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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是擷英 | 汪維輝:唐宋類書好改前代口語——以《世說新語》異文為例

ZJU古典文献学 ZJU古典文献学专业 2022-07-15

唐宋類書好改前代口語*

——以《世說新語》異文為例


本文所說的「類書」含義較一般為廣,以狹義的類書為主,也兼及一些性質相近的其他著作。唐宋時期所編的不少類書在引用六朝載籍時往往好改前代口語,或是把原本比較口語化的詞語和說法換成意思相近但較文雅的詞語和說法,或刪去原文中的口語詞,或以唐宋時期常用的詞語替換前代口語詞,有時還因不明前代口語而誤改。本文以《世說新語》異文為例,對這一現象進行了考察分析。共舉出30多條詞語,詳引例證說明《世說新語》原文符合晉宋人的語言習慣,而類書引文意改之劵昭然。由此得出三點結論:

1.類書引文未必皆古本可據;2.一些六朝口語詞至唐人已不曉其義,反映了詞彙隨時代而變遷的事實;3.唐宋人編纂類書時存在著明顯的避俗趨雅傾向。

一、前言 


唐宋人所編的各種類書,向以引用前代和當時典籍之豐而為學者所重。

類書所引的文字常常跟古籍的傳世版本構成異文,是校訂古書的一項重要資料,所以自段玉裁、王念孫以來,學者們多利用類書來考訂古籍,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不過類書引文未必都合乎原貌,這一點前輩學者多已指出1。這裏想要提出來談的是,唐宋時期所編的不少類書在引用古籍時往往好改前代口語,或是把原本比較口語化的詞語和說法換成意思相近但較文雅的詞語和說法,或刪去原文中的口語詞,或以唐宋時期常用的詞語替換前代口語詞,有時還因不明前代口語而誤改。這是利用類書資料時應該注意的一個問題,對漢語史工作者來說尤其如此。實際上不獨類書為然,唐宋時期其他引用前代典籍較多的書,如《歷代名畫記》、《文選》李善注、《太平廣記》(以下簡稱《廣記》)等,也存在著同樣的傾向,所以本文所說的「類書」含義較廣,以狹義的類書為主,也兼及一些性質相近的其他著作。

下面以類書引用《世說新語》(以下簡稱《世說》)為例,試作討論。

《世說新語》一書反映晉宋時期口語程度之高在同時期著作中是不多見的,所以向為漢語史研究者所看重,一般都把它作為研究魏晉南北朝口語的首選語料。由於可理解的原因,《世說》當然不可能是全白話的,而是在以文言為基調的文學語言中夾雜較多的當代口語成分而已,這在當時已屬難能可貴。所以在詞語的選擇上,它有著相當大的隨意性,既可以用口語詞,也可以用同義的文言詞;在一組同義詞的選用上,有時是口語詞用得多一些,有時則相反。正因為如此,下文所說的「改前代口語」,一般是就某一個具體的異文而言,並不能把它無限制地推廣到全書;反過來說,則不宜以《世說》文白詞語兼用作為根據來否認某個異文的真實性。《世說》的版本流傳情況頗為複雜,這裏不打算作詳細的敘述和考訂。拿目前最通行的明代袁氏嘉趣堂本跟日本保存的唐寫本殘卷作對比,今本除注文往往少於唐寫本外(這是因為劉注曾經宋人刪削),正文的出入並不太大,2 因此我們不妨假定,今天傳世的《世說新語》正文基本上是接近劉書原貌的。經過對異文的比較研究,我認為這個假定是可靠的。

類書引用文獻的情況極為錯綜複雜,造成異文的原因多種多樣,頗不容易斷定,有的也許是所據的版本不同,有的則屬於有意無意的改動,包括不經意的偶誤,不明原文詞義的誤改,隨意的刪節或更動字句等等。在有意識的改動中,有相當一部分可能是出於「避俗趨雅」的動機。所謂「避俗趨雅」,主要反映在把前代的口語詞改掉。本文將對這一類異文作些討論和分析,所論及的異文僅占《世說》全部異文的一小部分。至於把所有異文形成的原因一一解釋清楚,那將是一項十分艱巨的任務,已遠遠超出本文的論題範圍了。日本學者古田敬一花費大量的精力著成《世說新語校勘表》,3 為我們研究《世說》異文問題提供了良好的基礎,下文所列的異文就是依據這個《校勘表》。

二、以雅代俗例


所謂「以雅代俗」就是把原文的口語詞直接換成同義或近義的文言詞。可以推測,這種情況大多是出於類書編纂者有意為之。例如:

1. 看-省、詣、觀、見;尋-詳
    〔陳仲舉〕為豫章太守,至,便問徐孺子所在,欲先之。(德行1)《太平御覽》(以下簡稱《御覽》)卷474引作「省」,《廣記》卷164引《殷芸小說》作「詣」。
    又嘗同席讀書,有乘軒冕過門者,寧讀如故,歆廢書出
。(德行11)《御覽》卷611引作「觀」。
    周鎮罷臨川郡還都,未及上,住泊青溪渚,王丞相往
之。(德行27)《北堂書鈔》(以下簡稱《書鈔》)卷38引作「見」。
    令新之官,〔趙〕至年十二,與母共道傍
。(言語15劉注)《御覽》卷385引作「觀」。
    戴乃畫「南都賦圖」,范
畢咨嗟。(巧藝6)《歷代名畫記》卷5引作「觀」。
畫者之,定覺益三毛如有神明,殊勝未安時。(巧藝9)《歷代名畫記》卷5引作「畫者之」。

「看」是六朝口語詞,使用普遍。據筆者考察,「看」最早見於《韓非子》,但先秦僅此一例,此後在整個西漢和東漢的上半葉文獻用例都罕見。從漢末起例子才逐漸增多,到三國時,在各類文體中已用得較為普遍,可以推斷,當時的口語早已是說「看」而不說「視」了。《廣雅》〈釋詁一〉:「看,視也。」是對當時口語的真實紀錄。晉代以後,「看」的詞義和用法又有了新的發展,用例繼續增加,在文學語言中也逐步取代「視」而佔據了主導地位,而且侵入了「觀」「讀」「望」「診」等詞的義域。4《世說》習用「看」字,共見53例,意義有「瞧,觀看」「看見」「閱讀」「觀察,察看」「看望」等,這正是《世說》語言接近當時口語的一個典型例證。上引第一例,同述一事而《殷芸小說》作「詣」,反映出兩書在語言上的差異。唐宋人引用時也許覺得「看」字太俗,就把它改成了較文的「省」「觀」「見」等。

此外,最後一例改「尋」為「詳」,也屬於以雅代俗。表示「探尋;尋味」義的「尋」是個六朝口語詞,《世說》中共用到5例(此據張永言〔1992〕統計),如〈文學32〉:「支〔道林〕卓然標新理於二家之表,立異義於眾賢之外,皆是諸名賢尋味之所不得。」〈賞譽98〉:「王長史嘆林公:『尋微之功,不減輔嗣。』」《世說》表示此義不用「詳」字。

2.說-稱

    有人向張華此事,張曰:「王之學華,皆是形骸之外,去之所以更遠。」(德行12)《藝文類聚》(以下簡稱《類聚》)卷5、《御覽》卷33、《事類賦》卷5、《續談助》卷4引均作「稱」。

    原文「說」是口語詞,改成「稱」則是文言詞。在魏晉南北朝,這種「說」字已經使用得相當普遍,「說某事」更是六朝人的習慣說法,在小說中尤為常見,說明「說」在當時的口語裏已經佔有重要的地位,在某些用法上它已經取代了文言詞「言」「云」「曰」「語」等。5例如:《世說》〈品藻74〉:「子猷、子重多說俗事,子敬寒溫而已。」又〈文學10〉:「何晏注《老子》未畢,見王弼自說注《老子》旨,何意多所短,不復得作聲,但應諾諾。」支謙譯《撰集百緣經》卷5:「即便向彼長者居士說諸比丘尼種種過惡。」《三國志》〈魏志·荀彧傳〉注引張衡(sic)《文士傳》:「至十月朝,融先見太祖,說『衡欲求見』。」又〈武帝紀〉注引《魏武故事》載曹操〈己亥令〉:「孤非徒對諸君說此也,常以語妻妾,皆令深知此意。」《西京雜記》卷3:「余所知有鞠道龍,善為幻術,向余說古時事。」《搜神記》卷16:「重既出,遂詣王,自說其事。」《搜神後記》卷4:「語二人云:『歸家慎勿道。』後遂向等輩說之。」〈桃花源記〉:「及郡下,詣太守,說如此。」同為劉義慶所作的《幽明錄》中也有同類例子,如:「持此人將歸,向女父母說其事。」(《御覽》卷766引)「婢乃直詣石家說此事。」(《廣記》卷358引)

此例《世說》原文當是作「說」,本書中就有很好的內證,〈紕漏3〉:「後向謝仁祖說此事,謝曰:『卿讀《爾雅》不熟,幾為〈勸學〉死!』」改作「稱」則成了文言說法,全書無相同的文例。四種類書無例外地都引作「稱」,應該不是巧合,很可能在編纂時有因承關係,6當然也有可能確實是所據的版本不同。

3. 值-遇、遭

郗公永嘉喪亂,在鄉里,甚窮餒。(德行24)《白孔六帖》卷6引作「遇」,《御覽》卷367、486、512三引均作「遭」。

遇、遭、值三個詞在表示「碰到,遇到」這個義項時是同義詞,但產生有先後。「遇」產生最早,《尚書》中已見,在先秦也最常用;「遭」始見於《詩經》,但在先秦用例遠不如「遇」多,而且詞義上明顯偏重於指遭遇到不好的事情,所以賓語多為「亂」「變故」「難」「喪」「閔凶」一類的詞;7而「值」當「碰到,遇到」講則大約始於戰國後期。8到了六朝,這種「值」字成為一個富有時代特色的口語詞,在《世說》中共出現23例,而且全書的「值」字就這麼一個意思;同義的文言詞「遇」用到18例,「遭」10例,都沒有「值」多。在用法上,「值」無一例外地都直接帶有賓語,表示時間或場合,其中以句子充當賓語的佔19例。而「遇」和「遭」的用法跟「值」有很大的區別:與上引例中「值」字用法完全相同的「遇」僅3例;「遭」在《世說》中都表示遭遇到不幸的事情,後面的賓語是名詞性成分而不是句子,除一例「遭風」外,9都是「遭喪/遭艱/遭難/遭亂/遭遇無道」這樣的組合,可見「遭」強調的是「遭遇某種不幸的事情」,而「值」強調的則是「碰到⋯⋯的時候(或場合)」。此例把「值」改作「遇」或「遭」,顯然屬於以文改白,按照《世說》的用詞習慣,這樣的語境首選的詞該是「值」,用「遇」或「遭」的概率很小。

4. 定-乃

本謂雲龍騤騤,是山鹿野麋,獸弱弩強,是以發遲。(排調9)《類聚》卷25、《御覽》卷390、《廣記》卷253引皆作「乃」。

這個「定」確為「乃」義,猶今言「原來」,是魏晉時期產生的一個新用法,《世說》中共有3例,〈容止24〉:「庾太尉在武昌,秋夜氣佳景清,佐吏殷浩、王胡之之徒登南樓理詠,音調始遒,聞函道中有屐聲甚厲,定是庾公。」〈任誕41〉:「在益州,語兒云:『我有五百人食器。』家中大驚,其由來清,而忽有此物,定是二百五十沓烏樏。」10同時代的例子如《抱朴子》〈內篇·仙藥〉:「又漢成帝時,獵者於終南山中見一人,無衣服,身生黑毛,獵人見之,欲逐取之,而其人踰坑越谷,有如飛騰,不可逮及。於是乃密伺候其所在,合圍得之,定是婦人。問之,言:『我本是秦之宮人也,⋯⋯』」王明《抱朴子內篇校釋》云:「孫校:定,大觀本草引作乃。明案慎校本、寶顏堂本亦作乃,疑當作乃。」按,這個「定」字恐怕也是因後人不知其特定的含義而遭到誤改,與《世說》例正同,不應據以改作「乃」。又如《搜神記》卷9:「後日,使人夜伺,有一狗,著黃衣,白帢,長五六尺,眾狗共吠之。尋迹,定是詠家老黃狗,即打殺之。吠乃止。」11類書把《世說》的「定」字改作「乃」,意思雖然沒變,卻成了文言詞,失去了時代特色。

5. 淚-涕

攀枝執條,泫然流。(言語55)《類聚》卷89、《初學記》卷28引作「涕」。

「淚」是口語詞,「涕」為文言詞。「淚」字始見於戰國,但目前見到的先秦用例僅4個,西漢仍用得不多;從東漢中期開始,「淚」的使用才明顯地增多,到漢魏翻譯佛經裏已經以用「淚」為主。根據筆者的考察,「淚」在口語裏取代「涕」不會晚於漢末;在文學語言中,到六朝後期「淚」也已佔據主導地位。在表示「眼淚」的意義上,《世說》用「涕」的數量要多於「淚」(二者的出現次數為14:5),這跟當時文學語言的用詞情況基本一致。12本例原文作「淚」,是用的口語詞,類書引用時則把它改成了文言詞。

6. 那-何以

公曰:「此至佳,得在?」(言語52)《類聚》卷69引作「何以得在」,《御覽》卷703引《語林》同。

相當於「何」「何以」的「那」(na3),是個地道的六朝口語詞,《世說》中用得很多,共出現25例,其中「那得」連用有18例,13如〈德行36〉:「謝公夫人教兒,問太傅:『那得初不見君教兒?』答曰:『我常自教兒。』」〈政事20〉:「一日萬機,那得速!」〈排調35〉:「桓公曰:『作詩何以作蠻語?』隆曰:『千里投公,始得蠻府參軍,那得不作蠻語也!』」《類聚》改「那」作「何以」,顯然是用文言詞替換了口語詞。

7. 晚-暮

從師家受書還,不覺日。(政事10)《蒙求》卷中原注作「暮」,《晉書》〈王承傳〉同。

「日暮」是地道的文言詞,「日晚」則帶有口語色彩,如〈政事22〉:「日小欲晚,便使左右取幞。」這個「晚」很難改成「暮」,說明「晚」和「暮」在用法上已有區別。又如庾信〈春賦〉:「三日曲水向河津,日晚河邊多解神。」也用「日晚」。雖然《世說》中「日晚」僅此1例,而「日暮」(寫作「日莫」)有2例,但並不足以據此改「晚」為「暮」。《蒙求》改作「暮」當是出於求雅。

8. 起-作

晉明帝欲池臺,元帝不許。(豪爽5)唐寫本殘卷同。《御覽》卷67引作「作」。

表示興建建築物,東漢魏晉南北朝最常用的口語詞是「起」,它的義域很廣,不光是各種建築物,凡是跟動土有關的工程幾乎都可以稱「起」。例子極多,《世說》中表「興建,建造」義的「起」就有5例,如〈栖逸15〉:「在剡,為戴公起宅,甚精整。」〈巧藝3〉:「魏明帝起殿,欲安榜,使仲將登梯題之。」〈任誕30〉:「〔庾〕冰為起大舍,市奴婢。」改為「作」則成了文言詞。也許是《御覽》編者覺得「臺」可起而「池」不可起。其實正如上文所說,在六朝人的語言裏,只要跟動土有關的工程都可以統稱為「起」,《三國志》中就屢見「起田」的說法。14

9. 便-即、乃、輒

使人解去,便徑渡。(術解4)《書鈔》卷126引作「馬渡」,《初學記》卷22、《御覽》卷773作「馬渡」。

我眠中不可妄近,近便斫人,亦不自覺。(假譎4)《書鈔》卷20引作「輒」,《廣記》卷190引《殷芸小說》同。

「便」是東漢魏晉南北朝以迄唐宋元很長的歷史時期內人們口頭常用的一個時間副詞,15至今在某些吳方言地區(如浙江新昌)仍使用著;「即」「乃」「輒」則是相應的文言詞。在《世說》中,當「即,就」講的「便」有166例(此據張萬起〔1993〕統計),甚多於「即」「乃」「輒」。在稍後的《百喻經》中,「即」和「便」的出現次數是66:101(據李宗江〔1997〕統計)。這些都足以證明上述例句係類書引用時的「以雅代俗」。《殷芸小說》成書時代要晚於《世說》,但口語化程度遠不如《世說》,這又是一個例子。

10. 到-至

青州有齊郡,平原有鬲縣;「從事」言臍,「督郵」言在鬲上住。(術解9)《御覽》卷371、845兩引皆作「至」。

「至」和「到」在魏晉南北朝是一對文白同義詞,當時口語裏應該是說「到」的。儘管《世說》中「到」字用得不多(僅8例),絕大多數還是用「至」(201次),但本例原文作「到」,正是用的口語詞,改作「至」就成了文言詞。

11. 用-以

文帝於此戲特妙,手巾角拂之,無不中。(巧藝1)《文選》卷42李注引作「大躰巾角拂碁子也」。

介詞「以」和「用」是一對有歷時替換關係的「古今詞」。原文為「用」,是當時的口語詞,李注改作「以」,則是文言詞。

12. 正-止

乃開庫一日,令任意用。郗公始正謂損數百萬許,嘉賓遂一日乞與親友、周旋略盡。(儉嗇9)《御覽》卷191引作「止謂」,卷836引作「謂正」。

「正」(「政」)當「止」講,是六朝常見的一個口語詞。「正」和「止」意思雖同,但前者更合於劉書的用詞習慣,《世說》中表「僅,只」義的「正」字共22例(其中有3例寫作「政」),而「止」僅3例。改作「謂正」,則失原意,屬於誤改。

13. 我-吾

固疑是老奴,果如所卜。(假譎9)《白帖》卷6引作「吾」。

劉宋時第一人稱代詞在口語裏應該已經統一為「我」,但在書面語中「吾」也仍在使用,16《世說》中「我」和「吾」的出現次數是167:58(此據張永言〔1992〕統計),反映了這一大勢。改「我」作「吾」顯然是為了求雅。無獨有偶,〈雅量8〉:「汝看我眼光,乃出牛背上。」《晉書》〈王衍傳〉「我」也改作「吾」。

14. 燒-焚

乃譎與賭,得即之。(假譎14)《御覽》卷389引作「焚」。

「焚」和「燒」也是一對有歷時替換關係的「古今詞」,上古主要說「焚」,中古以後口語中則幾乎只說「燒」了。改「燒」為「焚」只能解釋為避俗就雅。

15. 更-復

簡文手答表曰:…… 簡文答曰:……(黜免7)《御覽》卷97、387兩引均作「復」。

用「更」表示「再,又」,也是六朝口語的一個特點,《世說》中這樣的「更」字就有12例(此據張永言〔1992〕統計)。如〈文學13〉:「諸葛厷年少,不肯學問,始與王夷甫談,便已超詣。王嘆曰:『卿天才卓出,若復小加研尋,一無所愧。』厷後看《莊》《老》,更與王語,便足相抗衡。」〈賢媛24〉:「桓車騎不好著新衣,浴後,婦故送新衣與。車騎大怒,催使持去。婦更持還,傳語云:『衣不經新,何由而故?』桓公大笑,著之。」還有「復更」連言的,如〈賞譽110〉:「王、劉聽林公講,王語劉曰:『向高坐者故是凶物。』復更聽,王又曰:『自是鉢釪後王、何人也。』」「復」則是一個歷史悠久的地道文言詞。改「更」為「復」也應出於求雅。

16. 意氣

虞嘯父為孝武侍中,帝從容問曰:「卿在門下,初不聞有所獻替。」虞家富春,近海,謂帝望其意氣。(紕漏7)《御覽》卷943引作「意」,《事文類聚後集》卷34作「貢」,《晉書》本傳作「謂帝有所求」。

引作「貢」和「有所求」,意思雖不誤,但屬於改俗為雅。「意氣」有進奉、進獻的意思,也可指進獻的物品,如《後漢書》〈王符傳〉引《潛夫論》〈愛日篇〉:「百姓廢農桑而趨府廷者相續道路,非朝餔不得通,非意氣不得見。」又〈仲長統傳〉引《昌言》〈法誡篇〉:「至如近臣外戚宦豎,請託不行,意氣不滿,立能陷人於不測之禍。」《三國志》〈吳志·顧譚傳〉裴注引《吳書》:「雅性高亮,不修意氣,或以此望之。」17《御覽》引作「意」,則文意不通,此或因不明「意氣」在漢魏六朝時的特殊口語義而誤改,或是偶脱「氣」字。



三、誤改誤刪例 


有時候類書對原文的口語詞作了改動,但改得並不符合原意;或是把口語詞刪去,但刪略後文意受到不同程度的影響。這樣做的動機大概仍是趨雅避俗。例如:

1. 說

因語所親小人曰:「汝懷刃密來我側,我必『心動』,執汝使行刑,汝但勿言其使,無他,當厚相報。」(假譎3)《御覽》卷376引無「說」字。

《御覽》所引無「說」字,則文意不同。這個「說」字有可能是偶脫,但也有可能是《御覽》編者嫌它俗而有意刪去。

2. 值-其

鍾會兄弟小時,值父晝寢,因共偷服藥酒。(言語12)《事類賦》卷17、《御覽》卷845引皆作「父晝寢」。

此例將「值」改作「其」,則與下句「其父時覺」犯複。原文作「值」是對的,也符合《世說》的用詞習慣。參看上文二之3條。

3. 邊

公於是獨往食,輒含飯著兩頰,還,吐與二兒。(德行24)《蒙求》卷下、《白帖》卷6、《御覽》卷367、486、512三引均無「邊」字。

方位詞「邊」也是晚漢六朝的一個口語詞,在當時使用相當普遍。18刪去「邊」字,不但削弱了口語色彩,而且意思也不夠通順。三種類書多次引本條均無「邊」字,原因當與上文「說-稱」條相同。

4. 又

既而問毓何以拜,……問會何以不拜。(言語12)《事類賦》17、《御覽》845引無「又」字。

在這種場合,正統文言多用「複」,或不用;用「又」則符合口語的習慣。刪去「又」字對文意有一定的影響,而且語感上也不那麼口語化了。

5. 定—為、故

晉文王戲之曰:「卿雲『艾艾』,是幾艾?」(言語17)《類聚》25、《御覽》740、《事文類聚別集》卷20引作「為」,《御覽》466引作「故」。

這個「定」是「究竟,到底」的意思,在《世說》中這樣的「定」共有6例,可見它是當時常用的一個口語詞,如〈賞譽95〉:「許玄度送母始出都,人問劉尹:『玄度定稱所聞不?劉曰:『才情過於所聞。』」〈品藻34〉:「撫軍問殷浩:『卿定何如裴逸民?』良久答曰:『故當勝耳。』」古今學人對這個「定」字多有誤解,如楊勇《世說新語校箋》即據類書所引異文改「定」作「為」,王叔岷《世說新語補正》就此加按語說:「定、為並與當同義,無煩改。陶淵明《擬古詩》之三:『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定亦猶當也,此義前人未發。為、當同義,裴學海《古書虛字集釋》二有說。」其實陶詩的「定」也是「究竟」的意思。幾種唐宋類書引作「為」,恐怕正是因不明「定」的詞義而誤改,不應反而據此來改動宋本《世說》。作「為」作「故」都不能準確傳達原文的語氣。

6. 全

桓公在荊州,欲以德被江漢,恥以威刑肅物。(政事19)《書鈔》45;《御覽》650、《渚宮舊事》卷5引均無「全」字。

王叔岷《世說新語補正》謂此「蓋不得其義而刪之。《世說》慣用『都』字,凡用『都』字之句,主語往往是單數,『全』猶『都』也」,是。《世說新語辭典》釋此「全」字為「極」,《世說新語詞典》釋作「副詞。表示程度。頗,甚」,我覺得都不夠準確。這個「全」字從本質上說應是個範圍副詞,相當於現代漢語的「完全」,只不過它的語義指向是後面的謂語而不是前面的主語,這是古代漢語總括副詞常有的現象,《世說》中的「都」字也經常這樣用。「全」作為表示總括的範圍副詞,是魏晉產生的新用法,在南北朝時期用例還不多見,20如《三國志》〈魏志·武帝紀〉:「諸君聽吾計,使勃海引河內之眾臨孟津,酸棗諸將守成皋,據敖倉,塞轘轅、太谷,全制其險;⋯⋯」《世說》中另有一例:〈文學64〉:「提婆講竟,東亭問法岡道人曰:『弟子都未解,阿彌那得已解?所得云何?』曰:『大略全是,故當小未精核耳。』」從這個例子可以看出,《世說》在某些方面反映了當時最新的語言現象。刪去「全」字,語氣的強弱顯然大不一樣了。

7. 便

坐席竟,下飲,便問人云:「此為茶為茗?」(紕漏4)《御覽》卷490、739兩引均無「便」字。

此例刪略「便」字,語意大受影響。這個口語詞在這裏是不能省的。

8. 正

顧長康畫裴叔則,頰上益三毛。人問其故,顧曰:「裴楷俊朗有識具,正此是其識具。」(巧藝9)《歷代名畫記》卷5引作「此正是其識具」。顧長康好寫起人形,欲圖殷荊州,殷曰:「我形惡,不煩耳。」顧曰:「明府為眼爾。但明點童子,飛白拂其上,使如輕雲之蔽日。」(巧藝11)《類聚》卷74、《御覽》卷740引「正」下都有「當」字。

「正」(字又寫作「政」)在六朝是個很常用的副詞,常見的口語義有「就,就是,正是」和「僅,只」等。上引二例中的「正」字都合乎當時的使用習慣。

例一,「正此」和「此正」意思不同:「正此」的「正」是限定「此」的,猶今言「就這個」;「此正」的「正」則是修飾後面的謂語動詞(這裏是系詞)「是」的。〈雅量19〉:「門生歸白郗曰:『王家諸郎亦皆可嘉,聞來覓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東床上坦腹卧,如不聞。』郗公云:『正此好!』」《風俗通義》卷4〈過譽〉:「正我是也。」句法都相同。此類「正此」是當時的口語說法,把它改成「此正」便不是六朝人的口吻了,屬於誤改。

例二,「正」猶今言「只」。顧愷之是說殷仲堪不想讓他畫肖像只不過是因為眼睛罷了(劉孝標注云:「仲堪眇目故也。」),所以接下去就安慰他,即使一隻眼睛瞎了,在畫上也看不出來。按照《世說》的用詞習慣,這裏也可用「正當」,如〈儉嗇9〉:「郗公曰:『汝正當欲得吾錢耳!』」「正當」也是「只不過」的意思。不過全書這樣用的「正當」僅此1例,而單用當「只」講的「正」有21例(其中有3例寫作「政」),所以這裏原文應以作「正」為是。

9. 何乃-何如

時盛夏之月,丞相以腹熨彈棋局,曰:「何渹!」(排調13)《事類賦》卷4、《御覽》卷21、755兩引皆作「何如」。

按,改作「何如」就不通了。此「乃」係「如此,這樣」義,也是當時的口語詞,如〈賞譽146〉:「謝車騎問謝公:『真長性至峭,何足乃重?』」晉〈子夜變歌三首〉之二:「熒熒條上花,零落何乃駛。」「何乃渹」翻譯成現代漢語就是「怎麼這樣冷」。21這是因不明口語義而誤改的例子。劉淇《助字辨略》卷3「乃」字條云:「《莊子》〈大宗師〉:『孟孫氏特覺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注云:『乃,如此也。』愚案:自,從也。言孟孫以為人哭而亦哭,是從乎世情所不得不然,聊且與之哭也。舊讀『乃』字句絕,而以『且也』屬下句,恐非。又〈德充符〉:『子無乃稱!』此乃字,亦合訓如此,言無為如此稱說也。」可見「乃」訓「如此」由來已久。〈德充符〉例,王引之《經傳釋詞》云:「子無乃稱,猶曰子無稱是言也。」楊樹達謂劉說勝於王氏。22

10. 卻後-卻

卻後少日,公報姑云:⋯⋯(假譎9)《白帖》卷6引無「卻後」二字,《類聚》卷40、《御覽》卷541引無「後」字。

《白帖》也許是因為不明「卻後」之義而誤刪,《類聚》《御覽》作「卻少日」尤其不通。卻後者,過後也,為六朝人常語。如《世說》〈傷逝11〉:「支道林喪法虔之後,精神霣喪。⋯⋯卻後一年,支遂殞。」西晉竺法護譯《正法華經》:「調達卻後無央數劫當得作佛,號曰天王如來。」南朝齊求那毗地譯《百喻經》〈婆羅門殺子喻〉:「時諸世人卻後七日聞其兒死,咸皆嘆言:『真是智者,所言不錯。』」此詞唐五代仍見使用,如玄奘《大唐西域記》〈羯若鞠闍國〉:「卻後七日,當還本生。」敦煌變文中用例多見。23

11. 覓

得婚處,門地粗可。(假譎9)《類聚》卷40、《白帖》卷6、《御覽》卷541引均無「覓」字。

「覓」也是地道的六朝口語詞,大約產生於漢末三國,晉代以後用例日趨增多,筆者對自晉至隋間「覓」字的使用情況作過不完全的調查,共收集到用例80多個。這些例子絕大部分出現在南朝的民歌、小說、文人詩和史書中;而在北方文獻中用得很少,僅約佔總數的九分之一。這一情況表明,「覓」很可能是當時的一個南方方言詞。24《世說》「覓」字凡用10例,很能反映時代特色。刪去「覓」字句子雖然也通,但意思已有所不同,口語的神韻也失掉了。

12. 復

同盤尚不相助,況危難乎?(黜免4)《北堂書鈔》卷145引無「復」字。

多用這類虛語素「復」字是中古漢語的一個特點,它常常放在副詞、連詞等後面構成「X復」格式,據劉瑞明(1989)研究,《世說》中這種「X復」式詞語共有19個。對於這個「復」的性質,學術界尚有爭論,有的認為它是「詞尾」,有的則認為不是。25不管它的性質是什麼,這種「復」字在中古時期用得很多是個事實,《世說》本例正是反映了這樣的語言特點。《書鈔》引用時刪去「復」字,實際上是抹掉了《世說》語言的時代特色。

13. 周旋;略-都

郗公始正謂損數百萬許,嘉賓遂一日乞與親友、周旋略盡。(儉嗇9)《御覽》卷191、836兩引均無「周旋」,「略」作「都」。

「周旋」是六朝人常用的一個詞,作動詞用指「交往,往來」,作名詞則既可指「交情」也可指「朋友」。作「朋友」講的例子如《宋書》〈范曄傳〉:「耀自往酬謝,因成周旋。」又載徐湛之上表:「臣與范曄,本無素舊,中忝門下,與之鄰省,屢來見就,故漸成周旋。」《淳化閣帖》卷8:「知弟定欲回換住止,周旋江參軍甚須一宅,今旨遣問之。」此義至宋代仍存,如何薳《春渚紀聞》卷9:「丁晉公好蓄瑰異,宰衡之日,除其周旋為端守,屬求佳硯。」又卷10:「僧有周旋,過而詢其由,以飲煎水為言。」26編纂《御覽》者不應不知此詞,看來是有意識刪去的,也許是覺得它俗,也許是認為它跟「親友」的「友」重複。其實「親友」跟「周旋」不一定犯複,「周旋」一般多指關係比較密切、交往比較頻繁的朋友,跟一般的「友」尚有區別。「略」改作「都」,也有違原意。「略」猶言「幾乎;差不多」,是南北朝人常用的一個副詞,與全稱副詞「都」義近而有別。

14. 駛

日莫雨,小人皆醉,不可處分。(尤悔14)《御覽》卷10引無「駛」字,《事類賦》卷3引「雨駛」作「遇雨」。

此蓋因不明「駛」的口語義或嫌它俗而誤改妄刪。「駛」也是魏晉南北朝時期常用的一個口語詞。《說文》未收此字,唐慧琳《一切經音義》卷66引《蒼頡篇》云:「駛,馬行疾也。」其本義應為馬跑得快,引申則可以指其他事物的快疾,如《世說》〈汰侈5〉:「復問馭人牛所以駛,馭人云:『牛本不遲,由將車人不及,制之爾。急時聽偏轅,則駛矣。』」東漢失譯《禪要經》:「人命甚速駛,五馬不能追。」又《受十善戒經》:「沒於五欲駛流河中。」「駛流」為佛經中常語。康僧會譯《六度集經》卷7:「吾渴尤甚,爾駛取水來。」《三國志》〈魏志·鄧艾傳〉注引《世語》:「宣王為泰會,使尚書鍾繇調泰:『君釋褐登宰府,三十六日擁麾蓋,守兵馬郡,乞兒乘小車,一何駛乎!』泰曰:『誠有此。君,名公之子,少有文采,故守吏職,獼猴騎土牛,又何遲也!』」潘岳〈在懷縣作詩二首〉之二:「感此還期淹,嘆彼年往駛。」晉〈子夜變歌三首〉之二:「熒熒條上花,零落何乃駛。」王僧孺〈送殷何兩記室詩〉:「飄飄曉雲駛,瀁瀁旦潮平。」劉邈〈折楊柳〉:「摘葉驚開駛,攀條恨久離。」《搜神記》卷14:「〔鱉〕自捉出戶外,其去甚駛,逐之不及,遂便入水。」東晉以後的南朝詩歌、小說和佛教著作中,「駛」字極為常用。「駛」也常用來形容風、雨的急驟猛烈,如陶淵明〈和胡西曹示顧賊曹詩〉:「蕤賓五月中,清朝起南颸。不駛亦不遲,飄飄吹我衣。」《搜神後記》卷3:「年十歲,從南臨歸,經青草湖,時正帆風駛,序出塞郭,忽落水。」何遜〈從主移西州寓直齋內霖雨不晴懷郡中游聚詩〉:「祈祈寒枝動,濛濛秋雨駛。」《搜神記》卷19:「無笠,雨駛,可入船就避雨。」《法苑珠林》卷65引《冥祥記》:「日已向暮,天大陰暗,風雨甚駛,不知所向。」刪去「駛」字文意欠通,「雨駛」改作「遇雨」,語意也迥然有別。

15. 委頓

既食,吐下委頓,方知非蟹。(紕漏3)《御覽》卷942引作「委頓吐下」。

「委頓」為六朝人常語,意為「困頓;衰弱;委靡疲頓;疲軟不堪」等,27如《世說》〈容止7〉:「於是群嫗齊共亂唾之,委頓而返。」〈排調10〉:「昨食酪小過,通夜委頓。」《搜神記》卷1:「〔弦〕超憂感積日,殆至委頓。」「吐下委頓」謂吐下而至於委頓;若作「委頓吐下」,則因果關係就顛倒了。《御覽》引文可能是對「委頓」之義不甚了了而誤倒。




四、以今代古例 


所謂「以今代古」,是指以後代(唐宋)慣用的詞語替換前代(六朝)口語詞。這種情況比較少見。例如:

1. 應-合

問左右:「虎賁中郎省在何處?」(言語107)《文選》卷13李善注引作「合」。

按,兩者均為當時口語詞,但「應」的產生時間略晚於「合」(「合」始見於西漢而「應」始見於東漢初年),使用範圍比「合」廣,在南北朝出現頻率也遠高於「合」,28在劉義慶的時代口語性更強些。表示「應該」義,《世說》只用「應」(共19例)、「當」(20例)、「宜」(26例)29而不用「合」。到唐代,「合」的使用頻率明顯提高,已跟「應」大體持平或略為超過,例如「應」和「合」在下面三部書中出現的次數分別為:《王梵志詩》5:6,《六祖壇經》2:5,《入唐求法巡禮行記》22:23。可見作「合」更符合唐人的語感,應為李善所改。

2. 眠-睡

後陽,所幸一人竊以被覆之,因便斫殺。(假譎4)《御覽》卷393、《事文類聚後集》卷21引作「睡」。

表示「睡覺」義的動詞,漢語歷史上大概經歷過這樣一個依次更替的過程:寢(戰國以前)—臥(兩漢)—眠(魏晉南北朝)—睡(唐宋以後)。兩晉南北朝時期最常用的口語詞是「眠」。大約從晉代開始,中土文獻裏「眠」字迅速增多(《搜神記》以下的小說中尤為多見),在跟「臥」的競爭中佔據了優勢,到南北朝後期,已經以用「眠」為主了。「睡」在當時還用得很少。30《世說》對這兩個詞的使用完全符合當時的語言習慣:全書「眠」19例;而「睡」僅1例,是「坐著打瞌睡」的意思。唐代「睡」才開始多用起來,晚唐五代以後逐漸有取代「眠」的趨勢。《御覽》和《事文類聚後集》作「睡」,倒是符合宋人的用詞習慣,也許在編者的語感中,作「睡」更順口些。

3. 料理-祇待

衛江州在尋陽,有知舊人投之,都不料理,唯餉王不留行一斤。(儉嗇6)《御覽》卷521引作「祇待」。

「祇」應作「祗(zhi1)」,是「敬」的意思,二字古書多相混。「料理」和「祗待」意思相同,在這裏都是指招待、接待。但「料理」是六朝口語詞,而「祗待」則應是唐宋以後人語,31元吳澄《吳文正集》卷90〈經筵講義〉:「朝廷大官人每,好生祗待,休輕慢者。」32是其例。「料理」是六朝人喜歡用的一個詞,具有很強的時代色彩,意思有多種;33《世說》中就用到3例,另2例是「安排;照顧(特指任命官職)」的意思,〈德行47〉:「韓康伯時為丹陽尹,母殷在郡,每聞二吳之哭,輒為淒惻,語康伯曰:『汝若為選官,當好料理此人。』」〈簡傲13〉:「王子猷作桓車騎參軍。桓謂王曰:『卿在府久,比當相料理。』」改「料理」為「祗待」,是以後代詞語替換前代口語詞。


五、結 論 


根據上面的比較考察,我們可以得出三點結論:1.類書引文未必皆古本可據;2.一些六朝口語詞至唐人已不曉其義,反映了詞彙隨時代而變遷的事實;3.唐宋人編纂類書時存在著明顯的避俗趨雅傾向。

我們比較唐宋類書引文和今本《世說》之間的異文,發現除去版本不同等因素而造成的異文外,大多屬於如上文所論列的改前代口語。雖然也有個別改雅為俗的例子,如〈惑溺5〉「具述如此」,《御覽》卷393引「述」作「說」,但極少。這種現象不可能是偶然的。柳士鎮曾撰文論證過《晉書》與《世說》的異同,凡是一俗一雅的異文,絕大多數屬於《晉書》對《世說》的改俗為雅。34這反映出唐人的時尚和風氣。他們編纂類書時,這種傾向也難免會不自覺地流露出來,於是就出現了上述那樣一些異文。儘管上文所列舉的三類異文其性質和造成的原因可能有所區別,但有一點是共同的,即改動和刪削的對象都是前代口語詞。從中可以看出編纂者內心存在著很強的避俗意識。我們讀魏晉南北朝人和唐人的著作,常常會有這樣一種感覺:在使用當代口語方面,六朝人似乎更寬容更隨意一些,唐人倒反而顯得有些拘謹。所以有人曾感嘆,唐朝除了唐詩以外,口語程度高的語料很難找到。這話雖然有失偏頗,但不無道理。宋代也存在類似的情況。所以唐宋類書引文中存在的「避俗趨雅」傾向應該跟時代風尚有著密切的關係。魯迅先生在《唐宋傳奇集》〈稗邊小綴〉中曾說過一段很感慨的話:「明鈔原本《說郛》一百卷,雖多脫誤,而《迷樓記》實佳。以其尚存俗字,如『你』之類,刻本則大率改為『爾』或『汝』矣。世之雅人,憎惡口語,每當纂錄校刊,雖故書雅記,間亦施以改定,俾彌益雅正。宋修《唐書》,於當時恒言,亦力求簡古,往往大減神情,甚或莫明本意。然此猶撰述也。重刊舊文,輒亦不赦,即就本集所收文字而言,宋本《資治通鑑考異》所引〈上清傳〉之『這獠奴』,明清刻本《太平廣記》引則俱作『老獠奴』矣;顧氏校宋本〈周秦行記〉中之『屈兩個娘子』及『不宜負他』,《廣記》引則作『屈二娘子』及『不宜負也』矣。無端自定為古人決不作俗書,拚命復古,而古意乃寖失矣。」(著重號為引者所加)從本文所論列的類書引文好改前代口語來看,這種「無端自定為古人決不作俗書,拚命復古」的事情是相當普遍地存在的。



注釋

恩師張永言先生和友人方一新、王雲路教授伉儷看過本文初稿,多所是正,方教授還幫我核對了古田敬一的《世說新語校勘表》,謹在此統致深切的謝意。

參看胡道靜,《中國古代的類書》(北京:中華書局,1982),頁 30-31。

2 范子燁,《《世說新語》研究》(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8)第 4 章第 2 節〈《世說新書》殘卷之問題〉「一、正文之問題」部分,曾逐條對比唐寫本殘卷與宋本之間的異同,可以參看,頁 132-138。又,范子燁認為這個《世說新書》殘卷並非唐人寫本,而「當係南朝梁代之抄本」,參看同書同章第 1 節〈《世說新書》殘卷之抄寫時代〉,頁 122-132。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更可以證明今天傳世的《世說》正文是接近此書原貌的。

3 廣島大學文學部中國文學研究室,《中文研究叢刊》第五種,1957。

4 汪維輝,《東漢—隋常用詞演變研究》(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中的「視/看」條,頁 118-130。

5 參看張永言,〈從詞匯史看《列子》的撰寫時代〉,《季羨林教授八十華誕紀念論文集》上卷(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1),頁 195;又,汪維輝,《東漢—隋常用詞演變研究》「言、云、曰/說、道」條,頁 157-172。

6 比如《御覽》,就並「不全是從原書采摭,而是以前代類書為藍本,修葺增刪而成」(胡道靜語),這一點已為研究者所公認。參看劉葉秋,《類書簡說》(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頁 11;胡道靜,《中國古代的類書》第 6 章,頁 119-121、125。

7 關於「遇」和「遭」的使用情況,可參看李波等主編,《十三經新索引》(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7)該兩字條,頁 1927、1931。

《漢語大詞典》所舉的始見書證是《莊子》〈知北遊〉:「明見無值。」成玄英疏:「值,會遇也。」(第 1 冊,頁 1454)但這個「值」字不帶賓語。《漢語大字典》則首引《史記》〈酷吏列傳〉:「寧見乳虎,無值寧成之怒。」(縮印本,頁 72)《詩經》〈陳風·宛丘〉:「無冬無夏,值其鷺羽。」毛傳:「值,執也。」這是目前所知「值」字在文獻中的最早用例,但不是我們所討論的那個「值」。

9 此「風」亦非指一般的「風」,而是指「惡風/逆風」之類,也是壞事。遇上好風、順風,一般不用「遭」字。

10 張萬起,《世說新語詞典》(北京:商務印書館,1993),「定」字條列有「副詞。表示出乎意外,相當於『竟然』、『卻』」一義,標明的出現次數是1次(所引例句即〈排調 9〉),見頁230。對詞義的把握和概括似尚欠準確。

11 汪維輝,〈《漢語大詞典》一、二、三卷讀後〉「定」字條,《中國語文》,1991:4 ,頁307-308。

12 同註 4,「涕、泣/淚」條,頁 32-40。

13 〈任誕 39〉「阿乞那得此物?」一例除外,因為這個「得」是實義動詞「得到」的意思。

14 同註 4,「建、築、作、立/起、蓋(戴)、架」條,頁 258-268。

15 王泗原,〈古語文魏晉變改之例〉「(五)便字用法之變改」,《古語文例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頁 5-8;李宗江,〈「即、便、就」的歷時關係〉,《語文研究》,1997:1,頁 24-29,又收入其所著《漢語常用詞演變研究》一書(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9),頁 139-150。

16 據孫良明研究,第一人稱代詞在東漢已經「我」字化。孫良明,《古代漢語語法變化研究》(北京:語文出版社,1994),頁 1-13。

17 參看徐震堮,〈世說新語詞語簡釋〉該條,頁 518;蔡鏡浩,《魏晉南北朝詞語例釋》(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0)該條,頁 392。

18 同註 4,「側、畔、旁(傍)/邊」條,頁 87-93。

19 李宗江指出:「現代漢語中的總括副詞,包括『都、全、淨、均、概、一律、一概』等,其在句中的總括對象都是位於它們之前。但有例外,如『都』後動詞的賓語為疑問詞時,可以是『都』的總括對象。這是一種歷史遺留現象。在古代漢語中總〔括副〕詞指後的現象是很常見的。」(例句從略)參看李宗江,〈漢語總括副詞的來源和演變〉,載《漢語史研究集刊》第 1 輯(上)(四川大學漢語史研究所編,成都:巴蜀書社,1998),頁 93,又收入其《漢語常用詞演變研究》一書(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9),頁 192-193。另可參看柳士鎮對副詞「都」的分析,《魏晉南北朝歷史語法》(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2),頁 223。

20 這是根據李宗江的意見,見上引文頁 88 及註 3。據李文統計,在魏晉六朝時期這種「全」字共見 5 例,其中《三國志》2 例,《世說》2 例,《水經注》1 例。參看該文頁 89 的統計表。

21 徐震堮《校箋》本「何乃渹」後用問號,欠妥。

22 見《助字辨略》楊樹達跋。

23 《漢語大詞典》「卻後」條,第 2 冊,頁 543。

24 同註 4,「求、索/尋、覓」條,頁 130 -139。

25 江藍生稱為「語綴」。參看江藍生,《魏晉南北朝小說詞語匯釋》(北京:語文出版社,1988),「復」條,頁 68-69;劉瑞明,〈助詞「復」續說〉,《語言研究》,1987:2;又〈《世說新語》中的詞尾「自」和「復」〉,《中國語文》,1989:3;蔣宗許,〈也談詞尾「復」〉,《中國語文》,1990:4;又〈再說詞尾「自」和「復」〉,《中國語文》,1994:6;又〈關於詞尾「復」的一些具體問題〉,《中國語文》,1998:4;姚振武,〈關於中古漢語的「自」和「復」〉,《中國語文》,1993:2;又〈再談中古漢語的「自」和「復」及相關問題〉,《中國語文》,1997:1;高雲海〈「自」和「復」非詞尾說質疑〉,《中國語文》,1998:4;肖旭,〈也談「自」和「復」〉,《中國語文》,1998:4。又參看張永言,〈從詞匯史看《列子》的撰寫時代〉注釋 47,頁 204-205。

26 關於「周旋」,參看徐震堮,〈世說新語詞語簡釋〉該條,見其《世說新語校箋》〈附錄〉,頁 507-508;江藍生上引書,頁 275-276。

27 「委頓」在魏晉南北朝還有「打擊;陷害」和「厭倦;捨棄」等義,參看王雲路、方一新,《中古漢語語詞例釋》(長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2)該條,頁 383。

28 同註 4,「宜、當/應、合」條,頁 315-323。

29 此據張永言(1992)統計。

30 同註 4,「寢、寐/臥、眠、睡」條,頁 139-157。

31 《漢語大詞典》未收此詞。敦煌變文中有許多「祗+動詞」構成的雙音詞,如「祗承」「祗當」「祗敵」「祗對」「祗供」「祗候」「祗擬」「祗勸」「祗揖」等,黃征認為這類「祗」都是「詞綴」,已無「敬」義。參看黃征、張涌泉,《敦煌變文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7),頁405、579 等。「祗待」也應該是同系列詞中的一個,不過敦煌變文中沒有見到。

32 此據《近代漢語語法資料彙編》〈元代明代卷〉(北京:商務印書館,1995),江藍生校錄本,頁 47。

33 參看江藍生上引書該條,頁 129-130;蔡鏡浩上引書該條,頁 219-221。

34 柳士鎮,〈《世說新語》《晉書》異文語言比較研究〉,《中州學刊》,1988:6,頁 78-82;轉載於中國人民大學報刊複印資料《語言文字學》,1989:1;又收入其《語文叢稿》(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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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高橋清編,《世說新語索引》,廣島:廣島大學文學部中國文學研究室,1959。

胡道靜,《中國古代的類書》,北京:中華書局,1982。 

王叔岷,《世說新語補正》,臺北:臺灣藝文印書館,1975。

徐震堮,《世說新語校箋》,北京:中華書局,1984。

楊勇,《世說新語校箋》,臺北:宏業書局,1972。

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修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張萬起編 ,《世說新語詞典》,北京:商務印書館,1993。

張永言主編,《世說新語辭典》,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

本文原刊于《漢學研究》第 18 卷第 2 期(2000年12月)

作者 | 汪維輝

編輯 | 沈鍇麗

審核 | 邊田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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