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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速海边曾有一座城——探访被毁灭的马里乌波尔

昧拾金 再昧拾金 2024-03-12
作者:叶夫根尼娅·哈茨克维奇
译者:昧拾金

译按:本文系俄罗斯新闻调查界最重要奖项“编委会”奖2023年3月获奖作品。


获奖感言
我第一次见到来自马里乌波尔的难民是2022年3月在罗斯托夫。他们被安置在体育馆里,十人一排,又脏又饿,衣衫褴褛。我没完没了地和他们交谈,他们说的事情骇人听闻。我无法相信在离我几十公里外的地方在发生这样的事情,而我对此无能为力。

那时我就想去马里乌波尔,但完全没办法让他们放我进去。结果,我在23年2月才得以进入。我在那里待了一个周,站在分发食物、领取文件、通向官僚办公室的队伍里,与那些需要帮助、人生已被毁灭的人交谈,走过一座座仍有人居住的被烧毁的焦黑房子。这篇文字就是这样产生的。

最可怕的景象是那些十来岁的女孩,她们穿着“青年军”的盛装,绑着蝴蝶结。她们出于“爱国主义”目的被从俄罗斯带去马里乌波尔,为了“教育”当地儿童。她们沿着被烧毁的房屋行进,手拉手,唱着一些非常欢快的歌。在这之前,我见过一群群衣衫褴褛的马里乌波尔孩子,在一个个取暖点之间的街道上游荡。利用一些儿童来再教育其他被战争伤害的儿童,这种恐怖骇人听闻。

此外,我还去了马里乌波尔附近的墓地,已经位于检查点后面,从马路上清走的遗体被埋在这里。这也是非常可怕的景象,因为新的十字架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不计其数。有的十字架上没有名字,有的墓上只有一根棍子和数字,许多挖墓人在挖新坟,一连挖好几个。也正是在那里,我第一次在墓地看到乌鸦。

我不能一直告诉别人自己是记者,我只是单纯和人们交谈,但每个人对我的态度都很好,并试图帮助我。大多数经历过战争的人都想把经历说出来,当问他们什么问题时,他们会说很多。我拜访过的人一直想给我吃东西,一个阿婆家的屋顶都塌了,还是想请我吃东西。他们经历的事情并没有杀死他们心中的善与爱。那里有一个统俄党办公室,律师们在里面帮人们了解未来该怎么做。而这些律师对我也不错,没有畏惧。尽管如果我说出来自己在做什么,我大概会立刻被关进某个地方。

只有一次,一位妇女变得很紧张。我走进一座有新电梯的装修房,问大家他们过得如何,然后她就开始担心起来。住这些新房子的人受到威胁,说房子会被炸掉,他们很害怕。


在马里乌波尔的入口处,有一个白色的铁十字架。上面有子弹和破片造成的黑色穿孔。横梁有部分已被完全打烂,只有一根生锈的残断钢筋杵了出来。附近有一个木制的新十字架。在它后面是反坦克路障、亚速钢铁厂无限绵延的残缺骨架、左岸的平层区,还有被烧成黑色的高层住宅,几间公寓的窗户亮着光。

这里的许多房子都成了炮弹坑边缘的一堆破烂。但也有幸存下来的。柳德米拉·瓦西里耶夫娜的白色小屋的房顶有一部分塌陷了。破洞用帆布盖着。走廊和厨房里很冷,但卧室里很暖和——里面有个壁炉。

柳德米拉·瓦西里耶夫娜说:“我们不住多层公寓,所以还有炉子能取暖。”

她身后的墙上有一条裂缝,它从一幅画下面蜿蜒而出,上面画的是一群海鸥在海面上织成了一个十字架。

“我和儿子凑合着一起过冬,”女子继续说道,“我们没有搭屋顶,因为没有材料。可以申请建材,但要等很久。我们起初打算靠自己的力量重建,因为有人受的苦更多。那时我们觉得他们更需要,而我们可以凑合。但靠自己的力量没办成,我有糖尿病和中风后遗症。而且我们的房子还被炮弹击中了——整个屋顶都被打烂了。那儿的天花板也倒了。得去某个地方,写一张建材申请书。房子是在我的名下——只能我亲自去做,而我没力气。”



“劫掠者勿进——内有尸体”

左岸平层区所有的破烂房子都被一波又一波的劫掠者扫荡一空。先是俄军拿走了最值钱的东西,然后便是见者有份。柳德米拉邻居们的电视机、冰箱和摩托车都被从车库里拿走了。

“邻居都走了,让我们帮忙看房子,”柳德米拉·瓦西里耶夫娜叹息道,“但我们能做什么。我儿子在房子上写了字:‘有主,受国安保护。’但并没有用。”

幸存下来的房屋上写了很多字:“有主”,“受顿人共保护”,“劫掠者勿进——内有尸体”。公寓门上为阻止抢劫者写着:“有主”,“主人在城里”,“住人”,“已布雷”,还有简单而绝望的“不许抢劫!”


“此处住人”“儿童”


柳德米拉·瓦西里耶夫娜特别惋惜俄军从她的仓库里偷走的拐杖。

“他们什么都没从我们房子里拿,因为我们一直都在这里,”她说道,“只是把仓库里的东西全拿走了。我现在非常需要拐杖,走路很困难。哪里都买不到。无论马里乌波尔还是顿涅茨克,哪里都没有。”

柳德米拉·瓦西里耶夫娜家秋天来了电和水。煤气和暖气11月才来。夏天在被炸坏的超市附近给左岸居民发放水和人道主义援助。手机也是在那里充电。每10天可以凭护照领水——排很长的队,然后每人领5升。

一辆装了大屏幕的车被开到超市旁。大屏幕朝前来领取食物和水的马里乌波尔居民播放俄罗斯国家电视台的新闻。只要站在领面包的队伍里,就不得不去听。一份热荞麦粥搭配一份宣传一起派发。据柳德米拉的儿子说,城市上空直到夏天都还弥漫着强烈的焦味和尸臭。


“马里乌波尔是俄罗斯,句号”“茶点中心”“午饭时刻准备着!”


柳德米拉·瓦西里耶夫娜尴尬地抖落掉在沙发上的天花板碎片。

“这是不久前塌的,”她说,“他们至今还在亚速钢铁厂排雷啥的。响得太厉害,连天花板都又震塌了。”

柳德米拉在亚速钢铁厂工作了40年。现在她领不了养老金,因为她必须为此去养老金处提交申请书、劳动登记册、登记册复印件和护照复印件……而这位老人几乎无法行走。她的儿子在建筑工地上做兼职,她把水壶放在煤气灶上,说道:

“烧得好弱,”她叹了口气,“所有人都回家做饭,为什么烧得这么弱。许多人家里已经有了暖气,但没有水和电。还有些人有电和水,但没有暖气。”

据俄罗斯占领当局称,11月有600座建筑接入了供暖系统,尤其是多层住宅。柳德米拉·瓦西里耶夫娜的亲戚斯韦特兰娜住在离她两条街的地方。她在9月生了一个儿子。

“11月底他们给了我们通了煤气,”斯韦特兰娜回忆道,“家里终于有了暖气。不然就得不停跑有壁炉的熟人家。12月29日煤气又断了。施工队在那里拆除什么东西,挖了个基坑,然后把管道都挖断了。这下什么时候再能有暖气就不知道了。我们经常跑到车里取暖,直到找到可以再次搬去的地方。想想吧,我和宝宝一起在车里过的新年。屋子里太冷了,水管里的水都冻住了,厨房里的水管爆了。现在哪有钱去修呢?我们现在住在朋友家——他们的多层住宅楼里有暖气,但没有水。


3月34日

矗立在海边的几幢九层楼房的每扇窗都被烧毁了。它们被俄军从军舰发射的导弹击中了。其中一幢楼前有个很深的弹坑。顶层几楼上是坦克炮弹留下的巨大裂孔。地下室里还剩着餐具、圣像和一张用胶带贴在墙上的纸片。纸上是用红色记号笔写的“地下室的生活”。孩子的笔迹。从3日开始记录,31日之后是32日、33日、34日……写这张纸的孩子把日期都搞混了——三月对他来说一直都没有结束。



这些楼房后面的高层遭受的损失稍小。其中一幢楼三个单元被烧毁,一个幸存下来。另一幢楼从六楼到九楼都烧了,下面的窗玻璃还在。这里还住人。甚至还有过暖气,但两周前供暖断了。叶娃阿婆住在一扇写有“住人。已过滤”[1]的门后面。她去教堂和女儿家取暖,后者住在半岛上一个半毁的渔镇里。叶娃阿婆说,她一直梦想着能去一个取暖中心,但那里太远了。

市中心的取暖中心是三个写着“统一俄罗斯党”的充气长帐篷。里面开着取暖器。沿墙壁摆放着桌子和木椅。袖子上缝着Z字的年轻人将茶水倒入塑料杯中,并分发糖果。之前他们还发放人道主义援助,但已经有一个星期没运来了。每张桌子上都放着一份《顿涅茨克共和国报》。两个十来岁的男孩拿着一捧糖果,在桌边坐下。他们一边嚼着糖果,一边阅读头版上的文章《复兴的领路人》。

“乌克兰民族主义者的炮击给马里乌波尔造成了巨大损失,但多亏俄罗斯的帮助,这座城市正在迅速恢复。”文章如是说。


“勿破门,住人!”

“住人”“人和儿童都通过过滤”


这些男孩衣着简陋,外套和裤子都很脏。其中一个人外套破了。个子较高的那个腿上插着把旧玩具冲锋枪。它被绝缘胶布包着,上面用记号笔写着“ZOV”。[2]

在马里乌波尔有为受冻者准备的宿舍。要想入住,你需要有本地户口的护照和申请书。可以带着证人来证实此人无处可住或家里很冷。

“那里一间至少住六个人,他们会给你一个铺位,”马里乌波尔居民季马表示,“当外面零下20度时,住在那里很糟,但死不了。不过不可能长住那里。宿舍里多数人都是酒鬼。我到这里后,他们跟我提议的第一件事就是喝酒,然后问我借钱。”

寒冷天气来临前,人们被一再邀请搬进宿舍,有关人员挨家挨户地跑,建议大家搬进去。但后来没有地方了,进入这个温暖场所几乎成了不可能的事。10月和11月,上面开始分发取暖器和毯子——当然,要想拿到它们,得之前就登记。

于是,很明显,这是个危险的故事——人们在家里打开取暖器,它们昼夜不停地工作,而电线无法承受。发生了几起火灾,所以占领当局下令禁止分发自热设备。但依然可以报名领取毯子。首先发放给残疾人。不过,左岸的“震中”人道主义援助中心说不出何时才会来毛毯。

在市中心一座相对保存完好的房子里开了一家小宠物店。可以在那里买到宠物食品。蓝绿色的热带鱼在塑料袋里游。两只毛茸茸的豚鼠正在被出售。一名戴着积雪贝雷帽的女子盯着这些豚鼠看了很久,然后走向出口。

“怎么了,您都没和豚鼠认识一下?”售货员问道,“都没在手里摸一摸?”

“有暖气了咱就买。”女子笑了笑。

“是啊,它们经不起冷,”店员同意道,“会尿很多,会生病的。”

叶娃阿婆在小房间里有一台取暖器,房间入口处挂着一条毯子以保持热量。但房间里仍然很冷。阿婆下午4点左右离开房子,她今晚要在女儿家过夜。她要求母亲久住下来,但伊娃阿婆固执地回到自己幸存的公寓。她非常怕劫掠者。阿婆沿浅滩走着。从远处可以看到她如何抵抗逆风,在岸边独自一人,而海鸥则在她头上飞舞。


[1]俄罗斯全面入侵乌克兰后对占领区平民进行的政治审查。但凡被认为有反抗可能的平民都会被送入集中营,享受不到正常囚犯的任何合法权利,且往往还会受到酷刑,甚至被折磨致死。

[2]用象征俄罗斯入侵的三个拉丁字母拼成的俄语词“召唤”。



您排在第12175位

在城市的历史中心,某些建筑的正立面得以保全。它们看起来像纸板做的。漂亮的棕色柱子上至今还有炮击留下的斑痕。一台施工机械正用分节的长臂凿开它们。楼房正在被拆除。

“瞧瞧!瞧瞧我们马里克[1]的名胜。”一位皴脸妇女对正在看着机械作业的建筑工人们喊道。[2]

这位妇女叫安娜·伊万诺夫娜。她住在两条完全被摧毁的街道拐角处一栋奇迹般幸存下来的私宅里。

“我的屋顶塌了! 墙上还有一个洞!”安娜·伊万诺夫娜说道,“我用布把它堵住。好在我们还有煤气,还有暖气。我可没钱修这一切。我申请了建筑材料。结果跟我说我排在第12175位。也许到夏天会给我发点什么。”

但安娜·伊万诺夫娜最主要麻烦在于,她没有户口。这意味着她现在既无权领养老金,也无权领社保福利。

“没津贴,没养老金,没口粮——能怎么活?房子户主不是我,是我女儿。而她住在另一座城里。马里克有很多我们这样的人。昨天‘顿人共’的代表邦达连科来了,二十个像我一样没户口的女人聚在一起。大家都问他现在该怎么办?没养老金怎么活?而他也不知道。他说:‘会定的’,然后匆匆上车跑了。我去了移民局,一个胖大妈坐在那里,她说:‘找个会给您办户口的人。’我找到了人,女儿准备给我办户口。结果那个胖大妈对我说:‘不行,我们办不了。自己雇个律师上法院吧。’我为什么要雇律师?他们只给65岁以上的人发人道主义援助,而我只有61岁。所以我在卖保全下来的东西,这样好歹能有些钱。”



“现在在马里乌波尔不给任何人办户口,”公共接待室的一名律师证实说,“这根本不可能。现在所有人都在交文件,申请补偿被毁的住房,或是用新住房代替没了的住房。直到每一个有需要的人都被确认后才会开始上户口。而这会拖上好几年。”[3]

去年六月,公共汽车开始在城里运行。每条线每天有三辆巴士行驶。到了秋天,城里来了一个来自圣彼得堡的巴士车队。每辆车的侧面都写着“马里乌波尔和圣彼得堡是兄弟城市”。乘车是免费的,但时间不可预测,尽管有时间表——巴士要等上半小时或一小时。在被烧焦的多层建筑旁一座只剩下铁栏杆的公交车站(玻璃都被炸碎了),始终站着一大群人。并不总是能一次尝试就登上巴士。里面挤得实在吓人。

“人山人海,能闷死人。”一个穿着脏兮兮的建筑工作服,怎么都挤不上车的小个子男人评论道。他说自己已经在公交车站已经等了一个半小时了。“我们这儿只有在90年代才有这种事。”他说。



公交车静静地在被毁灭的城市中行驶。在各种带着火烧和炮击痕迹的建筑物边站满了人——挤成一团或是排着整齐的长队。乘客们下车后加入到人群和队列中。这种人群的聚集效应是引入俄罗斯官僚体制的结果。要想从新政权处获得任何文件,都得排在由几十到几千人组成的大队伍里——而且还不止一次。

5月,所谓“顿人共”的移动通信业务“凤凰”出现在马里乌波尔。SIM卡只能在邮局(除了护照,还需要纳税人号)和“凤凰”的两个营业厅才有可能买到。办卡也要排队,早上5点就开始有人占位。可以在队伍里排一整天。有关系的军人直接绕开通往柜台的队伍。他们可以不用排队。

2023年1月1日起,格里夫纳在这座被占领城市不再流通,但乌克兰货币可以被提出并立即兑换成卢布。这也是为什么许多老人聚集在SDS贸易公司的绿色招牌前。他们领取乌克兰养老金,并以每格里夫纳1.2的汇率将其兑换成卢布。如今这种货币在马里乌波尔几乎等同于卢布。而俄罗斯中央银行的官方汇率为每格里夫纳合2.04卢布。战争开始时合3.5卢布。马里乌波尔居民的储蓄缩减了三倍。

在SDS贸易公司办公室的门上有一份通知:“根据顿人共国防委200号令第3.4款,与客户的结算交易不使用结算交易账簿。因此收款时不提供结算小票。我们处理财务,我们为您着想。”

在被烧毁了一半的建筑中,有几个较低的楼层幸存下来。“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养老金管理处就位于这里。他们发放社保号码。在走廊里,人们被分成两支队伍。一队人申请社保号码,另一队人领取。墙上的宣传材料详细解释了有社保号码是为了领取养老金、获得公共服务。排队者爆发了争论:

“你们睡饱了,刚起床,我还得守着你们的队。来了就站着。走了就说什么不需要。”

“喂,上哪儿啊?你往哪儿闯哪?大家从一早上就站着呢。来这儿!这儿谁排最后一个?”

一位穿高跟鞋的高大健壮女士穿过队列,躲入门后。

“他们的司令。”一个阿婆低声说道。

在“司令”躲藏其后的那扇门上,有一张2月14日发布的拒绝发放或恢复养老金的名单。上面有20个名字。

志愿者律师表示:“退休金被拒的原因五花八门。有很多老人没有退休金,因为给那些护照被烧毁的人发放了地址证明,可退休金管理局不认。拒发退休金还因为没有确认获得工资的证明。第一次拒发是因为没有证明,然后拿来了证明,这次拒发是因为没有盖章,然后盖了章,这次拒发是因为怀疑印章的真实性。看不清印章,或者字母被改过。总之拒绝是司空见惯的事。



叶夫亨·彼得罗维奇在亚速钢厂工作了44年。他的退休金是6000格里夫纳,按旧汇率是2.1万卢布。“顿人共”首领杰尼斯·普希林发布了一项决议,宣布被占领土上所有乌克兰退休者的养老金将以卢布重新计算,汇率为1格里夫纳兑2卢布。官员们称此举为“加倍”。叶夫亨·彼得罗维奇以前能收6000格里夫纳,现在汇率调整后,他只能收到12000卢布。

“而商店里以卢布计的价格也涨了,他们说什么养老金加倍,但其实是缩水一半。怎么会这样?”他叹息道。

邮局大楼门前排了一队老奶奶。今天发放养老金。很少有人用银行卡领钱。在马里乌波尔,只有“顿人共”“中央共和国银行”在运作。要在那里办卡,必须先排大队。此外,在马里乌波尔只有几台ATM机在运作。所以老人都在邮局领钱。

几个女人坐在里面的铁栏杆后面。她们上方是打印在A4纸上的数字1、2、3、4。入口处一名男子根据养老金分发日期为老人们分配号码。他搞错了,那些等待的人很愤慨:

“先送去1号,再从那里赶去4号。瞎胡搞。”

“您来干吗?”栏杆后的女人对一个穿灰大衣的老人大声喊道。

“就是来领养老金的!”老人被吓到了。

“那您就这么说话吧!”女人从栏杆后喊得更大声了。

一个穿着深色大衣的颤颤巍巍的小个子阿婆走到窗前。她从栏杆下递过自己的乌克兰护照。她的手指发青,几乎是透明的。这里没有电脑,收银员开始在纸质登记簿上查找名字。她涂了的指甲点过一行行名字,“金额”一栏全都写着1万卢布。在收银员考察这几页纸的时候,老奶奶嘀咕道:

“他们在轰炸,我说不出话了,我晕倒了……”

收银员的指甲抵在最后一行:

“找不到!”她大声说道。

“怎么会?”阿婆颤抖着说,“14日没给我。我坐车穿过全城又来了这里。那我现在还能去哪里?”

“没有您哪,我看了两遍了,眼睛都花了。”女人几乎是拿着账本在喊。

“那我该去哪里啊?”老奶奶轻轻地问。

收银员耸了耸肩,叹了口气,她的指甲又动了起来。在第三页上,她终于还是找到了阿婆的名字,并默默给她数出了十张绿色纸币。[4]老人拿起钱,退到角落里数了起来。下一位阿婆走到收银员面前,她的上色指甲又开始了它在登记簿上的旅程。


[1]对马里乌波尔的昵称。

[2]根据乌克兰马里乌波尔行政当局的说法,50%的公寓楼(约1300座)在争夺该城市的战斗中被摧毁。这里指的只是那些已无法重建的多层公寓楼。——原注

[3]马里乌波尔的乌克兰行政当局估计,现在有9万人居住在该市,而俄罗斯占领当局声称城内有近23万居民。战前马里乌波尔的人口为455000。——原注

[4] 1000卢布的纸币为绿色。



能点头就说明有民事能力

拿残疾抚恤金的马里乌波尔人在几个月后将不再能获得抚恤金,除非把所有乌克兰文件都重新改办成俄罗斯文件。任何试图维护自己权益的人都会被占领当局打发去如今由“顿人共”司法人员组成的法庭。

照顾瘫痪丈夫的泰季扬娜说:“这份抚恤金新政权只发放12个月。现在我们又得把所有医生都跑一遍,以证明我丈夫是终身残疾,然后重新获得抚恤金。这只能在顿涅茨克做。而那里在轰炮。为此我得雇一辆车,雇几个人抬他出去,把他带去顿涅茨克,在那儿把他给人看,他们会指定一个委员会,然后把他带回来,以后再送去委员会。我根本没钱做这个。我到法院去确定监护权。法官对我说:‘让他写一下自己不能参加。’我说:‘他瘫痪了,文件在这里。’法官回答说:‘您和他说话时,他有反应吗?’我说:‘能点头。’她对我说:‘那他就有民事能力。您是想靠他发财吧!想拿国家的钱!’”

奥丽哈有一个12岁的女儿,患有脑瘫。她只能坐在轮椅上活动。就像泰季扬娜及其丈夫一样,奥丽嘉和她的女儿也不得不重新认证残疾,尽管照奥丽哈的说法,在非法公投前夕他们承诺会承认乌克兰的文件:“俄罗斯关于‘顿人共’并入的法令上写着,所有在乌克兰颁发的文件都应被完全承认,但他们并不承认。这儿谁欠谁什么?谁什么都不欠谁。他们直接告知我:想确认残疾?准备好经受下十层地狱。”


辞职还是俄罗斯护照

内务部大楼外的人群为数最多。“您拿的什么号?”一位脸上带着焦虑表情的女子迅速走近内务部大楼台阶上的人群。

“760,”一位男子安慰她道,“别担心,现在刚叫到前一百号。”

每天下午4点,在公共车站或台阶上,都会对那些报名申请俄罗斯护照者进行点名。那些点名没来的人就被划掉了。对于那些在队伍中占多数的老人而言,冬天的每日点名尤其艰难,他们在排队中占大多数。这一切都是马里乌波尔人自己组织的,以便能多少应对内务部大楼外的拥挤和混乱。在成功递交文件前,大约得连续三周每天去报到才能提交文件。有时人们会因紧张而崩溃:他们开始打架,并撕毁名单。

尽管马里乌波尔的宵禁从晚上10点持续到早上6点,而内务部办公室本身也要9点才开门,但当天的前40个号码在早上5点前就来递交文件。不然在根据名单井井有条组织起来的队伍里就会有没登记的人插进来。递交文件几乎要排一整天的队。如果建筑工或军人前来了,登记过的排队者就要往后挪一挪。

“尽管乌克兰护照在26年之前都有效,但自3月1日起,要想获得养老金,就只收俄罗斯护照。”一位来为母亲占坑点名的男子解释说,“现在这是个很大的麻烦。如果你想工作,你就得换俄罗斯护照。他们会说,要么辞职,要么一定得换俄罗斯护照。这就是如今此处发生的一切——这都是想工作的人和领养老金的人。因为要么你干坐着饿肚子,要么你就得去领护照,不管你是否愿意。”


军舰寿司套餐

人道主义援助中心附近的电线杆上贴着一张面包发放时间表。每隔七天,这里会凭护照或出生证向65岁以上人士或3岁以下儿童分发一千条面包。但最近人道主义援助被推迟,数量越来越少。左岸的分发中心附近一个人都没有。大门上有一张用圆珠笔写在纸板上的通知:“没水,何时有不知道。”不过也宣布几天后将为3岁以下儿童分发食品包。他们承诺会有200个食品包。


“面包发放时间表;‘东方’人道主义中心,基辅街74号;
2月1日-1000条;2月8日-1000条;2月15日-1000条;2月22日-1000条”

在被摧毁的市中心,“瞪羚”货车旁再次出现了队伍。在一棵白桦树的树枝之间固定了一块纸板,上面用圆珠笔写着“户外厨房:星期一15:30-16:00,星期三11:30-12:00,星期五15:30-16:00”。茶和荞麦粥就在这里发放。这辆“瞪羚”出现在城市破坏最严重的地方,人们蜂拥而至。任何人都可以得到荞麦和茶,无需出示证件。

一位衣着整洁的妇女对排在身边的人说:“说不定这是我最后一次在这里排队。希望终究能给我发养老金,我就不必来这里了。”



在我们遇见“瞪羚”处的隔壁街区有一家餐馆正营业。这里有寿司卷、牛排、军舰寿司套餐(虾、三文鱼、金枪鱼、鲈鱼、鳗鱼),有各种原创茶(格雷伯爵茶、香槟泡沫茶),八种威士忌,用金酒、伏特加、龙舌兰、珊布卡、朗姆酒、苦艾酒调配的鸡尾酒,有小杯烈酒(“无辜的性”、“滑溜的乳头”、“俄罗斯国旗”)。

女孩们边喝草莓黛绮莉酒边自拍。军人吃着牛排。身材魁梧的建筑承包商在电话中咒骂:“该给我600台起重机的。谁他妈偷了它们?吊车在哪里?”

再过两个街区,有一家有清真菜单的餐厅。穿着干净白衬衫的漂亮女服务员把烤鳟鱼、金头鲷和欧鲈端上桌。吧台上方的牌子上写着“不服务携带武器者”。

隔壁是士兵们就餐的食堂。他们喝着“萨尔马特”牌啤酒,与服务员调情。她非常年轻,戴着假睫毛,因为受关注而满脸通红,在他们的激励下,在饭厅里晃来晃去。

“你知道怎么用刀吗?”士兵问她,“肯定不知道该如何正确用刀吧?”

服务员吃吃地笑起来,飞奔去拿烤串。

“你知道为什么给他授俄罗斯英雄称号吗?”一个士兵问他布里亚特模样的战友。布里亚特人不知道。

“他的腿被扯掉了,然后残肢开始腐烂。就是为了这个给他授俄罗斯英雄。为了烂腿。”他的对谈人解释道。

服务员送来了食物,她离开后,士兵继续说道:“大女儿的学校里天天在收各种钱。纸钱,打印机钱,窗帘钱。9月1日竟然想每人收一千卢布给老师。说什么咱不要送花,要送点啥好看的。他们想要金耳环。但我跟他们说,脑子都他妈有病吧。”

军人继续吃着。“我学的专业是做糕点,”他们中的一个突然说道,“教我做各种蛋糕和馅饼。”

隔壁桌是个怀孕的女孩。她对着电话大声喊道:妇科诊所没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还得自己带工具——镜子、床单等等。他们说得自己买。我不知道哪能买!”

士兵付了钱,记下了年轻服务员的电话号码。“行了,你们这些倒霉蛋,走啦,”他命令道,“还得买个机枪包。”


死亡证明

2022年3月16日,数百名马里乌波尔居民在剧院空袭中丧生,而剧院的废墟如今被描绘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等俄罗斯经典作家的半透明墙板所包围。透过“生活也匆忙,感受也匆忙”[1]这句话,可以看到一台挖掘机用一个大抓斗在深坑里耙着黑色的石头。到底有多少人死在马里乌波尔,没有人知道。目前提出的数字从2万至8万不等。



我与那位试图向占领当局证明瘫痪的丈夫是残疾人的泰季扬娜在城里边走边交谈。她还在试图为自己的亲戚获得一份死亡证明。泰季扬娜展示了一张照片——一把骨头,一块头骨碎片。

“这就是剩下的全部了,”她说道,“在房子被拆毁前,这些骨头被径直扔到窗下。几个认识的人发现了。为了体面地埋葬他,我们需要得到一份死亡证明,需要证明这就是他。我们收到这么一个答复,”泰季扬娜拿出一张纸,读道,“发自寻找失踪人员并为顿巴斯武装冲突区遇难者寻找埋葬地的部门间委员会主席。为确定死者家属身份,需前往顿涅茨克的共和国法医局提交血样比较样本,并对遗体进行进一步分子遗传鉴定分析。”

她把纸藏了起来。

“邻居干脆只找到亲戚的一块下颚骨。而现在他们要给下颚骨做这种鉴定,”她继续说道,“所有这些都要花钱。哪怕重新埋葬至少也要2万卢布。然后还有这些繁琐的手续。起初要把亲戚从院子挖出来,然后搬去墓地,而现在忙活的则是那些在墓地乱葬岗里找到自己的亲属的人在忙活。要挖掘遗体,得向刑警写一份申请。刑警得写指令,由检察官批准。遗体会在刑警、法医和两名证人在场的情况下挖掘出来。然后在顿涅茨克做这个身份确认。但行贿就可以更快、更轻松地安排这一切。还有很多人被埋在乱葬坑里。大多数人永远都不会找到他们亲属的遗骸。那就是些坑,一大堆人被扔进去,填埋在里面。我们每幢楼下面都埋着人。每幢楼下面。”

在被摧毁的市中心,几乎在每扇大门上,在每幢被烧毁的房子上都写着“有人,儿童”,“此处有儿童”。在一扇被破片和子弹打烂的木门上,除了写着“儿童”外,还绑着一只灰色毛绒象。“青年军”在街上行进,经过这扇门,经过被烧毁的黑色外墙。她们是些十一、二岁的孩子。女孩们手拉手,绑着白色蝴蝶结。


“儿童”


在马里乌波尔,在四个被拆除的街区建起了新楼房。在一望无际的焦黑楼房骨架中,冒出了几座紫色、黄色、绿色的新楼。三座九层楼房和四座三层楼房承诺很快会交房。库普林街上造了一片由十二幢五层楼房组成的大型街区。它们非常白,非常漂亮。院子里的秋千被漆成了俄罗斯国旗色。根据官方数字,大约有500个家庭在新楼里得到了公寓。


市场烧焦的骨架堆积在新街区的两边,其中一个街区里堆满了烧毁的汽车。在汽车金字塔的最顶端是一辆白色的大“瞪羚”。车上面写着“儿童”。车身上到处是弹孔。乌鸦在车堆上方盘旋。城市里有很多乌鸦,还有很多流浪狗。
“有时,当我想到所有这些死去的人,我会吓得毛骨悚然,”泰季扬娜说道,“想哭,嚎,吠,咬人,裸奔到某个地方。人就是这么疯的,但我坚持住了。当我感觉特别糟糕时,我会去看看海。海鸥在黑暗中飞过海面。天很黑,但还是可以看到它们是白的。像是幽灵。不知为何会有光从它们身上透出来。我觉得,也许那些死去的人可能变成了这些海鸥。然后我就会舒服一些。”

在过去的三天里,马里乌波尔几乎所有区都能听到巨大的爆炸声。亲俄电报频道说这是防空系统在工作,亲乌电报频道说击中了武器库。

“市政府!市政府!”马里乌波尔居民在官方人物的电报频道下留言,“你们好歹说一下这是什么?该怎么办?”

“他们什么都不会说!”当地人回复这条留言道,“没人需要活人。”


[1]维亚泽姆斯基公爵的一句诗,被普希金引作其诗体长篇小说《叶夫根尼·奥涅金》的卷首词。


原文:https://vot-tak.tv/novosti/06-03-2023-zdes-u-morya-byl-gorod
https://vot-tak.tv/novosti/07-03-2023-zdes-u-morya-byl-gorod-chast-vtora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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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速海边曾有一座城——探访被毁灭的马里乌波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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