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与思想IV | 沈语冰:通往艺术的小径——绘画鉴赏方法论
本文整理自2021年3月16日沈语冰教授在上海外国语大学世界艺术史研究所的讲座“通往艺术的小径:绘画鉴赏基础”。本文系讲座内容的主要观点汇总,整理修订者为上海外国语大学学生郑兆辰、周丽娅。该次讲座获得了商务印书馆上海分馆的支持。
主讲人:沈语冰,复旦大学特聘教授,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博士生导师。长期致力于系统翻译介绍西方现当代艺术理论,出版有《20世纪艺术批评》、《图像与意义:西方现代艺术批评简论》主持翻译“凤凰文库•艺术理论研究系列”。
内容提要:以马奈1879年的作品《在花园温室里》为分析对象,分别介绍了图像志、形式分析、现代艺术的平面性、精神分析、社会艺术史、视觉考古学六种绘画分析的方法论,展示了不同方法论视角对同一幅画的不同认识,也呈现出方法论演变下的思想史走向。
这是一个“读图时代”。“图像社会或视觉文化时代的来临,已经成为当今一种主导性的、全面覆盖性的文化景观”(彭亚飞,2011)。随着社会文化的不断发展(若说是进化,未免恭维),纷繁复杂的视觉文化景观也为各种独特的诠释(interpretation)打开了可能性。对于文学作品,“有一千个读者(readers),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同样,对于每一幅艺术作品, “有一千个读者(interpreters),就有一千个马奈”。此时,一幅名画陈列在你眼前,你会怎么读?
马奈《在花园温室里》,1879
《在花园温室里》是马奈1879年送至沙龙展出的晚期作品,离马奈逝世不过四年。画面呈现出一个由浅纵深的私密空间,一男一女,隐蔽在花园茂密的植物中。这幅画看上去是一幅写实主义作品,精细地描绘了一个穿着时尚的中产阶级女性坐在花园温室的长椅上,身边一个中产阶级男性似乎正倚在长椅上看她。对马奈这样一位早已超越写实主义的前卫艺术家而言,这幅画如此平庸,以至于被当时的批评家称为“保守”和“倒退”。然而,作为马奈最为著名的代表作之一,这幅画历经不同解读,逐渐揭示了马奈的深层艺术思想。
01 图象志(Iconography)的方法
从画面元素入手,这幅画的画面呈现给我们的,是一个浅纵深的私密空间,一男一女,隐蔽在花园茂密的植物中。一男一女的形象最早可追溯到亚当和夏娃,洛可可时期也大量表现在花园中幽会的贵族男女青年,幽会之后就是浪漫和激情。马奈接续了这个传统,又打破了这个传统。
马奈没有画裸体,亦没有体现男女的浪漫激情。通过二人手上的戒指,有评论家猜测二者是夫妇或情人关系。然而在画面中,男女眼神毫无交流,似乎视而不见,两人的手将触未触。实际上,没有聚焦的眼神正是马奈所刻意追求的效果。
马奈曾经用六年的时间在卢浮宫临摹大师作品,卡拉瓦乔的《算命者》(The Fortune Teller)就是其中之一。《算命者》的“画眼”就是主人公的手:士兵的右手脱下手套,交给算命的女郎,无疑是卸下心防,将自己的命运托付给了她。从二人的眼神交换中仿佛可以看到各种心理的互动。然而在马奈的画作中,女士戴着手套,男士没有触碰女士的手,反而持着一根雪茄,二人看似亲密,却又在细微之处漠然。
从图像中探究细节,这是关注题材或意义的图像志(Iconography)的读法。
卡拉瓦乔《算命者》
02 现代主义的形式分析(Formal Analysis)
从画面的色彩、形状与光线的角度来看,马奈将女士置于明亮之中,将背景处理成鲜花,其颜色恰恰与女士的脸蛋一致。若放大画作,仔细观察,可以发现马奈有意识地对女子的肌肤和鲜花使用了同一调色板——粉红色,明亮的光线洒在身上,呈现明亮、清新的风格,表现的是年轻女子的风华。而对比强烈的是中年男子形象处于画面的暗处,面色近乎蜡黄(马奈在这里用了古典的方法)男子蓄着棕褐色的大胡子,这种偏近古典的颜色和粉色玫瑰截然相反。女子身旁的花与男子身后叶片尖锐的植物也构成了类似的对比。
《在花园温室里》局部
这种抛开主题阐释,关注画面语言的方法,便是形式分析(Formal Analysis)。
美国现代艺术评论家克莱门特·格林伯格(Clement Greenberg)
03 现代艺术的平面性
自此,我们已经大致读完了画面语言,不过若想读透,还得再深一步。美国批评家格林伯格提出,绘画艺术自马奈开始走向平面性,进入所谓现代主义绘画。相较古典绘画中那种有深度的空间,《在花园温室里》中的空间已经相当扁平。茂密逼仄的植物压缩了空间;长椅的线条是由垂直线和水平线组成的简单构造;女士的裙摆几乎失去了布料的质感,而几近塑料板的形塑,这也凸显出一种浮雕感。视觉的主要导引就是这把椅子了,一些水平线、垂直线,再到后来就变成了画布上的格子,完全由水平线垂直线构成的抽象画了,但是在马奈这里也这些特点已经显示出抽象的倾向了。长椅的线条是由垂直线和水平线组成的简单构造;女士的裙摆,几乎失去了布料的质感,而几近塑料板的形塑,这也在注重一种浮雕感;花瓶的曲线与女士的身体曲线暗合。马奈还刻意地留下空白的画布没有画完,又时而随意刷上无意义几笔,一切都在自我暴露——这就是一块上面涂抹了颜料的画布。
“艺术中真实的不是内容,而是媒介”,通过这些若隐若现的现代艺术的宣誓,马奈似乎在告诉观众:这是一幅画,这只是一幅画,不是文学也不是故事,关注我的笔触吧!而不是揣测他俩的情爱。从现代艺术的平面性(flatness)角度,我们似乎也能读懂马奈。
04 精神分析(Psychoanalysis)的解读
奥地利心理学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
精神分析(Psychoanalysis)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一项重要的学说,同样也被用于文学、艺术的解读。
例如在马奈的这幅绘画中,如前文所提,女士面部的色彩处理与鲜花是一致的,鲜花是植物的性器官,而马奈刻意使鲜花与女士的脸部色调一样,甚至将玫瑰红用到了耳朵上。女士的阳伞很长,可打开可收缩,与鲜花一样。而男性被置于类似剑麻一样锋利的植物丛中,同他手上的雪茄一起,看起来很有攻击性,但力量却又弱于女方。因此,这幅画又似乎在、表现男性与女性的关系。
然而,精神分析的方法在带来新鲜解读的同时,也存在无法证伪的内在缺陷。
05 艺术社会史(The Social History of Art)的方法
马奈画笔下的Guillemet夫人
从艺术社会史(The Social History of Art)的角度来考察,即理解马奈生活的整体画像——每幅画作都有特殊的用途与功能,自留、赠友人、送沙龙展出的不同,会影响到题材与尺寸的差异,那么这幅画就更加耐人寻味了。
经过考证,这幅画的模特是马奈的朋友Guillemet夫妇。Guillemet是19世纪70年代巴黎的时装大亨。马奈对时尚颇有兴趣,与Guillemet夫人关系非同一般。马奈晚年写过一封给Guillemet夫人的信,信中的语言浪漫而热切,期盼对方的探望。从这幅画的画面表现来看,马奈把Guillemet夫人画得光鲜美丽,而如果你熟悉马奈的话,会发现画中丈夫的形象与马奈晚年的形象颇有几分神似。或许是马奈过于孤独,或许是暗藏对夫人的爱慕,其中深意只能留给后人猜测了。
马奈
06 视觉考古学的方法
19世纪末是视觉大变革与社会大变革的年代,西洋镜、照相机等装置的出现改变了人们的视觉感知,而资本主义对于人的注意力的“掠夺”也日趋严重。乔纳森·克拉里十分具有洞见地把欧洲十九世纪后半期的艺术大爆发与这个背景联系起来。
在其著作《知觉的悬置:注意力、景观与现代文化》中,克拉里选取了十九世纪后三十年三位画家的三幅作品:70年代马奈的《在花园温室里》,80年代修拉的《马戏团的巡演》,90年代塞尚的《松石图》,考察了画作与那个年代各种知识的横向联系。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影响”或风格的演变,而是作为一个时期的整体知识背景的横截面,以窥见十九世纪欧洲的科技发明如何对观看事物的方式产生影响,由此实现了艺术史、文化史和科技史的打通。这一方法可以称为视觉考古学。
乔纳森·克拉里《知觉的悬置:注意力、景观与现代文化》,
沈语冰等译,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7
修拉《马戏团的巡演》
塞尚《松石图》
视觉考古学的要点,在于将这幅画放在19世纪70年代晚期主流的知识或者话语当中,这个话语包括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人文学科,考察那时的生理学、心理学、哲学在讨论什么问题,画作与那个时期的知识有什么样的联系。在马奈创作期间,Guillemet夫妇为他做了多达40次模特,其动态也必然是多样的。然而马奈却刻意选择了二者貌合神离、神思涣散的瞬间作为画面。这种注意力的涣散正是十九世纪以来视觉机制变革的反映,似乎在表现城市人逃离喧闹而躲藏在花园中寻找片刻安宁的瞬间,也把握到这对夫妇间貌合神离的状态。同时,这幅画也是对未来的预言。事实上这对夫妇之后确实离婚了。当然100多年以后的当今社会,人们的注意力也很少投在彼此身上,而在手中的手机里,比方我们也可以如下图这般解释这幅画作。
《在花园温室里(看手机)》
通过介绍不同方法论视角对这一幅画的不同解读,画作已不再是现实世界的表征(representation),而是每个人独特的建构。方法论的纷呈,既为我们开辟出了一条条通往艺术的小径,也简要地勾勒出了艺术研究的思想史走向。从思想史的角度出发,每个人的阐释都会是一个好故事。
往期回顾
艺术与思想 I丨朱青生:世界艺术史、全球艺术史和外国艺术史(一)
文案 | 郑兆辰 周丽娅
排版 | 李思薇
审核 | 邱弼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