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炉香》为什么可以不像?
电影《第一炉香》热热闹闹上映了,不出意外,两位主演马思纯和彭于晏挨了不少骂。连带着被骂的还有导演许鞍华,或者可以称她为张迷许鞍华——两岸三地导演中将张爱玲小说搬上银幕最早最多的,都是许鞍华。
许鞍华看张爱玲的视角和常人不同,说张爱玲看人目光平等,“把中国人和外国人都用同一个视点来写,不会把外国人写成外来者”。这个视角非常许鞍华,也因此令她的四次张爱玲改编都招致非议。1984年她执导《倾城之恋》时张爱玲尚在世,在和经纪人宋淇的书信中,张爱玲本人盖章:“《倾》片不好(as I expected)”。
这些天,“许鞍华版《第一炉香》不像张爱玲”的论调已经被说烂了,如同原教旨主义张迷们的又一次集体狂欢。本期专栏,我们邀请了来自华东师范大学的罗萌老师,作为一位既了解张爱玲又研究许鞍华的学者,在看完电影后,她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当我们注定和张爱玲存在隔膜的时候,能不能主动的“不像”?
文章开始前,我们将先简单地重述《第一炉香》的故事:
葛薇龙是一个普通的中学女生,从上海到香港求学。区别于香港一带的深目削颊“糖醋排骨”式的美人,她的外貌是一副古中国情调,“粉蒸肉”一类,因此别树一帜。
故事的开头,因为生活费短缺,葛薇龙决意上山求助长年不联系的姑妈。姑妈因为年轻时执意嫁给香港富豪梁先生做小,被兄弟们定义为“败坏门风”,自此再不来往。然而梁先生活得太久,等他死了,姑妈也成了老美人,这一点格外遗憾。如今她已经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也就是名流圈里的高级妓女。
姑妈同意供给学费,并且留薇龙在家里住读,然而她心里另有打算,准备把薇龙当香饵,钓一些新人,此前这个角色是女佣睇睇,但因为不服管教,被姑妈喊爹妈押回了乡下。薇龙下山时回望,姑妈的宅子掩映在山林,像《聊斋志异》里的大坟山,薇龙知道姑妈的做派,但想着自己“行得正,立得正”。
自此她住进了姑妈家,过上当晚发现衣柜里满是华服,薇龙试穿,发现全是自己的尺码。她一面觉得被羞辱“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讨人,有什么分别?”另一面又不免被诱惑,一件件试过来,梦里都在惦记那些衣服。就像鸟会被亮晶晶的玻璃片吸引一样,葛薇龙也被这些纸醉金迷诱惑,眼睁睁走进了这个鬼气森森的世界。
梁太太的计划一步步开展,薇龙果然在交际圈里一鸣惊人,雏凤清于老凤声。梁太太拿薇龙当幌子,把对她感兴趣的少年英俊带到家里请客,一旦有中意的人才,便横截里杀将出来,大施交际手腕,把那人收罗了去。薇龙因此多了许多穿华服的机会。一般年轻人也罢了,薇龙毫不介意。打网球的卢兆麟却是例外,原本薇龙对他也有几分好感的,可他仍然经不住诱惑落入了梁太太的情网。葛薇龙对卢大为失望,况且寄人篱下,也只能将卢半推半就给了梁太太。
正在这时,薇龙认识了乔琪乔。他也是纸醉金迷之中的一件。乔琪乔不是一个坏人,是一个出类拔萃不成材的废人,但他不仅美,而且是唯一一个不被梁太太诱惑的人,女佣睇睇就折在了上面。这当然是因为他只爱自己,并且爱到了一定的程度,但这在薇龙看来也具有孩子气的可爱。
薇龙很快爱上了他,据她自己分析,完全是为了他不爱她的缘故。薇龙与梁太太出去赴宴,遇到了梁太太二十年的旧情人司徒协——一个干瘦老头。初一见面,司徒协就把一只三寸阔的金刚钻手镯,手铐一样拷在薇龙手上,薇龙大惊,极力推脱。她心下明白,这是一种做姨太太的暗示。
薇龙不愿再成为司徒协这种老男人的献祭品,但过了几个月奢侈生活,她已经上瘾了。要逃离这里但保有这样的生活,也许只能走上梁太太的旧路,嫁给司徒协那样的人做小——她不愿意。薇龙于是把注下在了乔琪乔身上,但她仍然抱有拯救浪子的希望。“他还年轻,只要他的妻子爱他,并且相信他,他什么事不能做?”
按照乔琪乔自己的说法,他天生的是个招驸马的材料,没有钱,又享惯了福。薇龙料到他打算娶个妆奁丰厚的小姐,心思也活动起来,这时她又想起司徒协送的那只金刚钻手镯,当成了自己也能赚钱的论证。梁太太见薇龙终于上了正道,姑侄当夜推心置腹。自此梁太太不吝赐教,左右点拨,薇龙一心向学,成绩斐然。
梁太太与乔琪乔合谋,说服他娶薇龙的好处:可以赚钱;又比真正的大户人家好说话。如果再过几年想要离婚也不难,英国的法律里唯一一条准许离婚的就是“通奸”,但要抓薇龙通奸就再容易不过了。
乔琪乔心服口服,开始大肆追求薇龙,他们果真结婚了,就住在梁太太房子里。婚后薇龙忙起来,不是为乔琪乔弄钱,就是为梁太太弄人。但她也有快乐的时候,夜晚和乔琪乔去逛庙会,会上有亮晶晶的琐碎的小玩意儿,逗得薇龙一团高兴,像小孩一样天真地快乐起来。这一点快乐让乔琪乔都产生了不忍心,坦言道:我们之间太不公平了。但是薇龙道:“我爱你,关你什么事,千怪万怪都怪不到你头上去。”
故事的结尾,薇龙被一帮醉醺醺的英国水手误认成了站街女,薇龙吓得撒腿便跑,两人迅速躲进汽车里。汽车开动起来,薇龙道:“我跟她们有什么分别?”乔琪乔不许她接着说,薇龙又笑着说:“好了好了!我承认我说错了话。怎么没有分别呢?她们是不得已,我是自愿的!”
许鞍华曾经提到,当年轶失了一份张爱玲文物。那是洽谈《倾城之恋》版权的过程中,收到张爱玲的手写传真,表示同意改编。因为没有刻意保管,传真就不见了。许导多半不能精确记忆全文,在访谈中只作印象派转述:“她里头写得很客气很优雅。”带一点惋惜,不过已经化成玩笑:“不然,还可以拿出去拍卖。”
这则导演亲自提供的逸闻,很有趣,因为表现出了许鞍华和张爱玲之间的“隔”:“优雅”这个形容,既是此致敬礼,也有点草草收场,划清了两个世界的界线。
许导涉足张爱玲,到《第一炉香》,已是第四遭。许鞍华堪称忠实的改编者,但似乎每次都产生点自拖后腿的效果。这种效果,一定程度归功于张爱玲粉丝锲而不舍的鞭策。永远“不像”——祖师奶奶在上,能让粉丝满意的影视舞台改编,恐怕永远“最好的尚未来临”。
话说回来,小说《第一炉香》作为祖师奶奶处女作,无论人物对话还是美学风格,相比后来的作品,生涩感是很明显的。在这个意义上,电影的问题,可能反证了小说本身的问题。傅雷当年评价这位新作家,盛赞《金锁记》之余,毫不客气地指出《连环套》对旧文体的搬套:“把纯粹《金瓶梅》《红楼梦》的用语,硬嵌入西方人和广东人的嘴里。这种错乱得可笑的化装,真乃不可思议。”面对这条批评,骄傲如张爱玲,也无可反驳,在《自己的文章》里表示,“我想将来是可以改掉一点的。”
《第一炉香》里的搬套,比起《连环套》,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前半篇。比如葛薇龙初入姑妈家,话里行间,明明白白地兼容了林黛玉和刘姥姥。又比如姑妈赶走睇睇的场景,一方是王夫人上身,一方是晴雯金钏合体。这种借尸还魂式的写法,不可避免地造成人物的玄幻感。一旦置身银幕,在时空特征明确的环境映衬下,就更显得别扭。电影一开场就是这样。虽然已经压缩了小说中的对话,但许鞍华忠诚,保留下来的基本都是原话,因此“化装”感依然强烈。倒是梁洛施饰演的吉婕,靠着普通话不好,把红楼腔的台词在地化了。
《第一炉香》一再延迟上映,观众经历了漫长的等待,以至于有充足的时间,在银幕拉开之前,让一切话题发育完全。于是,到了10月22日,我们的核心关注已经浓缩为:马思纯和彭于晏,到底谁更糟糕?
答案揭晓,的确,彭于晏不像乔琪乔,马思纯也不像葛薇龙。不过,不妨把问题推进一步:为什么不像呢?彭于晏的肌肉和迪士尼笑容,或许构成他和乔琪乔之间的天然屏障。马思纯呢?马思纯和葛薇龙之间的本质距离,首先在于人设。一言以蔽之,马思纯版的葛薇龙,不够绝望。她扇乔琪乔的耳光,对他哭对他吼,一直到电影末尾,她脸冲着车窗外喊“我爱你啊,没良心的”,显然感化之念尤未泯灭。像这样,热烈中透着敦朴的爱欲和生命力,不怎么张爱玲,倒是符合许鞍华的人物常设。尽管这种直白简陋的表达方式,不能达标许导的一般操作。
其实回头看看,张爱玲的女人到了许鞍华手上,多少会变得忠厚热情一点。《半生缘》小说开头,世钧和曼桢初见,世钧脸上沾了机器间的油,曼桢从抽屉里取了“折叠得齐齐整整的毛巾”,蘸了水递过去。电影版中,吴倩莲边笑边向前,直接上手给黎明擦了脸,而且丝毫不带引诱的意思,像是姐姐照顾小弟,比女文青好相处。2009年,许鞍华执导话剧版《金锁记》,曹七巧凄楚,姜长安羞涩,相比原著,刻薄段位各自下跌两三档。这些女性人物发生化学反应的时刻,正是许鞍华企图“收编”张爱玲的时刻。
到了《第一炉香》,除了葛薇龙,姑妈也在变。俞飞鸿一双美目可媚可威,看谁谁魔怔,许鞍华却给了它们放空的机会。放空的间隙里,回忆闪现——电影里的两度闪回,一次葬礼,一次婚礼,都属于姑妈。这当然是烘托女性主题的做法,用两个仪式场景,象征性地标记女人的一生。重要的是,有机会展现个人记忆的角色,在观众眼中,总不会显得太冷酷。而许鞍华把这个权力赋予了原著中形象更恶劣的姑妈。
不止女性。小说里的男性人物,进入电影之后,也变得可爱了一点,或者可怜了一点。比如乔琪乔,电影给他设置了一个养蛇的乖僻爱好。有一个场景,父亲要放生他的蛇,他孩子气地在院子里大喊“妈”,以示抗议;最后,父亲无情地关了窗,乔琪乔哭了。把浪荡子弄哭,有点下猛药的意思,稍嫌急躁地引导观众去认同薇龙“母性爱的反应”。
比乔琪乔可爱得自然的,是两个原著中存在感不算强的老男人,司徒协和乔诚爵士,由于范伟和秦沛的加持,出乎意料地鲜活。两人均一定程度脱离了张爱玲的氛围:秦沛算计归算计,但守着一墙多子多孙的家族照片,还年年上新,多少有点呆萌。范伟饰演的司徒协,也有从金主向爸爸演化的趋势:葛薇龙采买结婚衣服,他抱着一叠盒子跑前跑后。上了蜜月船,说不上出于嫉妒还是心疼,他揍了乔琪乔一拳。这些自私自利的人物,向许鞍华走去,变得更普通,更像“街坊”。他们被导演召唤出一点若有若无的伦理要求,好像进化未完全留下的尾巴,成为逐利道路上的潜在障碍。无怪乎葛薇龙把希望保留到最后一刻,谁让三亲六故们确实露出了可以通融的苗头呢。
应当说,相比《倾城之恋》和《半生缘》里更为一板一眼的表现,《第一炉香》面前的许鞍华,胆子变大了一些。不像依然不像,但这回,是主动的“不像”。只不过,僭越原著的部分,没能结构化,形成对故事的整体“说法”。而导演自己,似乎在“走向张爱玲”和“成为许鞍华”这两种迫切之间迷了路。
事实上,这本身就是一种悖论式的预期。或许可以设想更大胆的做法:既然我们和张爱玲中间必然存在隔膜,为何不主动距离化呢。毕竟有时候,想象自己可以和历史文本肉贴肉,才是更荒唐的;以“像不像”为终极标准,也未免令人丧气。
范伟和秦沛,必然比马思纯和彭于晏可信可爱,一部分原因,就在于角色的自主空间比较大。另外,从角色属性看来,他俩都属于喜感人物。这种喜感,在许鞍华所有的张爱玲影像中,时不时有所流露。有时候是被动的,源自拙劣模仿的尴尬。有时候则是更加主动的嬉笑态度,比如姑妈卖力勾搭大学生时的滑稽相,又比如一个黑脸的胖太太,被乔琪乔搂着,一脸迷醉在回廊里旋转了半天。这时候,观众可以从中辨识出更富于当代感的无厘头传统,这种喜感的风格,原本就是为了调戏正剧而生的。而喜感的视角,未尝不能成为观看张爱玲的一种视角。
《倾城之恋》总体上不敢僭越雷池一步,唯有一幕是放松的:范柳原在浅水湾饭店门口黏着白流苏,拿着一杯酒招逗她,白流苏配合性娇羞,你来我往。和他们共同出现在镜头中的,是一位不知名的师奶,整个过程,师奶都用看穿一切的眼神打量他俩,时而哂笑,时而摇头。不太确定导演的用意,不过,师奶的存在,改变了场景的意味,一切开始变得好笑。更重要的是,师奶的目光揶揄了这个场景中泡沫般的风情,她用目光夺权了。
我愿意把这位师奶的目光,作为一种有潜力的导演立论,它包含了距离化、平视和批评的可能。要激活张爱玲,或许首先要像轻松丢失张爱玲的传真那样,放下名叫“张爱玲”的历史包袱。就这点来说,主动不像,也许是一个新的开始。
作者———罗萌
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讲师
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通俗文学与文化
编辑——吴呈杰
版式——日月
创意——Vicson
出品人/监制——曾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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