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除普希金！乌克兰的去殖民化
作者：尤利娅·施图京娜、阿尔焦姆·叶菲莫夫
翻译：昧拾金
2022年4月，乌克兰最高拉达审议一项法案，提议禁止“赞美、纪念、宣传或象征占领国或其地标，纪念性、历史性和文化性的场所、城市、日期、事件”的地理客体（包括城市、山脉和河流）名称。法案作者称其为“地名去殖民化法”。
乌克兰的相关进程并非始于今年。但当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在2016年改名为第聂伯罗时，[1]目的主要是去康米化——毕竟这座城市是以苏维埃活动人士格里戈里·彼得罗夫斯基命名的。
俄罗斯入侵乌克兰后，在哈尔基夫（哈尔科夫）拆除了朱可夫元帅纪念碑，[2]在基辅拆除了“各民族友谊”（俄罗斯民族和乌克兰民族，万一你不知道指的是谁）纪念碑，[3]在斯特雷（利维夫[利沃夫]州）拆除了苏联解放者战士纪念碑，[4]在特尔诺皮尔（捷尔诺波尔）拆除了普希金纪念碑[5]……俄罗斯当局和宣传人员称之为“抹去共同的历史”，而乌克兰当局则称之为“去殖民化”。
俄罗斯也谈论去殖民化，但频率要低得多。在今天的邮件里，我们将谈论作为一种政策和作为一种思考世界方式的去殖民化，以及乌克兰和俄罗斯能从非洲国家那里学到些什么。
去殖民化不就是获得独立吗？可乌克兰已经独立30多年了！
去殖民化进程并不因获得独立而结束。
肯尼亚驻联合国代表马丁·基马尼在俄罗斯承认“顿人共”“卢人共”的第二天对此做出了最好的解释：“肯尼亚和几乎所有其他非洲国家一样，都诞生于某一个帝国的残骸之中。我们国家的边界不是由我们确定的，而是由身处各个遥远殖民宗主国首都的官员们划定的……如今在任何一个非洲国家边界的另一边，都生活着我们的同胞，我们与他们有着牢固的历史、文化和语言纽带。如果在宣布独立时，我们决定为自己的国家去争取能体现族裔、种族或宗教统一的边界，那么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们仍会在进行流血战争。”[6]
这短短的一段话几乎包含了去殖民化所关注的全部问题：宗主国撤离前殖民地的方法，撤离的后果，以及新国家如何获得政治和经济独立。（肯尼亚代表在联合国发言两天后，入侵开始了。）
“去殖民化”一词最早使用于1836年，[7]但在1950—60年代，随着亚洲和非洲民族运动的增长，这个术语开始被普遍使用（当时英国首相哈罗德·麦克米伦曾说，[8]“变革之风”吹遍了非洲大陆——也就是那个后来在戈尔巴乔夫改革年代被蝎子乐队永远铭刻下来的表述[9]）。在许多情况下人们遇到一个问题：渴求主权的国家是否准备好行使主权了？甚或是这个问题：这些领土能否被视为国家？在18世纪，英国在北美的各殖民地还不见得能发展成一个单一国家。印度也同样只是在英国人的统治下才获得相对的政治统一——在20世纪上半叶，没有人知道英国人离开后这种统一能否维持（确实没能维持：这个庞大的殖民地在独立后分裂成了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国和斯里兰卡）。
民族国家的出现既是去殖民化的胜利，也是悲剧。一方面，每个民族都有权决定自己是加入任何一个别的国家，抑或创建自己的国家，这种民族自决原则成了普遍规范。另一方面，这一原则也导致了族裔、宗教、语言和其他群体间的无数冲突（如卢旺达胡图族和图西族之间的长期冲突最终导致1994年的种族灭绝[10]）。据估计，1945—1999年世界上至少发生了127次内战，夺去了1620万人的生命。[11]
与此同时，去殖民化并不局限于政治和经济。获得主权后往往会诞生新的国歌、国徽和国旗，新的国语，更名街道和城镇，有时甚至是国家本身。例如，以英国殖民管理人塞西尔·罗得命名的罗得西亚在去殖民化后分裂为两个国家，并获得新的名称：赞比亚（得名于赞比西河）和津巴布韦（得名于绍纳人的古都）。这种“象征性”的去殖民化还包括重新审视被普遍接受的历史叙事，如学校教科书和博物馆展示。乌克兰的“地名去殖民化”和拆除纪念碑就属于这一类别。
乌克兰曾是俄罗斯的殖民地吗？
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但许多学者将苏联和东欧苏联集团的崩溃称为“第四次去殖民化浪潮”（前三次是18—19世纪在美洲，一战后在东欧，以及二战后在亚非）。
1990年夏天，苏联尚未寿终正寝时，美国传统基金会发表了一份题为“促进苏联和平去殖民化”[12]的纲领性文件。其中尤其提到：“苏联不是一个民族，而是一个伪装成民族的帝国。”
这是对1977年版《苏联宪法》的指涉。它在前言中就直接宣布：“一个新的历史性的人的共同体已经形成——苏维埃民族。”苏联不仅拒绝认定自己是帝国，还宣布自己是反帝反殖民的堡垒。然而，在西方和苏联内部，许多人认为它是俄罗斯帝国的一种新的组织形式，而就像任何帝国一样，俄罗斯帝国的特点是中央和外缘之间的不对等关系，以及存在一个主导民族（就苏联而言，是俄罗斯族）。
苏联是否是严格意义上的殖民帝国，这至今仍是学术界争论的话题（还有人怀疑革命前的俄国算不算殖民帝国）。比如，在苏联没有专门的俄罗斯共和国：[13]有乌克兰、格鲁吉亚、塔吉克共和国，以及作为俄罗斯组成部分的各自治体——与此同时，俄罗斯人既没有专门的民族教育，也没有属于自己的党的分支。这既可以被解释为是对俄罗斯人自决权的侵犯，也可以被解释为体现了他们早已支配了所有重要的权力机关这一事实。
1991年后，各前苏联共和国当局开始将其国家地位建立在这种叙事之上：苏联是一个帝国，而且是一个俄罗斯人的帝国。他们开始在苏联之前的历史中寻找根源。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宣布自己是一战后产生国家的直接延续（而苏联时期则被认为是占领）。在苏联时期才确立边界的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和土库曼斯坦则开始从中世纪的伊斯梅尔·萨马尼、成吉思汗后代和帖木儿的中世纪强国中探寻自己的历史。一个有趣的例外是卢卡申科治下的白罗斯，那里就连独立日都定在了从德国占领者手里解放明斯克的日子。
所有其他国家都强调，俄罗斯人干预了他们的历史，否则他们的历史会出现非常不同的、独立的衍变。在乌克兰，现代国家地位的原型被认为是16—18世纪的哥萨克政治组织查波罗热军。正是它在1654年的《佩列亚斯拉夫条约》中与莫斯科国签署协议，苏联官方史学将其称为“乌克兰与俄罗斯的重新统一”。[14]即使在签署条约时，莫斯科的代表和哥萨克西奇的代表对其含义也有不同的理解。[15]而如今对它的不同看法（从前述“重新统一”到“俄罗斯殖民乌克兰的开端”）体现的与其说是对历史问题的立场，毋宁说是对当前政治问题的立场。
那个人在2021年7月发表的轰动性文章《论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的历史统一》[16]中明确宣称，独立的乌克兰民族“从来没有存在过”，而乌克兰本质上是另一个俄罗斯人的国家，只不过是种稍有不同的俄罗斯人。在他的视角来看，他发动战争是为了恢复民族统一。而从乌克兰的视角来看，俄罗斯又变成了一个帝国，为了夺回自己失去的领土而假装成民族。
即便如此，为什么要拆普希金的纪念碑？
这正是那个人历史论述的直接后果。
2013—2014年，在欧洲迈丹期间和紧随其后的那段时间，发生了“列宁倒”（ленінопад）运动——即大规模拆除列宁像（而有时还会有些有趣的变体，如把列宁改造成手持《科布扎歌手》的塔拉斯·谢甫琴科）。这是去康米化运动的一部分，即告别苏联遗产。而当那个人质疑乌克兰人作为一个独立民族是否存在后，乌克兰人得出结论，他的意图不是恢复苏联（毕竟乌克兰人在苏联终究还有个独立共和国），而是建立一个新的俄罗斯帝国。因此需要在更深的层次上切断联系。
克里姆林宫先是并下了克里米亚，随后承认顿巴斯两个僭称共和国的独立，现在似乎又打算[17]把赫尔松州收入俄罗斯联邦，由此来看，乌克兰分明已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莫斯科打算把它分割成几个地区，就像革命前的帝俄诸省一样，这种前景是非常现实的。
2021年秋天，乌克兰民族记忆研究所（УИНП）发起了题为“去殖民化：在俄罗斯帝国的层层神话之下追寻自我”的系列圆桌会议。[18]他们的公设自然与那个人的完全相反：“许多乌克兰人的意识至今仍被俄罗斯帝国的种种神话和偏见俘虏，因为我们的多数国土被俄罗斯帝国统治的时间要比被苏联统治的时间长……[去殖民化]是一种能力——去全面理解对乌克兰政治民族理念和乌克兰共同性的理念而言，什么是有毒害的，什么是敌对的。”
正是在那个人的文章发表后，乌克兰人不再谈论去苏联化和去康米化，而是谈论去殖民化和去俄罗斯化。而国家的主要敌人原来并非苏维埃极权主义，而是俄罗斯帝国主义。不是一个离开历史舞台的特定政权，而是俄罗斯本身。
乌克兰考古学和史料学研究所高级研究员历史学家纳塔利娅·斯塔尔琴科写道：“关于乌克兰的普希金纪念碑碍着谁的问题，我的回答如下：乌克兰城镇和村庄名称中的普希金和托尔斯—妥耶夫斯基是主人在其所有物身上打下的烙印。”[19]
换句话说，当初在乌克兰为普希金建纪念碑，并不是因为他是个好诗人，而是因为他是个俄罗斯诗人。因而拆除纪念碑并不意味着否认他的才华，而是在与普希金崇拜——俄罗斯化的一项要素——作斗争。
写这封邮件时的意外发现
乌克兰是否是俄罗斯的殖民地，这确实是个复杂的问题。但对这片土地的帝国式轻鄙肯定是存在的。18世纪末第三次瓜分波兰立陶宛联邦后，沃洛德梅尔（弗拉基米尔）市成为俄罗斯帝国的一部分。它在编年史中被提及的年份早于另一座弗拉基米尔——东北罗斯的都城，克利亚济马河上的弗拉基米尔。然而被冠以附加名的恰恰是这座西乌克兰城市——沃洛德梅尔–沃伦斯基[20]。2021年，它再次改名，这一回删去了附加名，它就是沃洛德梅尔。[21]摆脱这种象征性的次要身份是去殖民化的一个重要的方面。
注：本文系“美杜莎”网邮件新闻推送“信号”（Сигнал）的第17期（5月18日）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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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https://zakon.rada.gov.ua/laws/main/1375-VIII
[2] https://nv.ua/kharkiv/pamyatnik-zhukovu-v-harkove-snesli-foto-video-i-podrobnosti-novosti-harkova-50234532.html
[3] https://news.liga.net/ua/all/news/v-tsentre-kieva-nachali-snosit-pamyatnik-drujby-narodov-avtor-predlagaet-ee-unichtojit
[4] https://korrespondent.net/ukraine/4468666-na-lvovschyne-snesly-pamiatnyk-sovetskomu-voynu
[5] https://nv.ua/ukraine/events/ternopol-v-gorode-snesli-pamyatnik-pushkinu-nadal-novosti-ukrainy-50232458.html
[6] https://youtu.be/jwDWxyLVBxk
[7] https://www.universalis.fr/encyclopedie/decolonisation/
[8] https://web-archives.univ-pau.fr/english/TD2doc1.pdf
[9]指的是蝎子乐队讲述苏联改革的名曲Wind of Change。——译注
[10] https://us10.campaign-archive.com/?u=ff4a009ba1f59d865f0301f85&id=8536ffb600
[11] Kennedy Dane Keith. Decolonization: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
[12] https://s3.amazonaws.com/thf_media/1990/pdf/bg776.pdf
[13]原文如此。——译注
[14] https://mailchi.mp/b83a9fc78046/w0pcr7fdkz
[15] https://hromadske.ua/ru/posts/liudy-ne-ochen-khotiat-znat-svoiu-nastoiashchuiu-ystoryiu
[16] http://kremlin.ru/events/president/news/66181
[17] https://t.me/bbbreaking/125067
[18] http://www.golos.com.ua/rus/article/353680
[19] https://www.dsnews.ua/blog/pastka-chuzhih-simvoliv-komu-potribni-pushkini-brodski-i-tolstoyevski-16042022-457515
[20]意为“沃伦（沃里尼亚）的弗拉基米尔”。——译注
[21] https://news.liga.net/region_news/news/derusifikatsiya-v-ukraine-poyavilsya-gorod-vladimir-vmesto-vladimir-volynskog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