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院刊 | 彭慧萍、吴雪杉:山人捉刀:晚明作伪者朱肖海的职业生涯与代际承传
透过对晚明嘉兴鉴藏家日记的细致检索,本文稽勾书画作伪者朱肖海的生卒年、字号和存世伪作,探究其如何自作赝物售人,并与冯权奇合作伪造假画。朱肖海在世时不仅收藏书画,营造斋室,借助山人形象结交李日华、徐弘泽、智舷等嘉兴名流,更将儿子朱瑛成功转型为文人画家。由朱肖海父子之例,可以窥见晚明下层画家的谋生之道与家学传承。
山人捉刀:晚明作伪者朱肖海的
职业生涯与代际承传
[美]彭慧萍 吴雪杉
在乱象丛生的晚明(1550-1644)古书画作伪行业中,嘉兴地区的朱肖海可谓该行业的成功转型者,可惜其生涯仍如一团谜云。朱以伪造书画为名,有两次作伪活动被同时代嘉兴同乡记载:其一是擦去南宋书家张即之(1186-1266)法书《楞严经》卷尾张即之原款,添上唐代白居易(772-846)伪款,如此则托名为白居易法书;其二是临摹唐代王维(活动于701-761)《江山雪霁图》并出售。这两件被嘉兴人揭露的改造品被认为尚存于世。事实确实如此吗?
此外,仍有众多疑问,如朱肖海曾经使用过哪些字号别名?为何当时学者鲜少论及其生卒年代?其伪造技术达到何种水平?朱在赝品中不签款、不署名,如何行销宣传,替自己的生意打广告?朱是否满意这种隐而不彰的匿名手法?晚明时期的鉴藏圈又如何看待这位作伪者?
朱肖海以伪作书画出身,却将自己的儿子培养成嘉兴本地有卓越声望的文人画家。父子两代的画业传承,从旁窥述了晚明作伪者对自我角色的认定、对后代的期许及超越自身的生涯规划。透过对朱氏父子的研究,可见晚明作伪者的存世之道、职业发展与代际传承,为研究晚明书画市场的行业生态提供一个新视角。
一 朱肖海的生卒年、作伪勾当
朱肖海的生卒年没有明确记载。其生年可以从同乡好友徐弘泽(1551-1627)组织的活动大致推算。1623年,徐弘泽召集“善画”的嘉兴朋友组成“别有社”,展开绘制“江干七树”的活动。徐为活动撰写的序文里提到参与者中有一位名为“证之”的人物,嘉兴同乡李日华(1565-1635)在《书徐润卿别有社卷后》称:“朱山人证之,目涉缣缃,腹贮林麓,年逾半百,识洞千家,其淹茹亦已富矣。与先生开游夏之堂,共罗吴会之彦”,并认为朱是“别有社”组织者之一。“别有社”参与者皆为徐弘泽往来最密切的友人,李日华和徐弘泽都提到其中包括朱肖海之子朱君求(后文详述)。那么,与徐亲密的朱肖海没有理由置身事外,更何况李日华《恬致堂集》收录了《题朱肖海江干七树图》,可知朱肖海也参加了“江干七树”的作画活动。由此推论,这位“朱山人证之”即朱山人肖海。按李日华所记,此人“年逾半百”,1623年往前推50年,朱肖海应出生于1573年(万历元年)以前。朱肖海的卒年,需交叉参照李日华和汪砢玉(1587-?)的笔记。1628-1629年,朱参加由汪砢玉组织的绘画活动,故其卒年当在此后。李日华《六研斋三笔》提到,“徐节之携画一轴来就鉴定,乃故朱山人肖海物也”。《六研斋三笔》成书于1630-1634年,朱在此前(1634)已经去世。可知朱的活动年代约在1573至1634年之间。关于朱的作伪,记录最多的是朱肖海嘉兴同乡李日华、项鼎铉(1574-1619)和沈德符(1578-1642)三位鉴藏家,三人均提到朱与藏家冯梦祯(1548-1606)之子冯权奇携手合作,伪造古画并配上假跋。上述诸人俱在嘉兴,不仅邻里相近,时有往来,更有姻亲关系。冯梦祯之女冯月嫁给沈德符之弟沈凤(1581-1603),沈德符之妹沈瑶华嫁给项鼎铉,沈凤长子沈大詹娶李日华之女。冯梦祯是沈大詹的外公,沈德符是沈大詹的伯父,项鼎铉是沈大詹的姑父,而李日华则是沈大詹的岳父。诸人沾亲带故,爱好相近,姻亲里只要有一人知道朱、冯的秘密,就可能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最终变成亲友间共享的趣闻,朱、冯赝鼎古书画的勾当,很难成为一个真正的秘密。
1606年,沈德符《万历野获编》首次提到了朱肖海造假出售:金陵胡秋宇太史家旧藏《江干雪意卷》(即《江山雪霁图》),虽无款识,然非宋画苑及南渡李、刘、马、夏辈所办也。冯开之(冯梦祯)为祭酒以贱值得之。董玄宰太史一见惊叹,定以为王右丞得意笔⋯⋯祭酒身后,其长君(冯梦祯之子冯权奇)以售徽州富人吴心宇⋯⋯今真迹仍在冯长君。盖初鬻时,觅得旧绢,倩嘉禾朱生号肖海者,临摹逼肖,又割董跋装褫于后以欺之耳。
按沈德符所言,冯权奇家藏的无款古画《江山雪霁图》(以下简称A本,是最原始的早期版本)拖尾原有董其昌(1555-1636)跋,董将古画作者定为王维。冯权奇请朱肖海临摹一本(以下简称Z本)后,把A本原有的董跋割下,配到Z本上,假画配真跋,Z本被当作真迹,卖给徽商巨富吴新宇(1551-1606)。第二位揭发朱的是李日华。《味水轩日记》万历三十八年(1610)“二月二十七日”载:里中有朱肖海者,名殿。少从王羽士雅宾游,因得盘桓书画间。盖雅宾出文衡山先生门,于鉴古颇具眼,每得断缣坏楮应移易补款者,辄令朱生为之。朱必闭室寂坐,揣摩成而后下笔,真令人有优孟之眩。顷遂自作赝物售人。歙贾之浮慕者,尤受其欺,又有苏人为之搬运,三百里内外,皆其神通所及。所歉者,每临,文义辄有龃龉,易于纳败。余每以横秋老眼,遇其作狡狯处,一抹得之。念其衣食于此,不忍攻也。
可知朱肖海与李日华同乡同里,其名“朱殿”,少从王雅宾游,以装裱修复古书画为生,后来亦自作赝物售人,所造假画常瞒天过海,骗过徽商。又有苏人替其销售假古董,三百里内外,皆朱神通所及。李日华日记还提到曾邀朱殿卿、徐弘泽到家中夜饮,“朱殿”与“朱殿卿”或为同一人。第三位记载朱作假者是项鼎铉。项氏《呼桓日记》记万历四十年(1612)“八月六日”友人沈商丞来访时提及:沈商丞云,近日朱肖海实作古人伪书画,无不夺真,并不用摹临双钩法,但悬而熟视之,则手腕中位置、丰神皆得。或云其所传别有秘法,靳不示人。
据此,朱肖海的姓名应为朱实,字证之,号肖海,朱殿(或朱殿卿)是其曾经使用过的名字。考虑到朱早年追随王雅宾修补或伪造书画,不排除朱年少时曾经使用别名。李日华、项鼎铉、沈德符均提到朱高超的作伪技巧,李所见的朱改款张即之《楞严经》(详见下文)及沈所见的朱摹《江山雪霁图》两件伪作皆逼肖夺真。朱临摹不用双钩,而是意临、对临、规抚、臆造,即便凭空造画,亦能得意态上的神似。嘉兴乡人对其作伪几能乱真的证词,可辅助我们重新检视以下两件被当代学者认为是“朱肖海伪作”的存世书画是否出其手笔。二 作伪牟利的朱肖海
(一)朱肖海是否改款南宋张即之《楞严经》李日华记载朱肖海将张即之《楞严经》卷改款为唐代白居易。据《味水轩日记》万历三十八年“二月十八日”,李见冯权奇家藏的法书《楞严经》:“又白香山手写《楞严经》第九卷一帙,字如五铢钱,楷法绝类柳诚悬,而标韵尤俊朗。谛玩久之,觉江南李后主与张即之辈,皆挹源于此而滓浊见溷者。诸跋俱胜,真末世法书环宝也。⋯⋯此经乃李卓吾游金陵日,以贻冯具区(冯梦祯)先生者,有梅氏秘玩印,盖麻城梅氏物也。”可知李初见《楞严经》时,不疑有诈,误以为白居易手书。直到九天之后,朋友告知李被骗:“客言余前所见冯权奇家白香山书《楞严经》,本张即之笔,朱为补款,并作铁崖跋。跋语则出冯手构。余固疑其类即之,诸跋忽未察耳。”李恍然大悟,原来所谓白居易款和拖尾杨维祯(1296-1370)跋文书迹均出自朱肖海补添,杨跋内容则为冯权奇杜撰。〔图一〕 宋张即之 《楞严经》 朱肖海添 “香山白居易书” 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傅申根据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传白居易《楞严经》〔图一〕的书风,研判该书法出自张即之手笔,并认为该本完全契合《味水轩日记》所述,卷末“香山白居易书”六字应为朱肖海补添。细观此卷,“居”“易”两字底纸有圆形挖洞,有擦款后补纸、补添迹象,确实如傅申所言,为朱肖海改款本。而朱补添的“香山白居易书”六字,起收笔细笔提丝,成功掌握了张即之筋摇骨转、轻盈灵秀的书风,和左侧笔画略为粗壮、粗细相差较大的特征,其临摹技法之高,可谓信手拈来,能出能入,雍容大度。不仅李日华初未察觉朱移花接木的添款技巧,连《秘殿珠林》编者张照(1691-1745)亦肯定为白居易书,毫不怀疑该款为朱作伪。(二)小川本《江山雪霁图》卷实非朱肖海伪作由于董其昌对王维的推崇,被董定为王维的《江山雪霁图》卷(A本,已佚的早期版本)在晚明出现诸多摹本,仅董其昌便题跋过两本以上。流传至今者因原签题失去,画名略遭后人改动,重订为《江干雪意图》《江山霁雪图》或类似画名。存世以三种摹本最为有名。〔图二〕 唐王维 (传) 《江干雪意图》 卷 (B本)
宋摹本 纵24.8厘米 横162.8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其一是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传王维《江干雪意图》卷〔图二,宋摹本,以下简称B本〕,纵24.8厘米,横162.8厘米。成化年间(1465-1487)从大内后宰门巨梃所藏漆筒中发现,画心有“王维作”小楷款。此为水墨短卷,相较于其余版本,仅剩下后半一小段构图。画寂静江天,枯树凋零,寒鸦盘旋,坡岸疏朗而阔绰。气息古厚,温婉优雅,品质极为精良,成画年代据笔者目鉴,约在北宋末赵令穰(1100以后)至南宋初之间,是此一系列中存世最早的版本。该卷有陆完(1458-1526)藏印,拖尾有沈周1502年、王鏊(1450-1524)、董其昌1625年、顾从德1566年四跋,四跋俱真。此卷见载于1616年《清河书画舫》、1682年《式古堂书画汇考》、1712年《大观录》、1745年《石渠宝笈》、《故宫书画图录》等著录。根据著录,原画曾有已遭裁去的“御前之印”“内合同印”“奉华堂印”及“揭傒斯”等宋元古印,今已佚失。其中,董跋提及冯梦祯所藏“雪霁卷已为冯长公游黄山时所废”,“顷于海虞严文靖(1511-1584)家又见江干雪意卷,与冯卷绝类,而沈石田、王守溪二诗亦同”〔图三〕,可知董其昌已指出A、B为两个不同版本;两本皆为早期版本,构图极似,皆有沈周、王鏊、董其昌跋;A本多出冯梦祯跋,可惜A本在冯权奇游黄山时已废。〔图四〕 唐王维 (传) 《江山霁雪图》 卷局部 (小川本)
日本小川睦之辅旧藏仔细核对小川本,可以发现该图其实并不符合朱摹本的特征。首先,小川本风格拙劣,不符合朱擅于笔墨的记载。朱摹张即之书风时,牵丝连带力度明显,确实流露其善于提丝、转折提按顿挫有法的特长,富于笔划轻重粗细的变化。朱擅于中锋侧锋交互使用,但小川本却笔力僵硬而刻板。山石轮廓线用解索皴,细碎纤弱,蟹爪枝亦稚拙板滞,暴露出晚明以降,仿文徵明派笔墨僵滞的迹象。其直干平行的松树、仿董其昌式的贝壳山,透视法失当的盒状建筑物,应是明末清初某后学劣手所造。此人并不擅于法书提按,笔法拙劣,不符合嘉兴人所言朱技法高超的叙述。其次,沈德符谓冯权奇卖朱摹本(Z本)给吴新宇的时间,是在“祭酒(冯梦祯)身后”。冯梦祯何时去世?其门人丁元荐《祭冯司成》载,冯去世于“万历乙巳腊月廿有三日”(1606年1月31日)。换言之,冯权奇售卖Z本的时间应晚于此时。朱摹本的买主是吴新宇,李维祯《中书舍人吴君墓志铭》称吴新宇“万历丙午六月五日卒”(1606年7月9日)。因此冯权奇售出Z本的时间,只能在1606年2月1日至7月9日之间。吴购画后,到7月9日去世前,曾经“置酒高会者匝月”,宴饮庆祝了至少一个月。因此吴最晚在1606年6月初从冯家购入Z本,否则来不及“置酒高会者匝月”。但小川本拖尾的朱之蕃(1575-1624)跋却声称朱之蕃于1616年仲夏仍在冯权奇家观看《江山雪霁图》卷(小川本):(朱之蕃)从长公笥中索而纵观之,神情畅适,不能赞一辞。然窃幸见所未见,附贱姓名于末,以识欣赏之私。万历丙辰(1616)仲夏望后三日,金陵朱之蕃书。
理论上,1616年想要观览Z本,应该去吴氏子孙家,而非冯家。除非小川本不是Z本。既然朱之蕃在Z本(1606到了吴家)之外见到了小川本(1616尚在冯家),则朱之蕃在冯家所见之本,应为他人另摹(以下简称D本)。(三)冯权奇的诸本《江山雪霁图》确定了小川本(D本)并非朱肖海本(Z本),接着必须追问冯梦祯父子在世时,家藏A本是否已被辗转临摹了数本,并流布于世?董其昌起码观跋过A、B两种早期版本。冯梦祯《快雪堂日记》载董其昌于1595年、1604年两度向冯梦祯借阅A本。再据李日华《恬致堂集》“题王右丞江山雪霁卷”,冯梦祯去世前还曾将A本借给李日华:此(A本)冯真实(冯梦祯)先生物,昔年假余(李日华)披阅,留春波草阁中者三四浃岁。先生(冯梦祯)没,余以义归长公权奇。权奇寓春波里第,值居人不戒于火,沿爇几付烈焰,而此卷独存,不胜厚幸。然而权奇不能终有也。今于(程)季白所得,再展阅,如苏卿绝域重逢李陵,圆泽隔世再会洪井,喜庆宁可筹量。季白云亦假之石交吴瑞生。瑞生多蓄精鉴,又善绘事,兹卷得所托矣。
可知A本被李日华借阅了三四年,置于李氏春波草阁中。直到1606年二月一日冯梦祯去世后,李才将A本归还给冯权奇。尔后十年,《江山雪霁图》卷声名大噪,争购者众。成书于1617年的顾起元(1565-1628)《客座赘语》记载好事者慕名竞购:王维《江天霁雪卷》为胡太史懋礼家藏。后其子没,冯开之(冯梦祯)先生以数十金购之,今尚在其长子骥子(冯权奇)家。慕而欲购者,悬予其直,且数百金矣。
1618年,董其昌于宋徽宗《雪江归棹图》拖尾题跋,证明A本此时已被吴瑞生(与吴新宇不同人)带到徽州:“若遇溪上吴氏,出右丞雪霁长卷相质,便知余言不谬。二卷足称雌雄双剑,瑞生莫生嗔妒否!戊午(1618)夏五董其昌题。”〔图五〕吴瑞生之后,A本被卖给新安程季白。程季白是汪砢玉的朋友,《珊瑚网》“王右丞江山雪霁图”谓汪曾目睹多本:“绣里汪砢玉先得临本,复见真本跋。”这个真本跋大约是在程季白处看到的。〔图五〕 宋徽宗 《雪江归棹图》 卷拖尾董其昌跋
故宫博物院藏顾起元虽将《江山雪霁图》画名误记成《江天霁雪卷》,但从上下文脉络,可知所指仍为A本。冯梦祯1606年初刚去世,嘉兴亲友往来吊唁,身为长子的冯权奇顾不得处理后事,不仅催促李日华归还A本,迅速组织伪造《江山雪霁图》,还急忙联系买家、议定价格。毕竟古画奇货可居,A本竞购价已经开到数百两银子,作为藏家的冯权奇多复制几本以图利,亦在情理之中。约在1606年二月至四月间,冯权奇请朱肖海临摹一本。歙县吴新宇在1606年四月至六月初,赴嘉兴购得Z本,携回徽州,大张旗鼓庆祝一个月,之后匆匆离世。1616-1618年间,冯权奇将A本卖给新安吴瑞生。而A本售出的近十年之后,朱之蕃在冯权奇家观览了D本(小川本)。综上所述,晚明《江山雪霁图》临摹本众,藏家冯权奇可能复制了不止一本。冯起码有A(已佚)、D(小川本)、Z(朱肖海本)三本。除去归属于冯家父子的数十年外,A本还曾为董其昌、李日华借阅。董借阅两次,李甚至借出三四年。古代没有照相机可复制影像,遇见铭心绝品,借阅者利用机会复制另本以自藏或转售,亦在情理之中,朱摹Z本的图利行为,在当时不特别可鄙。如今,A、Z本并未存世,品质高的宋摹本(B)幸存于台北故宫博物院,而笔墨差劣的檀香山本(C)、小川本(D),都仅是时代稍晚,明末或清初的辗转再临本。李日华和沈德符所载的两次朱肖海作伪行为,皆为朱与冯权奇携手合作,主导者皆为冯。冯、朱集团可能已成为有稳定合作关系的“惯犯”。冯作为老板,占有更多的权力和利益,提供古书画原作、旧绢材料、售卖渠道,朱则加以改造。但在后人叙述里,冯却丝毫未被批评。三 收藏雅集:朱山人的另种形象
在嘉兴人眼中,朱肖海除去作伪外,亦存在另一种正面的山人形象。李日华记录过三次与朱的直接接触,其笔下的“朱山人”肖海筑室数处,以金纸糊壁,终日于纸素间酣恬自适。喜收藏古书画,常邀请文人一同观画,俨然一位山人雅士。《味水轩日记》载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九月二十五日,李日华和朋友史仲纯、张遐叔去沈山人(或为沈恒川)家赏菊,顺道拜访朱肖海新家:过比邻朱山人。山人新结一楼,俯眺旷野,颇极漭漾之趣,余名之曰云趣楼。楼下一小室甚洁,余名之曰纸醉斋。山人日夕偃仰其中,非作字绘水墨,则披展古人法书名画,终日于纸素间酣恬自适,故以是名之。又唐昭宗时,孟斧居蜀,所作居室结构奇雅,有室四壁,与什器皆用金纸糊饰,朝夕临之,晃曜不足,谓之金迷纸醉,此则非余赠山人意也。山人出观所蓄李营丘《松石钓艇》,笔法入细,古韵可掬。余疑是郭熙。又陈白阳米山,亦蓊郁。⋯⋯又白阳盎面大狂草一绝,奇异之甚。⋯⋯又沈石田落花卷⋯⋯后自行书《落花诗》十首,题跋称西川者和诗。
据此,李日华在朱的新家目睹了朱收藏的四件书画:传李成《松石钓艇图》轴、陈淳《米氏云山图》卷、陈淳《色与香俱大狂草》卷、沈周《落花诗》卷。前述朱的作伪行为,皆发生在1613年之前,包括伪添《楞严经》款书、仿制《江山雪霁图》,以及制作李日华所言由“歙贾”买走的“赝物”。到了1613年,朱拥有的财力已足以买地建楼,可见作伪确实获利不少。此时朱不只有一处房产,其新居似修建于嘉兴城外,可“俯眺旷野,颇极漭漾之趣”。因楼居风景优美,李日华将整栋楼命名为“云趣楼”,并将朱作画的楼下小房间命名为“纸醉斋”。似乎可以进一步推论,如果朱在1613年后继续作伪的话,理应会在“纸醉斋”房间里进行。关于朱收藏的传李成《松石钓艇图》轴,李日华《六砚斋三笔》载:徐节之携画一轴来就鉴定,乃故朱山人肖海物也。余二十年前见之矣。作两松耸挺,一松横偃贯其肋,枝梢上下笼罩,松针乱撒,极有古气。内层作墨叶树一,樛枝栎树一,中段低峦映带,坡畔一翁,横舟而钓。余定为元人笔,而松根露白处,已有作李成二小字矣。盖特减去上幅原题,而以此眩价耳。因试呼儿亨示之,亨曰:此曹云西仿郭熙笔也。余深赏其鉴真。
比较《味水轩日记》和《六砚斋三笔》,可以归结,两次所记《松石钓艇图》轴为同一件作品,画低峦映带,两松耸挺,一松横偃贯其肋,一翁横舟而钓,画中署“李成”款。风格“疑似郭熙”或“曹云西仿郭熙笔”,是郭熙、曹知白一脉。两次记录的看画时间吻合。《味水轩日记》载李日华1613年于朱家见《松石钓艇图》,《六砚斋三笔》成书于1630-1634年间,上距1613年约20年,与李所言“余二十年前见之”相合。此件《松石钓艇图》终朱一世都未出售,直到去世后才落入他人手中,可知朱宝爱、珍惜自己收藏的古书画,而非仅止于造假出售。此外,朱不止是古董造假者,有时亦参加文人雅集活动。万历四十二年(1614)十二月五日,李日华在嘉兴名流徐弘泽、徐节之父子家竹浪馆的聚会里,再次见到朱肖海:集徐节之竹浪馆。节之尊人润卿(徐弘泽)出所藏文衡山、文水、陈道复、莫云卿诸家画轴悬壁间,相与谈笑评骘,以代丝竹。朱山人肖海以手制箨斝匏樽行酒,余与儿子俱大醉。
徐弘泽父子举办的聚会以赏画和饮酒为主,墙上悬挂徐家收藏的吴门、松江派等文人山水画,以供鉴赏评骘。席间,朱肖海、李日华与其子李肇亨俱受邀到场,朱用自制的竹斝匏樽行酒,替大家助兴,表演极精彩,令李氏父子大醉而归。万历四十四年(1616)“四月三十日”,李日华再次来到朱家:过肖海朱山人楼居。出观沈石田《桃花书屋图》,图为其弟继南而作。笔法细秀文弱,如徐贲,亦此老别调也。有题语:桃花书屋我家宅,阿弟同居四十年。今日看花惟我在,一场春梦泪痕边。此《桃花书屋图》也,图在继南亡前两年作。呜呼,亡后又三易寒暑矣!今始补题,不胜感怆。乙未九日,沈周。小隐新成水北湾,桃花千树屋三间。读书不作求名计,时复牵帷只看山。有贞。结屋东林胜小山,读书终日掩柴关。桃花千树无人看,一片风光春自闲。陈宽。
李这次在朱家观赏朱收藏的沈周《桃花书屋图》轴〔图六〕。该画现藏中国国家博物馆,画上有徐有贞、陈宽题诗,诗文内容与李所抄录者吻合。这也是目前所知朱肖海藏品中唯一存世的一件。〔图六〕 明沈周 《桃花书屋图》 轴 1470年
纵74.5厘米 横30.6厘米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李日华与朱的三次见面(1613、1614、1616年)都很愉快。即便朱伪造的白居易款蒙蔽了李,两人友谊依旧,李仍称朱为“山人”,以文人身份对等交往,而未攻击朱的作伪行径。用李本人的说法,“念其衣食于此,不忍攻也”。李正面认同了朱的“山人”形象。《恬致堂集》“春门徐隐君传”谓(徐弘泽)“交游多海内名硕,其最嫟者,曰王山人雅宾、朱山人肖海、释子秋潭、居士鲍性泉”。可知朱的伪作,不影响其与地方名流徐弘泽、王雅宾、僧智舷(秋潭)、鲍性泉等人结为密友。而晚明以“山人”为号者,既有布衣诸生,亦有冠带儒士,多以此标榜个人修养和隐逸雅致的生活方式。例如沈仕(1488-1565)号青门山人、王宠(1494-1533)号雅宜山人、谢榛(1495-1575)号四溟山人、徐渭(1521-1593)号天池山人、王世贞(1526-1590)号弇州山人、屠隆(1543-1605)号由拳山人、李时珍(1518-1593)号濒湖山人、吴承恩(1506-1580)号射阳山人。从李日华对朱肖海日常生活的描述,也可看到此种生活安闲恬适的文人特点。朱或登上“云趣楼”,“俯眺旷野,颇极漭漾之趣”,或“日夕偃仰”于“纸醉斋”中,“非作字绘水墨,则披展古人法书名画,终日于纸素间酣恬自适”。有时与密友徐弘泽各制扁舟,湖上饮酒泛舟赏花月,时人目以为“水仙”。朱肖海去世于1634年之前。去世后,其作为伪造者和山人的双重身份,均被载入官方文献中。成书于1637年《(崇祯)嘉兴县志》评价:朱实,别号肖海,摹古有绝技,凡古人法书名画临摹逼肖。云间董宗伯其昌号法眼,亦时为所惑,但言朱仙人以神之而已。实与弘泽同为万历时人,雅相善,各制扁舟,时选胜携尊,共泛花月,超然有尘外之致,时人目之为水仙云。
《(崇祯)嘉兴县志》“人物志”载录南唐至明崇祯年间画家,朱肖海以“摹古有绝技”跻身嘉兴知名画家的行列。“摹古有绝技”一语,说明官方的正面认同度。连董其昌“亦时为所惑”,受骗后“但言朱仙人以神之而已”,未将朱贬为欺世盗名的画工。
朱亡后,其声名超出嘉兴本地。1664年杭州冯仙湜《图绘宝鉴续纂》称:“朱实,字肖海,嘉兴人。摹临元人旧本,精妙入神,惜乎不能显己之长耳。”
1685年《嘉兴县志》、1800年《嘉兴府志》、1879年《嘉兴府志》等嘉兴地方志,及《佩文斋书画谱》《历代画史汇传》等画史著录,亦认同朱临摹逼肖。
作为底层文人,尽管朱肖海出售伪作是公开的秘密,却非常和谐地与董其昌、李日华等雅士文豪们融合在一起,其隐逸山人的身份依然被认同。朱移花接木瞒天过海,反而被时人誉为仙人绝技。而朱并非孤例,明中期以降底层文人造假古董或代笔的案例屡见不鲜。如文徵明的代笔者朱朗“山水与徵明酷似,多讬名以行”,文徵明本人不仅知情,且毫无芥蒂,需要时请朱朗代笔捉刀。可见底层文人的伪造行为,在当时并不被鄙视,晚明鉴藏圈处之泰然,以宽容的心态接纳伪造现象。
四 从朱肖海到朱瑛:画家志业
朱肖海不仅自己作画,还把儿子朱瑛(朱君求)也培养成画家。朱瑛曾参加天启三年(1623)徐弘泽召集的“江干七树”创作活动,李日华作诗《题朱君求江干七树图》赞其“凝情出佳丽,知是郭熙家”,徐弘泽称“君求之秀色,如西山朝爽”。朱瑛有较多本款作品存世。存世最早者为《补结庵十咏图》册〔图七〕,成画于1623年或稍晚,正是朱肖海、朱君求父子参加“别有社”之时。以册页中《卧雪》一开为例,该画作江天覆雪,松林竹树,文人结庐读书其间,画风承袭文徵明派。这一年六月,嘉兴诗僧智舷作《结庵十咏》诗,朱瑛为此十首诗作十幅画,并署款:“舷公结庵十咏,后学朱瑛补图。”智舷是嘉兴名流,与徐弘泽、朱肖海等人亲近,而1623年朱肖海还健在,不排除将朱瑛推荐给智舷配图,以此为儿子扬名。〔图七〕 明朱瑛 《补结庵十咏图》 第十开
1623年或稍晚 纵19.9厘米 横36.3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1631年,朱瑛画《仿文徵明溪山渔隐图》卷(天津博物馆藏)。与《补结庵十咏图》一样,均为勾染设色、吴门风格。卷末署款“崇祯辛未(1631)小春,秀水朱瑛制”,拖尾有嘉兴高佑釲(1629-1713)跋,称“先大夫与朱肖海、朱瑛为尘外交”,尤欣赏朱瑛,“常称君求点染烟云,匠心独妙,尤为过之”〔图八〕。按,高佑釲之祖父高道素(1583-1629)系万历四十七年(1619)进士,历任虞衡主事、屯田郎中,家中颇富收藏;父亲高承埏(1603-1648)为崇祯十三年(1640)进士,历任泾县知县、虞衡主事,为明末清初著名藏书家。官宦辈出的高家与朱肖海、朱瑛父子堪称世交:“既而君求复予为忘年之友。”可见朱氏父子两代不断经营扩展与当地士绅的友谊。〔图八〕 明朱瑛 《仿文徵明溪山渔隐图》 拖尾高佑釲跋
天津博物馆藏朱瑛在清代已享有一定声望,1636年《陂塘晚坐图》扇钤有“乾隆御览之宝”,作品进入清宫为乾隆收藏。画松下文眺望陂塘,皴法松秀,为晚明仿文徵明派的末流风格。存世最晚的朱瑛作品为顺治十八年(1661)《仿沈石田竹楼清话图》(天一阁文物保管所藏)。可知朱瑛在入清后,活跃了近二十年。清人对其评价更在朱肖海之上,称朱瑛继承家学,擅摹元人,笔法苍古,且比父亲更“善山水”。1664年冯仙湜《图绘宝鉴续纂》称:“朱瑛,字君求,嘉兴人,肖海之子。善山水,苍古有本,布置殊失自然之意,临摹元人诸家,可称巨手。”1791年冯金伯《国朝画识》、彭蕴璨(1821-1850)《历代画史汇传》亦提及朱瑛作为山水画家苍古有本的画技。与朱肖海不同的是,存世文献未见朱瑛造假画的记录。朱瑛《仿文徵明溪山渔隐图》拖尾的几段清人题跋,盛赞其画艺,《芥子园画传二集》的编者王臬将此卷携至南京,跋文赞美:“此吾乡朱君求(朱瑛)前辈真迹也。其尊公肖海先生笔墨仿古,清致可掬。君求先生早得家法,意在笔先,烟云变幻,不啻元晖之继老米。”李希膺跋:“此卷神清骨媚,直入宋人之室。凡一山一石,非苟焉落笔者。”清人跋语,俨然将朱瑛视为一代名家。作伪出身的朱肖海,将其子朱瑛培养成一位出色的画家,洗涤了伪造牟利的形象。而朱瑛自己的画名似已足够维持生计,其作品在清代已走出嘉兴本地,被藏家带到北京、南京或其他地域。在绘画志业上,朱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五 结论
虽然晚明书画赝鼎之风盛行,作伪者亦数量可观,但他们生平活动却极少得到记录,绝大部分作伪者甚至没有留下姓名,无文献记载。相形之下,朱肖海的案例甚为珍贵,仍有作伪史料留存。从其存世手迹来看,朱绘画承袭文徵明派,仿古能力极高,成功欺骗歙贾之浮慕者。朱既与冯权奇等嘉兴藏家合作,自作赝物售人,又有自己的生意管道,苏人为之搬运,三百里内外,皆其神通所及,并成功购置新居。究其原因,或与明代特有的“山人”文化有关。以“山人”为号不仅为在野文人提供了形塑自我身份的可能,也替有一技之长的底层艺人提供了机会,让他们能够以“山人”形象与上层乡绅有更平等的交流。朱肖海不仅善于抓住机会,亦教子有方。他并不满足子承父业,而是更推进一步,将儿子朱瑛引入自己的朋友圈,培养成文人画家。朱肖海还在世时,朱瑛已为名僧智舷等当地名流创作文人式的诗意图,并参加徐弘泽组织的书画社团活动。入清后的朱瑛已成为当地颇富声望的耆老名宿。朱氏父子两代持续的努力,终于获得回报,亦为下层画家的家学传承提供了新的美术史范例。[作者单位:彭慧萍,杭州师范大学历史系;
吴雪杉,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
(责任编辑:盛 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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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彭慧萍、吴雪杉《山人捉刀:晚明作伪者朱肖海的职业生涯与代际承传》,原文刊载于《故宫博物院院刊》2023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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