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历史

普京一年做的比纳扎尔巴耶夫三十年都多——哈萨克斯坦的去殖民化进程

昧拾金 再昧拾金 2023-06-02
作者:乃尔格再·热斯库洛娃
翻译:昧拾金

随着俄罗斯入侵乌克兰,“去殖民化”一词在中亚国家被越来越频繁地提及。怀念苏联的情绪对年轻一代而言基本格格不入,相比较俄罗斯的一切,他们对民族语言和自己的文化更感兴趣。这些进程在哈萨克斯坦尤其明显,因为其政治和经济仍然与前殖民中心紧密相连。


20岁的米拉·温加罗娃尴尬地回忆说,在中学时代,她认为朋友们说她看起来不像哈萨克人是种恭维,这通常意味着她进步、时尚、说俄语没口音。

米拉说,从童年开始,她就努力学好英语,以便尽快出国生活:“过去我远离政治,尽管我知道腐败横行,教育和医疗劣质。我根本不相信自己在这个国家能有前途。”

对米拉来说,一切都在2019年发生了变化,当时统治了这个国家近30年的努尔苏丹·纳扎尔巴耶夫意外地卸任总统。她说:“这让我和我的同龄人震惊,我们第一次有了希望,认为事情可以往好的方向发展。”

同年,年轻的活动家们在全国各地举行示威,在新总统选举前抗议纳扎尔巴耶夫的傀儡卡西姆若马尔特·托卡耶夫。随之而来对活动家的逮捕和罚款激怒了米拉。

“看到我的同胞——无论年龄,或者,比如说,无论你是孕妇还是老爷爷——被拘留并被扔进囚车,我感到非常痛苦和悲伤。那时我开始关心他们的命运,并逐渐加入到活动家的行列中。”

像米拉这样的哈萨克年轻人数以千计,他们被近年来的事件所驱使,从事公民活动,寻求民族认同。



米拉·温加罗娃

语言问题

与约600万讲俄语的哈萨克人[1]中的许多人一样,米拉在城市环境中长大。她的同胞——那些说哈萨克语长大的人——经常把说俄语的人称为“夏卡哈萨克”,即不彻底的哈萨克,从而指责他们脱离了自己的根基和文化。

柯尔克孜斯坦也有类似的语言情况:在这两个国家,俄语在苏联解体后保留了官方语言地位,并在文牍和日常生活中被积极使用。哈萨克斯坦的大部分人口都说俄语,或至少能听懂俄语。根据弗里德里希·埃伯特基金会的研究,几乎有51%的人能流利地说、写俄语,而能流利说、写哈萨克语的人口只有39%。

在苏联时期,哈萨克斯坦是唯一一个名义主体民族处于少数的民族共和国:1939年,哈萨克人在该国人口中只占37.8%,[2]而俄罗斯人则占40%。

“从1939年开始,用哈萨克语接受教育的机会开始减少,后来高等教育只能用俄语进行。所以父母若希望自己的孩子上大学,就不得不为此做准备,把孩子送去俄语学校。结果,在1970和1980年代,哈萨克斯坦出现了整整一代讲俄语的哈萨克人。”《哈萨克斯坦去殖民化》一书的作者阿依娜什·穆斯托亚波娃表示。

这位研究者认为,这不仅导致了“思维的殖民性”,还导致了“自我异化”,让哈萨克人对自己的文化、语言和传统感到羞耻。但情况每年都在变化。

米拉说,她在学校只说俄语,因为哈萨克语没有需求。“而且由于自己的口音,我不好意思说哈萨克语,因为我会被奚落。现在,我试着尽可能多说哈萨克语,我想掌握它。”

米拉每周与一名家教练习两次哈萨克语,并参加一个向任何想练习语言者开放的对话俱乐部。俱乐部成员大多是年轻哈萨克人(他们的英语往往比哈语都好),还有几个外国人,大多来自俄罗斯和美国。

各种社会学调查(67%的人支持强化学习哈萨克语的要求)和哈萨克语电影的流行都证明对哈萨克语的需求持续增长。例如,在国内有4.2万人观看了哈语配音版的《阿凡达2》——几乎占该片观众数字的一半。而过去几年里,电影院里世界大片的首映式更多播放的是俄语配音版。

根据弗里德里希·艾伯特基金会的调查,说哈萨克语的人最多的人群恰恰是年轻人:在18-29岁的受访者中,39.2%的人说他们大多与家人说哈萨克语。在61岁以上的人中,只有25.9%的人如是回答。

“恢复独立后,对民族主义不再有真正惩罚的威胁,民众自然开始重新思考自己的身份认同。”阿依娜什·穆斯托亚波娃指出。


[1] https://opinions.kz/images/books/Ценности казахстанского общества, 2020.pdf

[2] https://e-history.kz/ru/seo-materials/show/29324/


把自己身上的哈萨克人挤出去

30岁的艺术家和电影制片人苏伊姆比克·苏莱曼诺娃的家族史很好地阐释了哈萨克斯坦与自己身份认同的关系。她的曾祖父是一位被镇压的哈萨克民族主义者,曾祖母在一个叛国者劳改营里生下了她的祖父。她的祖父母是雕塑家和音乐家,几乎不讲哈萨克语。苏伊姆比克的母亲,艺术家萨乌莱·苏莱曼诺娃哈萨克语也说得很差,尽管她将自己的职业生涯都致力于去殖民化主题。

“事实上,我的整个创作道路就是去殖民化的道路。2012年,我画了一幅叫I am Kazakh的画,然后我被羞辱了,”萨乌莱说,“在苏联时代,我们都尽全力把自己身上的哈萨克人挤出去,从那时起就存在一种观念,觉得做民族主义者不好,可其实这只不过意味着为自己的文化、身份认同和语言感到自豪,以及成为一名爱国者。”

萨乌莱的一幅作品叫《三个新娘》,重制了一张三个年轻新娘的档案照片,这张照片是由一位不知名摄影师在1875年拍摄的,是哈萨克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艾力开依·马尔吾兰收藏的一部分。“我的一个哈族女友看到这张照片后说,她们真丑啊!”萨乌莱回忆道,“而这就是我们被训练看待自己的方式——丑,所以我们为自己感到羞耻。”


《三个新娘》

“在我看来,这就是去殖民化的意义——学会带着尊严走向世界,不要试图装扮成殖民中心的一员,你是谁就是谁,不要试图做别人,不要试图给自己的眼睛做切口手术,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欧洲人。”这位艺术家如是告知informburo.kz。[1]

她的女儿苏伊姆比克正在拍摄她的第一部伪纪录长片《马木贝特》(Мамбет),她想在这部影片中探讨哈萨克斯坦的语言种族隔离问题。马木贝特是突厥语民族的一个常见名字,也被用来侮辱性地称呼哈萨克人——类似于“土包子”。

据苏伊姆比克说,哈萨克斯坦一贯的俄化导致她在2019年前从未被哈萨克语所吸引——和许多同龄人一样,她认为这是件令人羞愧的事。她形容自己“傲慢、自大、无知,对自己的文化持彻底的殖民态度”。

苏伊姆比克解释说:“于是乎,在我人生的第27个年头,经过16年仿佛设置了强制性哈语课程的学校教育[…],我发现自己生活在哈萨克斯坦,懂三种外语,包括我的母语俄语——而这事我现在更想悄悄说——却不会哈萨克语。”

她的电影是关于“主人公生活中体现的哈萨克城市在生活、政治和艺术等各领域中的语言种族隔离”,苏伊姆比克在这种生活中看到了自己:“我想在哈萨克文化和现实中,在讲俄语的哈萨克人和讲哈语的哈萨克人中推广哈萨克语,他们在生活中彼此隔绝,因为他们在一个共同的国家中没有共同的语言。”


苏伊姆比克·苏莱曼诺娃

29岁的萨娅古丽·比尔莱斯贝克也熟悉这种语言鸿沟,她出生并成长于新疆的一个哈萨克族家庭。从童年开始,她就用自己的母语哈萨克语和汉语进行交流和学习,14岁时,她和家人一起回到她的历史故乡,并在哈语学校上学。但进入大学后,她发现大多数课本用的都是俄语。

“我不懂课本上写的是什么,没有哈萨克语教材,同学们也都说俄语。一开始,我的学习成绩非常落后,让我很紧张。”萨娅古丽说。

除了学习上的问题,她也很难交到朋友;所有同龄人都和她说俄语。出乎意料的是,当她开始参加阿依特斯(弹奏冬布拉的即兴诗人比赛)时,她找到了志同道合者。很快,萨娅古丽取了个笔名,叫萨娅什阿肯,并开始用哈萨克语创作诗歌和歌曲,[2]包括关于政治题材——哈萨克斯坦的选举或腐败以及乌克兰的战争。


娅古丽·比尔莱斯贝克

[1] https://informburo.kz/stati/ne-pytatsya-vybelit-svoi-smuglye-lica-v-astane-otkrylas-vystavka-xudoznicy-saule-suleimenovoi

[2] https://www.youtube.com/@Aitysmasa_saiash_akyn/videos

与俄罗斯的联系

在哈萨克斯坦,有人开玩笑说,普京在过去一年中为哈萨克语所做的贡献比纳扎尔巴耶夫执政三十年所做的还要多。专家们说,俄罗斯对乌克兰的入侵加速了哈萨克斯坦的“去殖民化”进程——许多媒体报道称克里姆林宫的野心可能不仅限于乌克兰,这加剧了不安。

“在伊尔平或布查发生的战争罪行显示了俄罗斯侵略对乌克兰人的真正威胁,因为他们只不过是想继续做乌克兰人,为自己的历史感到自豪,或是说自己的母语。他们还暴露了哈萨克斯坦境内‘俄罗斯世界’崇拜者的危险。我们的边境和对俄罗斯的依赖使这种威胁非常真实。”学者阿依娜什·穆斯托亚波娃表示。

2023年3月,发生在与俄罗斯接壤的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的一起事件激起了哈萨克斯坦人的不安——某个“人民委员会”在那里录制了一段视频,表示不信任哈萨克斯坦当局,并宣布独立。很快就对涉事人员进行刑事立案,但这一事件在媒体和社交网络上被广泛讨论。

俄罗斯政客对哈萨克斯坦历史的议论也在该国引发了激烈的反应——2014年,普京说哈萨克人从没有过自己的国家,2020年,执政党统一俄罗斯党的几位国家杜马议员表示,哈萨克斯坦是苏维埃政权“人为创造的”,而其北方的领土是“俄罗斯的礼物”,莫斯科有权要求归还。

大多数哈萨克斯坦人(根据2022年11月公布的Demoscope民调,73%)仍认为俄罗斯不可能进攻哈萨克斯坦。而对乌克兰战争的态度总的来说是复杂的——根据同一民调,59%的人在冲突中“遵循中立”,22%支持乌克兰,13%支持俄罗斯。

穆斯托亚波娃指出:“这不是地域、年龄甚至是族裔上的分歧。这种裂痕的产生取决于信息空间被谁占据:自战争开始以来,出现了许多替代性的信息来源,能上网的人越来越多地转向它们,但也有一些人仍然相信电视——包括俄罗斯电视台。其中也有年轻人。”

根据Internews的研究,哈萨克斯坦多数人消费俄语信息。[1]这远非全然意味着收看俄罗斯国营媒体,但克里姆林宫的叙事显然还是找到了自己的受众:共有33%的Demoscope受访者认为俄罗斯正在从纳粹手中解放乌克兰,或认为莫斯科实际上是在乌克兰与西方作战。

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除了拥有世界上最长的陆地边界外,还通过各种经济、政治联盟——关税同盟和欧亚同盟,以及上合组织和集安组织——联系在一起。哈萨克斯坦的石油通过俄罗斯运往欧洲,从俄罗斯进口的商品占哈萨克斯坦总进口的37%。

2022年1月,托卡耶夫总统被迫借助集安组织(换言之,首先是俄罗斯)的帮助来镇压升级为骚乱的大规模抗议。哈萨克政治分析家当时警告说,这会使他对莫斯科产生依赖。

随着全面战争在乌克兰爆发,托卡耶夫发现自己陷入了俄罗斯和西方之间的艰难选择。一方面,他在圣彼得堡表示,不会承认顿巴斯两个所谓共和国的独立。另一方面,一年来,西方商品通过“平行进口”流向俄罗斯,规避制裁,而托卡耶夫本人也是5月9日莫斯科阅兵的嘉宾之一。

哈萨克斯坦还为战争爆发后,随后是动员之后大规模逃离祖国的俄罗斯人打开了大门。根据内务部2022年11月的数据,自动员开始以来,约有10万名俄罗斯人进入并留在哈萨克斯坦,政府已经批准了一份需求职业清单,从业者可以根据简化方案获得居留证。

社会上对此的态度也是褒贬不一——根据Demoscope的调查,27%的人多多少少支持俄罗斯人大规模到来,而还有38%的人不支持。


[1] https://drive.google.com/file/d/1eisEUbjkPUHn8yljq_9RqtSGKuie6ANs/view


新一代

哈萨克官方人士的言辞中实际并不存在“去殖民化”一词。这个话题如此表述对当局而言显然不太方便:俄罗斯方面越来越爱把类似进程称作“压迫俄族”。[1]

然而,在2023年,政府将“加强爱国主义”的预算支出增加了五倍,如宣传国族象征标志、保护文化遗产,以及为外国电影制作哈萨克语配音。

但这对年轻一代来说是不够的,研究人员指出:他们认为现政权是苏联精英阶层的继承人。阿依娜什·穆斯托亚波娃指出:“我们至今在政治和经济上都依赖殖民中心。除非从思维开始去殖民化,否则我们不会有真正的去殖民化。”

政治学家迪马希·阿尔扎诺夫同意她的见解,并指出青年将成为变革的驱动力。“这一代人对开放社会和人权有所要求——这对他们来说是自我实现所必需的正常现实。托卡耶夫和上一代当权者在他们看来就是一群苏联高官——因为他们主要传达的信息是‘这里得听我们的,我们会告诉你们该如何生活’。而年轻人拒绝这一点。”

米拉·温加罗娃参加了2022年1月5日的示威,她说自己从未感受到社会如此团结一致——而当抗议变成骚乱并遭到镇压后,她感到很失望。此后,她加入了青年运动“觉醒吧,哈萨克斯坦”(Oyan, Qazaqstan),并与其他活动人士一起在11月的选举后站出来抗议。他们几乎一打出横幅就立即被拘留,在警察局受审讯后被释放。后来她的两个同伙被判拘留15天。

米拉表示:“这次选举是草草进行的——无论候选人还是选民都没时间充分准备,这么做都是为了让托卡耶夫再当七年总统。他绝对不是我的总统,因为他是纳扎尔巴耶夫体制的人——总统换了,但体制不变。”

苏伊姆比克·苏莱曼诺娃是这次选举的独立观察员,并计划继续从事公民活动。

“是的,托卡耶夫在2019年和2022年获胜,但人们仍然看到了,哈萨克斯坦人——尤其是讲哈语的哈萨克人——有能力进行大规模抗议,并相信真正的变革就在前方不远处。”


[1] https://www.gazeta.ru/social/2023/02/23/16299649.shtml


原文:https://www.bbc.com/russian/features-65614334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