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马斯·图米纳斯:一周之内,我失去了两座剧院
译:Mumu
校:昧拾金
昧按:俄罗斯入侵乌克兰后,莫斯科瓦赫坦戈夫剧院艺术总监、著名立陶宛戏剧导演里马斯·图米纳斯遭到殃及,接连陷入多场风波。先是在立陶宛方面的压力下,被迫辞去其创建的维尔纽斯小剧院艺术总监职务,接着他在私人通话中对“友人”大骂俄罗斯侵略行径的录音被记者曝出,随后又被臭名昭著的俄罗斯电话恶作剧客“沃万”和“凌志”(Вован и Лексус)愚弄,在通话中同意去乌克兰排一部叫《我的朋友班德拉》的戏。最后导演不得不告别自己栽培了十多年的瓦赫坦戈夫剧院,而俄当局甚至褫夺了去年为他指导的《俄狄浦斯王》而颁发给他的政府奖。
5月20日,图米纳斯(以下简称“图”)接受“北方. 真实”网文化记者塔季扬娜·沃利茨卡娅(以下简称“沃”)专访,畅谈了事件的原委、他对取消文化的看法,以及他的未来计划(小标题为我们所加)。从中可以读到一个原是文化沟通桥梁的天才艺术家如何在时代剧变下突然在双方眼里都成了通敌分子。然而正如我们在访谈中能读到的,导致他遭遇这一切不公与屈辱的,不仅是时代的崩塌和艺术家本人的天真与纯粹,还有小人的背叛——隐藏在大义凛然讨伐背后的,往往只是“贪婪、卑鄙和懦弱”。
和之前剧作家杜尔年科夫的文章一样,我们依旧有幸和Mumu老师展开合作——由Mumu老师根据机译底稿译出,再由我们进行校对。欢迎大家多多投喂Mumu老师。
图米纳斯1952年出生于凯尔梅,70年代初就读于立陶宛音乐与戏剧学院电视导演系,1978年毕业于莫斯科卢那察尔斯基戏剧艺术学院(今GITIS,俄罗斯戏剧艺术学院)导演系。1979—1990年,在立陶宛国家剧院任导演;1990年,创立了维尔纽斯小剧院并担任艺术总监;2007—2022年,在瓦赫坦戈夫学术剧院任艺术总监。
到目前为止,图米纳斯指导了大约40部作品,曾在美国、加拿大、瑞典、英国、法国、俄罗斯等国家的剧院演出。他曾被授予立陶宛格迪米纳斯大公勋章(1998)、“金面具”戏剧奖(1999、2011、2014、2022)、俄罗斯联邦国家奖(2000)、波兰共和国十字勋章(2006)、“千禧之星”荣誉奖章(2009)等。自2012年起,里马斯·图米纳斯“夏季”(Vasara)国际戏剧节在立陶宛德鲁斯基宁凯举办。
2021年12月,图米纳斯在莫斯科瓦赫坦戈夫剧院指导的《俄狄浦斯王》获得政府奖,5月16日,这一荣誉被俄罗斯总理米哈伊尔·米舒斯京剥夺。在此之前,后者修改了该奖项的章程,使政府有权在颁发文凭、荣誉徽章和证书之前改变决定。
风波
图:我微笑着接受:他(米舒斯京)就像上帝一样——赏赐的是他,收取的也是他。[笑]我甚至没怎么注意到这是什么奖,季度奖还是政府奖。钱他也没来得及付给我——也许就这么躺在他的写字台抽屉里了。
沃:是给《俄狄浦斯王》的。看来去年12月它还是出好戏,现在就变烂了。
图:啊,给《俄狄浦斯王》,那我明白了。只是不知道他们是重看了《俄狄浦斯王》的录像,还是把我重新审视了一番。如果是前者,那他们错了;如果是重新审视了我——那么这就是他们正在做的事,用他们的话说,就是清洗。现在在清洗,将来还会继续清洗。我只是担心我在莫斯科的亲爱的朋友们。还有那些慎重考虑后决定沉默、克制的人。但我担心他们会受到压力,而沉默也将不再被允许:你沉默就意味着你不支持。说回这个奖,领奖的不是我,是剧院经理,而当时我正在威尼斯工作,所以我印象不深,我还以为是个季度奖。瞧瞧,我遭到了多大的损失呀?战争也伤害到我了呀,一想起这个奖我就睡不着呢。
沃:这个损失是“沃万”和“凌志”的电话恶作剧风波造成的,他们中的一个冒充乌克兰文化部长请您去排一部关于斯特潘·班德拉的戏。这是怎么回事儿,您真的以为那是乌克兰文化部长亚历山大·特卡琴科?
图:您明白,语境在这里很重要:我一回到立陶宛,立刻收到了来自不同国家的邀请,要我去他们的剧院排戏。我每天都会接到某个地方的电话,今天是以色列,明天是威尼斯,后天是布达佩斯。所以那通电话在我看来十分自然——毕竟,为什么不能是乌克兰呢?我们讨论战争的方式也是显而易见的。的确,在谈到关于班德拉的戏时,我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儿,大概是在什么玩笑,所以我开始同样以玩笑的方式回答。“怎么样,您会来排这戏吗?”“行啊,为什么不来排呢?”“关于班德拉的?”“行吧,班德拉也行。”这种话说起来很容易,没有任何约束力。
离别
沃:2007年以来,您一直在瓦赫坦戈夫剧院工作,担任艺术总监。现在您决定离开,这一定很不容易吧?
图: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儿可能证明了我对战争的反应是正确的——当然不是以这种形式。我记得我暴走,喊叫,咒骂。怎么会这样,我们从年少时就确信,至少我们欧洲是永远不会有战争了,因为战争已经打过了,我们都领教过了——结果就来了这一出!人们在创作,在演出,在思考新的戏剧语言——然后这里有个人决定摧毁这一切,让国家倒退二十年。我们曾以为国界几乎就要完全消失,我们不再需要签证,可以到处旅行——这对文化来说是如此重要,而现在,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说那种程度的粗话在我其实是不常见的,但我在战争第二天就全明白了,所以我喊叫,诅咒,撕东西,扔东西。我知道在劫难逃。除此之外,他们还夺走了我的剧院。被摧毁,被背叛,信仰被夺走——不只是我,还有我美好的剧院,那里刚刚首演了《战争与和平》。我们嗅到了一些不祥的东西,并且在戏里用安德烈·鲍尔康斯基的独白和皮埃尔·别祖霍夫的独白有力地表达了这种预感。
沃:首演后您不得不离开。
图:是的,很遗憾。当然,我本来也快要退了——梦想过捧着鲜花离开,但现在您也看到了,没能如愿。只能自己给自己摘几朵了。但是,另一方面,我并不后悔,反正等开始清洗了,我和其他立陶宛人也会被刷掉——所以我宁可这样离开,也好过坐等以后被驱逐。但最让我痛苦的,让我不能不想的是:这些年在这家剧院投入了这么多,看着它变得如此美好,我爱上了它,适应它,融入它,和它同呼吸。现在以色列、布达佩斯、伦敦、巴黎、美国的巡演都取消了。这些巡演不仅仅是去某个地方,而是要通过演出进入戏剧语言的新世界。我们找到了一把通向新时代、新十年的钥匙。我们本可以把新的戏剧语言带到世界各地,这对我们来说是最重要的,是戏剧生活的新篇章。
图米纳斯指导的《战争与和平》剧照
取消
沃:巡演被取消是因为这是俄罗斯的剧院。今天人们都在谈论取消俄罗斯文化,您怎么看?
图:其实我不赞成。但巡演当然是不可能的——现在没有哪个国家能保证任何[俄罗斯]剧团或乐团的安全,没有人敢承担这样的责任。作为立陶宛公民,作为欧盟公民,我赞成这些举措。在局势改变之前,你不能邀请,不能交换巡演,不能去巡演,因为这些是不被接受的。
沃:在非常时期,在战争期间,这是可以理解的,但要知道今天我们经常谈论的是全面取消俄罗斯文化——取消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有经典。
图:不,我觉得这是矫枉过正,是头脑发热。我甚至知道是谁提出来的,那些自称艺术家、创作者的人,他们通常在一些机构中很有影响力,但在艺术上是失败者。他们现在成了判官,他们的时代来了。我不赞成这样,我宁愿反其道行之,我宁愿表明这样的态度:我们全世界都应该尊重历史,尊重过去。柴可夫斯基和契诃夫与此有什么相干?这只是宣泄,特别是在布恰之后,我理解这种情绪的爆发。但我不喜欢这种竞赛,禁止这个禁止那个,重审经典。普希金赞颂过镇压波兰起义——所以要不暂时搁置他;那契诃夫和柴可夫斯基呢?也许应该成立一个委员会来决定允许谁禁止谁,看谁说过什么写过什么。让我们把18世纪、19世纪、20世纪初全都重新审查一遍呗。
沃:这样的事确实在发生,马克·吐温在美国正在被改写,他们要求经典作品也要呈现各种由于历史原因不可能在其中出现的少数群体。取消文化在以现代标尺衡量过去,这难道合适吗?
图:取消派的支持者已经不再是某个国家的,而是全地球的艺术人物了。但如果进一步挖掘,可以追溯到希腊人……
沃:他们是奴隶主……
图:是的,为什么我们只回忆19世纪?因为我们就知道这么多,教育和知识不够了吧?那就限制在我们所知道的范围内——契诃夫、柴可夫斯基,就让他们为一切负责,不,这我不同意。
图米纳斯指导的《战争与和平》剧照
2月9日,图米纳斯以年龄和健康为由要求瓦赫坦戈夫剧院解除他的艺术总监一职,此后总经理基里尔·克罗克成为剧院的主要负责人。2月24日,所谓的“特别军事行动”开始,社交网络上出现了图米纳斯离开剧院的信息。2月25日,该消息遭到驳斥,有消息称图米纳斯仍在瓦赫坦戈夫剧院工作。与此同时,立陶宛文化部长西莫纳斯·凯里斯要求维尔纽斯小剧院开除艺术总监图米纳斯,该剧院是后者一手创办的。3月,图米纳斯离开俄罗斯回到立陶宛。5月6日,他正式离开瓦赫坦戈夫剧院。
背叛(立陶宛)
图:早在3月,我就向剧院解释了一切,然后离开了,当时我认为这一切都很荒谬,不可能发生。不知为何,我相信会有奇迹,会有人从天而降阻止这场疯狂——我在等待这个。我知道马上就要退了,年龄和疾病不允许我自由地做我想做的事儿,我的身心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但我想继续像个父亲,像个家长一样,时不时帮自己的剧院提提建议。本来是有这种可能的,但您也看到了,我没能这样离开。
沃:您与维尔纽斯小剧院的关系怎么样了,或者说还有关系吗?
图:2月24日,我在立陶宛对某些人而言成了通敌者。我在俄罗斯的剧院工作太多成了我的罪过!但是回到2007年我刚到俄罗斯的时候,那时欧洲对俄罗斯开放,俄罗斯对欧洲开放,仿佛正如瓦赫坦戈夫所说的,生活的节日、戏剧的节日无处不在。而在那一刻,这个地方需要我,我觉得自己不仅不可或缺,而且去得正是时候。我在莫斯科和维尔纽斯都工作,这有什么关系,戏剧又不是一个地址。好吧,立陶宛文化部长也有自己的道理——因为我在战争的头几天没有跑。但是这事你没法儿向所有人解释,我在第五天就离开了,因为我每隔21天就得接受一次治疗,我的病历上有记录,一天都不能缓。于是我在莫斯科接受完治疗,第二天凌晨就离开了,尽管治疗后本应该至少休息一天。
沃:所以说他们就责怪您里通外国,就因为耽搁了几天?
图:是的,可你没法儿告诉所有人为什么耽搁了两三天。难不成什么准备都不做,直接裸奔吗——很多人大概就希望这个,想看到英雄边裸奔,边喊话。在这种局势下,每个人都在想,我可以做出点儿什么事情,表现一下自己,参与这场战争,揪出有罪的人。于是他们发现了我,罪魁祸首,立陶宛的敌人。他们威胁要毁掉维尔纽斯小剧院,在和经理通电话的时候。经理以前就不待见我,我可以感觉到。而且总的来说,公众的情绪是这样的:要揪出并审查所有没回来或回来晚了,没发言、没喊话的人。或者说,我是不是应该为自己当初同意在莫斯科工作而忏悔?于是我签了一份声明,说我要离开剧院,然后就离开了。于是,我在一周之内失去了两座剧院——为了不让他们碰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既然一切都是我的错,包括战争,我可以离开。但不要碰剧院,不要碰年轻人,我的学生们。
沃:您的演员有没有为您站出来?
图:有的,他们当然这么做了。但这里还包藏着一项任务,以后才能看清:这一切的真正意图和目的是夺取市中心的土地。尽管我们有一份规划:工作室、剧院大厅、戏剧学校,但多年来一直无法真正开发。那个位置太好了。这才是推动人的东西——贪婪、卑鄙和懦弱。这就是为什么我还在莫斯科,在瓦赫坦戈夫剧院的时候,就把话说得那么激烈、粗鲁,尽管我没喝酒。
背叛(俄罗斯)
沃:在莫斯科,有人把您通话的录音交给了有关部门?
图:是的,一个朋友,他曾经在GITIS学习表演,缠了我八年,要我允许他排一部戏,一直被我拒绝。但他还是缠着我。我完全没想到他是个特务。我知道我会被监听,还有人在打小报告,但我没当回事儿。排《战争与和平》时,我查阅史料,发现那场胜利有许多值得怀疑的地方,然后我公开谈论了。谈论军队中的贿赂,谈论腐败规模如此之大,以至于全军都崩溃了。这就是为什么输了奥斯特利茨,然后是博罗金诺。库图佐夫在我看来也绝不是英雄,而且恰恰相反。很可能是我太坦率了,可不这样是无法把一出戏搬上舞台的。研究档案可以让你了解历史的真实。难怪1812年之后的二十五年里都没有庆祝过博罗金诺战役,是后来才开始的。伟大卫国战争的胜利也不是立刻开始庆祝的——您瞧,这就是历史的相似之处。
沃:也就是说,是剧院里的人告发了您?
图:演员是一群最纯粹的人,但我们有很多客人,包括这位时常来找我的朋友。我非常尖锐地谈到了眼下的战争:俄罗斯注定要失败,倒退二十年。我大喊大叫,骂骂咧咧:怎么能就这样夺走和摧毁我们所有的理想?突然间,我们被欺骗了,所有主张美、热爱生命、和谐的人。那么戏剧是为了什么,戏剧的意义何在?许多人生命的意义都被扼杀了,而有些人很快就适应了,沉默了。这些杀人犯,他们杀死的不仅仅是乌克兰人,还有对生命的艺术领会。他们杀死了有思想的、纯洁的年轻人。我知道剧院将会多么困难,不仅仅是因为我离开了,尽管我们的许多梦想不会实现了。但我为他们的信仰感到遗憾。您明白吗,要走过多少人生道路、对一切积累多少认知,才会去相信人是有价值的,光明会占据人的心。
图米纳斯指导的《战争与和平》剧照
未来
沃:您决定接下来要做什么了吗?
图:是的,我接受了以色列盖舍尔剧院的邀请,他们邀请了我很久,但叶夫根尼·阿里耶导演去世后他们很难,所以我决定支持他们,去他们那里。秋天我会去威尼斯,在哥尔多尼剧院排易卜生的《群鬼》,我们打算带着它去罗马、巴黎和其他许多地方。明年春天前我会去第比利斯,所以有很多计划,包括那些已经让我担心会激怒上帝的计划。愿上帝允许我多多少少能尽可能远离我的疾病。到目前为是的,但是,但是……要有耐心,一次又一次地开始工作,把它推到山顶,就像西西弗推着他永恒的石头,一次又一次地爬上山顶。天啊,这是一个多么不完美而且扭曲的世界啊!上帝在造人时一定分心了一下,人就跑开了。上帝喊他:“等等,回来,我还没完成。”人从远处喊道:“不,不,一切都很好,一切都正常,感谢上帝!”然后他就跑掉了。也就是说,人终究没有被造完,我们就带着这种不完美在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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