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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是撷英 | 王挺斌:宗人簋铭文补释

王挺斌 ZJU古典文献学专业 2023-04-26

宗人簋铭文补释

王挺斌

摘要:近年公布的宗人簋,其铭文中的“”当分析为从酉、声。“”从“求”得声,在铭文中可释读为“醪”,《说文·酉部》:“醪,汁滓酒也。”此外,《集成》9733庚壶铭文中旧释为“甬”的“”,也应该是“”,可读为“赳”,铭文“赳=(赳赳)”即《诗经·周南·兔罝》“赳赳武夫,公侯干城”之“赳赳”,勇武之貌。

关键词宗人簋;铭文补释;醪

《古文字研究》第三十一辑刊有曹锦炎先生《宗人簋铭文与西周时的燕礼》一文[1],文中详细地介绍宗人簋的形制、纹饰,又结合传世文献对铭文进行精彩的释读,最后揭示了宗人簋的重要历史意义。我们读完后受益匪浅,同时也对其中的个别字词有粗浅的想法。

        铭文第二行有一字作“”,吴镇烽先生在《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续编》里将此字隶定为“”。此字不见于字书,吴先生当把此字作为不识字对待。曹锦炎先生则将此字释为“酺”,引《说文·酉部》“酺,王德布,大饮酒”以及《汉书·文帝纪》“酺五日”等文献加以解说。

然而,该字右旁与我们常见的金文“甫”字字形有明显的差别,金文中的“甫”字一般写作:

对比可知,“”字右旁显然不应该是“甫”。

从字形上看,其右旁与甲骨文、金文中的“”字十分接近,该字已经由蔡哲茂、李宗焜等先生做过一些讨论[2]。甲骨文中还有“”“”二字。这些字形如下:

陈剑先生指出:

甲骨文“”与“求”为一字,“”与“”为一字。后一组以前一组为声符,二者或为一字之繁简体,或至少有通用关系。这两组字的关系,跟李宗焜先生曾举出的“黄”字之与时段名“(黄)昃”之“[3]字相类[4]

《集成》10175史墙盘的“”,陈先生释为“”,甚确。

此外,《集成》9733庚壶铭文中的“”,旧多摹作“”而释为“甬”;铭文中还有重文号,一般读为“甬=(勇勇)”,勇武威猛之义。我们怀疑这个字是“”,铭文中可读为“赳”[5],“赳=(赳赳)”即《诗经·周南·兔罝》“赳赳武夫,公侯干城”之“赳赳”,毛传:“赳赳,武貌。”也是勇武威猛之义。

宗人簋“”字右旁与“”的差别仅在于其顶端横笔,这很好解释。古文字中的“口”上端横笔可以延伸出头,或“廿”上端横笔收缩而变成“口”,亦即“口”“廿”形体互作,例证如下(横排两两为一组):

我们认为“”字右旁当为“”,整个字当分析为从酉、声,隶定为“”。根据陈剑先生对“”“求”二字关系的看法,“”以“求”为声应该没有太大问题;而“求”“酉”又都是幽部字,声母也不远,将“”看作是双声字亦无不可。

        以上就是我们对字形的一些看法。至于铭文此处的训释与句读,暂时尚未找到合适的对读文献,难以论定,只能试作分析。

铭文前段曰:“隹(唯)正月初吉庚寅,白(伯)氏召[6]白(伯)。飤(食)洓,内(入)乐,白(伯)氏令宗人舞。宗人衣(卒)舞,白(伯)乃易(赐)宗人瓒……”我们原本连读“白(伯)氏召白(伯)飤(食)洓”为句,主要是从兼语句的角度来考虑。赵平安师看完初稿后指出,“飤(食)”前可以断开,“白(伯)氏召白(伯)”文义自足且不拘狭,“飤(食)洓”与“内(入)乐,白(伯)氏令宗人舞”作为一句,因为饮食、歌舞之事的联系较为紧密。今从其说。

       “洓”二字连读,一起来作为“飤(食)”的宾语,而“洓”字则作为“”的修饰语。“”字既然从酉、声,而“”从“求”得声,在铭文中似可读为《说文·酉部》中的“醪”;也有可能,这个字就是“醪”。蔡哲茂先生在讨论甲骨文“”“”字的用法时,已经将“”读为作为病好讲的“瘳”[7]。今本《诗经·周南·樛木》篇“樛木”,上博简《孔子诗论》10、11、12写作“梂木”。徐家岭十号墓玄镠戟之“镠”写作“”,苏建洲先生以为右旁是“”,有可能就是后世的“銶”;网友指出该字右旁可以直接释为“求”[8]。《文选·张衡<思玄赋>》“黄灵詹而访命兮,樛天道其焉如”之“樛”,旧注:“樛,求也。”《后汉书·张衡传》引作“摎”,李贤引《尔雅》:“摎,求也。”古书中的“璆”,同“球”。总之,从“求”得声之字与从“翏”得声之字往往可通。宗人簋铭文用“”字用来记录{醪}也完全可以说得通。《说文·酉部》:“醪,汁滓酒也。”“醪”就是汁渣混合的浊酒,传说其起源也很早,《说文·酉部》“酉”字云:“古者仪狄作酒醪,禹尝之而美,遂疏仪狄。杜康作秫酒。”“醪”的饮食规格不低,如《庄子·盗跖》:“今富人耳营钟鼓管籥之声,口嗛于刍豢醪醴之味。”“醴”是甜酒,《集成》9897师遽方彝铭文“王在周康寝,卿(饗)醴”、《左传》庄公十八年“虢公、晋侯朝王,王饗醴”与《左传》僖公二十八年“晋侯献楚俘于王,王饗醴”都是王进行“饗醴”,“醴”必是顶级佳酿。“醴”与“醪”类似,既然连称,“醪”也是佳酿。又,晋张协《七命》:“单醪投川,可使三军告捷。”李善引《黄石公记》:“昔良将之用兵也,人有馈一箪之醪,投河,令众迎流而饮之。夫一箪之醪,不味一河,而三军思为致死者,以滋味及之也。”后世“醪”也可以用作宫廷用品,称为“宫醪”,如宋梅尧臣《和范景仁王景彝殿中杂题三十八首并次韵·赐果》:“前日宫醪赐玉尊,今朝持果小黄门。”可见“醪”乃佳酿,拿来作为招待宾客之物是不会失礼的。

“洓”,《广韵·昔韵》以为是“水名”,在北地;亦写作“渍”,见于《类篇·水部》。因此,“洓醪/渍醪”可以理解成是用“洓”水酿成的浊酒。不过水名与地名有时会相重合,比如“浙”可以指浙水,也可以指浙地,亦即浙水所流经的广大区域。那么,“洓醪/渍醪”其实也可以笼统地理解为“洓”地所产的浊酒。类似的构词可以联系到“楚醪”“宜城醪”等。“楚醪”即楚地所产的浊酒,唐李商隐《自桂林奉使江陵途中感怀寄献尚书》:“前席惊虚辱,华樽许细斟。尚怜秦痔苦,不遣楚醪沈。”罗隐《经耒阳杜工部墓》:“紫菊馨香覆楚醪,奠君江畔雨萧骚。”“宜城醪”即宜城所产的浊酒,词见于《周礼》“泛齐”注,本作“宜成醪”,“成”即通“城”,相关讨论可参孙诒让《周礼正义》卷九“酒正”条。或者将“洓”读为“渍”,“渍醪”即指浸泡过东西的浊酒,相当于现在说的“泡酒”一词。[9]

酒水属于液体性质的东西,一般与动词“饮”搭配较多;但古书也有用“食”这个动词的,如《古今韵会举要·职韵》:“饮尽曰食。”《正字通·食部》:“饮酒亦曰食。”《论语·乡党》:“沽酒市脯,不食。”这里“食”的宾语不仅是“市脯”之“脯”,还有“沽酒”之“酒”。《汉书·于定国传》:“定国食酒至数石不乱。”颜师古注:“食酒者,谓能多饮,费尽其酒,犹云食言焉。”此外,《汉书·礼乐志》“象载瑜,白集西,食甘露,饮荣泉”中“食”的宾语是“甘露”,《茶经·煮》“其沸如鱼目微有声为一沸,缘边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涌浪为三沸。已上,水老不可食也”中“食”的宾语是“水”,“甘露”和“水”是液体,说明“食”可以加液体类宾语。《周易·井》九五“井冽,寒泉,食”指井水清澈、泉水清涼,(这种情况下)可“食”,“食”的宾语也是液体。《庄子·德充符》:“适见㹠子食于其死母者。”郭象注:“食,乳也。”“食”即吃奶,奶水亦是液体。因此,铭文用“飤(食)”这个动词是完全可以的。[10]

铭文说伯氏召请伯,食洓(或“渍”)醪,入乐,令宗人跳舞。这种情形,可与《吕氏春秋·分职》“今召客者,酒酣,歌舞,鼓瑟吹竽”合观。


注 解

[1] 曹锦炎:《宗人簋铭文与西周时的燕礼》,《古文字研究》第三十一辑,中华书局,2016年,第101~109页。

[2] 蔡哲茂:《释肙》,周凤五、林素清编著:《古文字学论文集》,台北编译馆,1999年,第15~34页。蔡哲茂:《释殷卜辞字的一种用法》,《古文字研究》第二十三辑,中华书局、安徽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0~13页。李宗焜:《从甲骨文看商代的疾病与医疗》,《“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七十二本第二分,2001年,第346页。

[3] 这种“丨丨”偏旁构形尚待研究。

[4] 陈剑:《金文字词零释(四则)》,张光裕、黄德宽主编:《古文字学论稿》,安徽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43~146页。甲骨文“求”字相关问题,可参裘锡圭:《释“求”》,《裘锡圭学术文集》(甲骨文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74~284页。又,蔡哲茂先生《释殷卜辞字的一种用法》中举出的《合集》3259中同时出现“求”、“”,蔡先生将“求”读为“咎”,“”则读为“瘳”,看来二字确实有所分别,不过语音关系倒是十分密切。当然,甲骨文“异体共版同辞”的现象也是存在的,不过属于较为特殊的情况,裘锡圭、陈剑两位先生均有举例,可参裘锡圭:《释“勿”“发”》,《古文字论集》,中华书局,1992年,第75、76页;陈剑:《释“”》,《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第三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78~79页。根据一般情况以及其他文例,“求”“”还是应该区分看待。

[5] 从“求”得声之字与从“丩”得声之字往往可通,参张儒、刘毓庆:《汉字通用声素研究》,山西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67页。

[6] 陈剑:《释“疌”及相关诸字》,《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第五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58~279页。

[7] 蔡哲茂:《释肙》,周凤五、林素清编著:《古文字学论文集》,台北编译馆,1999年,第15~34页。蔡哲茂:《释殷卜辞字的一种用法》,《古文字研究》第二十三辑,中华书局、安徽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0~13页。

[8] 苏建洲:《徐家岭十号墓玄镠戟“镠”字小考》,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网站,2009年8月17日;《金文考释二篇》,《中国文字研究》第十三辑,大象出版社,2010年,第45~54页。网文后有评论。

[9] 曹锦炎先生将“洓”读为“渍”,解释为珍膳美食。但“渍”字古书中的用例大致以浸泡、沾染等词义为中心,词性多数为动词,从“渍”的浸泡、腌渍、沾染之义能否转而表示珍膳美食,存在疑问。

[10] 同样拥有“饮”“食”两个动作的词还有“喫”,如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任诞》:“友闻白羊肉美,一生未曾得喫。”唐杜甫《送李校书诗》:“临岐意颇切,对酒不能喫。”又有“啜”,如《礼记·檀弓下》:“子路曰:‘伤哉贫也!生无以为养,死无以为礼也。’子曰:‘啜菽饮水,尽其欢,斯之谓孝。’”宋陆游《睡乡》:“有酒君未啜,入肠作戈矛。”“啜”同“歠”,本与“饮”关系十分密切。这些都说明古汉语词汇“饮”“食”关系十分密切。

本文原载《江汉考古》总第182期(2022年5月)

作者 | 王挺斌

编辑 | 沈锴丽

审核 | 边田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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