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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训练与规范 | 荣新江:如何撰写书评

荣新江 史学学术社 2021-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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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荣新江,1960年生,1978年考入北京大学历史系,1985年留校,现为北大历史系暨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兼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成员、北京大学历史系学术委员会主任、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副会长。著有《于阗史丛考》  (合著)、《归义军史研究》《海外敦煌吐鲁番文献知见录》《敦煌学十八讲》《中古中国与外来文明》《中国中古史研究十论》《隋唐长安:性别、记忆及其他》《辨伪与存真——敦煌学论集》《学术训练与学术规范——中国古代史研究入门》《敦煌の民族と东西交流》、Eighteen Lectures on Dunhuang、《于阗与敦煌》(合著)、《中古中国与粟特文明》《丝绸之路与东西文化交流》等;主编《唐研 究》(1-23卷)、《中外关系史:新史料与新问题》《粟特人在中國——历史、考古、语言的新探索》《新获吐鲁番出土文献》《西域考古  ·史地·语言研究新视野》《粟特人在中国:考古发现与出土文献的新印证》《马可·波罗扬州丝绸之路》等,研究方向是中外关系史、丝绸  之路、隋唐史、西域中亚史、敦煌吐鲁番学等。

以下正文

研究生的科班训练,除了要会写论文和专著,也要会写书评和札记。要做一个真正现代意义的学者,特别要学会写书评,写真正意义上的书评。因此,在这一讲中,我重点谈书评。


书评种类

书评有不同的种类,有长有短,长的过万字,短的只有几百字而已。


一种书评是属于介绍类的,往往只有500—1000字,把书的内容简要地介绍一下,如果写得凝练,也可以看出书评作者站在学术史的高度予以的点评。像美国《亚洲学会会刊》(Journal of Asian Sudies)、法国《汉学评论》(Rewe Bibliographique de Sinologie)等刊物上的书评,就是这种类型,主要目的是想多包含一些书的书评,使杂志学术范围的覆盖面更加广泛。刘东主编的《中国学术》发表的书评,很像是往这个方面发展,而这本企图涵盖中国学术许多方面的杂志,也确实应当向这个方面发展,但目前来看,书评量太少。


一般的书评在3000—5000字左右,也就是既可以概述原书的内容,又可以加以评论。这是书评的主要形式,大多数的杂志采用这样的书评,我所编的《唐研究》也是如此。


还有专门就一本书进行广泛商榷的书评,称作“书评论文”(Review Artiele), 字数较多,有的超过一万字。书评论文对于所评之书来说,可谓重磅炸弹。我曾经在《神圣的殿堂——莱顿大学图书馆东方写本与图书部》(海外书话2)中举过一个例子,即达菲那(Paolo Daffina)的《评<汉书·西域传>的新译本》一文,这是对莱顿大学汉学院前院长何四维( Anthony E. P. Hulsewe)教授《中国在中亚:早期(公元前125至公元23年)》一书的批评,发表在《通报》里。原书作者何四维先生对我说:看我这本书,一定要看达菲那的书评。可见书评论文的重要。

我们应当学会写不同类型的书评。


哪些书值得评


一个最基本的原则是:有学术贡献的学术著作值得评。相反,给一般读者所写的通俗读物,普通的概述或综述,则不一定在纯学术刊物上发表评论。当然可以在其他刊物上发表评介文字。


值得评论的书,从我们历史学科的角度来说,包括专著、论文集、史料集、考古报告、学术性的展览图录等。因为书评的一个重要功能是让读者了解这本书的内容和学术贡献,所以,要有专家用简洁的语言,把这些书的内容和成绩勾勒出来,特别是一些论文集、考古报告,对于其他专业的人来说,翻看书评以后,可以决定值得不值得去找这本书来读。


但是,要知道,从一本杂志来说,不可能找到所有值得评论的图书的书评作者,所以虽然有的书,我很想在《唐研究》上发表一篇书评,但往往因为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撰稿人而只好作罢。这又说到书评的作者问题了。比如说在中国的唐史学界,我们拥有众多各方面的专家,但老一辈的甚至略微年轻一点的专家学者,受到“文革”大批判的影响,不愿意写书评,使得在国内找寻一个所评之书的最佳专家的做法,有时难以成功。因此,我们也约请一些在某一领域学有专长的中青年学者来撰写书评,几年的实践证明,中青年学者不仅有实力写,而且敢于写,甚至一些博士生因为较长时间关注一个课题,他们所写的同一专业领域里的书评,很有力度,受到读者的好评。因此,只要大家努力,中国的书评制度可以创造性地建立起来,中国的书评内容也可以充实起来。


在老一辈的学者当中,在写书评这一点上,周一良先生是个例外。我在《才高四海,学贯八书——周一良先生与敦煌学》中有如下一段介绍:


周先生受过严格的西方学术的训练,不论在燕京大学,还是在哈佛大学,因此,他在撰写论文、札记的同时,一直坚持写书评。他对书评的看法,可以从他表彰杨联陞先生撰写书评的文字里体现出来:“我认为莲生(即杨联陞)的书评可以媲美法国汉学家伯希和。”从某种意义上讲,写文章是写自己,只要把自己的研究成果端出来就行;写书评是写别人,往往要站在学术史的高度,从方法论上加以评述,有时比写文章还难。周先生在中国的社会环境下,当然无法和杨联陞相比,但他写书评的作法,是许多与他同龄甚至比他年辈还晚的中国学者所不具备的。周先生的书评范围很广,从早年的《评冈崎文夫著〈魏晋南北朝通史〉》,到晚年的《马译〈世说新语>商兑》和《马译<世说新语)商兑之余》,都是按照书评的学术规范,提出了严肃的商榷意见。在敦煌学方面,他撰写过《王梵志诗的几条补注》,对王梵志诗的校本提出批评意见。还有《读<敦煌与中国佛教》》,虽然以介绍为主,但也有指正的地方。我们从这些书评中,可以窥见周先生的一些研究方法。


他曾特别送我上面提到的《马译<世说新语>商兑》抽印本,说明他自己对这篇书评的欣赏。


书评内容

前面说到标题的写法,即“罗丰编著《固原南郊隋唐墓地》”,按照规范的书评做法,下面要括注原书的出版社、出版年代、页码、书号、价钱,如“(文物出版社,1996年8月,17+263页+39黑白图版+8彩色图版,100元)”,为读者提供全面的信息。如果是给不采用像《唐研究》那样的书评标题方式的杂志,最好就用中性的语言,写“某人著《某书》评介”,表明有评论,有介绍。


书评的内容应当包括下面几个方面:


第一是内容简介,即让没有见到书的读者可以通过你的介绍,大致了解这本书的内容。在介绍一些方面较广的论文集时,可以根据自己的专业,有所选择地重点介绍一些文章,而简单介绍其他一些文章,或者只列其名或其类别。


第二是从学术史的角度来看本书选题和内容的价值、特点,如果是前人研究过的课题,那么这本书有没有新的角度,有没有新的材料,有没有新的笔法。如果是前人没有研究过的课题,或者说研究很薄弱的方面,则从研究的题目和范围来说明作者的贡献或尚不完善的地方。


第三是本书的不足,包括题目与内容是否对应,内容包含的范围是否过窄,以及材料的缺陷和论证逻辑是否合理。在指出别人不足时,要根据自己的研究在理论、材料、研究论著/参考文献等方面举出证据,加以论述,避免空论。


第四是根据自己的研究加以补正,包括订正书中的错误,补充书中的不足,这些部分一定要在有十分把握的情况下才能写出来。如果只是根据可以有两种解说的证据,就不能轻易否定作者的观点。


最后,对于一些古籍整理、包含新史料的著作,要校勘错字,以免贻误后人。


这些只是主要的方面,书评的内容没有特别的一定之规,是最容易表现个人学术思想的一种文体,所以你也可以利用书评来发挥自己的学术观点,因为现在的年轻学者,不可能像陈寅恪那样,很早就开始给别人写序、写审查报告,表述自己的学术思想,因此,你可以利用写书评的机会,把写刻板的专题论文时所不能表达的学术思想,通过书评表达出来。


书评的写作也没有一定之规,上面所列的几点,不一定按照上面的次序来写,比如在介绍内容的同时,就可以用夹叙夹议的写法,提示优点,指摘缺陷,这样有时显得平和一些,但不减书评的分量,我常常采用这样的写法。现在中国的一些刊物上的许多书评在写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好话以后,最后来一句:“瑕不掩瑜”“金无足赤”,“由......原因,书中也有错误之处,相信再版时会修订”之类的话,是很不好的八股文,说了等于没说。


我在上面提到的《海外书话》中说:“我平日里最喜欢读[西文杂志]的书评,它不仅能让你了解所评之书的大致内容及其学术贡献,还可以从中了解到更多的信息,书评者往往还根据自己的知识来补充该书之不足,特别是从学术史的角度补充参考文献和相关材料;而且大多数书评都会有批评在内,有时往往是按页码顺序来一一挑错。这和我们在国内报端看到的书评迥然不同,因此读起来就像喝咖啡一样,精神不时为之一振。”


书评里的称呼

在写书评时,有时会混淆书的作者和书评作者的指代词,因此我建议这样写:


作者:指所评书的作者。也可以直呼其名,不过在中文的语境下,有些不太礼貌。如果加“先生”,则浪费文字;如果加“氏”,又有些像日文敬语。也可以用“以下敬语全略”,但遇到业师之类的人物,还是不略为好。


笔者:指书评撰者。也可以说“我”“本人”。


本书:指被评书。书名较短的可以直接称书名。或者在书名第一次出现时起一个简称,后面就用简称。每一类称呼,可以变换使用,免得文字太过拘谨。


要注意的问题

第一,评书不评人,但要了解作者。在写书评时,千万要记住你可以说这本书如何好,如何差,但切不可说这个作者如何好,如何差。当然,我们最好能够了解这个作者的学术出身、学习和工作单位、已经有过什么学术成果,这些对于了解本书的学术水平是必不可少的。对作者已有的相关成果做一些介绍有时也是必要的,但是,在书评里不要对作者进行大肆吹捧,更不能对作者加以人身攻击。


第二,要注意书的出版时间。一般来讲,我们往往只评最近一两年内出版的新书,对于再版书也主要评新增订的部分。但有时我们没有那么快地得到新书,有时我们需要把几年当中出版的同类著作放在一起来评。这时候,我们要切记不能用书出版以后新发现的材料来批评作者,应当站在和作者同样的起跑线上来写书评。比如我在评刘统先生的《唐代羁縻府州研究》时,注意到他的书基本上完成于1988年,而直到1998年9月才出版,所以尽可能避免用1988年以后的新材料说话,这些新材料只能给作者做补充,而不能据以批评入家。我过去不认识刘统,由于这篇书评,成了他的好朋友。


第三,不能以偏概全;不能抓住一点,不顾其余。一个人的精力有限,而且现在学术十分发达,很难把资料和研究信息全部收集齐全,因此在研究中往往会有一些漏洞,甚至是硬伤。对待这样的问题是可以指出的,但不要揪住不放,更不要以此否定全书的其他贡献。过去有人给《唐研究》投稿批评张弓先生的《汉唐佛寺文化史》,我以为用词太厉害而没有采用。后来这篇书评发表在别的刊物上,但接受了我们的建议,口气缓和多了。某位权威学者在其高水平著作中,把一条张大千写在西千佛洞宋人壁画榜题中的文字(张大千破坏敦煌壁画之证)当作宋代的史料来运用,这可是硬伤啊!我撰写书评时,考虑再三,还是用通信告诉他了,没有写进书评,因为我觉得太伤人了。


第四,要礼貌用词,不用“怪圈”一类的语言。因为有些字眼会伤害别人,所以我们尽量不用让别人有不愉快的语言,而是用事实说话。其实,有分量的书评最容易引起书的作者的反批评,如果书评作者以事实说话,那么反批评往往是无力的。这时反批评者常用的方法就是以“礼”来干预“法”,批评批评者用词不当,有失礼法,从道德上给你上纲上线。所以,一定不要用无礼的语言撰写书评。


第五是写完以后,多请一些同行和专家来审读,避免一些错误。我喜欢读书评,也喜欢写书评。本着以文会友的原则,我写了这么多年的书评,批评了不少著作,我没有得罪什么人,而换来的是更亲切的友情。这样的一种做法,其实也是中国学术古已有之的传统,如乾嘉学派的重要学者钱大昕就曾在给王鸣盛的《答西庄书》说:“学问乃千秋事,订讹规过,非以訾毁前人,实以嘉惠后学。但议论须平允,词气须谦和,一事之失,无妨全体之善,不可效宋儒所云‘一有差失,则余无足观’耳。”




来源:荣新江:《学术训练与学术规范:中国古代史研究入门》,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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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训练与规范 | 荣新江:书评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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