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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

女性没有不疼的选择

张苹 正面连接 2024-03-18


与意外妊娠和人流带来的伤害相比,带节育环、取节育环的痛苦显得微不足道。


上世纪80年代末的一项全国生育节育抽样调查显示,87%的节育措施都用在了妇女身上,放置宫内节育器(俗称“上环”)的比例达到41.4%。


2021年,我的母亲取掉了在子宫内26年的节育环。我从那时开始了解这项技术,对我来说,它是一项压迫女性的技术,一项恶的技术,同时也是留在过去的技术。作为下一代年轻的女性,我认为我们理应有更好的选择:控制自己的性、生育、健康,选择更好的避孕方法,远离不必要承受的疼痛。我们拥有身体自主权,我坚信着这一点。


最近几个月,我访谈了家庭中的女性:外婆,母亲,和表姐,她们分别是81岁,52岁,34岁;还有一位刚取出节育环的50岁女性、两位妇科医生。我的观点和信心逐渐坍塌。节育环并不是一个全然恶的技术,相反,在某种程度上,它是最好的。依然有诸多年轻的女性,譬如我的姐姐,主动选择使用节育环,因为它长期,有效,不必依赖于丈夫的许可或同意。


这些女性,我见过她们的身体:外婆胸部、肚子溢出的赘肉和淌下的皱纹,母亲小腹的褶皱,姐姐两道剖腹产的刀口。我自认为熟悉她们的伤痕。这种“熟悉”在她们的讲述中破裂,当我们谈论起子宫,月经,阴道,流产,性生活,当我听她们讲述赤裸又隐晦的身体的历史,我发现我从未真正了解她们。


同样的伤害总是重复发生在一代代女性身上。在我不知晓的身体故事里,藏着身为女人的所有真相:避孕从来都不是一种中性的技术。女性,是人类性生活所带来生育风险的最终承担者。





取环


等待在妇产科候诊区的大致有三类人:年轻的夫妻,带着女儿的母亲,或像李俪芳这样独自一人的中年女性。没有中年男人。犹豫了近一年后,50岁的李俪芳决定取掉身体里的节育环。


2023年12月27日上午8点50分,李俪芳带着取环手术缴费单来到市人民医院的妇科诊室4。诊室4在妇产科走廊最深处,紧挨着手术区。门旁标牌有两行字:计划生育门诊,PAC咨询室(Post-Abortion Care的缩写,意为流产后关爱)。


来到诊室4的女人都即将面临手术:流产或带节育环、取节育环。桌面摞着厚厚一沓人工流产知情同意书,以及小部分带、取节育器手术的知情同意书。


“什么时候带的环?”医生问,低头填写手术同意书。


李俪芳已经忘记了确切的时间,她自顾自计算,“我们单位是孩子4个月后上环。孩子生日是97年7月,就是97年12月带的。”


医生提问短而快,“月经多长时间来一次?”


“每个月都基本正常,4到5天。上次还是上个月10号左右。”她没来得及展开。从去年到今年,来月经前她总觉得腰酸,小腹下坠。近两三个月,月经总是不正常。周期是乱的,不按时来,有的月份没有,有的月份则十几天淅淅沥沥地总完不了。以往月经3、4天就能结束,今年,正常来月经的月份,月经都会推延到6、7天。


“生过几个孩子?流过产吗?”


“一个”。她回答完第一个问题,用拖长的“嗯”逃避第二个问题,又嗫嚅着陷入了对模糊时间的回忆,“流过……一次。”


“没事。26年前带的环。”医生看出了她的难堪,用同样短而快的体恤打断她。


开着门的诊室这时走进一个年轻女孩,手里拿着单子。医生目光穿过李俪芳问她,“药流还是人流?”女孩回答,“药流。大概多少钱呢?”站在房里的护士回复她一个数字。这时又进来另一个30岁左右的女人,她径直对医生说,“我是做试管的。刚做了TCT。”“hpv有问题吗?”医生问,“你月经什么阶段了?”


问题在三个女人之间跳跃,医生的视线落在谁身上谁便回答问题。护士在一旁大声补充着是否需要吃饭,什么时候办住院手续等细节。两分钟后,问诊室又只剩李俪芳一人。“进吧进吧。垫个卫生巾,咱们现在就取。”医生催促着起身,把填写完信息的纸挪给她。她没有细看,在纸右下角“同意取环”旁签上自己的名字,慌忙脱掉羽绒服跟上医生。出门,手术室就在右手边,冷白的灯光透出门缝。她换上门外鞋架上的的拖鞋,8点54分,李俪芳进入手术室。


手术室大概三、四十平米,陈列很简单,两个置物架,两张用蓝色帘子隔开的手术床,很多扇窗户,房间显得空旷。一张手术床中间铺着一片一次性垫子,床两侧是两个向内凹陷的腿架。李俪芳脱掉右腿层层叠叠的裤子,仰卧躺在妇科检查床上,两腿张开,大腿分别放置在左右腿架上。医生站在她两腿中间,把床升高到适合手术的位置。


李俪芳仰躺着,只能看到手术室白色的顶。器械很凉,正夹着棉球消毒,同样凉的器械进入了阴道,又深入肚子。她感到下腹一下一下地抽紧,有东西正拧着自己,像钉子正楔进木头。腹部被拉扯着,拽着向下坠,“和最痛的那种痛经一样。”


医生戴着口罩,闷闷的声音从那头传来,她一边手术,一边和李俪芳闲聊,问她工作单位在哪里,又跟她讲自己生了两个孩子。医生絮絮地说,我同情咱们妇女,还得遭这种罪,生了孩子得上环,等快绝经的时候还得取,还得再疼一次。


“我知道咱们妇女取环疼,我尽量轻点,慢点,我们说着话,分散你的注意力。”医生话没有停,手上的动作继续,细的取环钩在宫腔里转了4、5圈,有东西被带出来了。


9分钟后,李俪芳和医生出来了。医生大步走来,露出笑容,“粘得不算太厉害。”李俪芳落在医生后面,步子迈得很小,走路姿势有些不自然,抿着嘴,脸看起来又冷又白。她扯出笑,弧度很小,语气却很轻快,她伸展食指和拇指比着尺寸,“是一个那么小的圆环”。又张开两个手掌,比量着比肩还宽的长度,“拉出来却那么老长。”


“两条细长细长的弹簧,压得很瓷实,做成一个圆的。就像电池后面的弹簧。特精细。当时带的时候都没注意。”


这是她时隔26年再次看到身体里的节育环,很亮,是金属的颜色,像不锈钢。她闪出第一个念头,“子宫里那样潮湿,这环20多年竟然没有生锈”。节育环上勾着血丝和肉,医生告诉她这是节育环粘连着带出的子宫内膜。她坐在手术床上,医生拿着环,两手捏着两端,一拽,环被拉展变成了两条线,“你看,就跟弹簧一样”。医生松手,环被丢进了手术床边的垃圾桶。





“气球”里的铁钩和铜环


取环之前,李俪芳被要求做彩超,X射线,阴道微生物检测,十二通道心电图,血细胞分析和静脉采血,传染病检测等7项检查。阴道微生态检验报告显示她患有细菌性阴道炎,之后,她又花了一周吃消炎药,外用硝呋太尔片阴道栓剂治疗阴道炎症,才做了取环手术。


在李俪芳想象中,取环手术是个即来即取、简单的小手术。术前的各项检查,她认为是“医院的额外收入,他们也是害怕担责”。


实际上,取环手术是有风险的。我们访谈了某市三甲医院妇产科的两位医生,她们解释了具体的手术风险和检查的必要性——


取环的女性年龄大多在50岁上下,手术常伴有内脏牵扯的疼痛,如果患者患有心脏病,在术中可能引起类似于人流综合症的症状:血压下降,心率加快,大汗淋漓,严重者会出现昏厥甚至猝死等情况。


据人民政协网,中国妇女平均带环时间为20.96年,最长高达40余年。很多女性已经忘记自己身体里佩戴的节育器是什么形状。因此操作医生需要通过X光,确认环的形状以及是否完整。比如“吉妮环”,由6节铜套组成,串在一根聚丙烯非生物缝线上。环在佩戴过程中可能意外脱落,如果拍片子看出环只剩两节铜套,医生在取环时也要确认拿出来两截。


另外,在子宫内放置超过二、三十年的节育环,有很大可能在宫腔里发生嵌顿——指节育环体嵌入子宫肌壁,通俗地说,就是环长到了肉里。一旦发生嵌顿,取出就变得困难,并且可能出现大出血等危险状况。


最严重的风险是节育环可能出现异位,穿透子宫壁进入腹腔,扎破结肠、膀胱等器官,造成对其他脏器的损伤。妇产科医生杨玉梅举例,有的患者没有任何腹痛的情况,做腹腔镜检查时却发现节育环已经穿透了子宫。这种情况就需要转去外科进行修补。


取环手术风险很大的原因,在于“盲取”。现代外科手术,有腔镜等医疗器械帮助医生“看见”身体内部情况,医生可以通过传输到监视器的图像实施手术,无论是在腹腔,关节,还是胸腔。可妇科的取环手术,大多却在“盲区”操作——医生在术中看不到子宫内部的情况,可用的只有手,器械,经验铺就的感觉。


“你可以想象拳头大小的子宫是一个气球,气球壁可能薄,可能厚。这个气球里有一个金属的环,你看不到气球里的情况,要用钩子把这个环钩出来,还要保证不能刺破气球。”另一个医生用比喻形容。


杨玉梅用同样盲取的妇科人流手术做对比,“人流是拿刮勺进去刮孩子,节育环是弄个钩子进去,把环给掏出来。”在医生们看来,人流手术相对简单,只是把妊娠囊吸出来,取环手术则有很大的不可预知性,医生无法确定环在子宫内的状态。


X线影像里,李俪芳身体里的圆形节育环清晰可见。


用尖利的器械从“气球”里取环,首先要确定“气球”在腹部的位置。消毒后,医生会戴上无菌手套,一手的一指或者两指放入阴道,另一手在腹部配合按压,将子宫夹在两手之间移动,确定子宫的位置是前位、平位,还是后位。


然后是丈量“气球”的大小。用窥阴器撑开阴道,暴露宫颈,消毒阴道和宫颈外口。用宫颈钳夹住宫颈前唇,同时伸入探针,探测宫腔的深度。此时医生的手要轻柔,缓慢,以防器械刺破子宫壁造成穿孔。


探针到底后,根据探针上的刻度,可以测量宫底到宫颈外口的距离。成年女性的子宫一般长7到8厘米,小的只有6.5厘米,子宫壁厚度为2到3厘米。手术在方寸之间进行。


此后,医生继续用探针在宫内感受节育环附着的位置。幸运的话,医生会听见探针触碰节育环发出的金属摩擦声,但多数情况,医生只能感觉触碰到东西。然后再伸入取环钩。取环钩细长,末端有尖钩,取环钩至少要在子宫内钩两三下才能钩到环,如果环和子宫黏膜层有粘连,则需要更久。勾住节育环后,缓慢稳定地向外牵拉。宫颈口是最窄的位置,要边旋转边退出,使尖钩落入内口而不会刮破“气球”。





器械的批次与人的批次


世界卫生组织的数据显示,全世界佩戴节育环的女性有三分之二在中国。1982年,节育环进入中国普通家庭,据中国卫生健康统计年鉴,从1980到2014年,三十余年间,3.24亿中国女性安装了节育环,至2020年,中国共实施放环术3.69亿次。


节育环的全称是宫颈内节育器(IUD,intrauterine device),是为阻断精子,或在子宫内创造一个不利于胚胎植入的环境而设计的。其根本原理是利用人体排异反应,刺激子宫内膜产生炎症,使宫腔环境变化,阻碍卵子受精及受精卵着床,起到避孕作用。


1929年,德国医生格拉芬伯格(Gräfenberg)公开了第一个现代宫内节育器“格拉芬伯格环”,将绕有银线的蚕丝圈放入人体子宫内避孕。20世纪60年代,节育环的材质以不锈钢等金属为主。在我国,节育环也于此时开始被推广。最开始放置于子宫中起到避孕作用的,并不是现在所说的T型的“宫内节育器”,而是一种“不锈钢圆环”。这也是“上环”一词的由来。这种不锈钢圆环的脱落和避孕失败率普遍在 10% 以上,在避孕效率更强的含铜活性宫内节育器出现后便逐渐被取代,直到1993年,完全停止生产和使用。

女人们对身体里的节育环知之甚少。在取环之前,李俪芳猜测环的材质是塑料,因为“阴道子宫里都是潮湿的,是金属的生锈了怎么办?”


带环的记忆也同样模糊。2017年退休前,她在一家国企工厂上班。单位不允许生二胎,是每个人都知道的事。厂里有自己的医院和计生部门,每年组织员工体检时,医生会给生育后的女性上环。每个女性都配有专门的节育本,妇科体检后,医院会在本子上填写“有环”或者“无环”,无环的要标注采取什么避孕措施。


“那会人都自觉,不用单位提醒,四个月后就自己上环了。”产假有4个月,带节育环后可以延长两个月,她就是为了这个主动上环的——4个月的孩子还太小,6个月大的孩子让别人帮衬着照顾她更放心。她唯一能记得的是环的形状,圆形,因为同时期生育的女性带的都是圆环。


女人们回忆起自己身体里的物件,用了相同的量词:“批”。同一年龄段、同一时间生育的女人是同一批,也会被选择相同的避孕方法。李俪芳说,“我们那一批都是圆环”。52岁的瑾绒说,“我们那一批都是埋管(皮埋)……后来发现效果不好,才都带的环。”


除了带环,同时期常用的长效避孕节育措施还有皮埋和结扎。


皮埋,是皮下埋植避孕法的简称,将含孕激素的埋植剂放在女性手臂皮下组织中,向人体缓慢释放孕激素,以停止排卵、使宫颈粘液变稠阻碍精子的方式实现避孕,有效期可达3-5年。


结扎手术,绝大多数是针对女性的输卵管结扎术。受访女性都记得一句话,“一胎上环,二胎结扎”:生育一个子女后放环,生育第二个子女后,女性必须结扎。手术时会在下腹部切一个小口,将输卵管的峡部切断,捆扎或上银夹,使精子与卵子不能相遇,而达到绝育的目的。


瑾绒左上臂内侧,有两道平行的、约4厘米长的伤痕,是曾经做过皮埋手术的印记。1995年9月,她坐在丈夫摩托车的后座,从村里赶到县城做皮埋手术。


“怎么确定哪个女性需要做避孕手术呢?”我问。


她笑我的幼稚,“就像做核酸一样。”村里的工作人员会到家家户户核实,再把生育后的女性名单报到县里,组织一天时间叫女人们去做手术。有两种选择,一种做结扎,另一种做皮埋。她选择了皮埋。


手术室就是一间办公室,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轮到了便进去坐在椅子上。工作人员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机械地重复着给女人们打针的动作:袖子抹起,在左上臂划开一个切口,两根像柴火棒一样的东西,“通过针啪地一下注射到你身体里。”没有痛感,没有缠绷带,没有术后叮嘱。瑾绒对这种避孕方式厌恶,觉得自己“像猪一样,排着队往身体里放一个东西。”但人人都是这样,“人也是被驯化的。”


做了皮埋之后,她经历了持续的非经期出血,血量不大,但不停。卫生巾在农村是奢侈品,她每天都得垫着卫生纸,遭三十天都来月经的罪。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两个月,她找医生取出了皮肤下的埋植剂。与瑾绒“同一批”的女人大多有同样的症状。后来,因皮埋有期限,需到期更换,且部分人会出现不规律地突破性出血,月经延长等后续影响,持续问诊概率高,皮埋因此未能被普及。


同一时期,放置时间更长、成本更小、避孕效率同样高的节育环,尤其是铜制节育环,则成为当时节育的首选。但与皮埋一样,节育环也非人人适用,除宫颈形态可导致脱环,不匹配等,同样可能引起妇科炎症增多、经期延长、血量增多,或痛经加剧等症状。


李俪芳和瑾绒佩戴的都是圆环,除此之外,节育环的形状还有T形、花形、Y形等。曾出现在艺术展览里节育环奇形怪状的样子,大多是为了防止脱落,或增加自行取出的难度而被改造的。





选择上环的年轻一代女性


瑾绒是我的母亲。我在她52岁这一年才知道她曾经做过皮埋。幼年时我喜欢抱着她的手臂睡觉,我的手指记得她左上臂两道凸起的痕迹,却从未问过她伤痕的由来。1995年9月,我出生3个月后,她做了皮埋手术。1995年11月,取出埋植剂后,她意外怀孕,又在三个月之内做了人工流产。术后,她带上节育环。此后的20余年,她饱受妇科炎症的侵扰,直到2021年取出节育环。


这些都是我不知道的事。我的提问磕磕绊绊。她怎么去医院做的人流,是哪种手术,痛吗,是怎样的心情,这些话我都没有问出口。“去流产的时候有人陪你吗?”我问她。她坐在桌子那一头,低头来回擦拭着已经很干净的桌面,“哪有人管,什么都得靠自己。”


除了皮埋手术时有丈夫陪同,流产,带环,取环,她都是一个人。她对我说起取环的痛:不是刀割的疼,是掏内脏的疼。“度秒如年”,她回忆时咬紧牙齿,“被牵,扯,拽的感觉。血管和骨头都在跳动。”取环手术并不顺利,疼痛一阵一阵,医生却一直没有钩到环,直到她脸上血色褪尽,觉得再也坚持不住,医生赶忙叫了主任医师寻求帮助,这才终于取出环。


她说起这具身体的故事,眉毛从未舒展。我不再追问,心被攥紧,带着愤怒和恨意。我是在母亲对疼痛的讲述中认识节育环的:一个全然恶的、压迫女性的技术,这个金属物件置入母亲的子宫长达26年,以异物侵入的暴力方式,与疼痛,强制,妇科炎症,和子宫疾病等词语相连。


随着访谈的深入,我却越来越困惑。为母亲带上节育环的,并不是想象中县里的工作人员,而是她的母亲、我的外婆明珍。如果带环注定经历炎症和疼痛,一个母亲为什么会主动给女儿上环呢?


明珍生于1943年,曾是农村保健站的一名医生,负责妇幼保健,主要工作是接生、流产,以及上环、取环。她帮女儿上环,因为“带着环少受些罪,万一意外怀孕,流产更遭罪。”与节育环的副作用相比,更痛的是意外妊娠。在保健站工作的40余年里,村里的女人意外妊娠,会先来保健站找明珍。保健站做流产手术用的是“负压抽取法”,先扩宫,把玻璃瓶瓶口烧热,点上火,把瓶口对着宫腔,通过负压将子宫内的胚胎组织吸出来。


“很残忍的”,她不忍回忆。看我沉默,她安慰我,“现在都知道保护妇女了,这边性生活结束,立刻把药吃上,就不会受孕了。避孕的办法多了,妇女就少受很多罪。”


女性总在承受性生活带来的生育风险。避孕的,忍受着避孕措施带来的疼痛,不避孕的,承受着流产的后果。


明珍不知道,同样的伤害总是重复发生在不同世代的女性身上。我的表姐王霓34岁,怀孕过4次,生下两个孩子,经历一次人工流产,一次自然流产。在带上节育环之前,她平均每6个月怀孕一次。


第一次流产是2012年3月,她23岁,刚大学毕业,在厦门参加工作,和刚认识不久的男友意外怀孕。


他们交往时间太短,还未了解彼此,更重要的,家庭教育告诉她“绝不能未婚先孕”,这是一件“丑事”。唯一的选择是把孩子打掉。第一次人流,她心里有很大负担,害怕做人流影响未来的生育——她认识一个同龄朋友,人工流产后导致习惯性流产。同时她又忍不住自我责备,觉得对不起爸妈,“父母的脸面怎么办”。她和男友在网络上查资料,看到网络上帖子都说“公立医院服务没有私立医院好”,便决定去一家莆田系私立医院做人流。


第一天建档打消炎药,第二天继续消炎,第三天上手术台。她选择了无痛人流,花费3000多块。打过麻醉后便毫无知觉了。等被叫醒时,医生告诉她,“好了,穿上裤子”。护士塞给她一个发热的毯子,等她头脑清醒后就离开了。


流产后,她和男友结婚。半年后,她怀孕,10月怀胎后剖腹产生下第一个孩子。


2015年,王霓第三次怀孕。2月份的一天晚上,她被疼痛惊醒,冷汗一层接着一层,下腹部沉重地往下坠,阴道开始出血。她疼得蜷缩起来,觉得更痛,换了个姿势坐着,腹痛有些缓解,出血却更多了。丈夫也醒过来,慌张地问她怎么办。凌晨两点去医院只能看急诊,加上疼得动不了,她决定熬到天亮再去医院。她披着衣服,缩在书桌旁的椅子抱着双腿,坐着等待天亮。一整晚,她感到腹部有东西“慢慢地,一点一点剥离着往下掉”。前几个小时,她还能自己走去卫生间替换卫生巾。换了两次后,她连走路的力气也没有了。


早上7点天刚亮,她联系好医院的医生,准备穿衣服出发,刚站起来,就感觉到有东西从下腹掉出来,去厕所脱下裤子,看到一片一片暗红色很厚的血片,一下蹲,“又哗啦啦地往下掉”。她换了条黑色裤子,换上新的卫生巾。等丈夫开车去医院,从停车场走到门诊,一摸,裤子已经被血濡湿了。


阵发性腹痛还是不间断地袭来,女医生陪着她在厕所换产妇用的纸尿裤,跟她讲自己曾经流产做刮宫手术的经历,“还是得刮宫手术,不然有残片淤血留在肚子里不好。”


她没有其他的选择。刮宫手术后,一团肉被放在托盘上,“你看,这是胎芽”。她看了一眼孕6周的胚芽,被生理的疼攥着无法思考,并不感到伤心。或者说,她早就被伤心囿困在更早之前。自然流产的前几周,她在公婆家住着,婆婆天天煲汤,红参汤,鸡汤,都是据说能固胎安胎的东西。她坐在沙发上淌眼泪淌一整天。可能是因为孕期雌激素水平上升造成的情绪敏感,也有可能是身为母亲的预感,她总觉得自己要失去这个孩子。公公并不明白女性做母亲的感受,看她哭,他说了句,“哭什么哭”。

2016年5月,王霓的第二个孩子出生,10月份恢复月经。恢复月经后4个月,2017年的正月,她前往医院带了节育环。她认为这是最好的选择,带上节育环后,她终于有了掌控身体的安全感:她再也不会意外妊娠,也不会再流产了。


早在怀第二个孩子时,王霓就开始在小红书和百度上搜索不同的避孕方式。带环前,她的避孕方式主要是被外婆明珍视为“进步”的事后紧急避孕药。“为什么不戴避孕套?”我很愤怒,想质问那个男人。“男的会吗?会每次都带吗?”她反问我。紧急避孕药副作用很明显,即时反应是恶心,大约一周后会出现撤退性出血,长期则会因激素水平改变引发月经紊乱,“那几年,打胎加喝药,身体特别不好,月经全是乱的”。


她咨询服用短效避孕药优思明的朋友,朋友反馈会出现情绪低落和抑郁症状。王霓生育后患有甲减,担忧可能的副作用加重情绪问题,且短效避孕药需要在一个月的21天中连续每日同一时间服用,她怕漏服影响避孕,便找寻更长效、便捷的避孕法。最终,她选择了节育环。


“如果真的能普及男的结扎就好了”,她对我说。她不是没有提议过让丈夫去结扎,“不可能”,他回复。与多数男性相似,他认为节育是女人的事情,避孕措施也应该是针对女性的,王霓猜测他的想法是,“一个节育环就能办到的事情,为什么要他去做结扎?”


王霓明白生育的风险不应只由女性承担,要求每个月只有6天可能怀孕的女性,替每天都可能使女性怀孕的男性承担避孕责任,这本身已是性别歧视。


“但太难了。是男的都不会结扎,更何况福建男人。”王霓不得不屈服,“他背后是整个家族和文化”。在父权文化影响下,男性结扎被等同于阉割,多数人认为此举会影响男性气质。即使在上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平均每年男性输精管结扎在总避孕手术中所占比也不足3%。


从医40年,杨玉梅从没有遇到过男性来结扎。但她认为应该推广男性结扎。男性输精管结扎通常在阴囊后内侧部位进行开刀手术,输精管位置较表浅,容易进行手术,相比需要进入腹腔的女性输卵管结扎,创伤更小,且有生育需求进行输精管复通时,操作也相对简单。“但在现在剖腹产率高,多数都是女性在生育后顺便做结扎。专门选择结扎这种避孕方式的人很少。”





女性的疼痛与耻感


带环26年,李俪芳“什么感觉也没有”,没有感觉,便意识不到环的存在。去年,与她同龄的邻居取了环,手术时节育环发生嵌顿,怕她遭同样的罪,邻居便一直劝说她趁早取环。她这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李俪芳的好友杨芮曾是一家三甲医院的妇产科护士长,她对李俪芳的取环决定不以为然,“不疼不痒就不用取它。取它干啥!” 2018年,杨芮被查出子宫肌瘤,是“10点多公分的一个瘤子,隔着肚子都能摸到”。手术后,她整个子宫都被摘除了。被取出的还有在子宫里放置二十多年的节育环。


据中国卫生健康统计年鉴,1975年至2020年,中国共实施放环术3.69亿次,取环术仅1.17亿次。像李俪芳一样忘记节育环存在的女性不在少数。上海市计划生育技术指导所杨秀兰在调研中发现,绝经后未取环的妇女中,有超过三分之一是因为不知道需要取出,还有四分之一因为没有症状,想不到要取。


来到妇科门诊取环的女人,绝大部分是因为遭遇了身体疾病:节育器移位造成的子宫穿孔,妇科肿瘤及瘤样病变、盆腔炎、宫腺肌病等——妇科疾病的检查需要核磁共振,体内有金属在做核磁共振时可能造成内脏或大血管损伤,因而必须取出节育环。


另一部分女性,则被身体的妇科炎症提醒着节育环的存在。数据显示,2010年以来,每4位使用节育环避孕的女性中,就有1位忍受着节育环带来的副作用。但来到妇科的女人始终是少数,《中国育龄女性生殖健康研究报告2022》显示,在调查31个省市的3100多名女性中,有月经周期不规律、阴部及白带异常等妇科症状的女性占比71%,但出现妇科症状后,选择就医的女性只有57.5%。


女人总在忍痛。一位医生分享,她曾见过来医院就诊但拒绝检查的女性,“很多人对女性检查床是有恐惧心理的,来妇科是有心理障碍的。”


女性进入妇科诊室的耻感,来自于妇科检查和手术的方式。其他科室的检查可以依赖机器:彩超,CT,核磁,但妇科需要最基本的触摸。医生的手会进入阴道,检查阴道、子宫和宫颈。妇科检查和手术需要一种特殊姿势,医学上称“截石位”。患者脱掉裤子,仰卧在妇科检查床上,两腿张开,双腿分别放置在左右腿架上,充分暴露隐私位置。妇科手术常要用到的窥阴器,扩宫器等,都是侵入性器具,这也会增加女性的不安。


除了对妇科就医的恐惧,当病症关于阴道,白带,女性生殖器,便多了一层道德审判的意涵。健康是德行的证明,妇科疾病则与性和不洁相连,是堕落的证据。对年龄较大的女性来说,跨越耻感的难度更大。瑾绒曾饱受妇科炎症的侵扰,带环的这些年,隔段时间白带便有异常,分泌物很多,瘙痒难忍,包里的必备物品是卫生护垫,每天都要用,有时甚至需要用上卫生巾。


2012年,情况变得愈发严重,分泌物多到把卫生护垫都濡湿。她背负着隐形的道德压力,“特别难受,别人会不会觉得我很脏呢。只要是女人,就会有这种困扰”。她忍了两个月,就医是拖延太久的决定,她不想去大医院,觉得羞,也觉得耻,怕碰见相熟的人,便去小诊所看。


盆腔积液,盆腔炎,宫颈糜烂,宫颈纳氏囊肿,诊所里的“医生”一连串诊断了好多病,各个都令她心惊肉跳。“你怎么这么多妇科病?”她记得“医生”说了这样一句话,带着想象中的审判。


诊所里“医生”的诊断指向宫颈癌。直到被死亡的恐惧淹没,她才去公立医院挂号。说明自己在小诊所收到的诊断后,医生很生气,“别听她瞎说!你就是盆腔积液。哪个女人没有盆腔积液呢!你觉得难受了,就喝点妇科千金片。”


她买了药,一次喝6片,早晚各一次,一个疗程喝6盒。不到一个疗程,炎症消失了。她告诉办公室里的女同事,大家头一次谈论这个话题,才发现都有不同程度的妇科炎症,但选择就医的只有瑾绒一人。

困扰瑾绒多年的炎症,她为此担惊受怕,甚至陷入抑郁,我却没有任何印象。搜刮着记忆,我终于找出重叠时间里的些许端倪。那时候,家里出现各种各样新的盆,除了洗脸、洗脚、洗衣服的盆,还有专门洗袜子、洗内裤、洗隐私部位的小盆。我的和她的是分开的两套,我的通常是粉色、黄色,盆底有卡通图案,她的通常是绿色、蓝色。新的,旧的,不同用处、不同大小的盆摞起来有大腿那么高。有时洗完澡,看到她泡在盆里的内裤,我会顺手洗了。她发现时会丢下一句,“你别给我洗内裤”,却不解释更多。还有毛巾,比从前更多的毛巾,方正地叠好放在洗手池旁的柜子里。润湿的会被立即清洗晾晒在阳台。现在回想起来,她是怕炎症传染给我。


白带,阴道,炎症,子宫,月经,节育环,仿佛与女性身体经验相关的一切,都是私领域、不可对人分享的羞耻经验。女性的疼痛,也从未从私人的体验上升为公共情感。


杨玉梅60岁,在医院度过了自己的大半生,她太晓得女性被遮蔽的疼痛,“妇科的病总是不被重视。在妇科门外,没几个男人陪着,可在外科骨科科室门口,等在外面乌泱泱全是大男人!”


“最能忍痛的就是女人。”杨玉梅说。好像忍痛就是女人应该过的生活,疼痛是正常的,痛经、妇科炎症、带环的种种副作用,都是正常的。让她印象深刻的是曾有位围绝经期、50多岁的患者,在阴道出血47天后才来就诊。“怎么能遭下的。光47天连续用卫生巾,你想有多难受。”


取环手术的疼痛也是女人一直在忍受的。“尤其绝经后取,病人太遭罪。”杨玉梅说。女性绝经后,子宫开始萎缩变小,子宫口也会变紧,节育环与子宫内壁摩擦更容易发生嵌顿,取环难度增加。若绝经超过2年,宫颈组织变硬、扁平,宫颈管变窄,且易发生粘连,节育环的取出困难率达到43.9%。


最安全、舒适的取环手术方式是:无痛宫腔镜取环。前文提到的“盲取”带来的风险,也能通过用宫腔镜的方式规避。宫腔镜取环手术会在麻醉下,经阴道将宫腔镜置入宫腔,可以清楚看到宫内节育器的宫内位置,准确地移除避孕环,减轻患者的疼痛。


但在现实中,很少有问诊的女性接收到这一信息。在公立医院就诊的女性,普遍感受到的是医生问诊仓促,情绪上不耐烦,以及检查手法上的暴力。除非检查出现异常,多数医生不会向患者推荐无痛取环。


这些不好的就医体验,与医生高强度门诊量导致的问诊时间短有关。在杨玉梅曾工作的某市三甲医院,妇科共有22名医护人员,数量仅为其他科室的三分之一,年就诊量却高达5万余人,每天问诊量超过130人,每个医生每天需要完成超过30个人问诊,与每位病人的问诊的平均时间不到10分钟。2017年,发表在英国医学杂志(BMJ)的一项研究比较了67个国家基础医师的平均问诊时间,结果显示,瑞典医师的平均问诊时间为22.5分钟,位居第一,而中国医生的平均问诊时间少于5分钟。妇科医生面对高强度的门诊量,往往没有充分时间与患者沟通情况,很难关注到患者的情绪。


医院也并没有为无痛取环提供足够的条件。无痛取环需要麻醉医师和妇科医生协作。以杨玉梅所在的三甲医院为例,麻醉医师数量稀缺,难以应对数量庞大的麻醉需求。麻醉医师一般与创伤外科、骨科、危重症科合作,“基本不往妇科跑”。即使在妇科,麻醉医生与妇科医生的工作协作也只是无痛分娩。医院实施无痛取环的意愿很低。“取环是个太小的手术”,不仅是患者这样认为,医疗机构也是这样认为的。


有的选的女人,也不愿意打无痛。对要取环的妇女来说,她们生育时没有经历过无痛分娩,取环则更没有必要。李俪芳取出节育环,包括检查费用和手术费共花费377元,城镇医保报销230元。无痛取环则需花费超过1000元。如果使用宫腔镜则更贵,至少在2000元。


近些年,遇到绝经后取环的患者,杨玉梅便推荐无痛取环,“还不都是这么遭的”,“我遭一下就过去了”,女人们会这样回复她。


对农村妇女来说,取环的费用不在新农合报销覆盖的范围内,取环只能自己掏钱。即便有意识,费用也阻碍着农村女性取出身体里的节育环。据人口学家测算,仅在我国农村地区,约1/4已绝经的妇女未将节育环适时取出,时至今日,尚没有工作指标要求为绝经妇女及时安全取环。


村里有人专门为女人做避孕手术。当时,帮人取节育环是犯法的,在保健站工作时,明珍能帮忙取环的,是已经绝经了的妇女,或者做了输卵管结扎、但节育环还在肚子里的女性,以及患有妇科炎症、子宫肌瘤等疾病必须取环的女性。


农村的取环手术简陋,器械消毒要在锅里煮,或者放在酒精灯上烧,光消毒就要半个小时。明珍记得村里有好几个围绝经期的妇女,取掉一个环,探针却还能感受到子宫里仍有金属。取环钩钩出来一端,越拽越长,原是第二个环一端嵌顿了。怎么能放进去两个环呢?带的人也不清楚。有的人是带着环意外妊娠,生下孩子后又上了一个环。有的人稀里糊涂,忘记了自己带过环。“妇女不在意自己的身体。”明珍叹了口气。





被征用的女性身体

自由的幻象


第一个现代宫内节育器的发明者格拉芬伯格强调,节育环是众多避孕方法中的一种“选择”。节育环的用户能够控制自己的性,这意味着平等和性自信,是一种“新的妇女身体”。


20世纪70年代,在女权主义浪潮的影响下,宫内节育器在美国一度被当作解放女性身体,女性自主控制生育的象征,近 10%使用避孕措施的美国女性选择了宫内节育器。


但随后,由于节育环刚刚兴起,存在医生培训不佳,节育环设计漏洞,没有完备的设计测试和监督管理系统等问题,导致使用者有子宫穿孔、盆腔炎,宫外孕、永久性不孕,甚至死亡等严重问题出现。20世纪80年代,美国宫内节育器的使用量大幅下降。


1990年,最新的激素宫内节育器曼月乐环(levonorgestrel releasing intrauterine system, LNG-IUS)问世。2001 年 1 月,曼月乐环在美国市场推出。这种环有软而小巧的“T”形支架,通过在子宫局部释放微量孕激素达到避孕效果。除了避孕,曼月乐也可以缓解痛经、治疗子宫内膜异位症和子宫肌腺症,减少月经出血甚至诱发闭经等效用,产品宣传称这是“不流血的解放”。


曼月乐:由横臂,含有左炔诺孕酮激素的纵臂,尾丝组成。


在技术进步和材料改良后,美国妇产科协会(ACOG)在2005年的指南里仍明确指出,宫内节育器可以提供安全、有效、可逆长期的避孕效果。


性解放运动中,节育环被塑造为可供妇女选择的手段,60年代末的全球人口控制运动,节育环则成为控制发展中国家生育率的工具。在中国,节育环的历史可以被看作女性身体被征用的历史,生育成为集体需要,而非个人权利。上世纪80年代末的一项全国生育节育抽样调查显示,87%的节育措施都用在了妇女身上,“上环”的比例达到41.4%。


2015年10月,政府全面放开二胎,生育政策转为鼓励生育,有关部门的目标从节育变成生育,生育鼓励政策和生育宣传代替了避孕教育,作为强制避孕措施的节育环也逐渐退场,成为可供女性选择的“自由”的避孕方式。


但女性并未因此受到保护。鼓励生育政策下,避孕知识不再容易获得。女性学习避孕知识,往往是在流产后。在李俪芳取环的市人民医院,顺着妇产科门诊走廊向深处走,墙上贴着的宣传板也在变化。先是人工流产关爱流程,然后是“帮你了解人工流产”,“人工流产和重复流产的危害”。妇科走廊的尽头,则张贴着“流产后应立即有效避孕”,“各种常见避孕方法特点比较”。


从流产到避孕,妇科走廊的这条路是一代代女人重复走的路。诊室4在最深处,也叫计划生育门诊、PAC咨询室。女性靠人工流产解决意外妊娠,是最不得已的最后一步,来到诊室4的女性,也是最需要避孕知识的人群。


有时杨玉梅刚给一个女性做完人工流产,三个月后,又见面了。她既同情,又生气,“流产一次,两次,三次。一定得宣传避孕知识和带环”,她会直接告诉患者,“如果不生孩子,不要老怀孕老流产,对你不好。”


据学者顾向应和车焱在2018年发表的《人工流产和避孕大数据对生育政策放宽后我国计划生育工作的启示》,2015年,中国已婚育龄妇女避孕率高达86%,但同年人工流产数量高达1千万,约占世界总人口流产数的四分之一。其中,青少年人工流产数接近400万人,19%甚至有多次流产的经验。


与意外妊娠和人流带来的伤害相比,带节育环、取节育环的痛苦显得微不足道。“上环会出血,会穿孔,会游走,会嵌顿,各种麻烦。”杨玉梅顿了顿,“但是你没有更好的办法。总比一次一次人流的伤害少一些。”


包括节育环在内,所有现行避孕药具,在选择上都不够完善。杨玉梅比较各种避孕方式:避孕套当然好,但需要男性主动戴,有的男性在性生活进行一半时才戴套,避孕效果大大降低。埋管手术相对长效,说是20年甚至终生,但实际使用年限也就是6年。吃紧急避孕药会干扰内分泌。即便被盛誉的短效避孕药也有相当一部分女性不适用,她们无法克服因激素波动导致的不良反应。


另一方面,男性避孕药迟迟难以面世。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男性激素避孕药就一直是国际组织的研究课题。例如,世卫组织在印度和中国的实验室于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对男性避孕药进行研究,但并未成功。制药公司也不愿意投身男性避孕药,意外怀孕的风险主要是女性承担,男性避孕药在市场上的竞争力很难比得上女性避孕药,且女性避孕药利润很高,制药公司认为没有必要改变市场。2008年至2012年,一项同样是通过调节激素的思路来降低精子质量的避孕疫苗研究,因男性被试的抱怨而被叫停。


我以为是恶的技术的节育环,变成了女性能够到的“最好的”选择。说“最好”或许并不准确,它是一种无需男性配合的、女性能够自主选择的避孕方式——当女性没有办法要求男性戴套或做其他避孕措施时,她们只好带环,用节育环保护自己。


“你是因为你妈妈取环太痛苦了才做这个题目吗?”访谈的结尾,杨玉梅问我。


“在访谈前确实是这样的。”我回答。杨玉梅有一双宽厚的,属于妇科医生的大手。看着她的双手,我忍不住向她倾诉:访谈之前,节育环对我来说是一个恶的技术,过去的妇女不具备身体自主权,但今天的女性身体自主权提升不少,我以为会有更好的避孕方法。可我现在越来越困惑,节育环对女性,究竟是压迫还是解放?“我的身体,我的选择”,我们的身体在多大程度上属于我们自己,我能对自己的身体负责吗?


杨玉梅语速慢了下来,“等你结了婚或者你有了男朋友,你会觉得人生有太多不确定和做不了主,包括自己的身体。”“想想你妈妈遭的罪,你不知不觉可能又要遭一遍。”


我能明白她的意思。女性在做性健康和生育健康方面的决定时,不是只出于个人和私人的动机,而是基于其伴侣关系、家庭和社会背景。生育是一个生物事件,更是一个社会事件。在现有的婚姻、性别制度下,女性即便获得性与生殖方面的资源和知识,也很难真正自由地做出自己的生育选择,不受家庭和群体考虑的阻碍。


我想回答杨玉梅不会的,可是却开不了口。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参考资料:


《避孕简史》唐娜·J. 德鲁克 商务印书馆

“与节育环一起生活”:赛博格关系下的混合意向性与道德物化》(待发表)刘洁、刘占伟

《中国卫生健康统计年鉴2021》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

《只有医生知道》张羽 江苏人民出版社

《为母亲们取环》新京报剥洋葱People

《International variations in primary care physician consultation time: A systematic review of 67 countries.》Irving, G., Neves, A. L., Dambha-Miller, H., Oishi, A., Tagashira, H., Verho, A., & Holden, J. (2017). 




作者———张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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