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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爱你不是一万年

王雯清 正面连接 2022-10-24


春天时,我在看一部日剧《钱断情始》。戏拍到第3集,主演三浦春马自杀身亡,原定8集的剧缩短成了4集。剧组用了整个第4集与三浦春马告别,在剧里,他是“早上出门就再也没有回来”的庆太。

 

北京的春天和剧里的春天,日光里有相似的明媚。我散步时,想到离开的人像云烟一样从目之所及的世界消散了,留下的人什么也抓不住,没由来地心头绞痛。那阵子,我刚与纠缠多年的前男友见完面,意识到我不该在亲密关系里刻舟求剑,但人怎么才肯在没有得到答案之前,就放对方离开呢?

 

有关“分离”的困惑驱使着我找到崔庆龙,我们在半年里进行了两次对话。作为一名理论和临床经验都很丰富的心理咨询师,过去两年来,他持续在微博上分享心理学知识。我曾按关键词搜索,收藏了几乎所有他关于“失恋”、“分离”、“哀悼”的微博内容。

 

也因此,以下这篇对话并非对时代情绪的回应,无关内卷、倦怠、怀旧、躺平,或我们这个时代的爱欲之死,但却可以对“我们为什么放不下一个人”做出一些解答。

 

和“依恋”一样,“分离”是人类私人经验里难以忽视的永恒话题,如同《爱的艺术》里弗洛姆形容的那样,“再也找不到一种行为或一种行动像爱情那样以巨大的希望开始,又以如此高比例的失败告终。”

 

以下是正面连接和崔庆龙的对话:





一个人对他人的美化可以达到可怕的程度


正面连接:濒临分手时,亲密关系呈现出的状态是什么样的?


 崔庆龙 :分手之前有两种状态。一种是激烈的争吵和对抗状态,一般来说这种还是有挽回余地的。恨、不满、伤心,都是有情感诉求在那儿的,只要情感诉求被另一方看见、回应,还有修复的可能。


另一种是厌倦的状态,或者更直白地说,嫌弃。当关系中出现这种感受,不管出现在哪一方,这个关系就很危险了。关系中的一种灾难是,一旦理想不在,就只剩厌弃。


正面连接:对伴侣厌倦的原因是什么?


 崔庆龙 :借用阿兰·德顿波在《爱情笔记》的一句话,一个人对他人的美化可以达到可怕的程度。


我们都知道在恋爱初期,人们会有一种和伴侣高度融合的体验,有人甚至可以做到为对方去死。但这种亲密很脆弱,因为它指向的是一个理想客体,并体验到了一个与之关联的理想自我,这是热恋时才会有的特殊体验,本质上它是两个人的自恋借助对方实现了一种共同的满足。


随着时间的推移,关系的递进,双方的理想化滤镜就会去除掉,这时候就要面对一个赤裸裸的真实的人,面对那样一个可能有着瑕疵和问题的人,它会直接威胁到一个人的自恋——当对方不再是理想客体的时候,我们也就不再是理想自我,我们也就无法借着对方去进入一种浪漫叙事,自我感动。


有时候,这种理想化在性别上也有差异体现。比如很多男性对女性的认识非常局限。这个局限体现在哪?我们的传媒文化里有很多词汇,比如女神、淑女等,它是一种高度统一的描述,也是对于女性这个概念本身的理想化,概念在抽象的过程里,会消除个体的真实性,所以真实的女性是消失不见的。当有一天,他面对到一个真实的女性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他接受不了。


反过来,男性也被刻板地定义为阳刚的、勇武的、有男子气概的,而这些特质并不足以呵护一段关系,相比来说,同理心和涵容性等才是关系最需要的个人品质。


这是当下两性之间的困境之一:在关系之中并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或者说并不能正确地识别到对方有什么,对方的特质是不是自己想要的。如果不能在初期就完成这种必要的识别,就可能导致关系在中后期产生厌倦。


这种厌倦在婚姻中也很常见。在婚姻里有这样一种关系版本:夫妻双方在大学时期认识,彼此互有好感,都处在对爱情有所憧憬的状态,有一些理想的、文艺的感受和理解,在那个时候他们建立了亲密关系。


关系延续到婚姻以后,突然之间,有一天,女方发现男方怎么还有这一面?比如说,对自己没以前那么尊重,呼来唤去,或者在公公婆婆对自己非常多要求的时候,对方还不向着自己,不出来承担。越来越多的义务、责任介入到关系中的时候,她对情感的期待会变得特别的心灰意冷,厌倦就开始了。


厌倦持续到后面就发生很多问题,大概率两个人都会出轨,去寻找代偿。


所以我为什么说,  情感需求被满足是特别重要的,关系真的是需要让两个人都觉得获益,都有满足感,它才是安全的。但这又回到了我前面所说的,我们并没有在一开始,就留意那些更加细微的、证明对方是什么样的一个人的特征,也没有学习如何去向对方说明自己是谁,没有学习如何认识对方是谁。


正面连接:男性和女性对情感回应的重视程度有差异吗?


 崔庆龙 :我觉得女性对于情感回应的要求是更高一些的,而且女性自身更有成长意识,也更期待男性有成长意识。成长是不仅指的是男性在事业上成长,也包括在情感上的心智成熟。


就拿咨询中的情况来讲,情感需求高的男性会把情感作为困扰他的议题来和咨询师讨论,但另一部分男性他会把情感视作一个简单的分享,“我们的关系现在是这样子……可能有一些问题,但是我觉得还行。”他不会特别地把它视作一个焦点。


他们的焦点一般是和自恋相关的议题,比如说,在工作上没有得到认可,在原生家庭中曾经有过什么创伤。他会回归到相对更个人的议题上去和咨询师讨论。


此处两性之间的差异,可能和社会期待有关系。社会对男性的期待是,希望男性在事业上拼搏,这会让他们天然地花更多精力关注这方面,如果在这方面受挫,他们会把这个视作问题。


在这种差异下,男性更容易在一段关系中将就,因为他的外部反馈可以代偿内部缺失。哪怕这段关系对他没有价值,或者说能给他的情感价值已经很低,他是可以忽视的。


女性更难忍受一段没有情感的关系。如果这段关系已经名存实亡了,她很难像男性那样,当作没问题,搁置在那儿。


正面连接:那通常来说是不是女性主动提出分手的情况是更多的?


 崔庆龙 :也许是。我经常会听到这么一个说法,一个女性提出分手,说咱们没感情了。男性可能会说,咱不是好好的吗?吃穿也不愁,日子过得挺好的,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他可能会从外部去看关系,觉得一切都很稳妥。


女性则会更重视情感维度,哪怕外在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但情感上的没有连接是更本质的问题。


正面连接:如果说男性的情感需求并不是那么高,那么他为什么一定要进入一段亲密关系?


 崔庆龙 :男性也需要关系,或者说,人类本质上都需要关系。


我觉得很多男性需要的关系的形式过于古典——家里有一个人在那儿就行了。


依恋心理学中有一个画面,母亲在后面看着孩子往前走,孩子走两步回头看一眼,最后他走得越来越远。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一点是,后面一定要有一个人,哪怕他不往回走,或者相当长一段时间他都不往后看。当关系出现问题时,一旦女方提出分手或离婚,男方其实是非常恐惧的。


依恋心理学里有两种行为动机:探索动机、依恋动机,一个向内,一个向外,男性更偏向于探索动机,去外部世界寻求反馈。女性可能更注重向内的部分,她更希望回归到和自己有情感连接的地方,需要关系中有明确的回应、深切的连接,而不是说有个人在那儿就行。


当然,这些性别视角依然是一种刻板意义上的观察,不可能覆盖所有群体的经验。它更像是我们日常中,更多被人提及的那种印象,我认为这种模式在未来会越来越走向解构和重构。



失去了对方的同时,也失去了自己的感觉


正面连接:怎么理解分离时感到的痛苦?


 崔庆龙 :从早期的依恋研究去看,分离本质上是一种死亡焦虑。就像二战时期英国保育医院里失去了父母的婴儿,他们在饮食和睡眠得到充足照料的情况下,依然有一半以上的婴儿夭折了,而其他没有夭折的婴儿,也出现了明显的身心障碍。


从自恋的视角去看,分离会被体验为一种“失去了对方的同时,也失去了自己的感觉”,甚至会由此产生一种自恋性的抑郁。弗洛伊德当时在《哀伤和抑郁》中描述,当一个人失去重要关系时,会本能的想要将对方保留,他用的词是内摄,并形象的比喻为自恋性地吞并。你可以理解成,一个人为了在心理上保留另一个人,把自己格式化了,然后只把对方装进去。这时候会有一种经验世界里,只剩下和对方有关的感觉和记忆,仿佛失去了自己。


这是一种近似抑郁的,非常痛苦的体验。简单来讲,分离唤起的是我们最古老的心理崩溃,它让我们陷入严重的心理失调,在这一过程里感觉到绝望、恐惧、无助。


正面连接:先提出分手的人会更好受些吗?


 崔庆龙 :我觉得存在两种情况。少数情况里,一个人想要从关系中脱离,但同时又不想伤害对方,不想做恶人,他期待对方提出分手或离婚,甚至希望对方出轨来结束这段关系。这个时候分离对他的利益是更高的。


当然咱们说大多数情况,提出分离的人是掌握主动的人,他是有选择的。就像辞职一样,你是主动辞职还是人家不要你了,是完全不一样的。主动选择的话,你至少可以保护自己自恋的这部分不受打击。如果是被动的,没得选,那是一种不得不去承受的境地,你心理上会有很多的无助感。


正面连接:您的观察经验中,有因为被分手而对自我产生非常大的怀疑的人吗?


 崔庆龙 :有。当失恋这件事还动摇了一个人的自恋时,它就会变成无休止的尊严战争。


我听过这么一段关系, A对关系失望了,先提出分手,后来B挽回,把关系修复了。修复没多久,B又提出分手,这个时候A就受不了了。


A直接崩溃了,情绪失控了,他觉得这是一种奇耻大辱,凭什么?怎么可以这样子?在分手那一瞬间,他特别恨对方,特别不能接受这件事。恨意持续了很久,他暴怒,要去报复对方,辱骂对方。


但是从他一开始愿意主动分手的这个事实来看,并不是分离本身给他造成巨大痛苦。他已经愿意结束这段关系,但为什么分手由对方提出来,会让他如此的恼羞成怒?用自体心理学的话来讲,这就是一种自恋的暴怒,他自恋的那部分受到了一个极其直接的挑战和威胁,会有一种被抛弃以后强烈的羞辱感,他真正愤怒的是这一点。


当然再往深追溯,还有一些创伤性的东西。从小到大,他的家人对他贬低羞辱,觉得他没本事、没用、无能,因此经常把他一个人锁在家里面,以隔离和抛弃的形式惩罚他。


所以有些时候,激烈的情绪和自恋有关系,它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对于失去一段关系的恐惧痛苦。


辱骂对方不是为了获得快感,而是因为他处在一种特别不想承受的痛苦之中,他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来驱逐痛苦。好比你把我踩下去了,我要重新用一种更加剧烈的方式回踩回去,这样我才能得到心理平衡。


无论是辱骂对方,还是毫无底线地央求复合,都不代表他还在意这段关系或者在意这个人,他只是想把受辱的感觉用某种方式修正。


自恋的部分被动摇以后,往往持续的时间很长,你就觉得好像你这个人被否定了,你这个人不行,这个烙印是很难消除掉的。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需要意识到,这一系列复杂的情感并不仅仅是因为那个人或者是这段关系对他而言有多重要。


正面连接:为什么分手时,我们会用对方的决定来评判我自己?


 崔庆龙 :我觉得分手就是一个终极审判,彻底地宣告了:你不是我想要的那个人。它有一种隐形的否定在里面。很多人有怨气,想让对方再对自己产生一次渴求,或者说再不顾一切地追求自己,用这种方式肯定自己。但显然对方已经没有这个意愿了。


正面连接:分手都是因为“我性格不好”、“我长得不好看”、"我没钱”,这种对自我的否定要如何纠正过来呢?


 崔庆龙 :首先得分清楚。有些人找了一个自己的缺陷,来证明自己在这段关系中失败,是因为这些缺陷导致的,那首先要去知晓这个事实是不是成立的。


就我的观察,有一些男生和女朋友分手以后,最后给我抱怨的就是“还不是因为我没本事、没钱”。这个现实因素不能说没有,但我观察到,大部分情况下,他分手的最直接的原因是,女朋友的情感需求没有被他们回应,而且不是一次两次,是长期没被回应。


他给我描述亲密关系中的一些矛盾的时候,我能意识到他女朋友一直在表达一些诉求,但是他始终没有听见过。


当事人给自己的归因是非常表象的,或者说,他介意的是他自己一直介意的东西,而不是对方介意的。所以为什么说要复盘,就是要知道这个关系到底发生了什么,破裂是因为什么导致的。



一声不吭就走是非常有伤害性的做法


正面连接:如何减少丧失带来的痛苦?


 崔庆龙 :人在经历丧失事件后会经历四个阶段:否认、悲悸、哀悼(接受)、放下。


在第一个阶段,人们会否认这件事的发生。这个否认是心理意义上的不愿意接受,会想要纠缠,想要斗争,总之就是不愿意让这件事真正发生。


在第二个阶段,人会陷入强烈的痛苦和回忆中,表现出强烈的不甘、委屈、愤怒,或是不舍、脆弱、抑郁。这一阶段时间会持续很久,如果情绪不能得到很好的释放,很难进入第三阶段。


在一些关系里,两个人的感情并不深,但分手后依然会非常痛苦,久久不能释怀。其实这类关系所唤起的痛苦常常不是出于对另一个人的爱,而是分离过程里唤起了没有处理干净的毒素——相关于一个人在这段关系里从未得到分享和确认的受挫情感。


在分离的过程里,无法表达的部分会演变成无法消解的次生情绪,可能是埋怨,可能是愤恨,还可能是哀伤。这些情绪因为现实层面的分离失去了表达的权力,又因为在心理层面没有结束而不断唤起,我们会在梦里用象征和隐喻来表达这些无法代谢的情绪碎片。


如何清理这些毒素?最重要的是,从一个安全的环境和安全的关系里,去得到陪伴和支持。身边有愿意理解、能够理解自己的人陪着的话,就去向对方分享和倾诉自己的情感,把内心想说的话,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讲出来。


哀悼是一个什么样的过程,其实就是把自己哀伤的情感一次一次表达出来的过程。


创伤记忆如果一直没有清理,就会成为心理债务,变成没有完结的叙事。你不能让一段故事在你的心里混混沌沌的,随意地扔在那儿,它会占据你的心理空间。故事依然需要被一个人以一种有觉察性的、有反思性的方式把它理清楚,痛苦需要变成一种有序的情感体验,它不能到处弥散,铺天盖地,它需要有所指向,才能变成可被分享的情感理解和共鸣。


我之前看过一篇文章,研究哀悼和心理学之间的关系。人死了以后,东方有许多做法和仪式都有非常好的哀悼作用,比如“头七”里要有什么的告别仪式,要说什么话。


但是我发现,可能是因为东方人有基于东亚文化影响的性格,很多时候不能让自己的情感真正地宣泄出来。有些人明明在非常哀伤地在表达亲人离世后的情感,身边的人却会劝他说,“你不要哭,这是好事,这么大年纪了……”他们会拦截情感的表达,这是非常不好的。


在这种情况下,真正的哭泣,真正的诉说,真正的表达,把情感最彻底的表达出来的话,其实对于哀悼是非常有用的。


正面连接:主动分手的人可以做些什么来降低伤害?


 崔庆龙 :提出分手的人得承担更多责任。你提出分手,你就得去帮助对方做一定程度的建设,告诉他你不愿意留在这个关系里的真实理由是什么,而且你要告诉对方,做出这个决定与对方好不好没有关系。


一声不吭就走是非常有伤害性的做法,没有说清楚,就把对方丢在那儿,这会唤起对方无尽的猜想,到底怎么了,是我哪里不够好吗,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他会不停地去搜寻答案,无法在心里结束分手进程,分手的过程将变得特别漫长,也特别痛苦。


幻想会带来恐惧,因为只有令人失落的现实才能被哀悼。你得让对方“死”得明明白白的,“死”听起来有点残酷,但其实托出真相的方式里,反而包含了为对方考虑的部分。


你得让对方明确这个关系还有没有希望,还能不能被挽回,你也得做好准备接受对方的攻击与愤怒,这也是你要承担的东西,毕竟,被抛弃的人是更加绝望和无助的。你也不能为了自己的负疚感,给对方制造没有可能的希望。


正面连接:如果对方一声不吭,或者更严重,对方不告而别(“ghosting”),留下来的人应该怎么办呢?


 崔庆龙 :很多情侣在结束关系时都没有怎么把话讲明白,未被表达的遗憾、挫败、愤怒、沮丧、羞耻等,最后会凝聚成一种难以卸载的自恋挫败,让留下来的人受困其中。


如果说两个人能够对话,愿意推心置腹,哪怕是最后一面,这是最好的。两个人做到信息透明,让彼此都知晓分开的缘由,消除猜疑,并给予对方充分的表达机会和尊重。以这种方式处理分离,残留的伤害是非常少的,有利于分离尽快完成。


但这需要对方有能力给你答案、并且有意愿进行沟通。如果对方突然失踪不见了,你是没有办法直接地把你想要说的话指向这个人的,但我觉得你依然可以表达。


我曾经认识一个女孩,她被分手,联系方式也被对方拉黑了。最后她换了一个手机号,编辑了一条很长的短信,把这些年来压抑的情感、情绪,对这段这关系的理解,所有的一切,全部写出来了发给对方。


她跟对方说,我做这件事,我说这些话,不是为了挽留你,而是为了我自己,把这些说出来对我很重要,我不做完这些的话,我会破碎、会崩溃,我是在自救,我相信你也希望我会不陷入到那样一个境地。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接我的电话,能不能听我讲完这些话?


我觉得这个话非常有力量,它一下子就把人心里面最柔软的那部分唤醒,最后男生也真的接了她的电话。这样处理以后,后来她就很快地放下了这个人。所以最后这一次淋漓尽致的表达机会是非常重要的。


但很多人处理失恋的方法往往是背道而驰的,会失去理智,做一些延长折磨的事情。比如说没有底线地乞求讨好,纠缠攻击,恶意辱骂,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让关系更加纠缠。明明关系可能已经没有希望了,但他还是拒绝接受这个事。


缓解失恋带来的不良影响,重点不在于彻底消除痛苦,而是不滋生不必要的痛苦——对关系持有错误认知的痛苦。


正面连接:不同的依恋类型,在面对分离时,反应有什么不同吗?


 崔庆龙 :有时候,回避型依恋的人看起来对分离无动于衷,但倘若他真实在意一段感情,那他实际体验到的痛苦并不低。在陌生情境实验里,当妈妈离开房间后,回避型依恋的小孩仍然自顾自地玩耍,但是从生物反馈仪的数据可以发现,孩子的生物体征是异常的,简单来讲,他们其实处在一种高度焦虑之中,但是他们又在试图隔离这种焦虑。


他们用回避的方式预防了分离创伤对他的再度伤害,所以他们应对创伤的方式就是,不让自己再对一段关系投入真正的情感,不让自己真正地再在乎一个人。这能避免痛苦,但是也无法体验到深刻的感情,相当于没有承担风险,也无法得到收益。


回避型依恋是不表达情绪,痴迷型则是过度表达情绪,但不能发出真实的声音。这两类人都是无法坦诚的。


痴迷型依恋对关系非常警觉,就像孩子监视妈妈一样,生怕妈妈不要他了。面对分离时,要么拼命苛责对方,要么完全情绪化失控,这种反应很难让对方真的给出回应。


痴迷型依恋看起来投入的情感很多,但实际上,这种“多”里包含着对对方的一种忽视。比如说,A特别迷恋B,天天和B说很多的话,去表达依赖。结果,B背着他找了另外的红颜知己,因为B觉得在和A的关系里,他自己从来没有被看见过。


在原生家庭里,痴迷型依恋的养育者也是看不见孩子的,他只是一股脑地把自己认为好的东西丢给孩子,孩子其实被忽视的。爱得过度的同时,他把对方涂抹掉了。


正面连接:如果分手也有指导手册的话,有哪些具体的操作可以学习?


 崔庆龙 :首先,要接受分离这个事已经发生了。很多人还保留着对方的联系方式,留个念想,或者期待奇迹发生,这其实会加剧痛苦。我的建议是,把和对方有关的东西从你的世界里清除出去。因为分手,或者说分离,它就是一个创伤,创伤最怕的就是创伤提示物。


清除创伤提示物,避免触景生情,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加速分离的过程。因为这代表着你已经在心理上做好了分离的准备。


其次,需要重建支持系统。可能你已经习惯了生活是围绕着两个人搭建的,现在你就要重构生活的框架了。可以让好朋友更多地介入到你当下的生活里,打游戏也无所谓,刷剧也行,先让新的生活内容占据你的心理空间。


最后,有痛苦很正常。一段关系带给你多么强烈的幸福感和满足感,对应的,潜在的痛苦也就相应更强烈,这是一个自然的规律,你不可能不承受这个代价,这是我们需要去忍受的。不要为了缓解痛苦去反复联络对方,那样只会将痛苦的过程延长。


正面连接:放下一个人的标志是什么?


 崔庆龙 :放下对方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把故事还原的过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剧本,遇到一个人,他会把对方编织到自己的故事里。我听过一个人(的讲述),他的人生剧本就是一出苦情戏,他在其中总是扮演一个特别委屈、特别受伤、需要对方抚慰的角色。他无数次地制造了这种场景:受委屈,跑掉躲起来,对方找到自己拼命地安抚,自己又拼命地拒绝。


一个人在他的关系里一定会下意识地去塑造某种特有的故事基调,以此去承载自己的一种情感,有的人特别喜欢浪漫,有的人特别喜欢苦情。如果说你停留在被遗弃的创伤性的故事剧本里,你就很难走出来,你会一直觉得自己在疼痛着、难受着,你期望有人对这个事负责,但其实不会有人来。


我遇到过一个来访者,他认为对方抛弃了自己,在咨询的过程中,特别悲痛,整个人在崩溃的边缘。我们就对话,梳理关系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期望着什么,为什么这么痛苦、这么难过。


那次对话之后,他看清楚了这段关系,再来咨询的时候,他突然就觉得对方和自己没关系了。


作为一个咨询师,看到他发生了这么剧烈的变化,我都会惊讶。明明之前,对方对他来说是痛彻心扉的,要永远留在心底的,要彻底不能忘怀的,怎么第二次来,对方就从他的世界里扫除出去了。


这种反差会让人觉得情感就像梦幻泡影,有时真的就是一个执念。当它在你的心里被那样执着的时候,它就是一个宏大的事实,你无法忽视。等你把关系看透,它就是可以放下的东西。当然这样的体验在我的咨询经验中也比较少,一个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完成了这样一种转换,也是需要一些很特殊的因缘。


但分离的过程在实质上就是类似的,只是有的人用更长的时间,才对这个故事的结构进行了改写,让故事还原到最纯粹的对现实的解释中。


从关系的角度去讲,任何感情都是允许分离的,是能够放下的。真正的放下,是让对方从自己心中的核心位置离开,偶尔想起对方的时候,会有点忧伤,但不会再有强烈的情绪波动。


正面连接:分离创伤对人们进入下一段感情会产生哪些影响?


 崔庆龙 :有些人在上一段关系中遭遇到背叛,会抵触进入下一段关系。他可能会觉得未来的关系都包含着巨大的风险,都要提前预防,甚至是要回避,所以这个影响还是挺大的。


但关系创伤只能在关系中被疗愈、安抚,它必须要经受一定的冒险,这对未来伴侣的心智化水平和安全依恋水平有所考验。



分离不是对依恋的否定


正面连接:我们总是爱想象中的人,失望无法避免吗?


 崔庆龙 :失望永远会存在。某种意义上来讲,恋爱开始时,必然是在想象中,你才能被对方那么深地吸引。只要时间足够久,你会慢慢发现对方真实的、不符合你憧憬和故事性的那部分。


对有的人来说,落差感太大,他就无法忍受这种关系了,也有的人慢慢接受了对方的样子。其实我们自己的故事也在更改,剧本允许客观现实的介入,如果能接受这样真实的对方,关系就可以长久下去。


正面连接:如果注定要分离,那开始的意义是什么?


 崔庆龙 :进入一段关系,本质上是一个人在乎自己、照顾自己的表现,在有限的一段关系里,能得到幸福、快乐、对自我和关系的新认识。


分离不是对依恋的否定,分离揭示的是,纵使我们遭遇丧失,也依然可以再度依附。分离的积极意义在于,它让人有机会做出新的选择,离开不健康的关系,更新依恋经验。很多来访者的个人成长都是从分手中建立的。


我们学习亲密关系的知识,积累亲密关系的经验,都不是为了永远的留住一个人。关系有它自己的生命,我们也许要接受遇到一个人是幸运的,离开一个人可能也是必然的。抛开关系中谁对谁错这个问题不谈,当一个人在情感关系中已经感受不到获益,提出分手是很合理的事情。


成长不是为了消灭痛苦,而是不让痛苦插足不该插足的领域,成长也不是为了纯粹的快乐,而是能让一个人具备必要的心理张力,能承载苦乐的变化本身。


正面连接:人在亲密关系里是可以成长的,人更成熟的一个标志是什么?


 崔庆龙 :我觉得是更真实。哪怕你是有缺陷的,有瑕疵的,你也敢于把自己最真实的那一面表现出来。在关系初期,呈现真实的自我,是为了尽早完成对象的筛选,其性质可能类似于博主们常说的“洗粉”。


在关系中把自己塑造得美好,美颜滤镜开到十级,其实是很危险的。有时候,恰恰是你真实的部分能吸引到欣赏它的人,这种关系就是安全的。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现象,我意识到现在人们都有一种自我保护意识,倾向于用各种标签将自己裹起来,让社会面貌先于个人面貌呈现,这其实会增加识别彼此的难度。


没有这些标签的话,其实我对你的感受是更直接的。比如说,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吃饭,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会有一些自然的表达。我们不需要在社会意义的层面上去聊天,我们先从更基本的属性上去了解对方,比如性格、兴趣、为人处世,以及我们能不能对彼此有所回应。


不是说你看起来多漂亮端庄、或者多有本事,这都是外在的。这些都褪去,在最自然的状态下,我们的特质能不能对得上?忽略性别,我们还是不是彼此乐意去交往的人?这是最核心的。



正面连接:这两年大家讨论亲密关系,提及的高频词是“看见”,包括您在微博上也常常提到一点,“看见”指什么?强调“看见”是现代人恋爱特有的需求吗?


 崔庆龙 :关于“看见”,心理学家温尼科特说过一句话,“最初的镜子是母亲的脸,当婴儿看着他的母亲时他看到了什么?他看见了自己。”这个话表达得很艺术,如果一个孩子不被他的养育者所看见的话,他就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这个看见其实是指的是一种情感回应。就像孩子期待着夸赞,得到的是夸赞,期待的是安抚,得到的是安抚,他进行一个分享,分享被回应,他就会觉得,和我有关的这一切都是能被这个世界所接受的,都是被允许的。


自我感越来越强,自我确认就会越来越强,他就不会怀疑自己,也不会把自己否认掉,那这个时候,他就有存在感。我们说有些人没有存在感,就是说他的自发性表达是被否认掉的,哭也不行,笑也不行,笑说你得意,哭说你事多,你希望被夸赞,对方却羞辱你、贬低你。


如果他觉得和我有关的一切都是不成立的,他会自己把自己否认掉。为啥现在有这么多空心病?他的自我是立不住的,是没有被看见过的,没有被允许过的,他就是没有存在感的。


“看见”包含两部分,肯定对方闪耀的那部分,接纳对方脆弱的那部分。因为看见里包含着接纳,对方能够更加安全地待在这个关系里,不再需要戴上盔甲。


在亲密关系里看见彼此是非常不易的,这意味着有人能暂时地离开自己的领地,离开自己领地中捍卫了安全和权力的自我中心意识,去接受另一个心灵的独有规范。 


其实我不太清楚这个社会对于“看见”这件事是不是经历了一个从不重视到重视的过程。我自己在没有接触心理学的时候,也不知道这个事情有多重要。我觉得可能是越来越多的人接触了心理学有关的作品后,越来越重视被理解、被看见,应该是有外部一些东西的影响。


正面连接:稳定长久的爱情体验是什么样的?


 崔庆龙 :关系初期的示爱、承诺、付出,是关系发展的必然要素,但不是核心,它们本质上是一个人自恋的产物,随时能增添或撤销。


真正能够维护关系的是,克服了关系的困难时刻后,两个人一起“协商”出来的部分。两个人在一起,褪去所有描摹、修饰以后,对方的底色里有没有东西能真正吸引你,让你理想破灭以后依然觉得对方值得?冲突与矛盾爆发时,有没有能力去应对?


一段健康的关系,不允许有哪个人成为单向的父亲或母亲,它必须要能承载两个人共有的欲望和依恋,承载两个人共有的归属和安全。它只有同时满足了两个人某一时期都看中的某种体验,才能毫不费力的将自身延续。


这部分是重要的,也是需要两个人去共同承担、建设的。建设得好的话,关系就不再是一种浪漫叙事,不再是单纯的自恋满足,它从一人关系变成了二人关系,变成了“我们之间”。


相对来说,关系可能没有一开始那么强烈的吸引力了,但它给人一种很深的踏实感,你真的感觉生命中多了一个支持者、陪伴者。这是一种理想走向。


但它能不能绝对地持续下去?这不一定,影响亲密关系的要素太多了,存在许多超出了情感以外的不可靠抗力。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只有爱情是人类永不厌倦的游戏。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是被抛入冷漠宇宙中的脆弱个体,人只有在那些建立起了依恋和精神共鸣的关系里才能确立自己的存在,才能在某些时刻感觉到,这个世界是一个有着同类气息的温暖之地。


作者———王雯清

wangwenqin@mianduifuza.com


编辑——曾鸣 顾问—王天挺

视觉——梁爽 插画——陈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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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品人/监制——曾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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