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斐:我是充满好奇的漫游者,也是大写的悖论
曹斐或许是当下中国最受瞩目的当代艺术家。两年前,她成为了首位在蓬皮杜艺术中心举办个展的中国艺术家;三个月前,她在国内举办的首个个展于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开幕,即刻因为它对不同媒介的光怪混搭,和它对中国从90年代至今的全景式描绘,成为了人们趋之若鹜的“网红打卡展”,她的名字也渐渐从艺术圈走向大众。
而曹斐本人似乎对这种新鲜来袭的境况安之若素。她的生活依然保持着原有步调,她的性情与感知力也没有因名声的增长发生变化,如她所言:“我就是我。”
但曹斐究竟是谁呢?她的个性中似乎存在许多矛盾和冲突:她表情专注、不苟言笑,眼神却时不时透出一丝狡黠;在接受访谈时,她时常会抛出一个观点和结论,随即又在几分钟内将其否定、推翻,“但是”是她在语句间最常用的连接词。
或许,就像曹斐自己形容的一样,她是个充满好奇的漫游者,也是个大写的悖论:“体内同时有两个声音,一个想向左,一个想向右。”而正是这些好奇心与矛盾,让她的作品充满活力。她没有明确的方向要去,却总能在自己途经之处,搅起层层波浪。
1978年,生于广州
1999年,在广州美术学院就读期间拍摄短片《失调257》
2003年,与欧宁合作,为威尼斯艺术双年展创作实验纪录片《三元里》
2006年,受西门子艺术项目赞助,于佛山欧司朗工厂拍摄完成短片《谁的乌托邦》
2013年,拍摄第一部剧情长片《霾与雾》
2019年,个展《HX》在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举办
2021年,在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举办国内首次大型个展《曹斐:时代舞台》
您小时候是个怎样的小孩?
曹斐:我是家里最小的小孩,两个姐姐都比我大很多。我怀疑我父母希望第三个小孩是男孩,虽然他们不承认,但从小我的衣着发型就被安排得比较中性。当然我本身性格可能也比较像男孩,我在美院的大院长大,很多时候都是跟男孩们一起玩,撒野爬树骑单车,只有我一个女孩跟男孩们玩这些。
那个年代,改革开放刚开始,父母们忙于工作,对我们那代孩子很放任,大家都形成了自由的性格。住在大院跟住在广州的街道上不同,我们那拨小孩其实是在一个很安全的、相对于外面世界来说自成一体的环境里长大的,很像《阳光灿烂的日子》的感觉。
您可以说是出身于艺术家庭,在成长为艺术家的过程中,父母为您带来过哪些影响吗?
曹斐:我的父母从没要求我成为艺术家。我们三姐妹都经历过艺术院校训练,但广州美术学院更侧重于实用性艺术。当时在学校,设计系最吃香,所有设计系老师都开名车,开公司带学生们做生意,而成为艺术家在我们看来并不是什么好出路。
我当时选的院系是工艺系,因为我不想学纯设计或纯艺术,工艺系结合了这两个方向的特点,设计、绘画、雕塑,什么都能学一些。而且我从小在美院系统长大,中学又读了广美附中,所有这些重复学习的内容,对我来说很沉闷无趣。所以我才会在大学期间主动去“找乐”:不管是晚会舞台剧,还是短片《失调257》(1999),其实都是出于这种找乐心理,做的时候没想过要成为艺术家。
真正的转折点,在于广美的陈侗老师和策展人侯瀚如老师发掘了《失调 257》,把它推上了更大的舞台。而那时的艺术圈,大概也需要一些新鲜血液。不论是我的南方背景,女性身份,还是采用的创作介质——数码影像,种种这些原因,都把我推到了一个不是由我主动选择的位置。
曹斐,《失调257》,1999
单频录像,4:3,彩色,有声
25分41秒
鸣谢:艺术家、维他命艺术空间 及 Sprüth Magers
一般来说,哪些事情会激发您的创作冲动?
曹斐:我的创作冲动是自然产生的,是散点式的,比如我遇到了这次采访所在的这座红霞影剧院,特别吸引我,我就走进去了,越挖越深。又比如我平时坚持用手机拍照,一路走来看到睡觉的司机从车窗里伸出的蓝袜子,看到中年男人拉着装满写有“超能女人”字样的洗衣粉的车子走在街上,我就会咔嚓一声拍下来。
位于北京酒仙桥的红霞影剧院
曹斐作品的创作灵感来源之一
观察、拍摄和记录是我的习惯,我做这些不是为了发表,它们能使我保持一种敏锐度。我发现街上的很多人其实不去观察周边环境,他们走路就是走路,从A点赶到B点,不是一种游荡。我也经常在赶路,但在赶路过程中我会走神,眼睛一直在周边环境中捕捉。
如果讲到项目,它们很多是被艺术基金会和美术馆委任,类似于命题作业,但命题范围很大,里面有很多事情能激发我的兴趣。比如古根海姆美术馆想要我以技术为题提供一个作品,我之前拍的《谁的乌托邦》(2006)与制造业相关,现在就会想要拍一个与物流业相关的姐妹篇(《亚洲一号》(2018))。比如俄罗斯的艺术机构最近委任我做项目,而我作为一个南方人对东北很好奇,很想去看看中俄边境;又比如我对外太空文明好奇,就很想去贵州看看“天眼”望远镜。
红霞影剧院内到处可见曹斐收藏的老电影海报
所以我的脑袋里有很多关键词,他们会被具体项目激活,然后表现出来。这种机制可能跟画家不同,他们会需要主题、目标、轨迹,比如在这三年里形成某个画风。而我的创作机制跳跃性极大,输出的媒介也有很多可能:网站、出版物、摄影、影片、AR、VR……我不会为自己的创作设限。
曹斐,《谁的乌托邦》,2006
单频录像,5:4,彩色,有声
20分20秒
鸣谢:艺术家、维他命艺术空间 及 Sprüth Magers
曹斐,《亚洲一号》,2018
单频高清影像,2.35:1,彩色,有声
63分21秒
作品由纽约所罗门·R·古根海姆美术馆为何鸿毅家族基金会中国艺术计划
委任创作
鸣谢:艺术家、维他命艺术空间 及 Sprüth Magers
您的作品里会有一些时常出现的主题,比如“错位”:梦想与现实的错位(《谁的乌托邦》)、肉身存在与虚拟身份的错位(《第二人生》系列作品)、未来与过去的错位(《新星》)。为什么会偏爱这个概念?
曹斐:你有看到UCCA展厅里挂的《错位》海报吗?我很喜欢那部电影。
关于错位……可能因为我是双鱼座吧,两条鱼一个想向左,一个想向右,所以在我体内可能就是同时有两种声音。比如《人民城寨》(2007)对技术很乐观,《亚洲一号》和《新星》对技术却很悲观。可能艺术家需要有这种并非非黑即白的矛盾性格,这样在看待事物时会更全景化,也更宽容。
我出生在改革开放之后,这个时代本身就很错位:一边是进步,一边是保守;一边是加速发展,一边是社会传统。所以我的作品里一直有很多疯癫、失衡、对抗、反思、质疑、对比、冲突……社会中的所有这类面向,都会很突出地跳到我眼前。这种有强度的东西才会吸引我,而不是街边开得很茂盛的花,或是一杯惬意的下午茶。
曹斐(第二人生中的化身:中国. 翠西)
《人民城寨:第二人生城市计划》,2007
机器电影,单频录像,4:3,彩色,有声
5分57秒
鸣谢:艺术家、维他命艺术空间 及 Sprüth Magers
对您个人来说,艺术创作最本质的功能或意义是什么?
曹斐:创作对我有很多综合的意义,单用一个词可能概括不了。但创作的很大一部分功能是疗愈。我觉得艺术家相比学者的优势在于,前者每一次创作完成后,可能就疗愈了自己的某一部分(焦虑),或者说把自己的某一部分情感收纳到了抽屉里,不会再对它沉溺了。
比如说我拍父亲的纪录片,就是在退到外围去审视自己和父亲的关系;比如说拍《La Town》的过程,某种程度上也疗愈了我对末日的恐惧。当然我有很多关注社会议题的作品,它们里面没有投射太多自我,虽然有许多我关注的兴趣点。而《我·镜》这个作品是关于技术和虚拟世界的,但归根到底又是关于我自己的——我如何在虚拟世界里迷失。这是我最喜欢的个人作品,因为我就在里面。
曹斐(第二人生中的化身:中国.翠西)
《我·镜》,2007
机器电影,单频录像,4:3,彩色,有声
28分
鸣谢:艺术家、维他命艺术空间 及 Sprüth Magers
曹斐,《La Town》,2014
单频高清影像,16:9,彩色,有声
42分14秒
鸣谢:艺术家、维他命艺术空间 及 Sprüth Magers
一直以来,您喜欢淡化自己的性别身份。成为母亲之后,您在这方面有没有发生变化?
曹斐:其实我没有特意把性别放到我的创作议题中,因为在成长过程中,我从未对自己的女性身份产生过困惑。我既没有因为自己的性别得到过什么优先照顾,也没有因为自己的性别感受到被忽略、歧视或者伤害。我希望我作品中体现出的感知,是人的感知,是我的感知。
我甚至曾经排斥过别人对我性别的强调。比如在西方,没有人会在对我的简介中专门强调我是女艺术家,顶多会在后面的介绍文字中用到代词“her”,但在中国,所有对我的简介都要一上来就强调我是个女艺术家。
但是随着我变得年长、成为母亲之后,包括在看到女性平权运动变多后,我开始对一些问题变得敏感了。比如说我看到上海的一个艺术论坛,包括主持人和艺术家在内的所有人员组成,全都是男性;比如说在国内的很多艺术家群展中,女性艺术家所占的比例很低,二十个艺术家里往往只有一到两个女艺术家。
类似的情况在西方会引起争议,因为讨论某些议题时或是呈现某些视角时,女性的参与是必要的,在西方的类似活动中男女比例不会是1:1,但也不至于是我们的这个百分比。这可能和中国的女权运动没有很深的历史传统有关,虽然现在也有很多女性主题的展览展映活动,但还没有从根本上唤醒女性的自觉意识。
我觉得我在女性意识方面的转折点,是有一次我向别人介绍许鞍华导演时,说她是个很重要的女导演。我在当时还惊讶了一下:“诶我为什么会特地用‘女’字?”我因此开始反思,并思考为什么朋友向别人介绍我时,总会说我是中国非常重要的“女”艺术家。后来我慢慢想通了,也开始放松了,因为我发现自己是有意在说“女”导演。许鞍华作为一个在香港成名的女导演,实在是太特殊也太重要了,我要有意识地强化这种重要性。而别人在介绍我是知名的“女”艺术家时,大概也是出于同样的心理。
那么您在艺术表达方式和感知力方面的性别意识有没有发生变化呢?
曹斐:其实没有。我的创作不会被性别问题所干扰,我也不会通过自己的作品对某些不公平进行声张。对于我目前的和未来的创作,我还是以前的想法:作为一个人去观察。在这些观察中或许有慈悲、敏感、温柔、浪漫主义,如果你认为这些是出于女性的特质,你可以这么去分析。但是对于我来说,我就是我。
曹斐的电影片单
《悬丝3》马修·巴尼
《综合症与一百年》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错位》黄建新
《十三陵水库畅想曲》金山
《二楼传来的歌声》罗伊·安德森
《克莱尔的膝盖》埃里克·侯麦
《女收藏家》埃里克·侯麦
《玩乐时间》雅克·塔蒂
《女人城》费德里科·费里尼
《八部半》费德里科·费里尼
《飞向太空》安德烈·塔可夫斯基
《一个字头的诞生》韦家辉
《洞》蔡明亮
《爱情万岁》 蔡明亮
《重庆森林》王家卫
《阿飞正传》王家卫
《广岛之恋》阿伦·雷乃
《去年在马里昂巴德》阿伦·雷乃
《梦》黑泽明
《铁男》冢本晋也
《死在田园》寺山修司
《抛掉书包上街去》寺山修司
《2001太空漫游》斯坦利·库布里克
《西部世界》(1973)迈克尔·克莱顿
《圣山》(1973)亚历桑德罗·佐杜洛夫斯基
Credits
采访/撰文:吴泽源
摄影:梅国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