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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 傅杰:“为了孩子们”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浙大文学院 Author 傅杰

“为了孩子们”

傅杰

编者按:

浙江大学古籍研究所的前身是杭州大学古籍研究所,1983年经教育部批准成立,系全国高校古委会直属科研机构之一。今年四月古籍所迎来建所四十周年。四十年滋兰树蕙,桃李芬芳,自设立中国古典文献学硕士、博士学位点以来,古籍所共培养三百六十余名研究生,另有博士后五十余人出站。值此所庆之际,“浙大文学院”特设立古籍所所庆专题,陆续推送古籍所师生、所友的回忆文章,讲述古籍所的故事,追忆师辈治学风范,回顾个人求学经历,重温师生同窗情谊,彰显古籍所的精神和传统。本期推出的是傅杰先生的《“为了孩子们”》。

历经多年文化革命后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鉴于能读古书的青年渐少,中共元老陈云指示加强培养古籍整理与研究队伍,不少高校陆续成立古籍与古典文献研究所,多位年迈的学者也抖擞精神,甘愿为他们献身的事业倾尽最后的心血。各校古籍研究机构的掌门中不乏学问与年事并高的,如北京大学周祖谟先生华东师大徐震堮先生。而合并进浙江大学之前的杭州大学古籍研究所所长,是年逾八旬的姜亮夫先生

一九八三年我本科毕业考入杭大,跟董平陈野等五位同学成为古籍研究所第一届古典文献专业硕士研究生。


亮夫师已很少出门,但头脑明晰,依然不断读书写作,除了给我们讲《说文解字》,还受教育部委托开办敦煌学讲习班——讲课录音就是后来由中华书局出版的《敦煌学概论》。他早年在清华国学研究院亲炙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诸先生,到沪上执教后又拜章太炎先生为师,出文入史,留下皇皇二十四卷文集,在多个领域做出了贡献,于是不切实际地幻想把我们也培养成像他那样全面的学者。他手订了一个硕士生培养方案,除了《周易》、《尚书》、《诗经》、《左传》、《论语》、《老子》、《庄子》、《荀子》、《韩非子》、屈原赋等必读专书,文字、声韵、训诂、目录、版本、校雠等必修课,还设置了《史记》、《资治通鉴》、《史通》、《文史通义》、《文心雕龙》、《国故论衡》等选修课及中国地理、中国工艺、中国艺术、中国农业、中国建筑、礼俗与民俗、中国古代社会、历代职官变迁、印度三宗论与佛教提纲等专题课。


这个方案太庞大了,程千帆先生称赏“真是体大思精”,同时感慨实施太难。但亮夫师一意孤行,竭力尝试,在本所与本校中文、历史系蒋礼鸿、沈文倬、刘操南、徐规、郭在贻、雪克等先生外,他请来地理系陈桥驿先生讲中国历史地理,物理系王锦光先生讲中国科技史,数学系沈康身先生讲中国建筑。教版本、佛学的老师则是从北京请的。

亮夫师还从浙江美术学院——也就是今天的中国美术学院请过两位老师:一是中国美术史专家王伯敏先生,二是精于诗文、长于书法的章祖安先生

章祖安先生练功图

生于三十年代的章先生是杭大中文系五十年代的学生,他幼年进过私塾背过古典,在《中国语文》《中华文史论丛》上发表过辨析古书句读的论文,更有独树一帜的专著《周易占筮学》。一九八四年秋,亮夫师约他来讲《周易》专题,共计八次,课时不多,却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因为他跟别的老师显著不同。举其荦荦大者,一是风度不一样——其他老师或垂垂老矣,或温文尔雅,或羸弱多病、面有菜色,独章先生红光满面、器宇轩昂。美院的学生中,已是浙江省文联主席的许江先生记叙“先生现年逾古稀,却一派鹤发童颜,目光如炬。前几年与其闲谈,他的腿脚横架在办公桌上,双掌翻舞,只若大鹏展翅。说到激动处,两眼放出光来,令人莫敢迎视,要说的言语却溶在炬目之中,全成希声大音”。已是中国美术学院教授的邱志杰先生更回忆九十年代初的求学经历:

还有教授书法专业的章祖安先生,来上古诗词的课,下面学生正在吹嘘各自家乡人打架如何勇猛,他掏出一个硬币,当场给捏扁了。第二天同学们在他桌上堆满了硬币,他看都不看,抬头讲古诗词。十年前有一天我去他家,故意刺激他说现在您武功还行吗,七十岁的老爷子一个劈叉就到地板上去了。

这样的场景我们无缘得见,这才知道他的目光炯炯、声音洪亮,全出自打小练就的真功夫。二是脾气不一样——其他老师温良者居多,对我们每每鼓励有加,毕竟那时候硕士生也算稀有动物,数量远少于现在的博士生;何况我读本科时同学就有近四十岁的,所以研究生的年龄普遍偏大,老师们就愈加客气。而章先生对我们的不屑全写在了脸上。讲到某段古典,他念出上句,点着名让我们站起来接下句。虽然号称古文献专业研究生,我们真能读过几本古书?在我们瞠目结舌无地自容之际,他失望地向我们伤口上撒盐:

“咦,你们学古文献,连这些书都没读过啊?”

感谢他的公然鄙视。惯听表扬、从无痛感未必就是好事。最危险的就是病人神经麻木,病入膏肓仍无知觉。有了痛感,才能及时明白自己的问题所在,才能及时加以救治。

出版过多种书法作品集的章先生以为当年在杭大受业时的老师,如陆维钊、夏承焘、王焕镳、胡士莹、任铭善、蒋礼鸿诸先生——自然也包括亮夫师的字“亦出色当行”,断言“当下之所谓大名家鲜有能望其项背者”。作为范例,他公开了亮夫师一通短札,只有寥寥数语,不易为外人注意,但对我和我的同学却有特别的意义。原来亮夫师邀章先生讲课,许诺专车接送。章府就在美院,离杭大不太远,但没有直达的公交车,而当年也罕见出租车。校方接送一次之后,传闻有秉政者放出话来:章某乃本校毕业生,回来上课还用派车?车于是被取消。不温良也不恭俭让的章先生随即电告古籍所负责教务的王荣初先生,宣布中止授课。


他这一撂挑子,赚来了八十三岁的亮夫师的毛笔手书:

祖安兄:

专题《周易》报告,无论如何请你讲完,为了孩子们,非为吾辈计也。特此即问

近佳!

亮夫顿首

十一月十六日

章先生检讨说:“于弟子言,此不啻一道圣旨,自然应命。我已从信中读出先生对不能调动小车之不快,又有想礼遇我而无奈的心态。先生的敬业,更反映出我的狭隘与傲慢。”


这是近四十年前的往事了,亮夫师仙逝亦已近三十年。我也从一个二十出头的“孩子”,变成了年过花甲的老教师。但看到亮夫师昔日那“为了孩子们”的墨迹,仍禁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作者简介


傅杰,浙江大学古籍研究所首届硕士研究生,现为浙江大学马一浮书院特聘教授。


转载自“浙大文学院”公众号

编辑 | 汪靖姗

审核 | 边田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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