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院刊 | 葛承雍:中国境内所发现的祆教圣火坛
祆教是世界最古老的宗教之一,因为圣火是祆教传播的象征,所以圣火坛是其最著名的文化标志。本文对中国境内考古出土、海外回归及流散的祆教圣火坛进行了图像整理与分析,指出在中国境内屡屡出现祆教元素的北朝隋代墓葬石葬具,填补了史书的阙失,证明祆教不仅流及波斯及周边的亚洲国家,而且曾经在其他一些亚洲地区盛行一时,从这些圣火坛可以窥见波斯族群和粟特人迁徙、演变、融合的壮阔史诗,还原中国与波斯文化早期交往交流的史实。
葛承雍
祆教一度在中国的流传,从6世纪初北魏胡太后和北齐皇室“祀胡天”仪式开始,至6—8世纪高昌与敦煌时期已是很普遍的宗教仪式,很多教徒坚持圣火是与神沟通的唯一手段。在唐宋史料中,不断有各地祆庙和祭祀祆神仪礼的记载。只是祆教作为伊朗系胡人的民族宗教,基本不向异族传教,亦不翻译经典,所以在中国汉人间没有得到深入的传播。
中国境内出土的祆教圣火坛可以帮助人们拨开历史的云雾,一窥古代入华波斯人及其后裔的宗教信仰。镌刻在石头上的艺术图案可以填补历史文献的缺失,揭示古代宗教的传播轨迹,从而追溯波斯族群和粟特人迁徙、演变及与华夏民族融合的壮阔史诗,还原中国与波斯文化早期交往交流的史实。
一 中国境内考古所见圣火坛图像
目前所知在中国境内考古出土的粟特风格石榻、石棺床达10多套,著名者如安伽墓石榻(陕西历史博物馆藏)、史君墓石堂(西安博物院藏)、虞弘墓石椁(山西博物院藏)等,均为证明中国与外来文明交流的镇馆之宝。这些刻有圣火坛图像的石质葬具,雕琢精细,明显具有胡人风格、祆教信仰,他们是如何从波斯来到中国,并在中国北方落地开花生根,南方则了无痕迹,是学界研究的新领域。
1. 虞弘墓石椁
图一 虞弘墓石椁祆教火坛
山西太原晋源区王郭村隋虞弘墓出土
2. 安伽墓石榻
图三 安伽墓门额
西安北郊北周安伽墓出土
图四 安伽墓三驼火坛
西安北郊北周安伽墓出土
3. 史君墓石堂
图六 史君墓石堂
西安北郊未央区大明宫乡井上村北周史君墓出土
图七 史君墓外壁左侧祭司火坛
图八 史君墓外壁右侧祭司火坛
4. 麴庆墓石棺床
图十 麴庆石棺床正中火坛
河南安阳龙安区隋麴庆夫妻合葬墓出土
二 流散回归的圣火坛
2012年,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捐赠的北朝石堂〔图十一,图十二〕,笔者曾作过初步解析,指出其具有同时代石棺床、石堂“出行、乐舞、仪仗、圣火”的共通特点,但主要是表现了祆教大会群胡罗拜“祆主”头领的场面。画中戴有花冠头饰的胡人首领,颇有波斯萨珊君王的艺术形象,沿袭了波斯-中亚花剌子模诸王肖像画廊的传统。石堂刻画的不是墓主人从生到死的个人历程场面,也没有哀悼仪式与丧葬仪礼,通过“拜胡天”盛大聚会的场景表现了祆教净化仪式或祭祆活动,尤其是画面中央两个祆教信徒擎举便携式流动火坛非常醒目。
图十一 北朝石堂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图十二 北朝石堂祭司捧火坛图像线描图
2023年5月9日,从美国回归的两件粟特祆教风格的石榻前挡亦极值得关注。右榻制作时间当在北齐至隋,石榻上刻有繁复庞杂的火坛场景〔图十三,图十四〕,不仅显示了艺术雕刻者的创造力,而且延展了圣火的神圣意义,整幅画面依靠极度细致的描绘呈现了深远的宗教意涵,各种细节增加了祆教信仰的信服力。从侧面观察坚硬的白山石似有斧头凿过的痕迹,让观者更深刻地感受到火坛周围的雄浑磅礴,赋予了精神上的皈依。
图十三 北朝-隋石榻前挡之一
国家文物局供图 罗征摄
国家文物局供图 罗征摄
两件石榻的前挡板,曾经由私人藏家谢尔比·怀特(Shelby White)借展至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其中一块长期存放在大都会的库房中,另外一块则在大都会博物馆的展厅中长期展出。从文物移交回归现场和故宫博物院举办的“五洲四海——‘一带一路’文物考古合作展”中都可看到,这两件石榻均贴金彩绘,尺寸巨大,雕刻精美,两端均为神王搏击小鬼,神王四臂皆持兵器,脚踩恶魔。
第一座石榻前挡板中部的火坛图像复杂精美〔图十五〕,正中两兽交缠身体托着圣火坛,圣火坛中燃烧着火焰,视觉上充满翻卷飘逸的节奏感,两侧上部刻有两个从神,下部则有人面鸟身形像的祭司穆护,两名穆护祭祀亦戴有口罩,手持枝条状法杖拨火,这是祆教祭祀时的标准配置。整个画面有团窠连珠飞马、飞鹿纹,倒垂莲瓣纹,还有极为立体的镂雕双狮纹。镂雕工艺是北齐时期邺城地区特别流行的石作工艺,这一时期所见石葬具和佛教造像艺术,均体现了北齐地区工匠镂雕、透雕工艺的高超技术水平。
图十五 北朝-隋石榻前挡之一(局部)
前挡板火坛
图十六 北朝-隋石榻前挡之一(局部)
火坛下部
守护神与恶魔搏斗场景
第二座石榻前挡板正中也是三级圣火坛,这件石榻构件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存放了25年且从未展出过,石榻前挡板依旧沾带着20世纪90年代从中国被盗所带的泥土。此件葬具的贴金、彩绘、高浮雕及镂雕工艺,在已见的石榻里也是绝无仅有的。
整个雕刻画面也是繁复多彩,由连环圆圈和下垂流苏围绕的圣火坛上火焰炽高,旁边有花瓶和鲜花,两个穆护祭司身着翅膀下垂的羽衣,腰系长带,头戴盔帽,脸着口罩,鸟足站在覆盆式莲花台上,手持双棍火杖,插入一个支架立起似火炭的火盆中,有着山水盆池类熏香炉或香炭盆的造型〔图十八〕,可是祭司为什么把长柄火棍插入盘中?夹物或是翻物?仍有待进一步探讨。
前挡板火坛
赵超先生判断火坛下面交床(支架)上放一多层物大盘,有圆形带花纹的、有长叶状的,也有似山头状的,盘两侧有卷涡状云气,云气可表示香气,故推测可能是放各种香料的香盘。《周书》“异域下”记载波斯:“(出)薰六、郁金、苏合、青木等香。”其中“郁金”或与今日之郁金香有关,香盘中亦可见到刻有一细长叶子,与郁金香的叶子颇为相似。苏合香则是用多种香料混合制成的,其做成圆饼形应亦有可能。由此来看,笔者同意赵超的判断,史书记载唐代杨国忠家烧凤炭香炉,“以炭屑用蜜捏塑成双凤”“先以白檀木铺于炉底”“至冬月则燃于炉中”,其上香饼可能就是这样。
中国境内出现的圣火坛“火坛与祭司”构图应脱胎于中亚粟特地区纳骨瓮上的构图形式,戴有专门面罩(padām)的祭司图像组合的原型则应出自波斯及中亚地区〔图十九至图二十二〕。在传入中国后,火坛的造型和祭司形象仍万变不离其宗,只是艺术工匠们塑造刻画的火坛不仅由方形改为圆形,流行于波斯的花卉纹饰往往也改为莲花,并用从神替换了中亚纳骨瓮上的祭祀舞者。虽然都是在天国神祇面前扮演着祭祀的角色,可是原作人首鸟身形象的祭司逐步或部分置换成穿着胡服长袍的真实人形。
值得注意的是,工匠致力用虚构的艺术创造出一个主观真实的世界,祭祀仪式来自穆护祭司进入忘我失神的状态,变成好像与鬼神交涉的样子,显现出激烈的兴奋、昏迷的状态。进入这种失神迷狂的状态,需要有三种助力,首先是饮料,酒和豪麻汁是最重要的通神用的饮料。其次是乐舞,祆教乐舞在巫师通神过程中起着重要作用。再次是药物,世界上大多数巫师靠服食大麻类药物而产生幻觉。正因如此,我们观察各种有圣火坛或其他祆教化石榻、石棺床时,就会发现缤纷五彩的图像掩盖不住祆教的主旨。
图十九 祆教纳骨瓮所见祭司图像组合之一
吉尔吉斯斯坦楚河州新城(Krasnaja rechka)出土
图二十 祆教纳骨瓮所见祭司图像组合之二
乌兹别克斯坦卡什卡达里亚州沙赫里萨布兹(Shahr-i Sabz)出土,6-7世纪
图二十一 祆教纳骨瓮所见祭司图像组合之三
乌兹别克斯坦撒马尔罕莫拉—库尔干(Molla-Kurgan) 出土
塔什干乌兹别克斯坦国家博物馆藏 作者摄
三 流散所见的圣火坛图像
尽管如此,刻绘有圣火坛图像的石葬具却屡屡现世。除上述考古出土及移交返还之例外,近年来亦可见及不少流散中的石棺床,其上所见圣火坛光华强烈的火焰令人难忘。
1.西安大唐西市博物馆曾展出一件安备墓石棺床,其前挡正面中央为一圆形直筒型圣火坛,火焰呈团状翻滚上卷,覆盆式底座支撑起交龙柱上的火坛,并在火坛装饰连珠纹和垂帘,使得火坛细节丰满立体。火坛两侧各站一脸戴口罩的祭司,卷发浓须,两人均为人身鹰腿,手持长柄法杖直插火坛下方。火坛上方左右各有一女性从神,手捧果盘敬献神祇,特别是她们都有翅膀,双翼高扬,随风翱翔,呈现出从天而降的飘然之姿。虞弘墓、安伽墓石葬具上所见从神都没有翅膀,似是一种新的伎乐艺术形象。
据墓志记载,安备是一位入华的安国后裔的祆教徒,颇有经商谋略和贩运致富经验,善于交接亲朋好友,曾入王府供奉,虽然未记他是否有萨宝职位,但是圣火坛华丽金灿,表明安备应是一位非同一般的祆教徒人物。
2.曾经最著名的安阳北朝对阙型石棺床,在20世纪初(1922)离开中国后被拆分为八个部分,分藏于美国华盛顿弗利尔美术馆〔图二十三〕、波士顿美物馆、德国科隆东亚艺术博物馆、巴黎吉美博物馆等博物馆中。这件石葬具,与在中国发现的其他粟特石棺一样,无论是世俗性还是宗教性图像都极为丰富。描绘的场景可以大致分为三种主要类型:宗教(琐罗亚斯德教徒或佛教)、饮酒和盛宴、 狩猎或游行。
图二十三 安阳北齐石棺床前挡
美国华盛顿弗利尔美术馆藏
图二十四 安阳北齐双阙拜火坛
德国科隆东亚艺术博物馆藏
3.日本美秀(MIHO)博物馆藏北齐石棺床屏风,据传出自山西北齐贵族墓。在11块彩绘石棺床屏风中,编号为J的画面中,表现了一群深目高鼻胡人参加丧礼祭祀的场景,有些人割耳剺面,有些人叉手竖立,满脸愁容。其中,画面还刻有一束腰式火坛,一位穿白衣戴口罩的祭司站立在冒着火焰的火坛前,双手执法杖伸入火焰,似乎念念有词施法祭祀,还有一条狗在凝视着驱走的灵魂,整幅图像似在描绘祆教信徒参加祆教葬礼的场面。众所周知,这种繁复宏大的场面绝非石雕画匠个人的创造性想象,而一定是严格按照宗教程序所进行的程式性描绘。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石棺床上都有圣火坛或拜火坛,例如翟门生胡客石棺床,墓门上刻有“翟国使主翟门生之墓志”,志文云:“君讳育,字门生。翟国东天竺人也。”该石棺床上刻有目前罕见的北朝外来士人肖像,以及可能出自竹林七贤画像等文化信息。墓志记载其为商队首领(“本国萨甫”),还以使主身份出使北魏,受到北魏皇帝的优待并留居都城。北魏分裂后,他迁居邺城,东魏元象元年(538)卒,武定元年(543)葬。这是目前所见最早一套有明确纪年的粟特石床。但是,作为祆教与商队合二为一的翟国萨甫,却没有拜火坛的图像,反而是汉化后中原文人的形貌。
至于民间的祆教活动,则已被融化入民间各类宗教习俗中,例如敦煌祆教的祆庙仅见文献记载,不仅记载了10世纪中叶(958)河西地区“祆寺燃灯”,也有火祆寺“画神主”“设壁龛”以及“赛祆”等传统习俗,但是敦煌祆教的圣火坛遗物或图像却没有发现,仅留下了文字记载。
四 值得进一步讨论的思考
首先,宗教图像杂糅性和混合性的相互借鉴与影响是比较常见的,它源自一种宗教对另一种宗教神祇或其他元素的吸收,但也容易造成宗教属性的认识误区。这方面,已有学者对祆教艺术和景教艺术中宗教图像母题之间的借鉴问题作了初步归纳与总结。中国粟特化祆教火坛构图对莲花、飞天等诸种因素的吸收,反映出其为了适应中国主流宗教佛教的垄断,不得不补充新的因素,甚至借用了印度教神祇的图像符号,这也表现出祆教艺术积极吸纳其他宗教的元素,风神或“摩醯首罗式祆神”即是其显例。艺术工匠通过不断吸取相关宗教艺术,博采众长来完善自己的拜火教万神殿中诸神祇的图像系统,天水出土的石棺床就是一个例子〔图二十五〕。
图二十五 隋贴金彩绘屏风式石棺床
天水市秦州区石马坪出土 天水市博物馆藏
第三,圣火坛崇拜分为宫殿王火崇拜、社会火庙崇拜、贵族家火崇拜等不同类型。依据圣火的等级尊卑贵贱使得圣火坛也有相应的等级区分,既有着繁复豪华和简单粗砺不同等级的区分,还有着区域分布的不同,从波斯到中亚粟特都有诸多变化,但在中国境内出现的圣火坛究竟是上层阶级的“王火”仪式,还是由穆护祭司为“萨保”“萨宝”之类商队首领举行的圣火祭拜,或是一年一度祆教大会上“群胡”汇聚时的便携式火坛流动仪式,还需要仔细分辨。从各种圣火坛的艺术造型来看,精美高档与一般普通有着天壤之别,萨珊波斯三层级束腰方形基座火坛在中国境内已多见有不同样式的刻绘,反映出入华粟特人的祭拜火坛因时因地而有所不同〔图二十六〕,值得进一步分门别类探究。
图二十六 北朝-隋代石棺床 法国吉美博物馆藏
图二十七 北响堂山石窟刻经洞前廊东壁南侧力士龛龛楣火焰纹
可以说,从波斯到伊朗的千年发展与巨变中,祆教(琐罗亚斯德教)是其文化传统的根,并曾经影响着亚洲周边国家。651年,波斯被阿拉伯帝国征服后陷入迷惘,尽管后来伊斯兰教文化传统扩充了其血脉,但是萨珊王朝(Sasanian Dynasty)时代曾经辉煌的圣火坛,依然是其引以为傲的文化标志。远在中国境内屡屡出现的祆教元素北朝隋代石葬具,即可见及圣火坛所带来的有关生死观念的深远影响。令人思考的是,8世纪初举族迁入唐朝内地定居的波斯人不少,卑路斯的儿子泥涅师甚至到达长安,但却在唐朝墓葬中再没有看到祆教圣火坛形象,究竟是入华波斯王族没有粟特商人的经济实力制造石棺床,还是改朝换代后祆教被打压走入晦暗不明之处,或是石质葬具被纳入中国丧葬礼仪制度约束中,致唐代入华胡人几代后裔的自我身份认同出现了变化,凡此种种,都是值得思考的新课题,并将成为今后学界继续关注的缘由。
附记:本文为国家文物局主办2023年“五洲四海——‘一带一路’文物考古合作展”展览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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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承雍:《中国境内所发现的祆教圣火坛》,原文刊载于《故宫博物院院刊》202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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