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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线访谈|从受害到加害,习惯网暴的我不再关注真相

惊蛰研究所科技组 惊蛰研究所 2023-04-01
作者|雨谷
声明|题图来源于网络。惊蛰研究所原创文章,如需转载请留言申请开白。

“枪响了”
“你看到是谁开的枪吗”
“我看不清,他站在道德制高点,他在阳光下”
——丹麦电影《狩猎》

今年4月,上海女子Joshua为表示感谢外卖小哥给自己的听障父亲送饭,为其充值了200元话费,但这份感谢最终却成为她惨遭网暴而后轻生的导火索。8月,武汉“糖水爷爷”摆摊17年卖糖水,因为坚持两块钱一杯、可以免费续杯走红网络,而随即遭遇的网暴让老人决定不再出摊回到河南老家。

自社交网络进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以来,网络暴力便成为一种“时代病”,潜伏在每一个网民的体内。它看似对“宿主”无毒无害,却在面对其他人的经历时,暴露出人性最恶毒的一面,而“宿主”或许从未察觉。

网络上人人都在斥责网暴行为,日常生活中,网暴又屡见不鲜。网络群体表现出的意志观念和现实之间的反差背后,正是一直被忽略的网暴真相。

根本没人关心真相

让Joshua的悲惨遭遇更加不幸的是,在不堪网暴坠楼四个月后,真正了解整个事件发生过程和细节的人并不多,谈到这里,亲眼见证整个网暴事件发展的小谷,至今仍然心有不忿。

“根本就没人关心真相。这些通过网络施暴的人,完全没有考虑Joshua自身是否也正在经历经济困难,事实上,Joshua也才刚刚找到工作还没有领到薪水。这本来是一个困难当前,人们互相帮助的感人故事,可是网暴让整个事件的舆论导向越来越偏。”

这种无端的恶意,小谷后来也亲身经历了。在不久前的唐山事件中,小谷从自我保护的角度出发,在社交媒体上建议女生们在紧急关头,不要和对方发生正面冲突,尽量满足对方的要求,保持缓和的氛围尽快离开现场。“让我没想到的是,我仅仅是善意的提醒,竟然也会被曲解。”


小谷说,从她早上发出这些内容到中午午休时,她一共收到了超过200条互动消息。除了很少一部分为她点赞,其余的都是责怪她不应该纵容犯罪。更让小谷意想不到的是,还有人通过账号信息人肉出了她的工作单位,这让小谷害怕不已。

“虽然我的社交账号列表里面并没有同事和亲友,但是被人肉出来的感觉,就像身边有人一直在盯着你一样,让人不寒而栗。”为了避免事态进一步恶化,小谷当天晚上就注销了账号,此后也不再公开发表意见。

除了在公众事件中的讨论中,因为持有不同的观点而被网暴,日常生活中也可能成为被网暴的对象。

在某互联网公司公关部门任职的小可告诉惊蛰研究所,在她刚刚参加工作的第二年,因为工作成绩突出被升为部门经理,但没想到这件事却成为她被网暴的缘由。“当时我在某个平台监测公司舆情的时候,发现有人指名道姓地诋毁我。根据对方发布的内容,我已经大概推断出是哪个部门的人,但是这个结果让我一时无法接受。”


日常工作中,小可经常会和这个部门的同事进行跨部门协作,但是据小可回忆,之前的沟通都很顺畅,完全没有感觉到有任何矛盾。“这种莫名被记恨的感觉很不是滋味,而且之后我再和这个部门进行沟通对接时,都会想到这件事,所以后面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处于一种很不好的职场体验中。”

这一段不好的职场体验,也让小可对社交媒体的理解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她看来,网暴是不可控的,施暴者根本不会在意真相是什么,除了退网,几乎没有能够完全避免被网暴的方法,“我现在已经习惯被网暴了,甚至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流量密码,有时候我也会在社交媒体上发一些有争议的引战贴,虽然会收获很多负面的评论,但黑红也是红,就算是黑红也有涨粉,没什么不好。


当受害者成为施暴者

在面对网络暴力这件事情上,曾经做过博主的彤彤既是受害者也曾是施暴者。由于体质原因,彤彤的身材从小就比别人更丰满,但她从来没有因此觉得自卑,直到后来她把自己的照片发布到社交媒体上,才生平第一次因为外貌感受到了来自互联网世界的无端恶意。

“20岁生日的时候特别拍了一组写真,我自己特别喜欢,就忍不住发到自己的社交媒体账号上了。一开始都是同学、朋友来夸我的,可是后来突然就出来很多不认识的人,开始对我的外貌进行攻击,用各种不堪入耳的字眼辱骂我。”

不只是社交媒体账号被恶意网友攻陷,彤彤的照片还被人发到了学校的贴吧里,引发了全校的围观和点评。“突然之间所有人都带着嘲笑的语气在谈论你,他们能找到各种你想象不到的字眼来挖苦你,这种压力压得我根本透不过气。”


虽然后来辅导员和老师们很快就找到了当事人删除了帖子,但这件事对彤彤的心理已经造成了影响。“从那时起,整个人都变得很自卑,而且为了减肥,一边节食一边高强度运动还服用了一些药物。一个学期下来,体重是变轻了,却也得了厌食症和轻度营养不良。医生建议我先回家调养,导致我比同届的人都晚一年才毕业。”

身体上的变化还是其次,彤彤表示,从那个时候起自己变得很在意外貌,也出现了很严重的容貌焦虑。到后来毕业成为一名博主时,她甚至开始通过网暴陌生人,来减轻自己的压力。

“现在想起来那也是一种很病态的心理,因为我被别人暴力对待过,所以我也要用这种方式去对待其他人,以此获得心理上的释放。以致于有一段时间为了避免账号被平台禁言,我专门用不同的手机号注册了很多个小号,就为了能够宣泄自己的压力。”


成为施暴者也并没有解决彤彤遇到的网暴问题,即便是外貌已经足够漂亮的她,每次发布照片时还是会在评论区里遇到一些语言暴力。“只是评价外貌都还能接受,毕竟以前经历过的也不少。但还有人,会在评论里用擦边球的字眼骚扰你,更过分的是有人造谣说你从事不良职业。”

由于承受不了网络暴力长期以来造成的压力,彤彤请假去看了心理医生,在被确诊轻度抑郁后,她第二天就选择了辞职。“在接受心理疏导的过程中我才明白,原来自己去网暴别人的行为,只是在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而且这是一种成本很低又很容易操作的宣泄方式,同时因为互联网的关系,作为施暴者几乎没有道德上的负罪感,所以人性里的恶,才会暴露无遗。”


网暴之灾源于“责任缺失”

“匿名性和法不责众的心理,是很多人会在网络上毫无顾忌地向他人施暴的主要原因。而对比其他舆论环境,互联网恰恰同时满足了匿名性和拥有庞大的群体数量这两个条件。”媒体从业者洛川向惊蛰研究所解释道,从过去网络暴力发生的具体案例来看,多数情况下都是部分用户首先对个别事实进行了曲解,然后又以道德的角度对当事人进行质疑和批判。

“例如上海女士给外卖小哥充话费的事情,很多人把当事人为外卖小哥充话费的行为曲解成了‘打赏’,外卖小哥出于同情为当事人提供帮助的行为,也成了一种买卖服务。如果我们把这个事件描述成,两个陌生人在危难时刻的机缘巧合之下互相帮助,可能舆论的走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洛川进一步解释道,在互联网环境下人们处理信息的方式存在“信息简化”的情况,人们在看到或是听到消息时,会倾向于接收自己喜欢的、熟悉的信息,把复杂的信息进行简化以降低认知成本,看新闻只看标题的情况并不少见,因此互联网的信息环境下很容易产生误解。

“糖水爷爷事件中,一部分人只看到了‘老人摆摊卖糖水17年不涨价’、‘2块钱一杯的糖水还可以免费续杯’这些有限的信息,忽略了顾客的评价和糖水爷爷本人的表达,所以会产生疑问: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为什么还在卖糖水?17年不涨价,一杯2块钱还能续杯,不会赔钱吗?然后大家就在心里为这个疑问找解答。”

值得注意的是,网友们在找的“答案”,只是基于自我认知对部分现象的解答,而不是真的去寻找“真相”。因此,接收了经过简化的信息的网友,很轻易地就质疑老人儿女不孝以及糖水安全卫生问题,却没有一个人在发表评论前,去核实老人生活状态,也没有确认糖水的安全问题。再加上群体被动“从众性”的特性,公众又把网友们找到的“真相”当成了事实,于是偏激情绪被不断放大,最终演变成为对当事人的网络暴力。


“当然,我们不可能按照媒体的标准来要求互联网用户,但是在很多网暴事件的发酵过程中,媒体也存在很严重的责任缺失问题。”洛川提到,在互联网的信息网络中,媒体对于新闻时效性的要求被提到了史无前例的高度,很多媒体在发布相关新闻,特别是社会热点新闻的时候,都只做到了绝对的及时和部分的真实。

不久前,撒贝宁2011年在北京理工大学的一段演讲再度引发关注。撒贝宁提到,未来每个人拿着手机遇到突发事件,都可以现场进行直播,每个人都是记者。10年后的今天,撒贝宁的“预言”已经在技术层面成为事实,在现实层面却并不像“每个人都是记者”那样美好。

“现在很多媒体都是现有的信息真实性得到确定了就发布了,也不考虑报道的完整性,新闻的时效性虽然得到了进一步的提高,也造成了很多关键信息的缺失,而网友们自己‘找答案’就容易短时间内造成一种失控的舆论状态。尽管媒体可以通过跟踪报道来补充关键信息、进行辟谣。但在舆论失控的时候,网暴可能就已经发生。”

洛川还指出,各个互联网平台的内容定位和推荐机制,导致个人受困于‘信息茧房’,也会让群体和群体之间存在认知断层,所以当同一条资讯传播到不同的内容平台时,公众的评价可能会出现截然不同的情况,这种群体性的认知断层,往往也是偏激情绪爆发演变成网络暴力的重要原因。”


国外把热衷于在网络上对陌生人施加暴力的人称为“troll”,直译为“巨魔”或“喷子”。2014年,加拿大一所大学的研究人员在对418名受访者的调查中发现,只有5.6%的人喜欢在互联网上攻击他人。这意味着大规模的网络暴力,或许并非只是由这一类特殊个体的行为造成的。

此外,研究人员还发现,“巨魔”们常常与所谓“黑暗四分体”,即马基雅维利主义(善于操纵他人,情感冷漠)、自恋(自我投入,渴求崇拜)、精神变态(缺乏自责感和同理心)和虐待狂(以他人的痛苦为乐)的人格特征正相关。

澳大利亚记者金格·戈尔曼利用五年时间调查还发现,一部分体现“黑暗四分体”人格特征的“巨魔”都是11岁到16岁的孩子,且普遍存在过度使用互联网,几乎没有父母监督等共性。由此我们或许能够推断,互联网为网络用户成为“巨魔”提供了成长环境,而适当监督、合理利用互联网则是远离网暴的有效方法。

为了抗议和谴责当时败坏的社会风气,鲁迅在《记念刘和珍君》中写道,“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凶残到这地步。”。当下的网络世界里,虽然人人都能以“鲁迅之名”行“巨魔”之事,但互联网终究不是法外之地,网暴也不会是无解之题。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以上均为化名
本自媒体所涉法律相关事务,由上海文飞永律师事务所合伙人高飞律师团队提供全面法律顾问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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