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又三年,一部电影的白日梦想
有些事不是你想做完,就能做完。
一部电影从构思到杀青花了三年,从杀青到上映,又等了三年。
这是完全不同的两段时间。第一个三年里,人们在摸索中受挫,但充满希望。第二个三年,就是我们现在常常说起的过去三年,也是被不确定性笼罩的三年。
这部电影在等待上映的三年里经历了什么,我们知道的很少,能写出来的更少。但可以确定的是,在这期间,这部电影,参与这部电影的人以至所有人,面临同一种命运。这种命运告诉我们:更重要的故事不能被讲述。
在接下来这篇报道里,你将看到这部电影的故事,以及电影所讲述的新闻记者的故事。
2016年的人们愿意做一部电影,是因为相信它能上映;2003年,人们愿意做记者,是因为相信新闻业会更好,“未来的媒体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他们会有非常高的薪水,他们会有非常高的地位,因为他们做的一切都记载在历史中。”
那2023年呢?人们还相信什么?
他心想这电影完了
《不止不休》突然获得定档许可是在今年2月13日。导演王晶收到消息时,第一反应是,这事跟我没什么关系。这时距离杀青已经三年多,之后的两年,电影通过内容和技术审查、拿到公映许可证,但始终没能定档。
半年前,出品人唐岩觉得这部电影可能真的无法公映了,建议导演做好心理准备。这是王晶的第一部导演作品,他几乎接受了现实,“在不确定性里面慢慢地觉得这个事情好像没有那么重要了”。
或者说他在更早的时候就有了不好的预感。2020年,美国公司吉利德研制出新冠抗病毒药瑞德西韦。那时电影还没剪辑完,王晶在新闻里看到这个公司名字,很眼熟。很快他想起吉利德也研发乙肝药物,是《不止不休》唯一的公益支持方。他于是想起电影中更多与现实相关联的场景,比如一个患乙肝的男孩被路人骂,你们有病的人干嘛出来乱跑?他发现自己竟拍了一部预言一样的电影,他心想这电影完了。
今年2月宣布定档后,一些观众认为电影的上映恰逢其时,没有白等三年,主要的理由是电影主演之一张颂文刚刚火了。甚至有人猜测这部电影是故意一直不上映,直等到现在这个好时机。
唐岩很生气,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电影为什么一直不能上映。他更气的是这些人不分是非曲直,只讲结果,完全不顾程序正义,“你让我现在可以选,我也要选21年就上映了,哪怕他妈最终还亏钱了,我也要选(21年),打个比方,哪怕现在我赚钱了,我一定不会选,因为太操蛋了。”
这几年里,人们对电影的不能上映猜测颇多,电影的内容也变得越来越神秘。曾在威尼斯和平遥电影节看过的人的描述中,它关于调查记者、关于乙肝歧视,看上去是尖锐的现实题材。人们设想它一定讲了个不得了的故事。
3月24日,电影公映。一些观众感到期望落空,认为影片内容“不对准造成矛盾的核心问题”。
王晶意识到是这三年的时间调高了观众的期待。他清楚电影在触及社会矛盾上的局限,一方面他表明这并不是他主要想表达的,另一方面他也反思自己为什么做了一个浅尝辄止的东西。他自嘲式地把自己下一部电影的素材文件夹命名为“不疼不痒”。
把电影想简单了
我们现在来看看这部电影到底讲了什么。
故事发生在2003年,主人公叫韩东,从东北小城市来到北京,想找一份记者的工作。他是一个关注社会现实的年轻人,一直在BBS上写时事评论,现在想在大城市实现更大的抱负,也让自己和女朋友过上更好的生活。他得到资深记者黄江的赏识,成为一家报社的实习生。故事接下来穿插讲述他的艰苦北漂生活和他为了转正留任的努力。
韩东参与了两篇报道,第一篇关于矿难,第二篇关于乙肝。矿难报道让韩东见识调查记者的工作,尝试采访和写作,并获得认可;在乙肝报道里,他会面临更大的困难,要在自己的本心与职业发展之间做出选择。电影的最后,韩东失去实习生的岗位,但凭借坚持,在网吧完成了一篇关于乙肝歧视的报道。
从构思到杀青,王晶和唐岩从没想过这会是一部不能上映的电影。唐岩还和媒体人朋友们讨论过,认为乙肝这个题材是容易过审的。无论后来如何修改剧本,他们都希望它更接近商业片,而不是文艺片,也期待它能有不错的票房。
在最初的设想里,这部电影甚至并不以记者职业为核心,而是讲述小人物的成长,或者说“逆袭”。
2016年,陌陌的CEO唐岩想做一家电影公司。他想拍一部中国版的《当幸福来敲门》。他曾在网易新闻工作,认识有很多媒体人,恰巧有人向他推荐了一个符合“逆袭”条件的真实人物原型——初中毕业,后来当上首席记者,写过很多有影响力的报道。
唐岩后来和王晶开玩笑说,如果我是厨子出身,那我可能就拍一个关于厨子的电影了。
这部电影最初叫《白日梦想》,后来叫《在北京》、《凡人歌》、《野心时代》、《那样的生活》。从这些名字就能看出电影前期的创作方向:一个有梦想的北漂在平凡中寻求伟大的生活历程。这个人是什么职业都行,唐岩想拍的是那个年代的北漂生活。
这是陌陌影业的第一个项目。唐岩既有信心,又有热情。当然也有钱,他称自己做电影是“豪华创业”。条件很不错,他又看过三四千部电影,那么“这事换到我来做,我应该会比他们做得好一点。”
在找到王晶导演之前,他已经建立了一个编剧团队,完成了一版剧本。
唐岩做电影的方式和之前创业差不多。他更看重人的价值观和社会阅历,他相信一个人能不能做成事,“不就是你给不给他那个位置吗?” 一开始他找的编剧大都没完整写过电影剧本,他找的制片人原来是广告销售。
小说家李静睿被邀请去写剧本,她记得自己去见唐岩,聊了不到一个小时。唐岩没问她关于编剧经验的事,好像也没看过她写的小说,只是聊得还不错。当天晚上,一位陌陌的副总来和她确定价格,一周之内合同就签完了。这是她参与的影视项目中签约最快的一次。
唐岩设想这个项目半年完成第一版剧本(确实完成了),导演加入后再修改半年,然后拍摄、剪辑,再送审、参加电影节,最多两年,也就是2019年,就能公映了。
写剧本第一个版本时,李静睿是团队里唯一一个有一点编剧经验的人,曾参与把小说改编成剧本(但那个项目没做成)。其他人是从麦基的《故事》这本书学起的。学习资料还包括一份在网络上流传的“外国电影剧本300篇”,和大家从《世界电影》杂志社买回来的六七十本过刊。
但参与项目的人都被唐岩的信心带动,觉得这事不难。编剧们几乎都做过记者,大家想,一个剧本大概4万字,如果是三个人写,每人写13000字,就是一篇长报道的体量,6个月怎么都写完了。唐岩的好朋友黄章晋,此前从不看电影,给这个项目做顾问后,也觉得自己能写剧本,甚至真的写了一版。到后来他还想过当导演,在网上搜,看有没有从50岁开始学做导演的人。
写剧本的几个月里,唐岩几乎每天下午去陌陌影业当时的办公室。那是他专门租下的一套两居室,就在自己家小区里。他和编剧们坐在沙发上吃零食,聊剧本,或者就是闲聊。执笔第一版剧本的作者李静睿那时刚认识唐岩,看他不怎么像个大公司的老板,也不怎么去公司上班,好像全职搞电影似的。
唐岩担心年轻的编剧们写不出零几年的北漂生活状态,总给他们讲自己的经历。2003年他刚来北京,前三四个月里一度身无分文,不得不把公司饭卡退了,取出50块钱押金用来吃饭,靠喝公司的免费咖啡充饥。第一次去公司面试,他提前到了,站在王府井东方广场门前,看着辉煌的大楼,不敢进去,在外面徘徊了一个半小时。有一次他坐错公交车,眼看着车开向错误的方向,始终不敢问售票员。他听到售票员的北京腔,觉得自己说话不标准,不好意思开口。
唐岩在讲述曾经的窘境的时候用“我”,而在谈当年充满希望和可能性的时候用“我们”,他说,“哪怕我们住在地下室……但实际上我们对未来是充满信心的,我们没有想到我们会在北京买不起房。” 在他北漂的那些年,困顿大约是个人,而希望却是普遍的。
最终完成的剧本里面也的确充满北漂元素,主角们住在地下室,去鬼市、工体摆摊,租不起房之后搬去燕郊。现在回看,唐岩承认那版剧本太文学化,很难拍成电影,但和后来的许多版本相比,那个剧本更触动他,也替他说出了心中的话。他相信每个人都可以追求更好的生活,“你是有这个权利,而且你是可以做到的。”
北京芳群园的一间地下室,《不止不休》在这里拍摄了一些场景。
这版剧本基本定稿后,制片人把剧本送去做备案,但没通过,原因是名字太消极。当时剧本的名字是《白日梦想》。
做电影这几年,唐岩遇到过很多没有预想到的困难,他承认自己最初太狂妄,把事情想得简单。他更没想到做电影最大的阻碍并不来自内部,也不是他能解决的。备案失败这件事应该让他开始警醒,可惜没有。
导演来了
我在看到《不止不休》成片之前就被提醒,这部电影可能让人感到故事线割裂。它讲了两个不同的故事,一个关于北漂生活,一个关于调查记者,像是两个讲述者在争夺话语权。王晶说,这来自他和唐岩之间的拉扯,“关于这个电影到底应该讲什么,其实到片子剪完那一天……我们两个都在互相确定这件事情。”
这部电影对王晶来说是一道命题作文。2017年夏天,唐岩把剧本发给贾樟柯,请他推荐导演。贾樟柯推荐了自己的执行导演王晶。
王晶接到剧本,首先是被其中的“记者”这个身份吸引住了,而不是北漂生活。他一直希望自己的第一部电影是贴近现实的,记者就是个合适的视角。
成片的两个割裂的故事大概从这时就开始形成。导演接替唐岩,成为这个项目的主导人物。唐岩此后经常参与讨论,想让故事的进展保持在自己设想的方向,但他也知道,从剧本交出去那一刻,这就是导演的作品了。
纸媒的黄金时代
王晶想了解记者这个职业,确切地说,他想知道剧本所讲述的2000年左右的记者是什么样子。他找到剧本的人物原型和当时另外几位记者、编辑。他们的讲述帮他还原了那个“纸媒的黄金时代”。
在这几位前媒体人的回忆里,那时的报社、杂志社欢迎各式各样的人,卖水果的、搞建筑的,只要价值观相近,能说会写,就能干媒体。也有误打误撞来的,有人以为报社招聘法务,入职了才发现是做记者;有人原本已经考上了北京广电总局的公务员,干了一个月,被朋友一句“新闻能够洞悉这个时代和这个国家的真相”打动,辞职做了记者。
那时纸媒从业者的收入高于平均水平。刚入职的记者底薪两三千,每篇稿费几十到几百,到手工资能有五六千。两三年后如果转做编辑,底薪就升到六千块,头版编辑还有稿费,每月能拿到接近一万块钱。那时在北京三环里租一间卧室只要800块钱,房价每平米几千块。
不需要多少经验,你就可以参与重大事件的报道。你会去枪杀案件现场,甚至亲眼见到凶手的尸体;你能接触到军工厂变卖国有资产的内部材料,你也会突破封锁偷回两瓶致人死亡的有毒豆奶。你可能会被派往伊拉克,同事会帮你准备四十张白纸,上面用阿拉伯语写着“我是中国记者,请不要开枪”。
这个行业当然也不完美。记者们为了完成任务,有时会虚构稿件。在餐馆吃到苍蝇、在火锅里吃到创可贴,都是新闻,能赚稿费。一位前调查记者这样描述那时的工作:“中午吃完饭出门走在街上,两眼放大就可以了。冬天写点啥呢,看见烟囱,可能有危险,就写,编。”
这也不算是一个公平的职场。采访突破大多数时候靠冲劲儿和江湖气,没有系统的培训,新人经常承受羞辱和打压。要在那时当记者,你最好是男的,长相别太有特点,想融入编辑部的重要谈话,还得会抽烟。
但这个行业总归是生机勃勃的。那时在北京的报摊上,买京华时报送华夏时报,后来买京华时报送娱乐信报和华夏时报,再后来买几份报纸还送一瓶娃哈哈。卖的最好的是北京青年报,坊间传闻去那里入职会送夏利车。
就连骗子都有新闻理想。一位来自湖南的中年女士声称要办一本北京的《南方周末》,真的招来了全国各地的媒体人,深圳的杂志主编、湖南社科院的、北京新华社的,大家每天讨论选题,两天开一次会。各大报纸杂志的人被请来分享创刊经验。半年没发工资,很多人走了,又有新的人来,最终做出一本样刊。后来在一次晚饭桌上人们“哗变”了,这个编辑部散了,据说之后一次性补发了工资。
2019年,《新京报》办公区的废弃电梯按键。
你会认识很多媒体行业的朋友,你将靠着人脉和口碑跳槽、升职。报纸和杂志很可能因为报道了敏感事件被停刊,但你也会因此和朋友关系更加紧密。失业并不可怕,宽裕的朋友会帮你交房租水电费,不宽裕的人也能给你几个选题,让你赚些稿费。
你能很容易地认识那些以前只在报纸电视上看到过的人。周末的时候人们在三味书屋辩论尖锐的话题,你和朋友们也经常为了选题或者社会议题吵架。你身边的人的梦想是50岁的时候成为中国第一届议会的参议员,人们打赌的题目是,社会变革将在五年还是十年之后发生?
你会在BBS上看到一份“新新闻人自学手册”,其中有句话让你充满信心:“相信吗?未来的媒体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他们会有非常高的薪水,他们会有非常高的地位,因为他们做的一切都记载在历史中。” 你相信这正是新闻人的好时候,而且未来会更好。
一直修改下去
《不止不休》有四位署名编剧,其中有两个半曾是记者。两位前记者是李静睿和黄旻旻,她们都曾做时政报道,一个做了八年,一个做了四年。陌陌影业最初的7个编剧里,有5个曾是记者,没有编剧经验。唐岩看重记者对社会的认知,相比来说,他认为编剧技巧学起来是更容易的。
算“半个”前记者的那位是陈乘风,本科毕业时,他曾去南方报业参加面试,但没通过,后来去了香港读戏剧专业研究生。2017年春天,他同学聚会上听说了陌陌影业,还听说那里的编剧们都没什么经验,项目推进艰难。
陈乘风当时毕业一年多,参与过电视剧编剧,写过网大、话剧,他觉得自己算是比较有经验了,于是想去试试。后来他通过了面试,确实成为公司里比较有经验的编剧。
两个月后,陈乘风看到了刚刚定稿的剧本《白日梦想》,那个关于北漂的故事。他心想,这真的不是专业的人写的。他向当时的领导提出了一些具体的问题,比如剧本比较散,事情发生很随机,不知道想写的是什么,然后得出结论,这样肯定没法拍。
后来一次会上,陈乘风又把这些想法讲给唐岩,提出要明确记者的线索,要设计一些职业的危机。唐岩不为所动,只问了一句,你之前做过什么?他大概觉得这又是一个只有编剧经验没有社会阅历的人。
导演加入后,坚持要增加记者故事的比重。唐岩从这时开始妥协,他明白自己在做电影这件事上的身份,“毕竟是你要靠王晶去完成这个作品,他其实才是对整体上最终来把控的这么一个人,所以你肯定要做妥协。”
剧本从2017年秋天改到了2019年初,本来准备年初冬天开拍,但因为演员的档期问题错过了。导演想,错过一个冬天,就还有一个冬天,于是接着改剧本。唐岩崩溃了,他想不管怎么样赶紧开始拍,“我就说瞎几把搞吧,你就上吧,我不想再拖了。” 直到2019年底,电影终于开拍了。每天收工,导演组开完会,王晶和编剧仍在改剧本。
导演办公室的白板
制片人的不止不休剧本文件夹里,有800多个文件,这是她整理的剧本修改时间线:
2016.11-2017.5 李静睿版本《白日梦想》;
2017.9-2017.12 重新梳理故事线,《在北京》《凡人歌》,大约11稿故事线/大纲;
2018.1-2018.4《野心时代》,大约5稿分场;
2018.5-2018.7《那样的生活》,大约6稿分场;
2018.7-2018.9 《那样的生活》剧本2稿完成;
2018.10-2018.12 《青云》《凌云》进入剧本3稿阶段,剧本3稿共调整了8次;
2019.1-2019.7 《凌云》进入剧本4稿阶段,剧本4稿共调整了8次;
2019.8 影片进入筹备期,编剧跟组改剧本,更名《不止不休》。
每一次唐岩来开会,制片人都能感到压力。唐岩问,五一后能开拍吗?中秋后能开拍吗?一年多的时间里这位制片人没过好任何一个假期。
但这个压力似乎并没有传递到王晶这里,唐岩不和他谈这些。而且王晶很确定的是,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是情怀和品质导向的。他听到的项目相关讨论,从不关于多久要完成、多久要看到回报。这让他感到自己可以一直修改下去。
是帮了他们,还是害了他们?
开始往记者方向修改剧本之后,王晶决定让主角韩东做更多记者该做的事,而不只是过北漂的生活。他和编剧们搜集了剧本原型人物当年发表的所有报道,其中很多是放在现在绝对无法发表的。他们最终选定一篇发表于2003年的报道,作为韩东要做的最重要的那件事。报道关于乙肝歧视,一位来自安徽的乙肝携带者起诉了拒绝录取他的单位,被称为“乙肝歧视诉讼第一案”。
在唐岩想讲的那个北漂故事里,乙肝报道只是一件小事,而且是出于过审的目的挑出来的,后来甚至删掉了。但在导演加入后的剧本修改中,乙肝报道被赋予越来越多的作用,在故事中占据越来越高的比例。
王晶的一位好朋友也是乙肝携带者,但直到毕业后多年,朋友才告知了真相。他意识到自己完全不了解乙肝这种疾病,即便自己曾与它离得这么近。后来他又像记者一样去广州和上海访问乙肝携带者,更意识到这些人的沉默。一位乙肝携带者告诉王晶,人们认为乙肝数据降低是因为科技发展、阻断技术提高,但在他看来,就是等他们这代人死绝了,中国就没有乙肝携带者了。
王晶觉得人不应该在沉默中死去,他希望电影里的韩东能为这些人发声。他和编剧给韩东写了一个朋友,张博,乙肝携带者,并让后者的身份暴露刺激韩东关注这个群体;他们让韩东去调查乙肝代检,因此认识了更多的携带者。在影片接近结尾的一场戏中,韩东试图说服这些乙肝携带者不要再躲起来,要接受采访,为自己争取平等的权利,他说,“凭什么要接受一个错误,就不能试着改变它吗?”
影片中,这些携带者被韩东说服,决定站出来讲述自己的处境。不久后,韩东的报道在头版刊登,名为《一亿人的反歧视主张》。片尾的字幕告诉观众,2007年,有关部门出台法律法规,规定不得强行将乙肝病毒血清学指标作为体检标准,三年后又发布通知取消了入学就业体检中的乙肝检查,乙肝携带者的平等权利有了保障。
现实中,导演真的说服了几位乙肝携带者接受演员白客(片中饰演韩东)的“采访”,他们对着镜头讲述自己被歧视的困境。但现实比电影复杂许多。2020年剪辑完成后,王晶觉得电影还可以更真实一些,他询问这些出镜的乙肝携带者,能不能请他们写下自己的名字、家乡、感染经历,然后放在电影画面里。没有人同意。距离2007年新法出台过去13年,2020年的乙肝携带者依然处在被歧视的恐惧中。
更糟糕的是,新冠流行以来,一些地方开始重视各类传染病,有的企业要求员工签字“自愿”检测乙肝。一位乙肝互助公益组织的负责人告诉王晶,最近两年他们又忙起来,乙肝歧视的投诉和案件明显增多了。
电影上映那天,王晶给出镜的乙肝携带者发消息,说,这部电影是献给两种人的,一种是曾经的黄金时代的记者,一种是生活在当时当下的你们,谢谢你们的勇敢,也希望这个电影没有带给你们更多困扰。
他让制片人给他们挨个打电话询问近况,其中一位妈妈很难过,她的儿子出现在电影里,现在身边的同学都知道他是乙肝携带者了。导演得知后也很难过,他开始反思电影的宣发,是否不应该把乙肝人群作为一个话题。他不确定这是在帮他们,还是让他们处境更艰难。
幸亏去了威尼斯
2020年7月,《不止不休》获得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地平线单元最佳影片提名,提名中评价这是一个“非常好莱坞式的中国记者故事”。
9月,导演王晶、出品人唐岩和几位工作人员出发前往威尼斯。首都机场管制,他们乘坐唐岩的私人飞机从天津机场起飞。为了完成出境防疫流程,有些人第一次做了核酸。
威尼斯是2020年唯一一个没有因疫情取消或推迟的国际大型电影节。当地的防疫规定让人迷惑,外来的人有的需要隔离十四天,有的不需要。但参加电影节可以获得赦免,只要保证停留时间不超过120个小时,也就是5整天。在这期间,必须每两天做一次核酸。
剧组到达威尼斯的第二天,《不止不休》在丽都岛电影宫放映,也是国际首映。影厅很大,能容纳一千多人,观众隔位就坐。放映结束后,观众起立鼓掌,掌声持续了三四分钟。唐岩有点难以置信,问坐在身边的电影节接待人员,是每一部电影放完都这样吗?是出于礼貌还是真的喜欢?
掌声中,王晶从座位上起身致谢,随着片尾曲《If There Is Tomorrow》的节奏摇摆身体。他对观众说,刚才我的手表一直在提醒我,我的心脏跳得太快了。
第77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现场
三天之后的电影节颁奖礼上,华人导演赵婷的《无依之地》获得最佳影片。颁奖礼第二天,威尼斯的五天时限到了,剧组回程,在机场做核酸和抽血,然后飞往湖南长沙,入境隔离十四天。
一位电影记者也在一行人之中,在往返的飞机上采访唐岩和王晶。她在隔离酒店的房间里想,这和电影形成一种呼应,电影里得乙肝的人没办法和身边人、跟社会有更亲密的接触,现实里这些拍电影的人参加电影节回来,也无法与外界接触。
公司的宣发部门那时已经开始准备物料、核对演员时间表、预订酒店,计划在10月的平遥电影节上举办“亚洲首映”。但公映许可证迟迟没有下发,平遥的活动只能调整成内部学术交流。
漫长的等待从那时开始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可想,唐岩试着做过一些努力,找人、做些投资,但几个月没有结果。等到真的有了结果,他反而不知道这和他的努力有没有关系。网上流传阴谋论般的推测,说是因为贾樟柯发表了一些关于主旋律电影的言论,所以才不让他监制的影片上映。
关于等待的这段时间,我们知道的很少,能写出来的更少。这部讲述记者故事的电影也面对类似的情况,导演不得不在一些地方埋设“谜语”,希望有人能看懂,“电影就变成了一小撮人在疯狂地对暗号”。最重要的就是那些不能说的,这似乎已经成为创作者的共识。
唐岩对此说得更直接一些,“就是自我阉割,对,你得阉割一部分来换来你的商业的可能性。” 他也认同因此而产生的批评声音,“当然我觉得比如说你认为它是隔靴搔痒,当然是对,你觉得不够刺激,我觉得你批评也很对。将来如果你有机会或者别人有机会,或者我们更宽松一点,我就希望他们拍出来。”
幸亏去了威尼斯,王晶和唐岩都这样觉得,如果没有那次新冠大流行中的冒险,参与项目的人的心态会糟糕很多。
在威尼斯放映的电影版本中,开头有一行字:根据真实人物事件改编,结尾镜头落在韩东的人物原型身上,他对白客饰演的韩东说,有的人记者当久了,就把它当成一个职业而不是一个理想了,希望你不是这样。这个镜头在片中出现过,结尾又强调了一次,然后出现了韩东人物原型的真实履历。在国内公映的版本中,这些内容都被要求删去了。
今年上映后,武汉一场路演的映后交流环节,一位年轻女孩起身发言,说她是新闻学的研究生,原来在教科书上看到过的东西,现在出现在了电影里,然后表达了对电影的喜爱。主持人或许觉得2003年的韩东感染了2023年的预备新闻人,顺势问她,那你毕业之后会选择做记者吗?这位新闻学研究生毫不犹豫地说,不会。
*配图由受访者提供
作者———于蒙
yumeng@mianduifuza.com
编辑——曾鸣 顾问—王天挺
视觉——梁爽 插画——陈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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