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坚韧的古都？
（六朝）南京，就像君士坦丁堡（Constantinople），是欧洲上层文化的中心，也是典雅文明的避难所。但两者结局不一样，欧洲长期分裂，失去的不仅是政治的统一，而且是过去的古典语言与文化。相反，（隋唐）中国则吸收了鞑靼等北族，重建了古老的帝国，恢复了古代的文化，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辉煌。
南京，中国最坚韧的古都
文 | 维舟
来源 | 硬核读书会
（ID：hardcorereadingclub）
若论遭受攻城、破坏又顽强重生而言，南京可说是全中国历史经验最丰富的城市。据英国汉学家魏根深《中国历史研究手册》的统计，截止到1600年，中国史上发生过30次以上战斗的地方大多是国都与战略性城镇，其中南京以106次排在第一，第二的洛阳70次，长安52次。在那之后，南京又至少经历了5次大规模的攻防战：清军攻灭南明福王政权（1644年）、郑成功长江之役（1658年）、太平天国战争（1852—1864年）、抗战（1937年）及解放战争（1949年）。
可以说，中国历史上没有任何一座城市，能像南京这样，一次次死而复生。南京为何如此特殊？01
“中国的拜占庭”
中国的七大古都中，只有南京和杭州位于南方，杭州是因为南宋定都，而在近两千年的历史时期里，南京才是南方真正的重心所在。当然，先秦时期，黄河流域才是中华文明的摇篮，而此时南方的重心也在长江中游（楚都郢，即今湖北江陵），直到秦灭楚、摧毁郢都，南方的重心才开始逐渐东移。三国孙权于229年定都建康，南京自此成为新重心。对“六朝繁华”的想象一直渗透在南京的城市记忆之中，南京作家叶兆言的《南京传》一共九章，其中六朝就占了四章之多。确实，对一个农业文明来说，在整个南方，可以说没有任何一个城市的战略位置能优于南京。它既有山冈围护，又有长江天险，号称“虎踞龙蟠”。长安、洛阳和北京虽然战略地位重要，但粮食供应却大成问题；南京在历史上虽然也常常是缺粮府（原因之一是大量驻军），缺乏本地剩余农产品，但它距离经济发达的长三角很近，交通也便利得多。
南京：新修芥子园夜景
南京是人才、货物的汇聚之地，又兼有山水之美，在全国罕有其匹，也因此成为引领海内风尚的前沿。明代，它一度曾是首都，更是各方文人汇集之所。晚明时，南曲中的妓女和苏州妇女引领着天下服装的新潮流（“四方取以为式”）。晚清时来华的英国人还注意到，“在一个中国人看来，没有比从南京、苏州来的东西更美、更好、更精巧、更雅致、更有风味的了”，“南京的女人不仅是中国最美丽的女人，而且是最风雅的女人”。1871年《中日修好条约》之后，华人华侨在横滨的集中居住区域，被称作“南京街”（现中华街），神户的华人居住地也被称作“南京町”，因为江户时代去日本的中国商人大多来自以南京为中心的长三角一带，“南京人”就成了“中国人”的别称，日本人甚至把中国货乃至来自东南亚的货物都统称为“南京物”。日本学者中野孤山曾说：“‘南京’这个词在当时的日本人心目中不光代表着中国，还意味着珍奇、小巧、可爱。”
02
南京因其极其重要的战略位置，属于兵家必争之地。因而它命运多舛。最初秦始皇开凿秦淮河，据说是为了破坏金陵王气，但后世的风水术认为，钟山是“艮山”，得“庚水”反而是大吉。在六朝的四百年里，虽然石头城一再遭到“侯景之乱”这样大规模的围攻、内乱，但每次都是迅速恢复。在隋朝下江南灭陈朝之后，尽管刻意压制建康，扬州一度取代它成为江南一带的中心，但到晚唐五代十国，升州（即南京）又再度崛起成为国都。南京：夫子庙夜景
晚明画家仇英的《南都繁会图》号称“南京版《清明上河图》”，全图共有各种街市店招109种，各色人物1000余人。清代以南京为主要背景城市的小说至少有34部之多，最有名的恐怕就是《红楼梦》了，“金陵十二钗”和“江宁织造府”代表着那个年代的富贵与风雅。
《南都繁会图》（局部）
真正对南京带来重创的是太平天国战争。1853年初，太平军不到半个月就攻下南京，建为“天京”，清军随后建立“江南江北大营”开始长期围困。两年后，天京城内的贸易已退回到“以物易物”，通货已经瓦解。太平天国始终未得到和平时机来建设自己的都城，1861年有英国人到访后发现，他们“占据了南京八年之久，而这里却毫无重建的迹象。商业和工业遭到禁绝，他们收取的田赋比清廷高出三倍……”
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正值国力衰微之际，对南京的创伤延续了半个世纪。来华的法国人发现，南京的城内面积“至少比巴黎大三倍”，但城内却有大片荒地。1909年法国学者谢阁兰还说南京“城内，田野、稻田、农场、沙丘、堡垒、道路，应有尽有，除了一个城市”。南京：明孝陵俯瞰但不到一代人的时间，南京又一次成为国都。1928年，南京是全国五个特别市（北京、天津、南京、上海、武汉）之一，在“南京十年”的黄金期（1928—1937年），全国城市的年增长率仅为1.4%，但南京等六大城市（五大特别市再加上广州）的增长率则达到2%—7%。不幸，这一复兴很快又被打断，在中国近现代史上最惨烈的抗日战争中，南京再次遭受日寇的大屠杀。没有任何一座中国城市曾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遇到这样频繁的大规模破坏。03
南京何以能不断重生？
洛阳、开封、扬州、定陶、临清等古都名城，都曾一蹶不振，滑落为中小城市，像邺城甚至萎缩到村镇规模，连长安在唐朝灭亡之后，也曾经历长达数百年之久的衰落。南京尽管一再遭到更大、更频繁的破坏，却仍能重生，这种内在力量究竟从何而来？首要的一点，恐怕还得归因于不可替代的战略位置——尤其在唐宋之后江南崛起为全国经济重心之后，南京是总控东南资源的最佳要冲。作为必争之地，这既为它招来一次次的围城战，又使它在短暂的战乱过后再度承担起相应的功能。只要南京在这样的整体布局中仍然重要，即便它的繁荣被短暂打断甚至城市被摧毁，也能又满血复活——只是替换上新鲜血液。太平天国战争围困南京11年之久，1864年五万湘军破城后，曾国藩曾说：“围攻二载有奇，前后死于疾疫者万余人，死于战阵者八九千人。”尽管城内满目疮痍，以至于战后南京城的人口有70%都要靠来自安徽和湖北的移民填补。这场战争之所以对南京来说是个历史转折点，是因为它所带来的冲击造成了区域格局上不可逆的巨大转变。以前，不管在短时期内遭到怎样的冲击，金陵在区域格局中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但太平天国战争期间，江南一带只有上海独保太平，南京、苏州等地的灾难反倒成就了上海的繁荣，十里洋场“一切买卖都发展起来了。对欧洲人、上海的做生意人，这是个大投机、大发财的时机”。上海自此一跃成为长三角的龙头，取代了南京和苏州原有的地位。【探索】坚定文化自信，传承“最上海”城市文脉
不仅如此，由于战争期间漕运断绝，转向以上海为中心的海运，财富也不再向南京集中。甚至连南京的文化中心地位也遭到了打击：1857年艾约瑟（Joseph Edkins）还说，在中国，“北京方言更为时尚，但南京方言更多人懂”，但随着南京人口锐减，1860年代初列强外交使团又迁至北京，北京官话的读音影响力大大加强，后来以北京音作为普通话的基础就此奠定。
奇特的是：正因为南京在这一时期的相对衰落，反倒成就了它独特的文化遗产。上海崛起之后，虽然南京已难恢复到原先那样作为南方政治、文化、经济中心的位置，但它仍能相对复兴，只是在地理辐射范围、功能上重新定位。南京在近代以来的重生，不仅仅是依靠其天赋的战略位置，更是不断更替的新鲜血液——新南京人的不懈努力。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