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扳倒北京国安,县城野球也有春天

王雯清 正面连接 2023-04-10


去年11月17日,在山东日照,泾川文汇以 7:5 的战绩淘汰了北京国安,贡献了中国足协杯历史上的爆冷名场面。

这是奇迹,也是笑话:县业余大队踢赢了中超豪门,国安场上还有4名国脚。

让此事彻底出圈的,是外界津津乐道的一些流言:泾川文汇的门将是体育老师,主力是高三学生,前锋卖牛肉面的。

这进一步为比赛蒙上了传说色彩。但它并不完全属实,名义上是泾川文汇赢了国安,但上场的另有其队,2021年泾川文汇获得中冠参赛资格后,它与北海极驰合作,后者全员转会泾川,代表其参与中冠、足协杯等各项赛事。

但2013年到2021年这9年间,泾川文汇的确是由一群类似“体育老师、高三学生、卖牛肉面”的人组成的。他们大部分都是泾川县的公务员,其中的核心成员,从小学看《足球小将》时就在一起组队。

奇迹发生时,他们在住建局、人社局、业余体校等各个单位上班。足球与他们生活紧密相关,但放在中国足球的层面,他们的确是一群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他们的故事并无传奇与奇迹可言,却恰好印证了流言中令人动容的那一面:普通人喜欢踢球,也从中得到慰藉。

去年 12 月初,我在泾川待了两周。我试图弄清楚,踢足球对普通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如他们童年时的偶像大空翼所说,足球是朋友。





奇迹


11月17日,赢球的那个下午,王臻一直守在直播前。他是场上那支“泾川文汇”的创立者,此刻他坐在泾川县体校的办公室里,看着自己十年前组建的球队与北京国安踢比赛。


这是泾川足球历史性的一刻。他说,“甘肃还没有一个球队跟北京国安打过比赛。”


王臻的身份还包括泾川县业余体校科员、泾川县足协主席。如果没有疫情,他当天本会坐在山东日照的赛区,为泾川文汇加油。他还打算在比赛结束后,满怀敬意,去找北京国安的球员要个签名。


泾川文汇一直是一队“哀兵”。两次进入中冠联赛的决赛后,只赢过一场比赛。中冠有16支球队,两个赛季,他们分别排名15、14。在中国足协联赛体系中,中冠属于业余联赛,与中超之间隔了中甲、中乙两个等级。是足协杯给了四个级别球队碰面的机会。


北京国安主教练斯坦利赛前说,本次比赛,国安将“主要依靠年轻球员出战”。首发名单放出,王臻一看,北京国安只放了一半的主力,他心目中的偶像级人物都不在列,尽管如此,国安4名国脚、7名国家队梯队球员的阵容,也足以让他感到实力悬殊,“赢的几率不大”了。


结果开场4分钟,文汇19岁的小将杜泽鑫主罚任意球,率先得分。国安两球反超,第70分钟,泾川扳平,将北京国安拖进了点球大战。


文汇先罚,门将崔桐珲罚中后,面对空无一人的观众席弯腰敬礼。第四轮,国安打偏,崔桐珲侧头,眉头微锁,用困惑又不屑的表情,将左手放在耳边,做听欢呼声状。最后一轮,文汇球员马冬男没有助跑,原地假动作将点球罚进。比赛结束后,泾川球员狂奔庆祝,国安部分球员围住裁判,认为马冬男的点球有违例嫌疑。


没人能预料到泾川能赢,更何况是以这样一种略带挑衅的姿态。赛后,中国足协、甘肃省足协、平凉市体育局都给泾川文汇发去了贺电。王臻也接到许多电话,有平凉市市委书记、泾川县县委书记。王臻说,“平时我联系一个局长,可能我都见不上。这就是足球的效应。”


接下来三天,媒体报道铺天盖地,王臻只是对记者提了句,文汇没有主场,平凉市体育局随即就表示,即将建成的市体育公园可作为免费训练基地。


网上的讨论主要围绕在这则流言:泾川文汇的门将是体育老师,主力是高三学生,前锋卖牛肉面的。直到比赛结束 28 天后,泾川县解除封控,开放堂食,流言里的主角才正式地坐在名都饭店——县城里最大的饭店,庆祝这场奇迹。


到场的 11 名球员里有两位高中体育老师和一名大二学生。其余 6 位建队元老都是公职人员,徐宏强在县博物馆,王军在县住建局,郭伟在平凉市公安局,李昕是业余体校校长,完颜锦涛是县人社局的,还有刘斌在自然资源局。


他们坐在一起,劝酒、聊过去的比赛、开彼此的玩笑,气氛热闹。队友们祝贺王臻,“泾川足球能在全国有知名度,王臻绝对功不可没。”


此后,在泾川,我经常从不同的人那里听到他们以“如果”开头,描述自己和王臻的关系。一位邻市球员说,“如果我不认识他,我可能也没有机会接触职业训练。”另一位2018年才加入队伍的球员说,“如果没有他,我早就放弃(踢球)了。”






伙伴们


泾川文汇的前身可以追溯到2013年,球队当时的名字叫“泾川744300”。“744300”是泾川县的邮政编码。


建队元老都是王臻的小学同学。王军、郭伟和他同级,刘斌、李昕比他大一级,完颜锦涛、徐宏强比他低一级,90年代末,他们一同就读于泾川县中街小学。


五六年级时,四川频道播放《足球小将》,动画片“看得人热血沸腾”,成了他们接触足球的原因。“你有足球,你就有朋友”,比王臻大一级的刘斌说,“那是泾川踢足球人数最多的时候。”


他们在草坪模仿大空翼的绝招“倒挂金钩”——腾空倒立并将球踢入球门。活动地点是泾川二中的土操场,地是坑坑洼洼的,草也不规整,一垛一垛的,但因为太着迷,摔了也不怕疼。


每个班都有足球队,王臻的队叫“闪电金雕”。在一张摄于2000年的老照片里,“闪电金雕”的 10 个少年相互搭肩、站成两排,穿着日本国家队队服那样的蓝白配色的球衣。球衣是在西安买的。他们花了一晚上坐夜班大巴去西安,白天在康复路,每个人花了 30 块钱,等待着球衣印制出“泾川”二字。


王臻在五年三班,到了周末,他会带着“闪电金雕”去跟“五年二班”踢比赛,和郭伟在场上较量。这是在二班的郭伟每周最期待的事,别的事都不能让他那样激动。小升初考试前后,他还会凌晨两点偷偷爬起来看欧洲杯。


1999年,王臻小学六年级,直接去读了西安博爱足球学校。郭伟也想去,他觉得顶级球员能做的动作他也能做出来。他给父母留了封信,说就要去学足球,哪怕上体校也行。


郭伟的爸爸向王臻的爸爸打听一番,没有同意:练体育没前途。初三开学时,郭伟没去报名,也不去上学。他爸气得撕完了他卧室里的球星海报,把他压在床上打了一顿。


后来他们陆续去读了大学,但大多也在校队踢球,徐宏强和完颜锦涛还在兰州的比赛中碰到过。


刘斌念的大专,有次学校通知,说有个甘肃省大中专联赛,学校要派人参加。他兴奋得早上 4 点多就起来训练,热身时绕小操场跑30圈。一个月后,领导说学校没钱,不去了。刘斌哭得稀里哗啦。


如今,他们都不算矫健,甚至都有些发胖,总的来说,看上去是再普通不过的县城中青年科员。王军在住建局上班,微信名是“爱踢球的王先森”,他坐下来,然后告诉我,假如要计算足球目前在他生活中的占比,他扶了一下眼镜,“40%。”他说。


过去十年,一到周末,他们活跃在平凉市各个区县的球场。开车去庄浪县,往返6小时,就踢两小时球。这不算什么。早些年参加市里的比赛,早上5点多就得出来集合,吃碗牛肉面,坐上班车,7点半在球场热身,等着8点比赛开始。


关于足球,他们最爱谈论的记忆,第一是伤病。完颜锦涛是队员里受伤较多的,右腿十字韧带断裂、左腿肌肉断裂,一共缝过24针。2020年,在场上听到十字韧带断裂声的那一刻,他觉得完了,这辈子再也踢不了球了。伤痕成了他热爱这项运动的明证。


就算是上了班,郭伟“对足球的热爱还是不减”。2012年,他在平凉市公安局,一个周五,他下午1点开始执勤,24小时没睡。周六没执勤结束,他回家洗了把脸,带上装备,坐上大巴,直奔华亭县,和王臻汇合,踢完一场比赛。


为了踢上球,什么困难都可以克服,郭伟可以不睡觉,可以克服伤病。四年前,他因为踢球髌骨挫伤。稍微不疼了,他就心急,要再上场,结果膝盖又反复受了三次伤。伤病终于痊愈后,体重增加、力量退化,他每天下了班就去健身房做康复训练,直到两年后才恢复参加比赛。






局长


2002年,15岁的王臻进入了陕西国力的 U15 梯队——中国西北第一个甲级足球俱乐部。他在那里待了两年,是同年龄梯队里表现最好的边前卫。这是王臻距离成为职业球员最近的时候,“闪电金雕”时期的伙伴们都非常羡慕他。


但很快,陕西国力外迁宁波,没带走梯队里的球员。“运气不好”,王臻的足球生涯戛然而止。


2008年,王臻回到泾川县。他从西安体育学院毕业,在泾川县重点业余体校上班。说是体校,跟体育却没什么关系。小县城就没什么体育活动,更没人关注足球。王臻觉得自己就是个看门的。


王臻得到了一份安逸的工作,但在足球层面,他度过了失落的5年。直到2012年,一位新领导赴任文体广电和旅游局局长(以下简称文旅局),分管下级部门业余体校,荒芜的体育事业才有了生机。


这位领导叫李晓京,是个球迷,也是王臻父亲的朋友。上世纪80年代,为了看世界杯,李晓京曾和王臻的父亲一起,拎着烟酒去电视台,叮嘱负责赛事转播的老头,一定要播完下半场、一定要保持信号。


李晓京回忆那会的王臻,“无所事事”,就像“一个歌唱家,上不了舞台、没有歌唱,很痛苦的”。


上任后,李晓京打算从足球入手,振兴体育。“中国足球让很多人伤心。”他说,作为“一个县里的小小的局长”,“中国的足球我做不了,那在我的范围内,我做一下,看到底能不能做好。”


王臻在他的支持下,找来了昔日闪电金雕的同学,组建了泾川第一支球队。


李晓京知道,不能让王臻做光杆司令。他就去看球队踢球,了解球员们的水平。到 2012 年,泾川县大云寺遗址发现了一处佛像窖藏,需要人手时,李晓京就借机把当时在乡镇工作的球员李昕、徐宏强调到了文旅局下面的博物馆。


“作为局长,我能直接管理王臻、李昕、徐宏强,球队的骨架就起来了。”李晓京说。李昕是守门员,徐宏强踢前锋,王臻既踢中场,又是组织者,“表面上它是一个社团,实际上我们牢牢地主导了它。”


解决了人的问题,接下来就是钱。李晓京来了以后,泾川文广局每年能得到三四十万经费,这笔钱主要来自体育彩票公益金,李晓京把 80% 的资金都分配在了足球上。


这之外,李晓京任期,最大的手笔是推动了泾川县体育场的建设,预算3千多万。体育场征地、建设期间,大云寺出土文物,轰动一时,市委书记认为体育馆的建设有碍城北景区景观,叫停项目,命令把体育馆拆了。


李晓京吓坏了,“绝对不能拆,拆了建不起了,我就拖算了。”他跟上面说,光缆、水缆都埋到地下了,没钱拆。再催,他就说,方案正在论证,或者说,有安全隐患。整整拖了三年后,,事情有了转机——领导退休了,又允许继续建了。


原本计划三年建成的体育馆最后建了十年,直到2018年才建成。期间,球队借泾川一中的操场训练,踢一场球交300块场地费。


2013年,球队组建的第一年,出去参加第一届平超联赛,李晓京亲自带队。球员们提到那场比赛时,无一例外,都如同回忆英雄往事那般,非常骄傲。决赛那天,县长来了,亲朋好友坐在场下,县电视台架起了三个机位转播。“这(激励)力量多大。”李晓京说,“(球员)个个上去都精神得很。”


王臻请了外援——他在西安体育学院的队友,以交流的形式八带三,最后拿到了冠军。


之后,泾川完成了四连冠,制霸平凉市。在这期间,球队通过跟外援学习,配合和传控越来越熟练,拿第三个冠军时,外援就只需要三个人了。


“夺冠肯定是最爽的。”王臻说,“最好的一种感觉就是别人把你当偶像。”他记得很多次,在平凉市踢完比赛,没换比赛服去吃饭,就听见旁边的人在议论:泾川队的,多厉害。他享受这种关注度。


2017年,李晓京调任到吴焕先烈士纪念馆,担任馆长,副县级干部。这让他有些意外,原本他以为他能在文旅局局长这一岗位上干到 2024 年,干到60岁退休,如他的领导曾许诺过的那样。


过去三十五年,他待过电影厂、住建局,担任局长前在自来水厂当过经理。他非常乐意带着我绕着泾川县城逛,他的事业以实实在在的物理形式落地在眼前,比如,他为一座断头桥化解危机,但遗憾也同样实实在在无法消除,比如,他无力阻止高速公路穿城而过。





喝酒和踢球


胜利中断在2017年,平超联赛决赛上,泾川 1:2 输给了平凉起点,自联赛创立以来第一次与冠军失之交臂。那场比赛,泾川获得23次射门机会,只进了一个球;对手被压得只有3次反击,结果进了俩。


比赛之前,主力守门员李昕受伤,换了一个40多岁、开饭店的老大哥上场。比赛一结束,老大哥就哭了。回家车上,他跟王臻说,“他妈的,回去把(守门员)衣服都要烧掉,这么大年纪,姑娘都快20岁了,我没为什么事伤心过,踢个球把我哭的伤心。”


更严重的危机来自于内部,球队面临解散境地。


作为球队的主力前锋和主力门将,完颜锦涛和刘斌喜欢上了喝酒,并且越喝越厉害。完颜锦涛的朋友圈里,主要有三件事:球、酒、兄弟。“无兄弟,不足球!”他说,“男人的运动!兄弟们都是最棒的!”


到了周末,两人常常约上一帮队友去喝酒。第二天早上比赛前,队友来家里砸门,刘斌说喝多了、难受,真起不来。对他们来说,喝酒带来的快乐不亚于足球能提供的,酒桌上一样有兄弟。


王臻和刘斌因此闹了许多次矛盾,他跟刘斌说,你喝酒,你一个人去喝就行了,你干嘛还带上好多人去喝?你不要找一个踢球的团队陪你喝酒。


队长徐宏强试过立规矩,比如,出去比赛时统一吃饭,比赛前24小时不准喝酒,谁喝酒谁罚款300元,但依然管不住爱喝的,“人心散了,队伍难带。”


2016年的某个早上,王臻和邻县崇信的球队约了 9 点在泾川一中比赛。一直到9点40分,喝完酒的刘斌和完颜锦涛才晃晃悠悠来到场边。王臻没辙,只好找上初中的小球员上场。他的一个朋友看来球,说他要是崇信的,直接不踢了,大老远开一个小时车过来,你们人都不够,是看不起我们还是怎么的?


王臻彻底和刘斌闹翻。他们是从小玩到大的关系,但“关系归关系,成绩怎么拿?”,“我不要他了”,王臻说。


刘斌带着一部分球员出去,和另一些年纪稍大、上班以后才开始踢球的人,组建了一支新球队,队名叫TNT,炸弹的意思,足球理念是踢快乐养身球。


744300本来有二三十个人,刘斌带走了一批,又有一批因为缺少上场机会也走了,最后只剩下7个人。徐宏强、李昕、郭伟、王军没走,觉得足球还是竞技体育,郭伟说,“走着踢,今天让人弄个3:0,明天让人弄个5:0,就没意义了。”


分裂后的第一年,泾川仍然踢进了决赛,但球员的流失还是让球队元气大伤,原本队里有刘斌、李昕两个主力守门员,因为刘斌的出走、李昕的受伤,才有了饭店大哥的决赛替补事故。


类似的事情也发生在2018年平超联赛。因为人员不够,王臻的同学从大连赶回来踢决赛,结果进了一个乌龙球。输给静宁县的那一瞬间,队员坐了一地,队长徐宏强上去说,“站起来,坐那哭什么,观众都看着呢,过去感谢对手。”


提前准备好的庆功宴上,没一个人吃饭,王臻平时不喝酒,这回却喝多了。他在KTV睡着,迷迷糊糊中被人摇醒,看见大连朋友在扇自己的脸,一边扇一边说,“我他妈来回跑了2000公里,跑回来给自己家门口踢进去一个球”。王臻安慰他,说着说着自己也哭了。


那是王臻最失意的阶段。他想过球队要不解散算了。郭伟是剩下的人里实力突出的,他在市公安局工作,市里也有许多球队挖过他,王臻劝郭伟随便找个俱乐部踢去。郭伟说我要去我早去了,还能等到现在?


后来,球队在五人制项目上结束了冠军荒。2019年,平凉市第一届“双星杯”五人制足球决赛,在半场0:3落后的情况下,泾川连扳三球,并在最后阶段逆转,6:4拿下。


下半场进球名单里有一个久违的名字:完颜锦涛。他像开了挂一样,连进了三个球。一年前他回到球队,在主张快乐足球的TNT,有战斗欲的他踢得不舒服。队友们欢迎他回归,徐宏强说,“又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他和刘斌也还是会一块出去吃饭喝酒,只是不再聊足球。





以球会友


2018年12月,泾川县体育场举办平凉市第八届“体彩杯”足球联赛,这之后又连续承办了4年平超联赛。王臻没有经费,钱都是由参赛的球员们出,注册费一人100块钱,一年下来收2万多块钱,全部用于裁判员费用。


办比赛,王臻的经验是,得理解业余球员“以球会友”的心情。他在泾川足协公众号上推送赛事宣传,还为平超联赛增加了升降级赛制,第一级别6个队,第二级别5个队,他希望“让每一个站在球场上的业余球员感受到荣誉感”,“只要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我就满足了。”2018 年体彩杯,2300 多人参与了开幕式。


黄宝特别喜欢参加王臻办的比赛,尤其是换人规则,能协商,比如规定换人上场3名球员,但第4名球员来了,也会给他上场机会,“业余足球也就图一乐子,又不赢油不赢米,就踢个冠军,也就一奖杯、一荣誉,大家就注重这个过程。”


五年前,在一次足球教练培训班上,王臻发现了黄宝。黄宝是邻市庆阳市人,38岁,长得又高又结实,在庆阳市开一家运动品牌服装店。他吸引了2.2万人在抖音上看他踢球,也吸引了王臻的注意,后者问他:你想不想来我们这儿踢球?


当时,黄宝在庆阳市有自己的球队——博翔竞技,成员是他的初高中同学。2014年,庆阳市足协成立,黄宝的公司承办了庆阳市第一届足球联赛。不过,那之后,他对联赛失去兴趣,尤其是当足协为了凑够体育局要求的赛季时长,将比赛频率降低至两周一轮时。


他在王臻的邀请下第一次来到泾川。泾川县体育场已经建成:一个封闭式的标准足球场,四面看台环绕,站在球场中央,能看到西北方向的大云寺,往后丘陵微微隆起,向东绵延出一道深青色阴影,除此之外,视野之内别无遮拦。


黄宝觉得泾川的球场“特别大气”,球员特别“热情淳朴、好相处”。此后,他便常常在周末的清晨,带上球鞋和球衣,开一辆左车窗上贴有“Ronaldo 7”、右车门标有“Huang 13”的车,从庆阳市驱车一个半小时来到泾川球场。在一片好的草地踢球,就和开一辆好车感觉一样,他说。踢球时他“心情舒畅”。


黄宝告诉我,足球带给他的震撼是其他运动无法比拟的:球门那么大,进一个球却特别不容易,一旦进球,所有人跟你一起呐喊。球场上他自在、轻松,什么都不用想,想踢球就行了。


每去一个新城市出差,他都会留出时间在当地参加一场球赛。他对武汉足球主题公园有14个球场印象深刻,也在重庆的楼顶球场踢过两周野球,那地方的人把踢球叫作“爪球”。工作上越失意他越需要球场,一个人坐在那儿,“球场特别大,你就感觉这世界也特别大,你不会越想越窄。”


也是在五年前,在县全民运动会上,王臻像球探一样,对毛文涛说;你再进一个球,就招你进球队。到这时,毛文涛才知道县里原来有一帮人在踢足球。


2019年,黄宝加入王臻的球队,参加了平超联赛。毛文涛则在足球场东面,主席台后边的办公室里主持开场仪式,播放音乐。


开场前是《天下足球》的主题曲《Hall of Fame》,接着是国际足联公平竞赛曲,等业余球员及裁判员进场,他利用队伍从球场边走到中圈附近的距离,以最快的速度介绍首发名单,球员站好后,再升国旗,奏国歌。


西南面的电子屏幕上播放着球场实况,毛文涛在监控室里操控4个摄像头录像,对准两个半场、两条门线,他骄傲地说,这就“相当于一个简单的VR”。


这些仪式,让黄宝觉得泾川的“足球氛围特别好”,王臻办的比赛和其他地方不同。







足球以外的事


由于泾川在组织足球赛事、参加足球比赛上的出色表现,2021年,经由甘肃省足协推荐,泾川足球获得了参加中冠联赛的机会。


泾川没有职业球队,寄希望于业余球员拿成绩,不现实。王臻经人推荐找到了姚军。从职业队退役后,姚军做了二十多年的足球教练。2020年初,他在北海组建了北海极驰俱乐部,一直在全国寻求参加中冠联赛的机会。


北海极驰有一辆大巴车,上面印着“泾川文汇”四字和极驰体育的队徽。通常,去一个城市打比赛,姚军的安排是,大巴车拿上装备提前走,到酒店后卸下洗衣机、制冰机、衣架……等队员们坐飞机赶到,司机再“把车打扮得漂漂亮亮到机场去接队员”。大巴车上放多少水、放多少饮料,都有专门规定。


比赛前,后勤人员会拿出用皮筋卷好、叠得整整齐齐的球衣发给队员,“所以我们队员赢球的时候都会感谢后勤团队。”过去一年,姚军的球队跟着大巴车流浪中国,打了80多场比赛。


2021年8月,泾川文汇和北海极驰签订合作协议:泾川文汇提供参赛资格,北海极提供参赛球员,合作参与中冠联赛。姚军愿意承担所有参赛费用,是因为他需要比赛机会,他相信,踢比赛是球员成长的最佳途径。


拿到中冠参赛资格意味着泾川在足球体系里的上升,与之相伴的是,王臻退出了球队的管理层。参加中冠需要注册一家俱乐部,但王臻是公职人员,不能经商,不能在俱乐部担任职务。


王臻找来球队原来的赞助商吕斌武,由他出面担任泾川文汇俱乐部的董事长。文汇是吕斌武的公司名。吕斌武从2013年开始赞助球队,买球服,冠名球衣胸前广告。他没花什么钱,业余球员们都上着班,市内约比赛,自己开车就去了。


吕斌武当时办教育培训、搞小额贷款、开发房地产,都相继受到政策整顿。他没有预料到,成为泾川文汇俱乐部董事长,将是他过去三年在生意上最正确的决策。有网友调侃,“文具店老板脑子一热,花3500元赞助了一只足球队,结果把中超劲旅北京国安KO了。”


吕斌武是足球爱好者,他2013年就看过王臻踢球。他曾经是县政协委员,做生意秉承的原则是不要和政府作对。泾川文汇第一次成功进入中冠联赛决赛,他会给县长发去短信汇报:


“……在您的支持下,如果能为泾川的繁荣发展,尽自己的绵薄之力,我将无比幸福……我想将来努力把泾川足球发展成为‘甘肃足球看平凉、平凉足球看泾川’,是否可以用足球带动产业升级……”


县长没有回复。不过一年后,踢赢国安,平凉市举办了泾川文汇凯旋欢迎仪式,副市长主持,市委常委出席。


一位呼和浩特商人刘总远道而来,要和吕斌武谈合作事宜。刘总给京津地区的餐饮业供应豆制品,想找文汇球员代言,把他的品牌打造成中国放心食品的代名词。在酒桌上,他恭维吕斌武,“文汇的足球,一脚把泾川踢向了全国、踢向了全世界。”


王臻很快感受到,政界、商界关注的人多了,这事也变得跟他没什么关系了。


去年12月17日,泾川文汇与济南兴洲角逐足协杯八强的前夕,王臻在南京市江宁足球训练基地见到了姚军。此行,他陪县委宣传部部长,来南京慰问球队。


姚军正在气头上。前两天,吕斌武打来电话,要他把球衣的胸前广告改成平凉红牛(泾川的牛肉特产),给了他2万块钱定制新的球衣。但买断广告位需要赔偿原来的赞助商斯铂克体育5万块钱,两人在电话里吵起来。


吕总:你不换衣服,领导去那儿有啥可看的?


姚军:什么叫有啥可看的?爱看不看。


姚军52岁,性格强势,计划性强,有江湖气,不爱和领导打交道。他觉得自己跟吕斌武就不在一个频道上,没法儿聊。他垫了钱,换掉赞助商,定了印有“平凉红牛”的球服,但不愿再接吕总的连环电话。


对接者王臻坐在一旁,他给缺钱的姚军带来了一些好消息,平凉市体育局会给俱乐部60万元支持,天津一家企业将赞助10万。


一周后,在欢迎泾川文汇足球队凯旋的仪式上,平凉市政府确实承诺,给予俱乐部扶持发展资金60万元。等了两个月,钱没发下来。姚军资金紧张,欠了外债,眼看着球队要面临解散。


2月14日下午,姚军的球员们在社交平台炮轰泾川。杜泽鑫质问,“钱呢?是在作秀吗?什么时候能对我们有一个交代?”


当晚,资金就打到了俱乐部账户上。但吕斌武说,这笔钱得按照省体育彩票公益金管理办法使用,用于培养泾川县青少年足球后备人才,不是球员奖金。


踢赢国安虽然一度带来轰动影响,但并没有提供球队的商业吸引力,最后落到实处的回报,只有价值3万元的苹果和3万元的牛肉,均来自泾川本地企业。北海极驰仍然需要持续的外部输血。


吕斌武不愿意以企业家的身份出钱,“我是个小老板,小县城一年能挣多少钱?一年拿六百万去玩去,没有那么多钱。”吕斌武说,他“支持足球发展”,但他“玩不起职业足球”。北海极驰是他的合作伙伴,“协议里也没有要求文汇要投多少钱。”


沸沸扬扬闹了一场,王臻卡在中间。尽管球队前身是他创建,合作由他牵头,但他对俱乐部没有任何实际控制权。凌晨两点,他发了条朋友圈:出力不讨好的叫足球工作者。





终于踢到了职业联赛


在球场上的王臻,大部分时候都非常开心。他个子不高,但气质干练,衣服拉链总拉至领口,随时准备好上场奔跑。


今年2月1日,正月初七,泾川县举办2023年第一场县域五人制足球比赛。


黄宝又来到泾川,在五人制足球比赛开始的那个下午,2点40分,他抵达球场,加入王臻所在的县文旅局代表队。1小时后球队以一球险胜,他开车回家,继续过年。


徐宏强、刘斌、完颜锦涛、毛文涛们都逐渐踢不动了。那天下午,代表人社局出战的毛文涛随队 9 : 13 落败,他再次承认,37岁的他跑两趟就气喘吁吁,根本跑不过对面上大学的年轻球员们。


去年,黄宝在庆阳市的球队也改名,从“博翔竞技”变成了“四零球会”,全员奔四了,但他觉得自己可以踢到50岁。


足球从来没有让你不开心过吗?我问黄宝。不开心的是和足球相关的事,他说,比如体育局领导不懂足球,“足球本身没有带给我什么不好的东西,我觉得足球特别好。”


王臻35岁,重新找到了进入职业足球的路径。他考了B级教练员证,可以执教职业俱乐部二线以下球队,他想培养小球员,拿到成绩,证明自己。去年12月,作为主教练,带青训球员去白银市,参加2022年甘肃省足球协会青少年足球(U16-U18)男子锦标赛,拿了季军。


奖金风波后,姚军和吕斌武按原来的合作框架,谈定了新的合作协议。但2月23日,姚军离开泾川,然后消失至今。北海极驰的球员们无处可去,一周后,球队解散。


吕斌武决定自己招球员打比赛,泾川文汇仍会出现在今年中冠联赛上,他希望“在能力范围内,至少让甘肃有队参加这个比赛”。


另一边,王臻也成立了新的球队“泾州大云”——“泾川人自己的球队”,延续“泾川744300”的业余足球传统。


“泾州大云”的队徽上,一只金雕目光凶狠、展开双翅,“泾川744300”迎来十周年,“闪电金雕”时隔24年重出江湖。




作者———王雯清

wangwenqin@mianduifuza.com


编辑——曾鸣  顾问—王天挺

插画——余木  视觉——梁爽

版式——日月  运营——欣怡

创意—Vicson

出品人/监制——曾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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