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母亲，和纳米材料

1

自从读了大学，“我的专业到底是在做啥”，一直是我们家三叔四舅七姑八大姨热切关心的问题，而我的解释往往会让他们失望。原因在于，我解释得通俗易懂一些，他们就认为我读了个野鸡学校，没学到啥知识；我解释得专业一点，他们就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有意思~听完他们又记不住，最终这问题差点变成了宇宙未解之谜。

这个问题不单是远亲近邻们关心，我妈更关心。我觉得她可能是这么想的：我得知道我的钱花在什么地方了。我读本科的时候，我还问过我，你们这学期认了多少个字儿。我说：“我早跟您说过，我们现在不学认字儿了，我们有字典。”本科的时候回家，我妈总会问：儿子，那天你二叔让我问问你专业是啥来着？其实我知道，哪里是我什么二叔要问我专业，就是她自己一直闹不明白心里憋得难受，因为我根本就没有二叔。我说：妈啊，我跟你说了很多次了，我的专业是“材料”，全称是材料科学与工程。

我妈继续问道：什么是材料啊？

我答曰：妈，材料的用途可广泛了，比如说吧，这桌子是木头做的，木头就是材料的一种。

我妈十分惊讶：啊？你原来是去学木匠去了？你学木匠还用花钱去上大学吗？你爸就是木匠，他十六岁就开始干木匠，走南闯北，咱家的大桌子小椅子，橱柜门窗，都是你爸亲手打造的，你看咱家这床，睡了二十多年了，结实着呢。

我赶紧解释：妈，材料不仅仅是木头，你看这钢筋水泥石头，也都属于材料。

我妈一听更急了：哎呀，你这是去学石匠去了啊，那更上当了。你知道咱家这五间平房和院子里的东西配房是谁盖的吗？就是我和你爸，咱们都没找别人，这房子抗震级别可以到八级地震呢。你爸当年觉得干木匠不挣钱了，就转行当了石匠，现在在外面打工支模板，看图纸，那也是技术工种啊。你要学石匠，你跟着你爸学不是也能学个像模像样吗？

我继续解释：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我们是搞基础研究的，是高科技的东西，哪是什么盖房子，做桌子这么实用的技能。这么跟您说吧，我们研究的那些材料啊，都是暂时用不上的东西！

我妈拿起了笤帚：啊？用不上，用不上你学它干嘛呢？一个笤帚就飞过来了。

打那之后，只要我妈问我的专业是干什么的，我就是三个字：不知道。从此便背上了不学无术，一问三不知的称号。

再后来，为了弄明白我这专业到底是干啥的，我就读博了。

2

李白说的好，天生我“材”必有用。最近我妈就用上我了，这事儿还得从半年前说起。

我的家乡坐落在山东丘陵的一座小山下，地势凹凸不平，农家地里干货大型的机械用不上，全靠肩挑背扛，最多用独轮车推，因此干农活是件尤为辛苦的事情。家里种了几亩蜜桃，收获的时候也全是靠人力从地里挑出来。农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戊戌之夏，桃色泛红，到了收获的时候了。就在这农忙的季节，某天我妈的脚后跟突然疼得不敢走路了。但是桃子熟了不等人，她强忍着钻心的疼痛，继续和我爸摘桃子，挑桃子，卖桃子。一个多月后终于忙完了，又迎来了秋收，玉米，花生，地瓜，在秋风中呼唤：我熟了，快来收我啊~我妈说：你熟不熟我不管，我脚疼谁来管~然后她又强忍着疼痛，忙完了秋收。

一切都忙完了，她的脚也彻底不敢下地走路了。从村里的诊所拿的药吃着根本不管用，治标不治本，于是她选择了自己信的不知道是什么宗教，去找了很远很远的一个村里的一位神婆，叫马大娘。据说这位马大娘能掐会算，什么风水五行，阴阳八卦，样样精通；能卜吉凶，能断生死，还能给人看病，而且什么病都能治，简直就成了伏地圣人了。只要你不舒服，去了之后她给你看看，算算，肯定都是一个病因：得罪了某路神仙，要花钱消灾。据我琢磨，得罪了那位神仙呢？估计就是她这位神仙，因为最后钱都到了她的手里了。

泰山奶奶想象图

那天我妈去找这位马大娘看了之后，说她曾答应给泰山奶奶烧香上供，最后没有做到，然后泰山奶奶就变成了一个小石头在我妈走路的时候硌了她的脚，这一硌不要紧，轻则疼个三年半载，重则卧床不下，要是留下后遗症就难办。因此要花钱，把以前答应给的和补偿的都给还上，就好了，这个俗称叫还愿。我妈当然是如数照办，但是这位泰山奶奶可能有点记仇，因为愿也还了，钱也花了，我妈的脚疼一点没减轻。我就劝她赶紧去医院看看，病不能拖，越拖越厉害。

3

这一晃就几个月过去了，我妈的脚疼依然没见好。平时还能将就着，一走路多了就疼。

但凡人哪有不走路的，又不是神仙会腾云驾雾。我在学校里没有办法，也是干着急。

有一天她电话里跟我说，村里小卖部的老板现在在卖一种“离子钙”口服液，不但包治百病，还能调养身体，排毒养颜，使人越活越年轻。小卖部老板娘推销说，自己以前坐车老是晕车，喝了几个星期之后，坐车再也不晕了；不但不晕车了，以前白天老是犯困，现在精神特别好，干活也有劲了。老板娘还说这个“离子钙”是高科技产品，离子态易吸收，适合中老年人。我们村里有一位老人得了癌症，她还给他家人推销，让病人喝这个“离子钙”口服液，能治疗癌症。

我一听这就是胡说八道，我只听说过“钙离子”，没听说过什么“栗子钙”“花生钙”，这就是欺骗农民没文化见识少。人家得了癌症还让人家喝什么“离子钙”，赚死人的钱，缺了大德了。我问：村里有人喝这个“离子钙”口服液吗？我妈说，有，邻居赵大爷就喝，不过喝了一个月现在不想喝了，问他为啥，他说一天三次太麻烦，出去干活老是忘了喝。我一听就被气笑了，什么忘了喝，肯定是没什么疗效，而且这个口服液一个月要花一千多块钱，对于普通农民来说那是很大一笔钱了。

小卖部老板听说我妈脚疼后，只要我妈去小卖部买东西，必然推销这个“离子钙”口服液，说的还挺有道理，这个骨头是钙组成的，你这脚疼其实是脚底的骨头有问题，你喝了这个离子钙，就能够补充骨头里的钙，脚就不疼了。一次两次我妈不愿意买，其实她是嫌贵，后来次数多了她就有点心动了。因此打电话问我这个“离子钙”有没有用。我说这个就是骗人的，千万别信，很有可能是传销。

百度离子钙出现的内容截图

我回头一百度，果不其然，这个“离子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在15年6月就曾被山东省禹城市公安机关取缔过，不知道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敢出来骗人。下面这个图里面的自称“吴秋葵”的博士说发现人类基因有一个时间链，它里面的建构是改的组织，如果把钙提升修补时间链，可以把老化延迟，所以如果一个人从小吃，生活作息正常，没有化学食物，300岁会是达标如果我们现在开始吃，150岁左右是可以做到的。真的是一句人话都没有，什么叫没有“基因里的时间链”、什么叫“没有化学食物”，还自称吴秋葵博士，你叫秋葵？干脆先把你吃了得了。确定这是一个骗局之后，我就想办法说服我妈。

我说：妈啊，其实这些年我在大学一直没闲着，特别是我读博之后，一直在搞生物纳米材料。首先我给你解释一下什么叫纳米材料。你看这世间万物都是由什么组成的呢？有的人认为是石头，有的人认为是木头，那石头和木头是什么组成的呢？是更小的石头和木头？继续问下去，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原子。原子是非常非常小的，一滴水就有无数个原子。我们组现在做的这个纳米材料呢，也是非常小非常小的。

我妈说，你别把你妈当傻瓜了，我知道啥是纳米，电视上不天天演吗？纳米牙刷，纳米肥皂啥的~

我说：没想到您懂得还真多。现在我就研究出了这么一种纳米材料，是一种非常小的球，球上有很多窟窿眼儿，我们在这些窟窿眼儿里塞进去了很多的药物，而且这些小球十分厉害，她到了人体里面会自动到你让他去的地方，比如说你脚疼，她就跑到你脚疼的地方，你头疼，她就跑到你头疼的地方，这就叫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嘛。我们这种材料药力非常强大，你只要吃一个这样的纳米球，就能治好你的病。我之前一直没告诉你就是怕有副作用，现在我们已经用细胞实验证明它没毒了。等我寒假回家给你带一个，你吃了就会好的。

我妈听了大喜，说：太好了。你多咱回来给我带一个回来，我也不愁着出门了。对了，你爸抽烟老咳嗽，你给他带几个球拾掇拾掇他那烟肺。哎，不对啊，你这个纳米球要是这么厉害，包治百病的话，你不早发大财了，还用得着做什么兼职写什么公众号文章赚钱吗？告诉我，是不是在骗我？

我笑道：妈，你看你连我都信不过，还去信什么能治百病的离子钙。况且他还是假博士我是真博士。你这个脚疼就是劳累过度，走路太多没休息好落下病跟了。去医院找大夫才是正法。明天赶紧去医院拍个X光片，让医生好好看看。

4

挂了电话，我心里空落落的。我在外上学，老爸在外打工，很多时候母亲一个人在家是很孤单的，除了跟家里的鸡鸭牛羊狗猫说说话，晚上自己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视，真的很冷清。在外读书七八年，尤其是读了博士之后，每年在家里呆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一个月。孔子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各位博士硕士们，实验在忙，毕业压力再大，过年回家多陪陪爸妈。他们问你的专业是干什么的，将来要找什么工作，催你找对象，真的是在关心你，不要像我一样，让他们以为是在学木匠石匠，因为你们是他们的骄傲的资本。

也许有一天，我会变成一个纳米颗粒，身上载了很多功能因子，钻到母亲的脚后跟里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舒展舒展她的皱纹，把她的白头发重新变黑，钻到爸爸的肺里给他清清灰，抚平他手上的茧子，再钻到田里的果树里面，让桃子长得又大又甜，最后化作一缕飞舞的尘埃，和小狗小猫玩耍嬉戏，常伴在父母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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