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年后,努力记住地震是一种责任
15年足够长了。地震后几天出生的婴儿,现在已经15岁了。他们不会有地震的记忆。等再过5年,他们就是20岁的大人,那时“地震”就更加遥远了。
有的孩子则永远停留在那里。有一个段子说,地震时遇难孩子的家长,有时候看到那些活下来的孩子同伴,会感叹:“原来长这么大了。”——如果自己的孩子还活着,也是这样大。如果。
武汉钢琴艺术家彭海涛,开车1200公里,把钢琴拉到北川的地震废墟前,在5月12日下午2点28分开始弹奏,弹了一会儿,有关部门的人过来制止了他,让他停止演奏,并且钢琴拉走。
这是个行为艺术,如果没有制止,就不完整了。但是,和我们预计的一样,制止一定是会发生的。它真的发生了。
15年前地震发生的时候,彭海涛还是一个学生。现在,他是“街头钢琴艺术家”,经常开着面包车在武汉街头闲逛,在合适的地方就演奏,直播。几天前,有一位朋友问他,5·12的时候会不会到汶川演奏?他才想起来地震。他都快忘记512地震这回事儿了。
他从武汉开车出发,先是到了彭州。5月11日他到了汶川,本来想在映秀的地震纪念馆那里演奏,发现人太多了,不适合直播。5月12日这里会有一场马拉松——现在是5月14日了,我没看到太多这场震中马拉松的消息,如果这是一个旅游策划,想必不是太成功。
彭海涛离开汶川,开车200公里来到北川。这是地震的重灾区,也有地震纪念馆。5月12这天,他在纪念馆周边转悠,太阳太大,最后在一个工厂废墟边上,摆放好钢琴,在2点28分准时开始了演奏直播——没能持续太久。
网上有一些人攻击他,认为这是没事找事,或者炒作——还好没定性为海外反华势力。
钢琴经过长途颠簸,音不太准,但是我看了视频,他弹得不坏。尤其是在废墟前,琴声响起,画面是装严肃穆的,这是一个好的纪念形式。
重要的是,这是属于他个人的纪念,每个人都有权利用自己的形式来纪念。这样的行为,不是“自然而然的记忆”,而是一种主动的构建,是一种行动,或许争议和取缔本身,也都是预料到的行动的一部分。
5月12日这天,我陪同朋友、作家李西闽老师去了彭州银厂沟。
15年前,李西闽在距离银厂沟2公里的九峰村银海山庄,想在那里写出自己的新长篇。银海山庄是一个新度假村,正在筹备开业。李西闽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客人。
他被埋了76小时。那时,我是成都商报文化版编辑。记忆中,我所在的版面报道了“恐怖大王李西闽被埋银厂沟”和此后他获救的新闻——我没有去查当时的版面,而我的记忆也未必可靠。
李西闽被救出后,在武警医院外面的帐篷医院抢救治疗了一周,回到上海又住院一个月。他用自己还能活动的左手,写出了记实作品《幸存者》。后来,他又出版了《救赎》和《我们为什么要呼救》这两篇地震主题的小说,这几天,这三本书以合集的形式再版,书名是《地震三书》。
从2009年开始,每一年的5月12日,李西闽都会来到彭州银厂沟,到自己被埋的地方祭奠。银海山庄有几位工作人员被埋,没能活过来。而在附近一个村庄,正在举行婚宴的村民,几乎全部遇难。
他把5月15日这天自己获救的日子定为自己的“生日”——重生之日。每个人都只有一次生命,而他在某种意义上拥有了两次,这第二次因为获救更有意义。这不是父母给的,而是运气和救援的人给他的。
重生是新的开始,而对李西闽来说,这个“新”并不等同于“好”。事实上,他一直生活在地震的阴影之中,某种程度上仍然活在“废墟之下”。后来的玉树地震,他去那里抗震救灾,用自己的版税和募捐来的钱,建了一所小学——这样的“救赎”,并没有让他轻松,回到老家福建,他患上了抑郁症。
对他来说,每年512“重返废墟”意义重大。这不但是确认自己的“蒙难之地”,也确认自己还活着,确认自己活着的意义。
疫情三年,他没法来成都,今年是中断三年之后的再次重返。车过了小鱼洞大桥,他开始变得兴奋。不断给我们指两边的建筑,那些地方地震前是什么样子,当时又发生了什么。
过了龙门山镇,路变得更窄了。李西闽不断给我们讲解,“那里是一个矿泉水厂,那时很多水散落出来,救援的人可以喝。”他对这里熟悉的程度让我吃惊。在成都,即便是走在玉林,我都没有这么熟悉的感觉。很明显,他每次来到这里,都在仔细辨认,加强记忆。
到了九峰村,他让开车的朋友驶向一条陡峭的小路。以两分钟后,在一个拐弯的地方,他犹豫了一下,“到了……不像,再超前开开看”,又开了一两百米,他说:“不对,应该是刚才的地方。”
我们掉头下来。从原来的岔路口拐进来,朝前开了几十米。他又迷惑了:“不是这里……”他开始变得不安,这个时候我们看到一个当地的老人。李西闽下车问他:“银海山庄是不是在这里……以前的银海山庄,地震的时候没了。”
老人说:“你就是那个作家吧?”
原来,我们刚才看到的那片空地就是。只不过3年前这里修了一些小木屋,现在全部拆除了,这次导致李西闽没有认出来。我们站在那里聊了一会儿,响起《地震三书》里所写的景色,山峰,水声,蝴蝶。
这里风景优美。现在植被已经恢复,根本看不出任何地震的痕迹。垮塌的银海山庄,没剩下一砖一瓦,没有任何痕迹——实际上,时间的威力是如此可怕,三年前李西闽所看到的那些小木屋,也没有任何痕迹了。
这个时候,我理解了李西闽不断重返现场的意义所在:这是负隅顽抗,也是一种不忘记,不屈服。人的生命在大自然面前是如此渺小,几万人死了也就死了。但是,生命本身又是有力量的,只要我们不忘记,地震就一直存在。
李西闽是这样,那位“等待”他的老人也是这样。15年过去,媒体上没有一个字,而对个体来讲,“记忆”不仅是一种责任,也应该是一种行动。毕竟,别的我们也没有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