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万买实习,令人心碎的offer
花14万,买一种虚假的安全感。
2016年我在一家央媒实习,每个月工资600元,虽然少,总归是挣钱。如果那时有人问:你会花14万买一份实习吗?我会觉得这是讲段子。
然而近两年,大学生里越来越流行——花钱买实习。花1到3万,可以进名企实习一个月;要是更“名”一些,比如美国顶级投行的实习机会,甚至可以卖到14万。
这门生意被称为“付费实习”。实习的品类繁多,几乎覆盖你能想到的所有行业:金融、互联网、联合国、律所......乃至小区超市的物流岗。
然而这些砸钱买来的实习,多半是:假实习。
按估算,过去1年买过实习及相关产品的学生,可能高达数十万。
同时,买家的学历越来越高,从2015年起步时的二三本,渐渐变成了985/211和海外名校。一位业内人士说,2020年后,她拿到的学生简历越来越优质,一些“字节实习6个月”,或是“大一就在华为”的学生,也在继续买实习。
为了进投行、进大厂、进名校——追求世俗意义上最标准的成功,在当下愈发高压的竞争环境里,学生们愿意花钱,接受说谎,也接受了花钱让求职公司帮自己说谎。他们的雄心与焦虑,支撑着“付费实习”这个产业疾速膨胀。
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天方夜谭。
一笔巨款,
但“我需要花这笔钱”
思涵买了一个实习机会,花了1万块钱。
这是2021年秋天,她在加拿大读大三,计划申请研究生,时间还剩不到一年。学术世界的通行法则是,想申名校,就得有过硬的“背景”——简历上必须有名企实习的经历,越多越稳妥。但此刻她被卡住了:由于签证限制,她不可能在加拿大找实习;疫情猖獗,她也没法回国实习。
一天,思涵被拉进了一个微信群,名字叫“升学背景提升”。群里满载500人,多半是学生。这时群里蹦出一条消息:现在有很多名企实习机会,只要花钱就能买到。
卖实习的那个ID,思涵很熟悉,是留学公司“Look4Tutor”的一名销售。这家华人公司每年都会来思涵的学校迎新,推销一种补课班。这种海外补习班“有点像中高考补习班”,最重要的是考前会给大学课程的历年真题和考点,“中国学生报了课就考90多分,外国学生不上这种课就只有70多分”,思涵说。多伦多大学的一些教授甚至为此去起诉,抗议留学中介透题。但无论如何,补课班越办越火,中国学生大规模去上课。
思涵觉得这家公司很靠谱——她报过4门课,补完都考得不错。这一次,她想,销售推荐的实习,应该也不会错。
对方推给思涵的实习主要是金融和咨询类,都在国内,只能远程工作1个月,价格是1万多元——这对思涵来说是一笔巨款。不过其他求职公司的报价更贵,还有的要价10万元。
“太贵了,没必要。”韩雷刚接触付费实习时,也被这样的“天价”吓了一跳。当时他高中刚毕业,听了一场求职公司的讲座。讲座上说,形势不好,只靠自己是不行的,所以要花上万元请中介帮忙。听完他给父母打电话,父母问:找工作不是为了赚钱吗,为什么要花钱?他想想也对。
但仅仅1年后,他的态度完全倒过来了——因为自己投的20份简历都没有回音。
那时他刚在美国一所名校念大一,身边人纷纷进了投行实习,未来或将年薪百万。一天,他得知身边又一个女孩进了顶级投行实习——那女孩平时常去蹦迪,作业都是找人代写——他四处打听,怎么做到的?得知女孩找了中介。
过一阵,他向另一位在投行实习的学姐请教经验,答案还是:找中介。
再一阵,他和一位长辈聊天,对方说,自己女儿找到好工作,也是——靠中介。
“我需要花这笔钱”,接下来3周里,他开始反复劝父母。
当学生们拆开付费实习盲盒
线上转完1万元,思涵买到了一份远程实习。岗位在国内,据说是头部券商中信建投的投行部。第二天,销售推给她一位男导师,是她这次实习唯一的联系人。
男导师在微信上自我介绍:“目前在负责两个IPO(协助企业上市)的工作......”
然后给思涵布置了两个任务——上“企查查”网站复制粘贴公司信息;以及,发给她一个罗列这类信息的、几十页的文档,让校对语病。
再然后,他转来两篇公众号文章,让思涵“有空了可以学习一下国内关于关联方的认定和股东穿透核查的要求”。
这是第一个任务周期(3天)里所有的沟通。
思涵开始复制粘贴、校对语病,她不懂这些和投行的关联是什么,工作量机械又庞大,大到每天做7小时,3天才做完。上交后,对方回复:“ok”,开启了第二个任务周期,还是相似的任务。实习到第10天,思涵第3次上交文档后,导师不回复了,“可能把我忘了”。
这就是价值1万元的全部服务体验了,线上实习10天,平均每天1000元。
思涵再也没找过对方,因为“感觉没什么收获,感觉像是投行他们自己人不太会干的那种活”。我问她买的哪个岗位,她答不上,“我现在对投行还是一无所知”。她怀疑是“自己对投行的工作没兴趣”。
可是,申研的实习经历还没攒到。半年后,思涵又找同一家中介,又是花1万,又买了一份远程实习,四大会计师事务所德勤的咨询岗。这一次是位女导师,仍旧没什么指导——每当她试图理解自己的工作,问为什么这么做,导师只答一句:有经验了就会往这个方向想。
这次的任务是把3年的研报输入excel。她不停复制粘贴,做了两天,上交后还是再领到相似的任务。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电话里她的声音像被压扁了一样痛苦,“就有点像是折磨你的那样的工作”。
1个月后,实习终于结束了,她向导师要项目PPT,想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对方几番推脱,最后把她删了。
她开始怀疑女导师的身份。中介根本没透露那人的姓名和具体职位。上次那位男导师,名字和岗位也是保密的。
她找到一位德勤员工,用仅有的信息——那人的邮箱——在公司系统中检索,结果显示:女导师并不是咨询岗的,而是一名审计员工。
在美国读本科的小飞甚至花了2万美金(约14万人民币),在求职公司“OSG”购买了一份天价套餐,对方口头承诺他进入美国顶尖投行实地实习。
这份套餐看起来相当丰盛,不止实习,还包括求职生命周期的“一条龙”服务:从性格测试到职业测试,从简历修改到面试辅导,行业知识录播课……不过小飞那时并不知道,其中最值钱的还是实习,但有了其他“氛围组”的点缀,套餐价格就能从一两万飙升到十几万。
交钱后的第一个流程是简历修改,中介直接给他编了一段投行的实习经历。
“不怕你笑,他编的简历我完全看不懂,有些英文单词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小飞说,他很怕面试被问到,但中介说没关系,用套餐里的课时给他培训了“话术”,还搞了次模拟面试让他放心。不过,他至今不清楚那段实习是做什么的,“背是可以背出来,但完全理解不了”。
又一天,销售对他说,有个投行项目,只招女生和LGBT(性少数群体),让他装gay去投简历。他觉得这种造假“已经不在我的认知范围内了”,果断拒绝。另一次,他在中介晒的宣传案例里发现了自己的学姐,一问却知,学姐根本没报这家中介。
几个月过去了,实习一直搁浅,中介总说正在找。等了半年,他终于确定自己被骗了。
“感觉像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小飞说,因为14万是他找父母要的。他的父母在上海开奶茶店,疫情期间3个月没有收入,14万是他们半年才能赚回的钱。
但这14万最终买到的是:一份假简历,和一堆“网上都有免费资源”的行业课。
小飞找销售退费。沟通了两三轮,对方回复得很慢,拖了两个月,到后来只说按合同处理。这时,他第一次认真查看那份14万的合同,发现关于内推的那条最后写着:
“但不保证最终结果”。
思涵和小飞远非个例。很多学生付费后的经历,也异常坎坷:
有人买了一家头部券商的实习,全程没进过办公室,一个人在角落的小会议室坐了一个月;
也有人在一家咨询公司实习两三个月后,隐约感觉做的不是公司真正的项目,他就去问导师,对方径直甩给他一个PPT,说这是上个学生留下的,你要申请学校吗?就照这个写吧;
还有个学生,交了4万元给一家叫“Unicareer”的公司想找工作,最初,对方承诺保一个上海的咨询公司岗,但和所谓的咨询公司HR沟通后,结果却一再山体滑坡:先是上班地点从上海改到了天津、合肥或昆山三选一,再是承诺的月薪9000滑到7000。这个学生答应了一切。但直到春招结束,没有offer,也没人再联系他。
他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那几位“HR”和“Manager”的姓名和职位。“那些人是真是假也不知道”,电话里,他的声音非常低落,“可能是中介找人演的”。
不走心的神秘导师:我也怕自己被卖
崔薇是一家大厂的中层,她的另一重隐秘身份是求职公司外聘的“导师”。这些外挂导师的确虚虚实实,甚至有一家知名求职公司,自己雇员工扮演各行各业的外部导师。
不过崔薇的履历是真的,她在3家大厂工作过,带过三四个学生的远程实习。
起初她想好好带学生。第一次带远程实习时,她给学生共享了自己总结的、仅用于部门内部学习的工作方法论。怕学生消化不了,她特地发了示例表让照着填,但结果,学生交来的表格乱七八糟,“一看就是糊弄你,只是来混简历的。”
崔薇仍然继续接单,但从此以后,她不再走心了,“你离他那么远,说白了就是个陌生人,我有什么必要告诉你吗?”
再有学生不懂怎么做,交上来是废稿,她只回复学生:挺好的。
一次,她像思涵遇到的导师一样,布置完任务就把学生忘了,学生也没再找她。直到一个月期满时,中介在群里@她俩,说实习结束了,就把群解散了。
事后她没觉得不妥,因为中介对导师并没有提什么要求。崔薇说,他们只拉群,就像“工具人”,也像个“闹钟”,“到点说好的我们开始了,好的我们结束了”。
中介只监督一件事:不许导师和学生互加微信。避免学生跳过中介直接找导师。
2016年,刚开始和中介合作时,崔薇也还是个学生。当时,她在北方某985高校读大四,秋招刚结束,她一口气拿了7个大厂offer,在学校做讲座,分享她的成功之道。散场后,一位同学盛情邀请她装作大厂员工去做导师——那人当时也在一家求职公司实习。
起初,中介没跟她提付费实习的事,只让她接简历修改和面试辅导——都是她眼中的正规业务,1小时赚300,对当时还是学生党的她很有吸引力;同时,她一直爱总结“方法论”,擅长设计求职话术,尽力让学生有收获。
两年后,中介开始劝她做内应推实地实习,推一个学生,分成2000块。那时,她已是大厂里的小组领导,碍于风险不敢推。可渐渐地,她发现身边的付费实习早已无处不在——2019年,她的领导招进一位女实习生,相熟后,一天打车回家路上,女孩告诉她,我的实习其实是买的。那个实习生还说,身边有实习生在结束实习找继任时,收费内推了自己的同学。
崔薇想挣这笔钱,但风险也显而易见——单就2022年以来,中金公司、广发证券、腾讯等多家企业都纷纷发布了抵制“付费实习”的声明。8月8日,字节跳动在内网发通报,称发现9名员工违规提供“付费培训”并开具虚假证明,已全部开除。
崔薇不敢做“内鬼”,她怕丢了工作,她怕学生像那女孩一样说漏嘴,把自己卖了。
又过一阵,中介劝她带远程,说不用提自己的名字,连公司都不用暴露,每周布置一次任务就行了,每带1个学生就能赚5000元左右——这一次,中介给的选项听上去低风险又轻松。崔薇答应了,从此成了一名远程实习的导师。
其实,崔薇的选择对很多职场人都只是一步之遥。多位在互联网大厂工作,甚至只是实习的朋友告诉我,刚在网上发完招聘帖,他们就会收到各种求职公司的邮件,请他们内推实习生,或者带远程。其中一封邮件写道:
领导您好!
冒昧打扰您了,我们是国内专业做大学生求职的猎头团队......如果成功内推学生入职实习,可以每人次给您万元左右的推荐费。另外也有应届/社会招聘、线上实践、求职辅导类的需求可以与您合作,预计可以增加年收入40w到50w。
我借一位字节跳动员工的身份,联系了两家中介。第一家对内推开价6000元,第二家是7000元。我给第二家打电话,问怎么保证你们按时打款呢?
对方笑了:“我们不给钱,肯定是你们可以各种给学生小鞋穿的。”
做一个“水”导师,会有心理负担吗?我问崔薇。
她说:“我在跟你聊之前是没有的。想想这个事,有点像纳粹营里那些刷人皮的人,他不觉得自己有问题,他只是完成一个工作而已,真正有问题是希特勒。”
“那你跟我聊完,为什么又有负担了?”
“你一说我突然觉得,不管他有钱没钱,他确实是付费了。但他没有得到他想要的那个东西,他以为自己得到了。”
“有不诚实的部分是吗?”
“对,是有的,但我觉得我属于不夸张的。”
我问她是否担心被公司发现,承担被开除的后果。她说,她知道内推实习生是违规的,发现了一定开除,但带远程实习,大厂似乎不管。她认为自己是安全的。
她不知道的是,自己小心翼翼试图保护的个人信息,在这张暗网中也是被贩卖的。一位内部人士告诉我,业内有很多“资源置换群”,比如A机构有学生想去某公司,但A没有该司的导师资源,就会找B买,双方再分成。
导师们的信息就在这些群里传来传去,彻底资源共享了。
卧底者手记:中介公司如何“割韭菜”
这张暗网到底如何运作?为了搞清这门产业的全貌,学生秦伟去当了“卧底”。
秦伟在南京大学读信息管理,刚入学就知道了付费实习——当时,他关注了一堆求职类公众号,三天两头被付费实习的文章刷屏,“每一个公众号都在告诉我,实习很重要!没有实习你是找不到工作的!而且大一就要开始准备”。
焦虑中,秦伟四处问询,最终也没下单——山东农村的家境无法支持他上万元的实习费用。况且这笔消费水深,他担心自己被骗。
但一个意外的机会来了。
那是大二寒假的一天,2021年1月,他收到一封邮件:一家求职公司请他去做实习生,岗位是“社群拓展”。尽管不知道这家公司怎么会找到他,秦伟决定去,“他们把我搞得太痛苦了,我想看看他们到底是怎么跑这些业务的”。
实习也是线上的,两个领导和他对接。秦伟对公司的规模、架构、创始人一无所知,只听说有个办公室在珠海。
秦伟起初负责“社群拓展”,说白了就是拉群。公司先从高校招大量实习生,再让他们尽可能把身边同学都拉进群。领导还要求他们每天早中晚各发一次朋友圈,宣传“我们这里有个行业导师非常牛,快进群咨询”;还得到处“炸群”——往其他群里扔自己群的二维码。之后,秦伟会在群里推广“干货福利”,比如“3天免费课程”,再送“免费职业咨询”。
秦伟的另一些实习生同事在负责新媒体。他们大量洗稿,“去知乎上读那种高赞的文章,再用自己的话去写”,写下比如《职场三招打造靠谱人设》或者《春招四招稳拿offer》,一位实习生对我说。而展现本司“实习买家”的“战绩”时,他们还得四处盗图——去小红书、微博上搜搜爆款的个人经历,或是扒其他求职公司的宣传案例,复制粘贴,图片去水印,产出一篇篇“捷报”:“恭喜X同学成功入职百度/德勤/JP摩根......”
文末贴心地呈上二维码,“添加微信小助手,即可获得一线互联网大厂内推机会,简历无障碍直通HR!”
这些,都是求职公司给学生埋的“钩子”。
其他求职公司也各有其生存之道,找留学中介做代理、进高校开求职宣讲会,甚至有创始人全国飞来飞去,代讲各高校的求职类公选课,课后再手动一一添加学生微信,点对点推销产品。
几年间,这个产业迅速壮大。有业内人士向我科普了两个数字:目前国内求职公司有上百家;每一年购买“付费实习”及周边服务的学生,可能高达几十万。
面对这么多学生,求职公司提供的是怎样一种实习服务?
一天,秦伟窥到一份远程实习的教学大纲,发现那些价格不菲的实习指导,其实是套路满满的一堆模版。比如大厂的产品经理岗,教案大意是“第一周让你去看这本书,给我写一个报告。第二周让你画一个原型图,给我产出一些文档......”,如此“把这一两个月混下来”。
学生不可能做公司真正的工作,因为身在企业内部的导师一旦把具体工作内容发给学生,就是泄密。这一点也得到了一位求职公司创始人的证实。她说,这甚至不是求职公司品控的问题,因为一个被创造出来的假岗位,就不可能让你做真任务。所以更多的求职公司干脆骗学生,让他/她以为自己在实习。也就是让学生在那位员工——所谓“导师”的私自指导下,1对1在家干活1个月,美其名曰,“远程实习”。
也有些远程实习标明“走人事”,因为学生很在意这一点。但秦伟很快发现,这只需“伪造一个PDF的成本”,“如果是邮件,甚至你伪造一下网页源代码就能解决”。
实地实习倒是有“真实习”,但数量不多——在企业里找内应并不容易。平日里秦伟也负责拓展导师,但凡看到有人发招聘帖,就给对方写邮件求合作。求职公司也担心自己被骗,所以合作前务必得查工牌,以防有人假冒企业员工来行骗。但后来,查工牌这招也不管用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拼多多上就能伪造大厂工牌,2元1个。
几个月后,秦伟离开求职公司,自己找到了一家大厂的产品经理实习。入职后没几天,他帮组里在网上发完招聘,留了自己的联系方式。他陆续收到两封邮件,原来是求职公司邀请他去当导师。
他没想到,不到1年,围绕付费实习,自己的角色换了3次:先是买家,然后中介,最后是导师。
理论上,一个人甚至能在这个产业里实现“自循环”:做学生时先交钱进企业,找到工作了再当导师把钱赚回来。
秦伟彻底对这行“祛魅”了,谎言似乎充斥着付费实习的每一个环节:论获客,求职公司靠的是没完没了的拉群和洗稿,大量的粘贴复制和篡改;论交付,导师布置的,也基本是照搬模版的假任务;论结果,这样一份高价买来的履历,实际上可能毫无作用——在大厂工作的导师崔薇对我说,她也负责招人,“收到简历几秒就能看出是买的”——那些背景一般却突然冒出份名企实习,或是描述了宏大工作但没有具体细节的,她就直接淘汰了。
秦伟写了篇文章发在自己的公众号上,题目叫《讲一讲在付费实习机构的一个月之后我了解的东西》,他的结论是:
付费实习就是“割韭菜”。
行业创始人:卖实习就是造假
但“我们也要盈利的”
但我仍有困惑:如果付费实习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这一行何以从2015年蓬勃发展至今,甚至有学生反复购买?
带着这个疑问,我找到了两位求职公司的创始人。
这两位创始人都是90后,女性,下文我将称她们为A和B。不同于上文那些涉嫌对学生严重欺诈的求职公司,这两位的公司应该算口碑不错:当我检索关键词时,并没有搜到学生对它们的吐槽和差评。
她们都开门见山否决了付费实习。
“远程实习就是买实习,就是来收你钱我走人。”A女士说,这种创造出来的岗位就是骗学生,她不建议学生买。她说话语速奇快,带点大剌剌的北京腔,穿着t恤、拖鞋,喜欢用“洁癖”形容自己做生意讲原则。谈到这行鱼龙混杂,她说也看不惯同行找代理——做教育的,“干啥(把学生)当个货一样卖”。
B女士则更直接了当地说,卖实习就是造假——其实,她是因为听说我找了她做销售的员工,才主动约我“沟通”的。那天,她穿着淡粉色西装,泡了茶,在办公室接待我。定义完卖实习等于造假,她又掏出手机,展示一所海外名校申请时的背调要求,以一种潜台词是“我比你更清楚为什么不能造假”的强语气说:假实习真的会被学校查。
尽管都表示付费实习不靠谱,但两位创始人又都强调,求职公司有存在的必要。
“我们要做的是校企之间的补充”,B女士说。她指的是,学校的象牙塔和企业职场间,存在着巨大鸿沟。
按她俩的说法,尽管就读于名校,她们也都经历过不知该怎么步入社会、觉得上课对以后求职没用的迷茫期。但最终,是靠实习找到了人生方向。
A女士口中,自己的实习履历极为辉煌:先后历经高盛、瑞银、麦肯锡等知名投行和咨询公司,锻炼出求职时“群面从来没挂过,10分钟内基本能判断自己是否能拿到offer”;B女士为自己撰写的个人简介则更战绩累累:大三就当了一家教育公司的“华中区负责人”,做销售“不到10个月卖了300万”。
她们强调的创业初衷一致,并且和这行绝大多数创始人都一致:让更多学生复制自己的成功经验。而求职公司的核心业务,她们再次强调,不是卖实习,而是做培训。
学生的确有学习求职的需求,秦伟说,在求职公司卧底时,他做过行业研究,了解到这行的正式名称叫“职前教育”,最早起源于2012年前后,理论上该做的就是职业培训。他想,如果真有培训能帮到学生,是件好事。
不过,他觉得这是个悖论,因为“良性发展的职前教育活不下去”——纯培训客单价低,很难挣到钱。而两位职前教育公司创始人有些分裂的言行,似乎应证了这一点——她们都口头否定了“卖实习”,认为这是骗人;但实际业务中,又在以不同的包装形式在卖实习。
你真的认为远程实习就是假岗位吗?见面那天我问A女士。她信誓旦旦说是。
可是,我说你们公司主页上有个套餐,就是卖远程的。我还没说的是,两小时前,我请编辑部的一位实习生装作买家去咨询,销售也刚给她推了包远程的套餐。
“对,远程,但这个能不能不往上写,我不是特别爱卖它”,A女士想了想,说,“我觉得如果你真的需要,我确实可以提供,但是我觉得怎么说......这个产品上线一两年了,因为各家都在卖......我几乎不推,你看我直播从来不讲这些......一年卖出的也很少,十几个,20个”。
B女士则是强调,我们不是卖实习,而是在做培训。
不过,她口中的培训,形式和远程实习一模一样,只是产品名不叫“远程实习”,而是“模拟实训”。
我问,可是学生会把这段经历作为实习写在简历上,这是不是造假?
她立刻答:“学生当然不能这么写!这绝对是造假。”
顿了顿,她说,不过,这段经历还是可以写进简历的——只是不写在“实习”那一栏,而要写在“项目”栏。
她指着宣传册上一份《项目总结报告》举例:比如这位同学,导师是普华永道的,那么他简历上不能写“在普华永道实习”,也不能写“参与了普华永道的项目”,但可以写“在普华永道导师的指导下完成了项目”。
学生能在这种文字游戏中厘清概念吗?我不确定。作为一个外行,我已经被绕晕了。
况且,这种“模拟实训”,收费也和“远程实习”一样贵。B女士的公司有个项目,走官方渠道,送学生进企业实地培训。企业对此定价几千块,而他们向学生收费2万多。
“我们也要盈利的。”她说。
焦虑的恶性循环
2019年底,一家头部广告公司和B女士的求职公司正式建立了上述“官方合作”,自己办起了学生培训。
负责人说,做这项业务的起因,就是因为最近四五年,公司里频频有员工私下收钱内推,滋生腐败,干扰就业公平,对外还影响口碑——合作的客户总会问:你们还搞付费实习啊?
他们头疼不已。所以干脆将这门灰色产业正规化。
不过,他们列出的招生条款极其严苛——学校要求世界排名前100——甚至比这家公司的校招还严格。
企业的招聘逻辑往往是:名额实在有限,必须要提高筛选难度,才能招到最优秀的人。截至2022年,为入职一家银行,学生们要答的笔试题甚至包括三层矩阵、粒子静态能源公示、太阳系天体运动原理......有学生对媒体无奈调侃:这不像银行招人,而是“中科院在招储备院士”;而为了进大厂,甚至有学生准备了错题本,海量刷题,再总结自己做错的原因,重复做到对为止。和备战高考一模一样。
但这似乎是一个恶性循环——企业设置高门槛,拒绝海量学生的简历,被拒绝的学生们焦虑地涌向付费实习,进而反噬企业。
这样的高门槛,不也是在制造焦虑?我问那家头部广告公司的负责人。
对方说,那也没办法,因为那些“背景”不好,急着找实习给简历镀金的学生,他们“不敢碰”,“影响我们工作环境”。
一面是企业缩编,另一面是应届生人数暴涨。2020年后,大学生面对的就业竞争相比往年已完全不是一个量级。2022届高校毕业生有史以来首次突破了1000万,仅1年就增加了167万——几乎相当于过去10年人数增长的总和;同时,海量留学生回国求职,2020届同比猛增67.3%。
一缩一伸的巨大张力之间,这个灰色市场继续膨胀。
毕竟,当学生们海投几十份简历仍然听不到任何回声的时刻,只有求职公司站了出来,在社交媒体上,在校园宣讲会上,在装帧精美的项目海报上,信誓旦旦地承诺——
“三个关键词让网申过过过!”
“面试不要怕!看这篇轻松入职场!”
“你的校招将全程由我们保驾护航,直至你拿下心仪offer”
“进不了大厂/投行,
我这辈子就完了”
当聊到花钱买实习的起因,几乎每个学生的讲述都离不开这三句:
某某已经攒了n份实习。某某都进投行/大厂了。某某太厉害了。
“厉害”的标准,在他们口中高度一致。高频词是“年薪百万”,一旦没实现,就是“人生要走下坡路了”。不止一个学生在倾诉焦虑时反复说:“进不了大厂/投行我这辈子就完了”。
“我不是那种特别知道自己想干什么的,好像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付了3万元的韩雷说道。他的女朋友热爱写作,要以此为生,他觉得那样的人生很不错。可说到自己,既然想不出要干什么,“那就去赚钱也挺好”。
秦伟则目标明确:我就是要多赚钱。他从山东农村考出来,是为了“养活自己养活家庭,让老婆孩子过上幸福的生活”。不过,只是满足一般物质需求还远远不够,他说,因为从小到大的疯狂做题,让他变得“特别爱跟人比”——考试要战胜别人,求职也一样。他强调正是这种性格让他考上了南京大学。
发现自己的实习履历比不过别人,有段时间,他“魔怔”到开口就是谁拿了几个offer,就连恋爱约会都是70%在聊这些,最后女朋友提了分手,说他给人压力太大了。
为接触到更多“资源”,秦伟大一时报名了学校的咨询协会。这个组织“每年都会挑一些精英”,面试次数多达五轮。第一轮叫 coffee chat,在咖啡馆见学长学姐,“看看你的行业认识正不正确”;第二轮交简历,绩点必须在前20%;再然后是“free talk”考行业题;最后才到“初审”和“终审”。那一阵,秦伟为了通关天天背面试题,结果终审还是被淘汰了。
韩雷报名的“美本华人金融俱乐部”甚至没有线下实体,只是个微信群,但也要经简历和面试两轮筛选,入选率只有5%。他战胜95%的报名者进了群,得到一个excel文件,列着群里160人的大学、实习/就职过的各家企业,并附有联系方式供他“networking”(搭建人脉)。
1个月后,该群的“主席”给他打电话,说你这届(刚大一)其他人都找到实习了,你呢?他答,还没有。
就是这个电话让他焦虑到了某个临界点,找求职公司付了3万元。
接触付费实习的两个月里,不论和哪一方交流——学生、导师、求职公司或是企业——我意识到所有人尽管立场不同,坚持的却是同一个前提:更多、更早、更好的实习的确很重要,因为人必须“优秀”,绝对不能输。
如此共识下,付费实习作为一门灰色产业,逐渐罩上渡己渡人的光晕。
一位求职公司的销售就表示,这份工作她做起来“挺幸福的”,说这话时她直视着我,眼神都发亮。她的理由是:自己2020年本科毕业,就因为当初没努力实习,最后才勉强找到这份销售的工作。看到有学生从高中就开始规划未来,“我觉得真的很棒”。她因此感到自己的工作有价值,“应该让他们早点卷起来,不要踩我踩过的坑”。
每到推销时,她就现身说法,向学生们倾诉当初没做实习有多后悔。
另一位在上海交大读商科的女孩也认为:利用好求职公司,就有机会走上成功之路。
她是和秦伟同期在求职公司的实习生。之所以去实习,因为当时公司承诺待满几个月就免费送她一份名企的实地实习,以及,她当时的岗位——“战略实习生”——写进简历会显得高端。
7个月后,求职公司的确送了她一份证券公司的实习。再之后,她还把这段“割韭菜”的履历当作正规公司的战略岗实习写进简历,借此成功进入了一家大公司实习——为了避免露馅,面试前她做足了功课,参考了不少真正的战略岗职务当话术。
1年后,回看自己曾经的“割韭菜”事业,她觉得,尽管对于名校背景的学生,买实习并无必要,但对资源匮乏的人,这是有价值的。
“所以说履历本身不是最重要,你怎么用这段履历很重要。”
坑里的学生
“不瞒你说,我自己想走捷径的”
离开求职公司后,秦伟先找了3份小公司的实习,然后靠这些履历进了大厂,再然后,又跳去了一家更好的大厂。2022年夏天,我联系上他,他特意强调,他可以在文中实名,不在乎被怎样写。重要的是,他想分享自己的新反思。
他在思考自己究竟想过一种怎样的人生。
大二下,他因为“特别爱加班,每周末都去”,又失去了一个女朋友,这时他担心的不再是将来失业,而是自己状态真的有问题,要调整。从小到大,他的世界里除了竞争再无其他,“所有娱乐的事情我全都不理解”,这一次,他“逼着自己出去玩”,逛公园、去live house、看展……“才发现原来比天天在那瞎卷会好很多”。
他开始觉得世界是丰富多彩的。过去他只知道一条路,认为毕业后没进大厂,那“这辈子完了”。现在他感觉人生还可以有别的方式:“一个过得去的工作,有自己的生活,找到一个我爱的人,在其他方面我也可以有自己的选择。”
如今的秦伟像个局外人,他建议困在付费实习里的大学生:要跳出“卷”的思维,正确看待求职这件事。不过,这种心态上的“松动”,多大程度上要倚赖处境的变化呢?毕竟,他已经成功上岸了。
当现实不变,人有可能在这个越绷越紧的环境中主动自我调整吗?
我意识到除了秦伟,其他学生的处境和心态,全无改变。
尽管3万元的求职套餐并没有帮她找到工作,一名英国G5学校毕业的女孩说,她仍然觉得买套餐是有用的,“至少暂时缓解焦虑了”。半年前付费时,她遍投简历不中,最接近入职的一次,对方在她上班的前一天毁了offer。之后一天她不吃不喝,反思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
求职公司的顾问正是在这时出现的,温言劝慰她,失败并非你的能力问题,而是你没有掌握求职技巧。对方告诉她一套具体的方法论,说套餐会让她先改简历,再上行业知识课,通过一步步努力,就能抵达名企。
“好像是在不确定的状态里,任何一丝丝确定性都要抓住”,她说,当时她无力感太强,而一片混沌的未来之中,求职公司为她提供了明确的行动路径。
“不瞒你说,我自己想走捷径的”,每每聊到被骗,买下14万求职套餐的小飞会先自嘲。中介给他在简历上编实习,我问他事先是否知情,他脱口而出:“不怕你笑话,其实我是默认的。”
“我当时是想,既然我看了知乎上很多它(求职公司)的正面,你能理解吗?”电话里,他有些激动了,“很多正面的,没有负面的,都拿到offer了......销售跟我说,这个是投资,以后(进投行)会有百万年薪,我就相信了,也是用这个去说服我父母的”。
最终offer和退费他都没等到。时间在等待中流逝。他对原先梦想的入职美国投行不抱希望了,打算以后回国找工作。
但思涵还没有放弃。她的人生规划就是在海外继续读研,要是没实现,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既然必须申请名校,电话里,她以“非如此不可”的语气对我再次强调:简历上要有4到5段实习。
于是,在两次被坑后,她换了家求职公司,又一口气买下两份声称是“走人事”的咨询公司远程实习,打算在线上同时进行。
她小心翼翼地问我:这次买的咨询公司比之前的差一点,价格还比之前高,相当于花更多钱买了低一档的产品,总该靠谱了吧?
她盼着,这次的两份如果是真的,就能把之前那两份假实习替换掉,“我在简历上写的就是真的了”。
到时候,她就只差3段实习了。
*文中除秦伟外,其他人名为化名。
作者———洪蔚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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