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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后》(1)| SciFidea中文奖·戴森球征文大赛入围作品

SciFidea SciFidea 2024-03-23

大家好,这里是SciFidea。经过半年的征稿和编辑们紧锣密鼓的审核,我们最终确定了20篇优秀作品入围。由于大赛全程盲审,现阶段我们还不能公开作者的署名,待获奖作品公布后,大家可以在这篇推文的评论区看到作者的署名和介绍。现在,让我们一起欣赏来自作者们的精彩作品吧!

《墙后》(1)

全文字数:18260

大约需要46分钟



楔子

无比高,无比宽的黑色巨墙下,坐落一座城市。这座城市是通衢汇聚之地,由四海商人的歇脚站发展而来,商人们用驯化的骆驼和骡马拉运货物,也因此被称为蹄铁上的城市。

城市的中心伫立着一个方尖碑。方尖碑是祭祀造物主用的,祭祀完毕后。商人们会聚在一起,交换情报。当天午后,悬于空中的太阳管正到最热时。商人们搭起棚子,摆好凉茶。

“开始吧。”

“开始。”

其中一个最年长的商人站起来,双手抱胸,朝天空鞠躬致意:“伟大的造物主啊,我们的精神领袖和指引者,匍匐在您的荣光之下是我们的荣幸。”

“伟大的造物主啊,我们的领袖和指引者,匍匐在您的荣光之下是我们的荣幸。”其他人重复道。

之后,便是一段漫长的念祷时间。城市里,没有谁比商人们更加虔诚了。拉着商队穿过沙漠和海洋谋取利益从来都是极危险,极看运气的事情。而运气这种人类无法估计也无法理解的事情,就像墙一样,是造物主执掌的东西。但运气之外,情报和智慧同样重要。商人们在方尖碑下拢在一起,分享着路线和地图的情报。

“这是荒岛区的地图。”一名商人走上前,从怀里取出一段老旧的绢纸。绢纸上面,海螺油和贝壳粉碾制的灰白色墨迹仍清晰可见。

“哪来的?”

“荒岛区有一些土著渔民,我用牛角和象牙更他们换来的。”

“可信么?”

“九成吧。”

“九成是什么意思?”

“不像假的,这张地图我走了一半,大致符合观察。”

“我这有荒岛区南部的地图。”另一名商人站出来,将地图小心地放在了绢纸之下,对齐了。虽然两张地图的描摹细节相差很远,但大致的河流和山川走向却都能对得上。商人们靠近,细细观察,确认了这一事实。当然,这也证明,荒岛区的地图是可靠的。

“没问题。没问题。”众人说道。

“可以了,十二个克伦就可以抄录这张地图。”验证真实性之后,拿来地图的商人便立刻将绢纸卷起来,塞回了怀里。情报从来都不是免费的。

“太多了。”

“听着,从荒岛区走,可以绕过税站。”他说道。

“我抄一份。”人群中挤过一个小个的商人,排出十二个币。随后,他将一张娑纸蒙到绢纸地图上,按照印过来的墨迹小心地临摹着地图。他的手很稳,也必须得稳,地图的细节对于商人来说,就是生命和金钱。

“我也要。”

“下一个是我。”

商人们排起队来,挨个将钱币放到袋子里,然后坐下誊抄。

队伍的最后,是一个面露青涩气息的少年。他手里没有钱。

“没钱不抄。”

“我也有地图。我要拿我的换你的。”少年说道,随后,便从怀里取出了另一张地图,拼接到了荒岛区地图的上方。

河流和山脉的走向也是吻合的,细节也都对上了。商人点点头,示意也要誊录一份少年的地图:“可以,你不交钱。”

“等等……等会儿。”看着这两张拼起来的地图,最年迈的商人站了起来。他拉开人群,走到地图前,弯下腰,几乎要把眼睛贴上地图。老人的年纪在这儿,没谁比他跑商的经验还要丰富,便都安静下来。

“怎么了?”过了会儿,众人问。

“连起来了。”老人深吸了口气,说道。

“什么连起来。”

“地图连起来了。”

“地图都是对的,当然能连起来。”商人摇了摇头。

“不,我的意思是,世界连起来了。”老人确认后,缓慢坐下,“我一生看过许多许多张地图,从不会忘,这些地图在我的脑海里连起来了。那是一幅世界的地图。我们的世界是这样的,它朝南北方向走,一直走,就能回到起点。走到一半,就会来到起点头顶上的位置。但东西都不行,往东西方向走,我们会遇到墙。墙挡住了我们行进的方向。”

老人完成了对世界的抽象总结。

“往南北走,可以回到起点,往东西走,会被墙挡住。”老人又重复着说道。

老人一生搜寻精美的货品以谋求利益。他的脚步迈过暮年后,竟意外地发现,自己已通过直接或间接的知识描摹出世界的模样。虽然此时,大部分人仍不真正认可他的想法,但在不久之后,商人的脚步就变成了真实的证据,使得人类能够站在更高的位置理解世界的形状。

向南北走,一直走,会回到原点,往东西走,就会碰到墙。这就是世界的样子了。

老人走出棚子,迎着焦阳,看向那面巨大的黑墙。在过去的生命里,老人不止一次在它面前路过,但现在,他的思绪随着脚步延伸了出去,开始怀疑那面黑墙。他知道,大地兴许与黑墙融为一体。但他还是本能地把地和墙分开了,他冥冥中感受到,一直走下去,能回到圆点,是自然的,而一面以直角竖立的无边的巨墙,则是不自然的。

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眼前的黑墙是某种“奇怪”的存在。它并不像是客观世界的一部分,而是某种……人造物,就像蹄铁一样。这不是人类第一次意识到黑墙的奇特了,在当前历史之前的许多节点,先知们就提出过疑问,而在当前历史之后的许多节点,人类为理解黑墙付出了大量代价。

“墙后有什么呢?”老人的心里想,却没有说出来。他知道,墙是造物主设置的器物,是不可理解、只能敬仰的,但他依然产生了怀疑。他是一个商人,他可以一直走,走到脚皮磨破,然后回到原点。但他不可以被挡住,商人们总要想办法绕过障碍,突破障碍。但在东西向的巨型黑墙面前,他们无法绕过,也无法翻越,于是,便只能产生疑问。

“墙后有什么呢?”后来的许多人产生了同样的疑问。


第一章 愚昧时代


一、监听者

无比高,无比宽的黑色巨墙下,坐落一座城市,现在,它被称为燃油之上的城市,是一个巨型国家机器的首府。

首府的一处普通居民楼下,监听者正在工作着。

【我们的世界是一个空心椭球体,两侧为墙所截断。椭球体中心圆直径3680km,巨墙直径3470km,总长11245km。椭球体的两底均由黑色的圆形巨墙挡住,作为底面。总体来看,像是一个腹部略微隆起的酒桶。我们所生活的大地,是圆桶的侧面。巨墙则是圆桶的底面。我们对墙的理解有限。我们的观察视角在圆桶体内,所以它的整体尺寸无可估测。它可能是一个无比大的平面,我们只能看到盖住我们世界的一部分。它也有可能刚好是比3470km直径略大一些的圆形,刚好只盖住桶状世界的两侧。目前,我们无法判定巨墙的物理化学性质,它由比我们认知中更紧密的粒子拼合而成。】

监听器里的声音不是很清晰,但足以分辨。倪咏喜欢乔霖教授的这个习惯,他总是把自己要写下来的东西轻声念出来。这样,他就连他写什么也能知道了。

【这种紧密粒子会是物理学研究的方向。不过,我们仍有许多基础研究需要推进,才能对墙有更进一步的理解。但我仍相信,关于墙的研究是突破目前现状的唯一途径。也许,对地的研究也应当同步进行,但地随着深度增加,呈现出了更高的密度和压力。而墙则是各处完全统一,合成一块的整体结构。我们确信,墙与土地的构成不同。更准确地来说,墙拥有大量人造物的相关特征。对世界的理解应该从墙开始。】

倪咏几乎听烦了,九到十一点的这段时间里,乔教授永远在记录有关黑墙的研究。倪咏不必仔细听,也知道他说了什么。所以,他写给教授的报告也总是千篇一律。倪咏的直属长官总会告诉他,再听认真点。乔霖是国家项目的重要科学主持人,他们必须得保证他的忠诚。

倪咏将烟摁灭在烟灰缸上。如果不是任务需求,他不想监听乔霖这样的人。纯粹的书呆子有什么好监听的呢,尤其是这群永远把精力放在墙上的家伙。他们对情报、战争动向、无线电监听技术一无所知,甚至缺乏基础的政治敏感度。倪咏甚至觉得,下一次风暴来临时,这些家伙里又会有一些倒霉蛋被扔掉荒岛区里。荒岛区位于中央的酷寒之地,据说可以种些杨豆或是泥薯这样的作物,但那根本就不是人呆的地方,仅仅是把皮肤暴露在空中五分钟,就会患上不可逆的冻伤。

“荒岛区。”倪咏感叹了一句。

“什么,怎么提到荒岛区了?”倪咏的同事是个精明的小个子,才从无线电学院毕业不久。

“我说,到明年夏天,这批家伙里有四分之一会去那儿。”

“这批家伙,你是说教授?他们不是只研究么。”

“他们会被判定在心里反对国家的。”倪咏说道。

“唉。”小个子知道荒岛区是什么地方。

“不要担心,这不是我们的事情,我们只执行命令。”倪咏掏了根烟给小个子,顺势对着他耳语道,“我们可以尽可能地包庇某些人。”

“包......包庇?包庇哪些人?”

“这由你决定了,你可以包庇有钱人,如果他给你钱的话;也可以包庇些好人,如果你有良心。你也可以包庇老人、孩子、孕妇,这都取决于你。只要别包庇叛国的人,其他是小事,叛国是大事。”

“你一直都这么干么?”小个子看向倪咏。

“我19岁的时候就做这行了。”倪咏咧咧嘴说道,“不管世界是方形的,圆形的,还是圆桶状的,人总得活下去。”

“对,该活下去。”小个子点点头,“我歇会儿么?”

倪咏把身上的被子扔给小个子,重新捡起了监听器。

乔霖一边写字一边念稿的声音再次传来。

【原子能会是可行的方案,由相控阵分布引爆的原子弹能将爆炸波叠加到最大功率。按照参数估计,如果一颗1500万当量的原子弹能引起墙4.5纳米的波动,那么相控阵引爆将使得墙产生微米级别的位移。充分对该位移进行测量,也许可以按照能量守恒公式得到墙的整体质量、宽度和它与地面连接的结构方式。但墙是圆形的,相控阵核爆安装原子弹另一半位置在B国,这是目前难以克服的问题。】

B国,敏感词汇检测报警了,倪咏按掉了警报。这是陈述句,不带着任何主观倾向。B国正是这场百年对抗的敌对者,占据了世界一半领土的庞然大物。倪咏点起一根烟,想起了A国与B国超过百年的对抗。世界是个腹部略微隆起的圆桶,A国占据了一半的圆桶侧面,B国则在另一半,而教授所说的相控阵核爆,则需要在巨墙上按照对称规律布置爆点,同时引爆。A国布置一半,B布置另一半,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两国的对抗已持续了120年。这不是对抗......这是折磨。我们的力量不应该在彼此间消耗,我们应该把力量都用在墙上。墙是超智能技术的造物,理解墙,世界才会进步。】

教授苍老低沉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伴着沙沙的无线电噪音。晚上十一点整,教授结束写稿。倪咏放下耳机,走出监听车,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他回忆了一下乔霖所说的话,里面没有什么有用的内容,无非是一些老生常谈。比如理解墙是突破目前状况的唯一途径,长达百年以上的对抗由压抑的生存空间所导致的。

倪咏叹了口气,教授这样的人,活到现在是种幸运。他们眼里只有墙,没有政治。但倪咏觉得教授终究是好人,没什么脑子的好人。他会尽力保着他,在描述他的报告里把写成一个为国家尽职尽责的好科学家。他所能做的也就是如此了。如果有别的什么人参了乔霖一本,他也帮不上什么忙。

正如他告诉小个子的话一样,他们总可以包庇一些人。这就是他一直以来的哲学。尽管明面上,他是个忠诚于国家的特工。

倪咏望向天空,巨大的灰黑色布挂在高楼边,笼罩着底下的一切,也隔开了明暗交替的、位于圆桶世界轴心、固定在黑墙上的太阳管。他们把灰布叫做铁幕,尽管它只是由马皮和纸张混合而成的。铁幕可以隔绝掉B国有害的意识形态和情报攻击,至少他们这么想。B国就在铁幕之上。这个世界是圆桶状的,通过望远镜,B国就能望见A国,反之亦然,自己一抬头也能望见B国。白天,铁幕就会拉开,因为太阳管明亮时,耀眼的光亮会遮蔽天空,也就无法直接观测到敌国的动向。到了晚上,太阳管黯淡却不会熄灭,情报部门就可以用望远镜观测了。这时,就必须用铁幕隔绝以保证情报安全。这是笨办法,但在百年以来的对抗经验里卓有成效。

每次抬头看到铁幕的时候,倪咏都会觉得有些奇怪,似乎他内心深处认为,天空就应该是天空,而不是另一个国家。如果法向朝外的引力突然消失了,那A国和B国就都会飘起来,百年对坑也会随之结束了,倪咏想。

但引力就是存在,人类、楼房和武器都牢牢固定在地上,就像民族主义和意识形态的隔阂难以消灭一样。裹挟天空的铁幕说明了一切。民族主义、意识形态、地缘争端、资源和利益争端......倪咏懒得去想这些具体的事情,他不觉得自己应该去仇恨一个从未谋面的B国人,也不觉得应该对敌人软弱。他只认为自己处于一个活着的中间地带,他的全部利益在于他自己和他的妻子丽莎。

他把这叫做睡着的哲学。这个该死的世界到处都弥漫着未知的恐惧,搞不好哪天就给抓走了,是谁都需要一针杜冷丁好进入安逸的睡眠。

倪咏回想起自己的童年。他在菜市旁边出生,早晨五点钟就有人叫卖,到凌晨两点都是叽叽喳喳的。现在,世界就像那个菜市一样,每天都有些肮脏的事情发生,间谍、暗杀、冷战和热战。他就是其中的一员。他只想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免于外界的纷扰,让他的妻子好好生活。尽管为了这简单的目的,他也干过不少脏事,但他一直心安理得。毕竟,人想回避恐惧,总是没什么错的。

突破墙真的能让A国和B国免于对抗?倪咏想不明白这逻辑,也懒得去想。这些科学家们总有自己独特的说法,但到现在为止,铁幕存在有一百二十年了,该死的对抗还没结束过。也许是墙的存在塑造了对抗的格局,也许是原子能技术的应用反馈入社会层次,又或者是二者一起作用,造就了这压抑黑暗的现状。倪咏想不清。

倪咏抹了抹眼睛,回到监听车,叫醒小个子。

“后半夜你来。”

“都我来?”

“我白天一直跟着他的,晚上当然你来。明天我请你抽烟。”倪咏拍了拍小个子的肩膀,随即披上大衣离开了。这个点是有戒严令的。但倪咏无所谓,他怀里的秘密警察证件可以畅行无忧,他自己就是戒严令的一部分。

街道上空无一人,倪咏喜欢这个时候。一切喧闹都归于平静。他在水潭里蹦跳了一下,水滴被弹力溅起,又随着法向朝地面的力落下,最终打湿了他的裤脚。等他回到家,丽莎肯定会说他。一想到回家,丽莎躺在床上,他能紧紧地搂住她,在温暖的床上睡个好觉,就觉得一切都值了。

这个世界真他妈该死,但自己能幸福地睡着,倒也不算差,倪咏一边想,一边踏上了回家的路。


二、制度

倪咏回到家,随手将大衣扔到衣架上,脱去鞋子,靠在沙发上,点起一根烟。比起之前的任务,监听教授的工作很轻松。所以他有心情打开电视机,看看新闻。之前他接到过盗窃的活,神经就一直紧绷着,一沾沙发就要睡倒。

“B国对人民严酷的监视和控制行为引发了强烈的抗议,B国首都有15000人走上街头。”

“B国的粮食供给出现了问题,有超过数十万人面临饥饿。”

“A国的经济供应目前处于运行良好的平稳状态。”

新闻千篇一律。倪咏摇了摇头,这些制作节目的人只是些鹦鹉,重复着别人教给他们说的话。倪咏起身,爬到阳台上,切换了电视接收频率,切到B国的电视节目。他知道,无论是A国还是B国,都共用一个电离层进行无线电通信。大气与人和楼一样,被引力固定在地面上。太阳管是桶状世界的中心线,越靠近太阳的地方,大气层就越稀薄。对流层和平流层是最广阔的,而电离层最靠近太阳管,绝对体积也最小,只能为两国复杂密集的无线电信号共用。因此,简单切换频率,就能接受到敌国的公开电视信号。这通常是违法的,但倪咏有充分的理由。他可以声明自己是在进行公共信息策源,真要被调查了,也就是一份报告的事。

“A国对人民的控制正在引发广泛的怨气,目前,有5000名反对者正被送往荒岛区。他们将在那里服苦役。”

“A国的经济正面临全方位崩溃的状态,数百万人失业,基础秩序由黑帮运行。”

“B国一片欣欣向荣,农业收入又迎来了大丰收。”

倪咏看到这里,关掉了电视。A国就是B国,B国就是A国,两者并没有区别。也许真的如教授所说,一百多年的铁幕对抗不来源于人,而来源于环境。封闭的世界里,太阳管散射出的能量按照季节周期反复。只要有孩子从女人肚子里生出来,世界上就多一双吃饭的嘴。技术不进步,内耗是必然。倪咏不再多想,他只觉得累,脱下衣服爬上了床。

丽莎已被他的动作吵醒。

“别看电视了,那些人满口胡言。”她说道。

“我知道。”

“我讨厌这该死的一切。政客讲的话没一句真的。”

“千万别在外面这么说。”

“这不是在我们自己的床上么。我给你做了炖牛肉,在厨房那里,要是饿,就去吃了。不饿的话,我明天中午切了做成三明治给你。”

“明天吧。”倪咏盖上被子。这是平常的一天。正在这个时候,也许荒岛区的人正在牢里挨饿受冻,把冻伤的皮从脚上抠下来。倪咏见过那场景,他的噩梦里常常会出现这些意象。也正是因此,焦虑发作的时候,他就会给自己来一针杜冷丁。

幸好,今天不用,监听的活计不需要每天都要高度紧张。

等倪咏醒来时,妻子已为他做好早饭。快迟到了,他不能让小个子一个人呆太久。他还是个新人。倪咏潦草地吃了一些,就急匆匆地穿上鞋出了门。

“我等会儿要去买些菜,然后去书店那儿上班。”

“说话要小心。”倪咏照常嘱咐道。

他赶到监听站的时候,小个子正耷拉着眼皮,像是随时要睡着。他赶紧接过监听的活,让小个子躺到沙发上去了。

“教授今天出门了。”

“几点出去的。”

“就刚刚。”

“今天不是休息日么,他平常总呆在家里。”

“他去面包店而已。”

“你没跟着?”

“我需要跟着么?他只是去面包店。”

倪咏闷哼一声,关上监听站的门,顺手戴上帽子,扯了一张报纸,就冲了出去。他要去执行该执行的任务,必须得滴水不漏,他就是靠这点混到现在的。

倪咏小跑着,不一会儿就跟上了乔教授的步伐。乔教授裹着呢子大衣,戴着礼帽,手揣在兜里,缓慢地走向面包店。他看上去,就是个再平常不过的老人了。倪咏保持着三十米左右的距离,眼睛一直放在教授的身上。一直到面包店里,他都没有移开视线。

也许这确实没有什么可监视的,只是老人要每周买块长面包供早饭而已。倪咏松了松报纸,靠在墙角,又抽起烟来。他看见,乔教授在面包房里逛了一圈又一圈,挑了一根刚烤好的面包,对面包房老板说了些什么话。

没什么好监视的,倪咏再次想到。他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倪咏的视线几乎就要移开了。

但他突然看见,乔教授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小方纸条。

纸条一闪而过,却没有逃出倪咏的眼睛。他的眼睛极尖极利,是十年生涯里锻炼出来的好眼睛。他亲眼,乔教授转过身掩着身子,小心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揣到了面包房伙计的兜里。

“该死。”倪咏骂了一句,他讨厌这种情况。他希望自己没有看见这一幕,那乔教授就还是那个书呆子老头,自己也能一直平静地做监听的任务。老头的愚蠢行为把这一切都毁掉了。

倪咏掏出迷你摄像机,拍了几张二人说话的照片,但没有拍到那张纸条。他们交流了很久,似乎是在讨价还价。最后,教授带着一根长面包离开了面包房,面包房伙计仍站在门厅里,朝四周观望着。没有客人了,伙计就要小心地退回到厨房里。

正在此时,倪咏跑上去,叫住了伙计。

“嘿,小伙子。”

“怎么了?”对方明显有些慌张。

“帮我选一根刚烤好的长面包。”

“您随便挑就行。”见是客人,他放松了警惕。

“这个可以么?”倪咏打开柜子,伸出手指,在面包上蹭了一下。

“不,客人,您不能摸这个,摸了你就要买走。”

“什么,我没有摸。”倪咏还把手指塞回嘴里舔了一下。

“您就是摸了,您摸了就要买。”伙计很年轻,脸涨红了。人的情绪一上来,注意力就会不集中。这个小鬼明显是新手。正在争执时,倪咏的左手食指和中指已经悄悄伸到伙计兜里,把那张纸条夹了出来。他小心将纸条塞回了自己兜里,然后抽出了柜子里的面包。

“行吧,我买。”

倪咏掏钱,买下面包,利落走人。他转过街角,到没人的地方,打开纸条。

【转告拉文德先生,欺骗计划的初步方案已经完成。需要注明,要用欺骗的方法使决策者相信,用相控阵在墙上引爆原子弹可以摧毁敌国的指挥所和总统府。这样,对墙的最高级能量测试才可成立——林蜂,苏醒者万岁】

相比于在电离层传递无线电信号,物理上的纸条从来都是朴素安全的办法。

“该死的。”倪咏轻骂了一句。

倪咏不知道什么苏醒者。但毫无疑问,教授叛国了。他要通过欺骗国家的方式完成自己相控阵引爆的想法。他戴着手套,把纸条塞进了证物袋。纸条上有三个人的指纹,教授的,伙计的,自己的。笔记完全是教授的,他甚至没有用任何加密方式,就这样直白地写下了信息。

倪咏叹了口气。证物交上去,乔霖至少会被审问一个星期。如果他乐意开口,可能还能去荒岛区,要是不乐意,隔天他就会“中风”死在自己的公寓里。运气好的话,他能通过面包铺的伙计抓出一整条情报线,革除掉埋在首都附近的一张情报网。不过,B国的家伙从来都只用单线,那个伙计发现纸条丢了以后,肯定会立即撤离。那样,就只有教授会被抓。

倪咏可以立刻回到面包店,把那个伙计逮起来。但他不想冒风险。他们也许带着枪。更安全的做法是,等待他们撤离,然后看看有什么剩下的文件可以搜索。这是两国情报人员之间的默契,他们从不为了加官进爵鱼死网破。

倪咏在B国的时候,也被放过一马,他自己暴露的时候,B国的监视者把纸条塞到他门口的鞋子里,还把他代步的汽车轮胎扎破了。监视者用这种方法告诉他已经暴露。于是,倪咏只好乖乖留下一些机密文件后撤离。持续了百年以上的对抗构成了一种新的制度,连情报部门这样的地下世界也有了潜规则。没人想冒生命风险,所以得保持默契。

只是默契,对叛徒行不通,这是底线。无论如何,教授都没有生路了。

倪咏只觉得可惜。

“发现什么了么?”他把证物放在怀里,回到监听站,小个子正在吃着三明治。

“没有,他就是去买面包了。”倪咏回答道。

“我说嘛,没必要跟。我甚至都不明白,为什么要派我们来监视他。”

“他是个书呆子。”倪咏掏出一根香烟,面无表情地说道,就像平常一样。小个子是新手,自然捕捉不到倪咏身上的异常,只顾着咀嚼。他吃得很香,弄得倪咏也饿了。手边虽然有刚买好的面包,却没有肉和蔬菜,倪咏咂咂嘴。自从监听任务以来,他都没怎么好好吃过饭。

“你看着吧,我有趟急事得出去一下,就两个小时。”

既然教授肯定得完蛋,那继续监听也毫无意义了。倪咏怀里的这份证物足以治他于死地。他要等面包店撤离再上交,至少要等半天。这半天是他的假期,他全部的自己的时间。

他想起来,昨天晚上,丽莎告诉他有做好的炖牛肉。他那会儿不饿,就没吃,她应该已经把牛肉切好,放在三明治里了。倪咏想回去吃丽莎做的三明治,如果时间充足,他还可以和她温存一下。毕竟,上交证物之后,他又得加班加点地完成审讯的工作了。

“丽莎,我回来了。”倪咏骑得很急,浑身都是汗。

没有人应门。

倪咏掏出地毯下的钥匙,打开门,却发现妻子不在家,厨房也没有炖牛肉三明治。这有点太奇怪了,她不会这个点不在家。书店的工作上午十一点就结束了。倪咏放下衣帽,走到街对角的书店,却发现那里已经被团团围住了。黄色的警戒线已经拉起,一层又一层穿着制服的人正从书店里搬运东西。


三、归宿

丽莎工作的书店被查封了,涉及到了明令禁止书籍的售卖与出版。其中包括一系列B国作家的著作,经济学理论书籍和政治学书籍。他们在上午九点半把书店的所有工作人员全部带走,并彻查了整个书店。

倪咏知道所有原委后,已是下午两点。他跑了两趟警察局,才知道自己的妻子也被带走了。倪咏得知这个消息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知道同行的秘密警察都是些什么人。他只希望时间走得慢些。

“丽莎只是一个打零工的,她绝对不知道老板在卖禁书。”

“丽莎是谁?”

“你们上午从书店带走的一个女人。中等身材,脸上有些雀斑,有一条腿是跛了的。”

“我们没见过。”

“你没见过?你再说一次,你没见过?”倪咏愤怒地冲到那个官员面前,揪住了他的衣领。

“混蛋,你找死么?”两个官员拉开了倪咏,就要给他戴上手铐,他怀里的秘密警察证件掉了出来。

“你没说你是......”其中一人回答道。

“那个女人去哪了?”

“他们带走了。”

“带去哪了。”

“我不知道。那两个人......”

“把他们的工作号告诉我。现在,立刻。”

“912、913。”

倪咏明白,他们所谓的带走是什么意思。丽莎的腿是跛的,手指粗糙,是个活脱脱的农镇女人模样。农镇区的人不能够进到首都区域的。太阳管发热的功率是从墙往中心逐渐递减。所以,离墙大概在2500km至3000km处的首都区,既不像靠近墙的位置那样热,也不像中心荒岛区那样冷。

但温润气候范围有限,只供城市子弟享受。倪咏费了七八年的劲,好不容易把他和丽莎弄了进来。他知道,如果这些混蛋把她当成了违法进城的农镇人,会怎么处理她。他们也许会扒掉她的裤子,把她扔在桶上肆意侮辱,这还是好的。他们多半还会打断她的腿,让她永远进不来城。

“他们去哪了!我再问一次!”倪咏摸上了腰间别的枪。

“两条街外的那个废弃仓库,他们叫那儿审讯室。”他说道。

倪咏深吸了口气,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将证件揣回怀里。他回想起今天早上与妻子分别的时候,还警告过她不要在外面乱说话。是因为她乱说话被盯上了么?不,肯定不是的,她是个谨慎的人,他告诉过她的事,她肯定就不会乱来。肯定是因为那个该死的书店老板卖了违禁书。

“混蛋。”倪咏又骂了一句。

已经下午四点了,距离丽莎被带走已经有6个小时。倪咏不敢想那里发生了什么。她和他一起长大,小时候就给他切过土豆吃。他把她带进首都区来,几乎用尽了一生的力气。他越是靠近那个仓库的地址,心脏就越紧得发疼。倪咏跑到那儿时,仓库的门虚掩着,漏出一条小缝。警车停在门口,火已经熄了。里面是安静的,没有女人的声音,可能她的嘴被捂上了。

“求求了,求求了。”倪咏一边祈祷,一边掏出了手里的枪。顺着湿漉漉的阶梯,他走进地下室。地下室极静,只剩下他的脚步声。随着他慢慢往光源深处走,男人窃窃私语的声音传了过来,一开始窸窸窣窣的,很快就清晰可辩了。倪咏屏住呼吸,听见了两个警员的对话。

“该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她把自己给弄死了。”

“谁让你把警刀别在腰上的,还给她抢走了。”

“你不也别在腰上。”

“真晦气。早知道先把她的手弄断。”

“真没办法,把她扔河里吧。可惜没尝到甜头,还费了半天劲。”

倪咏听明白了。

他掏出手枪,扣动扳机,子弹从一名警察的头骨穿过,带出一阵血花。另一名警察还没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地用手臂挡住脸,子弹就已经穿过了他的胸膛。他倒在地上,本能地捂着伤口。倪咏走上去,对着脑袋又补了一枪。

丽莎就躺在两具尸体中间,喉咙划开了一个不深不浅的伤口。血汩汩流淌出来,顺着引力势能的作用汇聚成一滩小血湖。她的眼睛还微微张着,看向天花板。这双眼睛里失去了光泽,瞳孔完全扩大。

上一个在倪咏怀里死去的人,是他的搭档。他在追逐另一个特工时不小心被车撞到,倪咏还没过去,他就没了气,瞳孔也扩散了。瞳孔扩散意味着——眼睛的主人死了,医生没有办法,谁都没有办法。

妻子的瞳孔扩散了。她死了,绝无活的可能。

死亡令倪咏想起过去的传说。那是他小时候偶然听到的,以及后来他在书里读到的故事。

【太阳神的长子炽阳因走进镜中而死,是世界上第一个死去的神。太阳神痛苦万分,但炽阳已死,身体裂作七块,他亦毫无办法。太阳神品尝到死亡的痛处,于是,便设立规则为世间的死者引导灵魂的方向。善者前往东边的墙,它们的灵魂会由天使指引,穿过生者无法洞穿的致密厚壁,来到无尽享乐的天堂,恶者则会前往西边的墙,它们的灵魂由恶魔诱惑,来到无尽的烈火地狱。】

倪咏从不相信这些传说,宗教信仰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早没了存在的空间。对他而言,墙与死亡无关。但当丽莎真在他的怀里死亡时,墙的概念又轰然出现在他的大脑里。他开始思考墙后有什么。丽莎是善者,她会到达了极乐空间么?他进一步想到,他与丽莎在人间的联系中断了,以他所做的恶,毫无疑问会去往烈火地狱。

倪咏的悲痛在数分钟内到达极点,但在数分钟后又立刻消失。他的神经早已在长期的磨砺中变得粗糙。他最好的朋友死了,他的父母也死了,现在,死的是妻子,但他还得活下去。

悲痛过后,是惨淡的,需要面对的现实。

罪证无法抹去。倪咏杀死了两个警察。弹道学是有力的证据,他有充分的动机,不少人目睹了他愤怒的样子。距离特勤部门反应过来还有一段时间。他知道那群脑满肥肠的官僚们的效率。但逃跑依然十分困难,像他们这样的家伙早被断了后路。他们入行时就被记录了外貌和指纹。

逃不掉,也总要试试看,但倪咏还有一件事没做。

白天,他从乔教授那里偷来了纸条,现在也没用了。他不需要去完成职责,他自己已成叛国者。现在,那个老家伙应该还在睡午觉。尽管倪咏毫无去警告他的必要,这甚至会加快暴露他身份的时间,不过他短暂思考后,仍决定去那么做。射杀警察后,他的人生迎来了极少数的,可以由自己做决定的时间。无论什么时候开始逃亡,逃亡的目的都很直接,无非是活下去。但当看到妻子的死亡,墙的情景出现在脑海里时,他想到了教授。

“关于墙的研究是突破目前现状的唯一途径。”

倪咏怀疑教授的观点,却仍保持着一丝希望。如果那是真的呢?那么也许以后就不会有秘密警察了,自己可以放下枪,与妻子回到乡村区。

倪咏洗干净衣服,将纸条揣在口袋里,袖口还有一丝泛着白红相见的血花洗不干净。于是他将袖子卷起来,好把红色的部分遮住。他又摘下帽子,扔掉领带,在脸上抹上些烟灰,将袜子提过脚踝,保证自己浑身汗透的样子像个普通工人。仓库在地下,两声枪响透不过建筑的墙壁,再加上外面一阵嘈杂,不会有多少人注意。倪咏走出来的时候,街上仍到处是人。

他跨上自行车,朝监听站的方向骑去。到了那儿,他又绕过人群,弯下腰,把监听站的线路挨个剪断。小个子是新手,没个大半天压根搞不清楚为什么监听设备都断线了。这是最保险的办法,毕竟他不想伤害自己曾经的同事。搞定一切,他拿了张报纸爬上楼,敲响了教授的门。

“请问是哪位?”隔着门,倪咏听见教授的声音老而衰弱,就像监听器里的一样。

“有您的信。”

“放门口吧,我在午睡。”

“您需要确认一下信是否是您的。”

教授轻哼了一声,打开了门。倪咏没多说,直接把装着纸条的塑料证物袋拍在了老头胸口,便立刻转身离开。他甚至没有与教授对上视线,这毫无必要,老头只要看到那玩意出现在证物袋里,就会知道该谨慎些了。

倪咏迅速下楼,离开了工作区域。他知道什么地方的监视严密,什么地方没什么布控。这些知识分子聚集的地方到处都是监视者,一些工人密集的地方也有线人,唯独那些什么都没有的贫民聚集地是盲区。那些地方连猫过去都讨不到食物,毫无价值,是真正的垃圾堆。

先扎进垃圾堆里,再想想该怎么办,倪咏是这么想的。

他换掉手表,拿上家里值钱的物件都换成现金,接着又给自己的身上抹了些看上去像工伤的伤疤,便迅速逃脱了。离开时,他只是有些可惜租了自己房子的房东,因为自己,那家伙肯定也要进审讯室呆上几天。

倪咏轻叹了口气,没再多停留,只是看了卧室的床一眼。昨天晚上,他还搂着丽莎在那张床上入睡,他以为这个世界终于有了他们的一席之地。到今天傍晚,一切就都毁掉了,昨日之事仿佛梦幻。倪咏极度悲伤,眼睛却挤不出一丝泪。他见过太多,以至于神经都麻木了。当这样的事发生在他自己身上时,也好像是别人的事了。他的精神死了,兴许在很久之前就死了,只有身体和经验在告诉他,快跑。该走了,该回到地下世界了,那应该是自己这类人的归宿,总比死了好,他想到。

然而,就在倪咏踏出房间,正要去往贫民区时,他的脑袋被塑料袋套住,几个壮汉搂住了他的胳膊和腿,接着,一根闷棍敲在了他的后脖颈上,令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四、邀请

倪咏再次醒来时,从头到脚被泼了一盆冷水。他的双手卡在审讯桌的插槽里,身体只能保持极度前倾的姿势。

“你叛国了。”对方问道。倪咏看不清对方的脸,他的脑袋被摁在桌子上。

“妈的。”倪咏骂道。

“你的嘴巴需要干净些。”

旁边的人立刻把他拖出来,压进了水桶里。倪咏经历过水刑的考验,他绝不想经历第二次,窒息是最为痛苦的折磨。憋气是没用的,熟练的用刑者会感知受刑人对呼吸的渴望,在其挣扎到极点过后的三到五秒将其拉出水面。这样,既不至于使受刑人缺氧构成对大脑的永久损伤,也不至于痛苦太过轻微而无法得到需要审讯的信息。他们把这称作一种手艺。它无关乎残忍,只在于效率。他们也只是想早点回家吃饭,或者去酒吧吹牛而已。

一轮水刑过后,倪咏识相地不再骂街了。

“你叛国了。”对方说道。

“我没有叛国,那两个警察罪有应得。”

“再来。”

二轮的水刑,倪咏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得罪了对面。审讯应该带有目的,而不应该是单纯的惩罚。他已说出了真相。水从他的鼻孔和空气浸入肺部,令他的身体的每个细胞都感到痛苦。

“你叛国了。”

“我杀了那两个警察。”

“你杀了谁?”

“工号912、工号913的两个警察。”

“我再提示一次,你叛国了。”

倪咏立刻明白对方在说什么,跟那两个警察完全无关,是那张纸条。

的确如此,警察每天都会死几个,对统治者来说,不过是资源问题。但苏醒者的欺骗计划是大事。叛国的是教授,他包庇了叛国的行为,也等同于叛国。问题是,他们怎么这么快知道自己的行动的,这绝对不可能。小个子不可能知道。除了面包房的伙计,就是教授了,他们本身也是叛国者,自然不可能告密。倪咏回想着面包房的经历,不觉得自己被跟踪了。他十分小心,对跟踪者有极高的嗅觉。再说了,谁没事干会监视一个监视者。

倪咏想不通,但他也知道,绝不能透出任何信息。叛国坐实会收到一颗子弹,咬牙抵抗到底最多被扔到荒岛区里,也有不少身强体壮的家伙能从那里走出来。

“我杀了两个警察。”倪咏回答道。

“继续。”

第三轮的水刑开始了。这次的力度和时间更不精确,他的鼻子和呼吸道还没由窒息感填满,头就被抬起来了。这个家伙的手法并不老练,又或许是单纯地放了他一马。

但倪咏只说自己杀了警察。

然后是第四轮,第五轮。倪咏的脸皮开始有些失水,用刑者的手法有时轻,有时重,手生极了。趁着抬起头的片刻,倪咏抓紧时间扫视了周围的环境,审问者的衣着身材。第六轮和第七轮水刑后,倪咏确信了自己的判断——这群人压根是业余的,根本不是专门审讯的秘密警察。审讯官从来不会穿自己的皮鞋进到审讯室,而都用专用的,没有纹路的皮靴。这样踹起囚犯来更方便,不会沾上血液和灰尘,没有纹路的皮靴也让囚犯更疼。而这个审讯官穿着一双精致的灰色黑底皮靴。

到第九轮水刑的时候,他仍对倪咏说:“你叛国了。”

“你们也叛国了。”

“你最好老实交代。”

“我救了你们这些家伙的命,你们却这样对待我。”

“你叛国了。”

“不管你们是什么间谍组织,叫苏醒者还是什么其他的东西。我对你们有用。”

审讯室里陷入了诡异的寂静,随后,审讯官给了施刑者一个简单的眼神,他就放开了倪咏。

“很遗憾,你回答错了,没有下一次水刑了。”

倪咏知道,他在唬自己。他们接下来会给自己套上头套,带出去,再拉动枪栓。一般人会在这时吓尿裤子,但倪咏没什么感觉。死亡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特别恐怖的事情。更何况,在他的判断里,他们在唬自己,而且极不熟练。

果然,他被套上了头套,推到了外头。

“你叛国了。”那个声音再次对他说道。

“我救了你们这群家伙的命。”

“你有什么遗言么?”

他们摘掉倪咏的头套。他们把他带到了一栋楼的楼顶上。倪咏的脑袋被死死固定住,便只能看着一个方向。

这个方向上,倪咏能远远地望到,那堵无比巨大,没有边际,如虚空般黑暗的墙。从再高的楼房看过去,黑墙都是无比广阔的,相比之下,人显得无比渺小。从倪咏的视角看去,黑墙并没有形状,他只是知道它是圆形的,是圆桶世界的底。那是最早由商人们用脚步踩出来的真相,是间接的真理。

倪咏看向黑墙,内心竟然生出了一股淡淡的恐惧。他从未这样凝视过这个超自然造物。相比于他脖子后面的枪口,眼前的东西竟然更令他感到惊悚。

让犯人凝视着黑墙行刑,倒是有些像专业的了。事实上,秘密警察也经常这么做,一些是因为迷信,他们相信犯人的灵魂会通过黑墙得到救赎。而另一部分,只是想让那些家伙更加恐惧,据说,长时间凝视黑墙会让人疯掉。

“我对你们有用。”倪咏闭上眼睛,再次说道。

“很好。”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吧,我只能回答。”

“当你看到那堵黑墙时,有什么感觉?”

倪咏愣了一下,这又算是什么问题。

“黑,太黑了。”

“除此之外呢?”

“恐惧。那个东西……是某种超智能的造物。”

“可以了。我反对纳入他作为新的成员,他对墙没有产生信仰的可能,他完全无法理解超自然造物的崇高。你的意见呢?”声音问道。

“我支持纳入。我们的欺骗计划需要一个情报高手。他识破了我们。”另一个声音微弱而衰老,倪咏听到后,立刻就识别出了这具有高度特征的声纹。那声音是他工作时每天都能听见的。

是乔霖教授。

他正站在他身后,决定自己的生死。

“但是他没有信仰,忠诚值得怀疑。我们从来只纳入虔诚者。”

“他会拥有信仰的,要慢慢来。”乔教授的声音再次传来,如鬼魅般爬入倪咏的耳道。他仍在听他说话,就像过去的几个月里一样,但他们的地位完全调转了。

“由您决定,林蜂。”

“嗯,那就问他的意愿了。”倪咏听到,脚步声在逐渐靠近,但他却不敢回头。他本能地感到,这几个人远比地下世界的间谍要更恐怖,他们身上弥漫着一股疯狂的气息,他们不遵守任何潜规则。

“你可以选择加入苏醒者,也可以选择离开。你救了我们一命,但我们必须验证你的技能水平和可靠程度。”

教授掏出一把小刀,轻轻地切开了绑住倪咏的绳子。


五、更好的世界

倪咏不知道什么是苏醒者。就他听到的只言片语里,只能捕捉出这群人似乎对墙有着超乎寻常的信仰。但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不会拒绝这个请求。教授,或者是林蜂,的声音呈现出极致的冷酷,倪咏完全摸不清楚他的底细。他曾经把这个声音误认成书呆子。现在,他也绝不能把它认成一个道德高尚,有恩必报的君子之声。

“我加入。”

“很好。转过身来吧。”

是教授,他戴着眼镜,满脸胡茬,看上去还是一个书呆子。他拿着上午倪咏扔给他的证物袋,将里面装着的那张纸条取出,当着他面烧成了灰烬。旁边的人员随后散去,消失在黑暗里。

“跟着我来。”他说道。

“你相当不错,你找到了我塞给下线的纸条。我老了,脑子不灵光了,竟然漏了破绽。真可惜,那个小伙子是新成员,他弄丢了纸条,现在只能躺在首都区的下水道里了。已经快两三天,下水道老鼠很多,他肯定不怎么好看了。”教授喃喃自语着,“我翻了你的资料,你叫倪咏。你很不错,挺厉害。我还以为监听我的人都是一些饭桶。你有一个新的名字了,我想想……化蝶成蛹,你就叫蝴蝶吧,要记住自己的名字,千万别忘了。”

“蝴蝶?”

“嗯,蝴蝶,我是林蜂。你现在只和我联络。”

“所以你们到底要干什么?为什么要在墙上布置相控阵原子弹?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这不重要,蝴蝶。先记得,我需要你帮我完成一些简单的事情,至少对你这个老练的家伙来说简单。”

“你们想我要做什么?”

教授沉默着,不再说话,只是往前走,步伐不紧不慢。倪咏跟在他身后,回到了刚刚的地下室。他发现,这里只是一个简易的储物间,被改造成了审讯室的样子,也难怪漏洞百出。不过,他们几乎是立刻逮住了他,效率比官僚要高得多了。进了地下室,教授指挥倪咏点起灯,坐在了桌前。

“杀一个人。”

“什么人?”

“科学家爱德华兹·沃勒。得把事情做得像一个意外。我建议让他死在车流里,他每周末都会去菜场买菜。沃勒不愿意配合我们编造谎言,坚定地和你们这些秘密警察站在一起。我们是没办法才这么做的。你可以去踩几次点,但别千万失手。”

“你们比我们要残忍多了。”倪咏说道。

“苏醒者组织是由极端信仰者组成的。现在已经算是我们比较文明的时代了。”

“你不害怕我会背叛?”

“背叛?你随时可以离开。但墙永远注视着你,你睡觉,你吃饭,你排泄,你性交,它就这么看着你。你真的不想了解墙么?”教授顿了顿,又说道,“现实角度来说,背叛意味着死亡,你知道的,苏醒者组织可不玩你们间谍那套潜规则,我们残酷多了,不然怎么可能在历史上活下来。当然,要是你真的背叛了,哪天你的身体分布在城市的八十二个不同的下水道,也不要惊奇。虽然你现在没有信仰,但某一天,站在那堵墙面前时,你会产生想要理解它的强烈欲望……一种支配你全部身心的强大欲望。”

教授的话低缓、絮絮叨叨,但倪咏仍旧集中精神全部听完了。他必须得知道自己到底处于一个什么样的处境。他努力回忆着关于这个苏醒者组织的信息,却只能从一些民间传说里寻出只言片语。倪咏理解,这个组织并非完全销声匿迹,而以极低伏的姿态存在于社会的各个角落。维持组织形态的,应该是比意识形态和民族主义还要更高的某种信仰。

“等你完成这个任务,我会给你奖励的。你会知道的更多。现在我们还只是合作的关系,我们为你提供庇护,你帮我们完成任务。你把那张纸条还给我的时候,我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我没有选择,不是么?我只能去杀掉他。”倪咏站起来,在房间里四处摸索,终于找到了一根烟。但室内没有火。他只能把烟叼在嘴里,“或者说,你们这个组织也没有什么退出的渠道。”

“你想要什么?”教授反问道。

“我要让这根烟点上火。”

“不,你想要什么,真正想要的。”

倪咏沉默了,把那根含过的烟收起来,揣进口袋。他爱的人死了,他现在只想活着。他知道教授问的不是想要活着这样的基础需求。他隐约觉得内心有个答案,却又没法直接总结。他的人生都在旋涡里挣扎,从没时间真正思考过这个问题。但真正处于旋涡的最中心时,他竟可以看清自己真正的愿望了。他的愿望与旁人无异。

“我想要世界变好。”倪咏模糊地说道。

“那你觉得世界该怎么变好?是革命,死掉一批当权者么,历史上早就死过无数批了。指望技术发展可能是个好办法,可是我们掌握了原子内部的能量,世界还是在对抗压抑中运行。”教授说道,“我知道,像你这样的人跟我们不一样。我们是信仰者。但我们有共同的利益,你可以在你的动机下帮助我们。”

“我的动机?”倪咏摘下眼,盯着教授的眼睛,“你是希望我,有除了活下去以外的其他动机。”

“当然。只是为了活命,你会在任何一个时间点出卖我们的。”教授摇了摇头,“但如果你的动机是,为了让世界变得更好,那么我们就可以一直合作下去。”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你们是想要欺骗国家,对墙进行相控阵核爆,这有助于那么对那个超自然造物的理解。”

“是的,这不只是我们的信仰,还是解除世界痛苦本质的办法。”

“那世界痛苦的本质是什么?”倪咏放下烟,等待着教授来说服他。当他说出,想让世界变得更好后,内心就已有动摇。倪咏想起,大概是自己十七还是十八岁的时候,就有过这个想法。但后来,他发现自己的力量太过弱小,他什么都做不了,世界永远是这个世界,他才选择了沉睡的哲学。现在,沉睡已无法沉睡,再猛的杜冷丁也抵不过随时到来的恐惧。他深陷泥淖,失去了所有,才渐渐地看到了与他陷入相同痛苦的其他个体。让世界变得更好,并非是他突然萌发出的圣徒之想,而是他切身经历后,所怀有的简单念头。

如果教授真的能告诉他,所做的一切是在让世界变好,倪咏自然也愿意相信。毕竟,纯粹的信仰远比任何麻醉类针剂都有用,它们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让人在恐惧之下活下去的。

教授明白倪咏的眼神,他放下眼镜,将语气换回到那个老书呆子的状态,说道:

“是狭窄。狭窄的空间导致了一切的内耗。我们的力量已有能力开拓新的空间,但墙和地却将我们桎梏在牢笼里面。如果有新的空间,两国就不会维持百余年的对抗。我们理解墙以后,一切就会改变了。”

教授的话不算合理,在倪咏看来,里面有许多逻辑漏洞。但对倪咏来说,这够了,他们把痛苦的罪魁祸首指向了墙,至少这是之前所没有出现过的。其他人的解决办法都把痛苦指向了另一群人,于是,他们永远陷入痛苦的循环。

倪咏点了点头:“这个逻辑有问题……但是,可以试试看。因为其他人的办法行不通。”

“你会明白这个逻辑的。连蚂蚁都知道,要去更大的地方生活,人类怎么会不知道。”

“那你们的呢?”

“我们的?”

“我是说,你们的动机,应该与改变世界无关。”倪咏抱紧双臂,严肃地说道,“跟我谈谈……你们的信仰。”

“你真的想要了解?”

“你怀疑我不能理解么?”

教授顿了顿,喝了口水。

“这个世界由超自然的造物组成。墙、地、太阳管。这个世界里面的东西符合自然的规律,你看植物、动物、液体、固体、原子、分子、温度、质量,全都是自然的。基因有条不紊地重组;物质随着温度的变化变为气态液态固态;生命有消化系统、免疫系统;我们的大地有引力,从南北方向一直走,可以走回原点……我们的世界里有一套自成体系的,不完全却有效的规则。但那面墙,是完全的圆形,我们的太阳,是完全的管状。你难道真的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

“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我们的世界由真正的神创造。造物主真实存在,他用无比的力量制造了这一切,把我们放进来!我们必须去理解它。我们无法无视墙带来的未知恐惧,所以我们必须得去理解,我们必须得去信仰!必须,必须。”

倪咏看到,教授的手开始颤抖,他似乎陷入了一种疯狂又理性的叠加状态。他絮絮叨叨地开始念起来,许多话都是关于这个世界的:“在所谓科学建立早期,先驱者就知道墙是超自然的人造物,包括太阳管,这个世界的外壳。听着,没有一种合理的解释能搞定墙的由来,除了它是神造的。你看,追寻神的造物需要科学的引导,神使用科学,我们也使用科学,所以我们是信徒。墙是该死的神造物,我们也是该死的神造物,所以我们是他妈的墙!”

“好了,我会去杀了沃勒的。”倪咏再也受不了教授的低语,想要离开房间。

“文明的发展需要空间,需要空间,没有空间就只能憋死,互相杀!该死的,我们被关住了,神为什么对我们如此残忍……不不不,还是我们太蠢了,墙只是神给我出的谜题,我们靠自己的力量解决谜题,一切就会好起来的。没有人会挨饿,没有人会死亡,没有人会绝望。”

倪咏离开了房间,但门内依然出来教授的自言自语。他的精神状况无疑出现了问题。倪咏的眼里,教授已从一个书呆子变为了半疯子,二者截然不同。书呆子的话绝不可信,那里面都是对世界的狭隘认知,但半疯子的话里,却不一定都是疯话。

倪咏渐渐开始思考文明的发展需要空间,墙是超自然的造物这些话来。一部分是因为,在残酷的肉体和精神折磨中,他本能地要寻找归宿,另一部分是因为,教授的疯话竟然在宏观层面逻辑自洽,至少由倪咏的视角观察,似乎并没有什么矛盾之处。先古时代,人们刚刚掌握火,足迹不过是世界的温暖区域,随着技术进步,人类涉足了荒岛,征服了冻土。现在,人类掌控了原子能,却无法扩张。就像婴儿长大,必然会挣脱那最小的衣服一样,人类有着本能地扩张欲望。墙阻止了扩张的趋势,于是社会陷入了循环的对抗压抑。

这似乎是对的。

为什么不呢?用相控阵的原子弹炸墙,是个好办法。兴许他们早就用原子弹试过了。世界至少需要一丝变化。当然,如果墙的另一侧如果是地狱,那就更好了,倪咏想着是不是还能见到自己的妻子。

他压低帽檐,离开房间。

苏醒者们为他准备了新身份,他要好好利用。



—未完待续—


责编:SciFidea中文编辑部
排版:No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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