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里莫•莱维 | 他使大屠杀在纸上复活,让世人直面人性的灾难
他使大屠杀在纸上复活
让世人直面人性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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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里莫•莱维的一生
平淡无奇,却见证了历史
普里莫·莱维1919年生于意大利都灵的一间公寓里,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里生活,1987年自杀也在那里。
莱维的自杀没有留下任何文字,但是人们知道他很沮丧。一般认为他是刻意自杀的,但其中仍然有一些弄不明白的地方。
莱维一家人像当地许多犹太人家庭一样,由上一代人从皮埃蒙特乡下迁居都灵,并且接受了文化上的同化。普里莫成长在法西斯主义时代,但只有1938年的《种族法》才对他产生了直接影响。
他在都灵大学攻读化学,有一位富有同情心的教授帮助了他,使他免于排犹法规的压迫,随后又帮他在各种部门里寻找工作,只要某个地方能不管“种族”而愿意接纳一名犹太化学家。
1943年7月,墨索里尼垮台,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在短短一段时间里,同盟国占领了西西里和意大利最南部,德国尚未从北面入侵意大利,在这之间,意大利茫然不知所从。
但是到了9月,在法国的意大利占领军零零落落地通过都灵撤回,按照莱维的说法是“被打败的一群”,随后就不可避免地轮到德国人了,他们像是“米兰和都灵街上的灰绿色长蛇”。
与莱维同时代的许多都灵犹太人早已加入了抵抗运动组织“正义与自由”,而在德国入侵后,普里莫·莱维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他在阿尔卑斯山脚下参加了武装抵抗运动,仅仅过了3个月,他所在的小组被叛徒出卖给了法西斯游击队,他于1943年12月13日不幸被俘。
莱维公开了他的犹太人身份,于是他被送到卡尔庇的佛索里中转集中营,然后在1944年2月22日同另外649名犹太人一起,被运到奥斯维辛集中营。
到达奥斯维辛时,莱维被烙上编号174517,被选送到“奥斯维辛3-莫诺维茨集中营”,在那里的合成橡胶厂干活,厂主是I.G.法尔班,但是工厂由党卫军管理。他在奥斯维辛集中营一直被关到1945年1月德国人从集中营撤离,1月27日苏联红军推进到解放此地。
接下来的9个月时间里,他辗转加利西亚的卡托维兹,白俄罗斯,乌克兰,罗马尼亚,匈牙利,奥地利,德国,最后回到家里。他在《再度觉醒》里描述了这场流浪式的、非常不情愿的漫游。
一旦回到都灵,他在奥斯维辛和后来20个月的“技术色彩”的插曲之后,又过起了“单调乏味”的生活。
在一种“绝对的、病态的叙事压力”的驱使下,他写了《这是不是个人》,记录了他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里的经历。这本书于1947年出版时,几乎没有读者。于是普里莫·莱维放弃写作,结了婚,开始替当地的西瓦油漆公司工作,而且成了合成金属丝珐琅方面的专家,成为国际权威。
1958年,都灵著名的爱因诺迪出版社重版了他的书,销售得相对比较成功,因此激励莱维撰写了续篇《再度觉醒》,出版于1963年。
此后几十年里,莱维越来越成功,成为引人注目的作家,出版了《元素周期表》和《破坏》两本文集;描写战时欧洲犹太人抵抗运动的长篇小说《若非此时,何时?》;关于集中营生活经历的回忆和短文合集《死缓期》;几本随笔集和诗集;并且定期为都灵的日报文化版撰写文章。
1975年,他离开了西瓦公司,专事写作。他的最后一本书《被淹没和被拯救的》出版于1986年,次年他就去世了。
1996年,都灵一所犹太会堂前的小广场以他的名字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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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利西斯的返乡
莱维的作品为什么吸引人?
在某种意义上,普里莫·莱维本人的经历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提供给传记作家去写的。除了那20个月之外,他的私人生活是平静的专业生涯,他用许多书和文章来叙述和描写自己所过的生活。若你想知道他做了什么,思考些什么,他如何感受,其实只需要读他的著作。
作为一个讽刺作家和幽默作家,莱维在各种主题、各种主调、各种话题的广泛范围内,游戏般地来回恣意穿行,他在这一方面表现为一个乐观的、同化的、被奥斯维辛的悲剧贬屈了身份的意大利犹太人。
这一切大致堪比描写尤利西斯——莱维喜爱的文学人物和另一个自我,作为一名老兵,战争结束后回家,路上遇到一些困难。这一切都不假,但是无奈没那么复杂。
莱维著作中唯一持续的隐喻成分,或者至少是迷恋的文学形象,是反复出现的尤利西斯返回故乡的典故。《奥斯维辛幸存者》中从但丁的《地狱篇》引用的著名诗章有助于记忆:
想想你生来本是野蛮无知
那时气质尚未养成,你被培养成人
追求知识和卓越
但是到处可以见到尤利西斯——当阵雨过后,勃洛克阿尔泰斯特“像瞎了的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一样”触摸每一个人,看看他们是否湿了;在卡托维茨集中营,苏联士兵“像尤利西斯的伙伴们在船靠岸之后一样,愉快地享用食物和酒”;在“巨大的锥形峡谷”,莱维寻找镍矿;尤其是在为失去的伙伴——无论溺死者还是获救者——祈祷时,总是提到方式和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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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化学家的作家
按照本来面目清晰地还原历史
普里莫·莱维运用化学家“头脑清醒的严格性”来再现和渲染他笔下的皮德蒙特。他讲述自己在法西斯统治时期选择学习自然科学,形成这个念头的部分原因是它“听起来”很不错——相比之下,学历史和学文学批评会受意识形态和民族主义压力的束缚,因此价值就会贬低。
但是莱维在学生时代还受到了化学家使命的吸引:“一万年来的反复考验,造就了人的高贵性,这种高贵性体现在人使自己成为对事物的征服者……我报考化学系,因为我要保持对这种高贵性的忠诚。”
再者,化学家应该按照“本来面目”来描述世界,这种描述要求精确和简明扼要,这同莱维不喜欢虚假、不喜欢评论、凡事不喜欢过分的性格是比较一致的。“我至今记得庞齐奥教授的第一堂化学课,我得到的是清楚、精确、可核实的信息,没有无用的词,他用我极度喜欢的语言来表达,从文学的角度来看,这是一种确切的、精练的语言。”
还有,在化学领域(就像登山一样),若发生一个错误,就会是致命的——这就是短篇小说《钾》里小心翼翼地强调的要点,年轻的化学新手莱维将钾同它的近邻元素钠搞错了,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化学反应:
“应该怀疑‘差不多’(钠同钾几乎差不多,但是钠不会引起反应)、‘实际符合’、‘近似’、‘马马虎虎’、‘替代’、‘拼凑’等等。其间的差异可以很小,但是导致的结果差异却很大,就像铁路扳道岔一样;化学这门专业在很大程度上包含着要意识到这些差异,通过仔细观察来了解它们,预见到它的结果。道理不仅仅在化学专业。”
莱维的写作中频繁地出现化学品,不光在《元素周期表》里。有时它们本身就是主题,有时用来作为对人类行为的隐喻,偶尔用来作为启发性的类比。《再度觉醒》中的戈特列勃博士被描述为散发出智慧的、狡黠得“像镭释放的能量”的人。
不过,莱维的专业训练对他的写作的影响最明显地体现在他的鲜明风格上。它具有严谨、紧凑、精练的性质。同某些同时代作家和评论家浮华的、实验性的、句子错综复杂的写作相比,它具有中世纪素歌(plainsong)的魅力。
这并非偶然——“我一向努力将朦胧变为清晰,就像过滤泵,吸进浑浊的水,喷出来干净的水,哪怕它还不算是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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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截了当的写作方式
精准无误地使人物“复活”
莱维在一篇杂文“论晦涩的写作”里严厉批评那些不会以直截了当方式写作的人:
“描写混乱并非一定要用混乱的句子;书页上混沌一片,并非对我们命中注定要遭遇的特别混乱状态的最好象征——我认为这是我们这个不安全世纪的典型错误。”
在一封公开信“给一位青年读者”里,莱维提醒读者,文本的清晰明快不能被误以为是思想不成熟。莱维的文体风格不受职业评论家的青睐;直到70年代晚期,“在评论家眼里他仍然有魅力,有价值,但仍然是文学世界里一个没有影响力的外人。”
莱维的风格不仅简明,而且精确无误;他的典范之作《奥斯维辛的幸存者》精确得像工厂里的每周生产报表。这本书的全部篇幅,还有他的其他一些作品,都使用急迫的、必要的现在时态,告诉读者他们应该了解什么:“应该明白,要恰到好处。”
莱维的说法,就像他的小说的魅力,其力量来自这种实实在在的具体性。当人们离开奥斯维辛病人集中营时,他们的裤子都掉下来了,因为裤子上都没有纽扣;他们的鞋子都坏了:“死亡从鞋子开始……”
细节密集,一点一点地构建人们如何工作,他们如何死亡——这就是给予叙事以力量、使之具有可信度的原因。
莱维对一些个人的描述也是如此,在不知不觉中,从描述滑向类比,从类比滑向并置,然后滑向判断。
关于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里的意大利人之一“摩尔人”,他写道:“十分清楚,他的心理纠结于绝望和衰老导致的疯狂;但他的疯狂之中有一点伟大,有一股力量,有一种蛮族人的尊严感,那是一种被羁押在笼子里的野兽的尊严感,一种拯救了神话中卡帕纽斯和莎士比亚笔下卡利班的那种尊严。”
写到废墟中的慕尼黑,莱维在返回意大利的中途火车停留时曾在它的街上逛过:“我感到自己走动在破产的欠债人的乱哄哄人群中,仿佛每一个人都欠我们什么,而且他们拒绝偿还。”
写到“恺撒”(即莱罗·佩路奇亚,他是莱维回家路上的意大利同伴):“很无知,很天真,很文明。”
在《元素周期表》里,莱维写道:“如今我知道,试图用语词同一个人说话,让他在印刷书页上重新生活,那是一项没有希望完成的任务。”不过他做到了。
莱维的奥斯维辛回忆录具有惊人的感染力和震撼力,超越了其他的大屠杀记录者,也超越了“奥斯维辛幸存者”“犹太人”这类身份。正如托尼·朱特所说,莱维的可信和可靠来源于他化学家式的严谨、精确,他使大屠杀和大屠杀中的人物,真正地在纸上复活,复活于我们面前。
他的写作,让世人直面人性的灾难,更深刻地去反思奥斯维辛这座“人类罪恶的墓碑”。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但奥斯维辛之后,反思奥斯维辛是永恒的;而当下,则更加的迫切。因为人类“从未真正走出奥斯维辛”,它依然以各种面目在世界各处存在着。
为此,先知书店特别推荐“普里莫·莱维作品集”(迄今中文世界最全版)。
◎特殊的穿透力:莱维被称为“反思奥斯维辛第一人”,关于“奥斯维辛”,如果只能选一位作者的作品,莱维不仅最特殊,也最合适。他对奥斯维辛的洞见,让他的作品穿透了单纯的大屠杀,直抵现代文明最可怖劣疾的深层肌理。
◎超越灾难本身:奥斯维辛的世界,超出了语言的限度、理性的限度。因而,记录奥斯维辛也有“超越性的难度”——而市面上绝大多数反思作品,要么充斥着愤怒、控诉等极端情绪、要么在充满血泪的“礼拜仪式”中虚掷情感——而莱维笔下,却秉持一种文学家凝练,化学家的精准,以及思想家深刻。
◎反思问题的根源:莱维持续以不同角度、载体、形式,反思(反抗)奥斯维辛,反思这种“穷凶极恶的残忍”背后错综复杂的动机和元问题——“人类的失败和寻找上帝”,“被滥用而开启灾难之门的理性”,“极权主义本质下灰色的人性本能”,以及更重要的,“在工具理性压倒价值理性时,如何坚持成为一个“大写的人”——正是这样深刻的写作,才造就了“人类道德最好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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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本文摘自托尼•朱特《重估价值:反思被遗忘的20世纪》,林骧华译。本文转载自公众号:三辉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