同时,坎贝尔依旧瘫倒在桂竹林中,以天为盖地为庐,枕着松软的竹叶,鼻息中已带有鼾声。

眼前的全息投影上一个闪亮的光点显示着侠客的位置,坎贝尔勾起嘴角,并没有睡着,哼哼唧唧的话却像是呓语。

“侠客啊……你到底会怎么选择呢?”

“真正的悲剧不在乎善恶的对立,而是在于两难之间啊……这话是谁说的来着,是黑格尔啊……多希望他们能复刻一个黑格尔出来,两个人一起喝酒才有意思……”

说罢坎贝尔又敲了敲太阳穴的两侧,义体发出了警报的嗡鸣,显示机体局部温度过热,甚至频频弹出故障窗口,但全被坎贝尔无视了,他再次强行运行脑机中的醉酒模拟信号。

月下独酌着空酒的赛博格,全靠神经调频的麻醉。


【注1】致敬PKD《不存在的星球》。


—未完待续—


责编:SciFidea中文编辑部
排版:No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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