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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要 | 刘爽×刘夏凌:生成与转译——漂洋过海的城景图与漆屏风

跨文化艺术史 跨文化艺术史 2022-11-22




2022年4月25日晚7时,跨文化艺术史四季学堂·春季论坛第二场《生成与转译——漂洋过海的城景图与漆屏风》在艺术头条、在艺直播等线上多个平台同步播出。

主讲人

刘爽 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 讲师

刘夏凌 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 博士研究生


主持人

郑伊看 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 讲师



讲座纪要


飞跃欧亚的城景图:

从里斯本东方艺术博物馆藏“十三行潘趣酒碗”看“长卷式”城市视野的形成


刘爽 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 讲师


讲座围绕着里斯本所藏的一件十三行主题潘趣酒碗展开,主讲人刘爽老师指出,潘趣酒碗装饰视点贴近水面,为单向透视,被景框隔成了几个图像单元,部分装饰在单排建筑后加上了后部的广州城景,这样的图像不仅是简单复制了以《广州全景图》为例的一类广州城市长卷。


十三行潘趣酒碗,约1770-1775年,里斯本东方艺术博物馆藏


佚名,《广州全景图》,1760年,大英图书馆藏的副本


潘趣酒碗装饰的形式是在葡萄牙瓷板画和中国界画传统结合的基础上,应用到克拉克瓷图像模式中所形成的结果。瓷板画使用的是贴近水面的低视角,并且采用了分段式的结构,中国界画传统是单向透视的全景图,而当时转型期的克拉克瓷装饰使用的是接近西方城市全景的焦点透视。




在此基础上,刘爽老师通过比较瓷板画和潘趣酒碗装饰的内容,进一步确认了二者之间的关系。不同于克拉克瓷的开光图案,它们都使用了伊斯兰风格的几何纹样为底,景框与周围点状几何纹样结合紧密,有着相同的图底关系。


伊斯兰主题瓷板,1500-1550年,里斯本国家瓷砖博物馆藏副本


十三行潘趣酒碗局部纹饰,约1770-1775年,里斯本东方艺术博物馆藏的副本


伊斯兰主题瓷板,1500-1525年,里斯本国家瓷砖博物馆藏副本


最后,刘爽老师分析了图像中建筑的来源,认为绘制者通过想象与实际的结合完成了十三行建筑的绘制,图像中出现的中式巴洛克建筑很有可能以澳门为中转,进入到广州工匠的图绘语言中。



刘爽老师通过这个案例向观众展现了15-18世纪中国与葡萄牙港口城市之间的跨文化图像互动,揭露中国与葡萄牙在海权时代对等的相遇,以及中国景观化传统的强大影响力。


评议环节

郑伊看

谢谢刘爽老师非常精彩的讲述,围绕着潘趣酒碗的形式、图像以及来源展开,涉及到非常有意思的问题,层次丰富。一方面提到了城市景观“改写”的问题,其中包括图像特定的选择、它的截取组合,最后形成了主观性景观的构建。另一个方面是新视野在潘趣酒碗上的出现,这也是艺术史层面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在不同的材料上,人们其实可以用不同的视角去表现同一个景观。刘爽老师为我们展现了各种不同的视角,全景图、透视或者是长卷上的视点,狭长平行的视角等等。

潘趣酒碗非常特别的透视角度,其实是多种视觉传统组合杂糅的一个结果。一方面它是一个不断贴近的视角,这种视角特别适合用在瓷碗上,人们可以近距离地去看、去旋转,用目光或者用手去抚摸每一个部分。另一方面,这种有点儿反透视的效果,可能和瓷碗本身的形制有关,它是一个斜面的空间,底部比较窄,上部有更多的空间去表现,好像在潘趣酒碗上,阳台的部分是被特别突出表现的,水域在比较狭窄的空间,所以好像形成了反透式的效果,这是一个小的观察。

另外好像感觉它被嵌到了装饰框里面以后,成为了新的风景,从效果上看这样的装饰也构成了一种观看的节奏,它好像把原来的连续性消解掉了一些,反而是聚焦在点上。在细节处理上,我看到中间有一个像是门洞一样的细节,横在画面中心,感觉又是对那种连续性的一个截断。

刘爽

好的,谢谢伊看老师,我可以简单来回应一下。首先,器物对于图像的限制确实是一个一定要考虑的因素。平面的图像被复制到了碗壁上后,当时宴饮场合的人们或我们来观看的时候,确实可能首先会注意到图像上半部。但是最开始的图像设计依据的是以水域为主导的一类城市长卷,而且也很重视水域的表达,只不过当它投射到一个弧形碗壁的时候,可能会产生一定的放大效果。但由于这是最终呈现的效果,我们确实也一定要考虑到“接受”的层面。

这个框架也是我一直很想讨论的,好像西方对于这种景观的拆分有一种偏爱,有一种对于框架的重视。所以我们可以看到,不管是葡萄牙的城市主题瓷板画,还是我们今天谈论的这件十三行主题的潘趣酒碗,都是想把狭长的城市图像分段。很多景观主题的潘趣酒碗,看着是连续的西方风景,但是都会用树,用一些建筑,用一些断壁残垣来分成一段一段。

但是我们本土风景画的特点是统一,我们传统城市界画的首选是连续的视野,这样才能够随着手卷的展开来观览城市的面貌。虽然我们早期的透视法没有发展到那样的程度,但是图像的连续性会很强,包括后来的河道图就更是这样了。我觉得这样的长卷传统对西方的城市景观化有很大的影响。虽然现在来看图像上的证据更多一点,但是这样的图像联系已经产生了一定的说服力。后面可以进一步跟夏凌博士讨论一下。


漂洋过海的漆屏风:

从维也纳美泉宫“东亚漆阁”看十八世纪欧洲漆器热的转译与跨越


刘夏凌 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 博士研究生


讲座伊始,夏凌博士提出了关于本场讲座的三个关键词:“漆器热”、“转译”、“跨越”,分别对应绘画、空间与器物三个不同的维度,展开本场讲座内容。



首先,夏凌博士结合十七、十八世纪绘有漆器的油画作品,揭示当时欧洲人对于东方漆器的狂热,漆器作为来自东方的奢侈品成为欧洲人身份、财富乃至高级趣味的象征,甚至还衍生出涂漆这门贵族女性的必修课。



接下来,聚焦关键词“转译”, 在欧洲漆器热背景下,夏凌博士以美泉宫的两间漆阁为例,讨论了东方漆屏风从器物到室内空间装饰的转译逻辑。在详细分析了两间漆阁的装饰漆器及空间配置层次后,主讲人认为,美泉宫漆阁装饰使用的东方漆器最初来自完整的中国漆屏风,它们经历了裁切、平面化、装框、镶嵌,从器物转化成空间装饰。空间中的漆器基本沿袭了原本漆屏风中屏芯和屏框所呈现的中心和边缘的图像关系。这引出了更深入的问题:欧洲人为何会对完整漆屏风进行切割?



夏凌博士通过梳理当时欧洲关于“中国房间”的一批设计图,指出它们普遍的装饰逻辑是将中国器物进行平面化,通过东方之物的堆积、陈列来创造出他们想象中的中国房间。而东方之物从物品到空间装饰的转译逻辑可以借助语言学的一些相关概念来理解,比如“建筑可译论”、“转译”、“置换”等。以“置换”为例,它原指“戏剧移译后被置于新的观众群更熟悉的新场景中”,即提炼保留剧情人物,将语境置换到新的文化和地理空间。不同的语言如此,不同的物质文化、艺术图像等跨越艺术和文化边界的过程亦然。东方物品作为“词汇”适应了西方空间的 “句法结构”,进入到西方人的语境和生活。与此类似的逻辑不仅适用于漆阁,还适用于在欧洲的中国瓷屋、中国墙纸房间、细密画房间和镶嵌瓷。



最后,主讲人由空间又回到器物,并落脚在一类非常独特的器物上——仿漆瓷器。她指出这类器物是西方人相继破解制瓷和制漆秘密的体现,“在物质和装饰层面上是集瓷器材质、漆器质感、中国风设计图案装饰以及古希腊瓶式的杂糅体,而在文化趣味层面则是集漆器热、法国洛可可趣味、中国风、新古典主义风潮、英式洛可可趣味和怪诞(Grotesque)于一身的杂交产物。虽然这只是一件小小的器物,却折射出来自各处的光芒,18世纪风起云涌、此消彼长的风尚趣味都在此得以相遇,重叠。”



夏凌博士希望通过关于漆器漆阁的跨文化艺术史研究,在重返18世纪的同时反观当下,以具备对于不同时代风尚和“文化拉锯”的清醒认知。



评议环节

郑伊看

非常感谢夏凌博士为我们带来了一个精彩且丰富的十八世纪中国风漆器之旅,让我感觉到这像是一个材料到物的变形过程,既有漆器、漆屏、漆房间,还有仿漆的瓷。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研究对象,它不只是一个物品,还涉及到了物所在的空间、附着的空间、它的外框,和其他的一些中国风物品之间的组合关系。

另一方面,夏凌的研究与前几位研究者没有碰到的一个问题有关,就是设计制作的过程,它的过程非常复杂,涉及到不同原材料漆板,不同类型和来源,也涉及到它的切割加工组合以及背后呈现出的平面化逻辑。

我觉得夏凌的研究方式和她的研究对象好像有一种呼应,都是把物拆开来了用放大镜仔细地一块一块看,再把它组合在一起整体地看,考察处理得非常细腻,也为我们理解漆阁甚至同时期的中国房间都打开了很多新的思路。

非常感谢夏凌博士。


交流对谈

刘爽:

今天我和夏凌博士的讨论,除了在海上交流路径上有重合之外,都在讨论中国的景观当中融入了另一种传统,而且都涉及到了刚刚两位讨论的“拆分”的问题。夏凌博士的讨论是漆屏被拆分到了漆阁的四面,我是城市景观被拆分后、用框架来装饰在碗壁上。这是西方对于拆分的偏爱、对于框架的重视,就像我提到的葡萄牙城市主题的瓷板画,它明明可以在围和的空间中表现成连续的形式,最终却选择了模仿建筑框架,使画面被分割后贴在了墙面上。还有十三行主题潘趣酒碗,它在早期也是这样。

刚刚夏凌讲的漆阁也是在空间当中创造景框,即使在早期,整个屏风也是被放到墙上尺寸正好的边框中。但是同样的内部景观表现,在东方很可能就会被取消,比如日本近似的房间。所以我觉得这些框架是他们来进行“再语境化”的一种方式,或者说,是西方在面对东方强大视觉材料时的一种应对方式。

我们的这种风景长卷是很强势的传统,它在景观表现上很有优势,是一种带有叙事性的展示方式,所以随着目光的游移,能够讲述一个故事,这也是为什么后来西方的趣味好像被我们改变了;后期潘趣酒碗的碗壁上都改成了连续的十三行城市景观,展开来看就是一个城市的长卷。还有这次提到的《里斯本大全景》长卷式瓷板画,在真实的城市空间当中,画面中这些建筑是不能完全连起来的,但是绘制者改变了街道走向,用水域把它们联系了起来,所以最终呈现的效果更加接近中国的这种长卷传统。

这样一种与东方传统的互动甚至可以再往前追溯,比如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一些表现城市景观的大型壁画;但是我认为在陶瓷领域,最先接受、发展这种形式趣味的应该是荷兰、英国、葡萄牙这些大西洋沿岸的海权国家,在图像领域,它们和中国的传统在海权时代也存在更多、更丰富的互动。不知道夏凌有没有一些同样的感受。

刘夏凌:

对,我听了刘爽老师的分享后发现我们的研究有非常多相似的地方,除了刚才刘爽老师提到的“拆分”以外,它们都会面临再次“镶嵌”的问题,镶嵌实际上是适应西方传统的景框之中的一个过程。

其实,所有的西方绘画都像是在室内空间打开一扇窗户,一扇通往另外一个世界的窗口,这是西方非常强大的景框传统。而在欧洲的东方物品,不管是潘趣酒碗上的长卷式场景图,还是漆屏风,都是连续性的图像,很自然地会被西方人进行裁切,把连续性图像变成单一、独立的景框图像,告诉你这样的图景就是东方场景。

关于刚刚刘老师提到潘趣酒碗的图绘后来逐渐适应了东方式的长卷式构图,这是西方的让步,类似的妥协同样存在于漆阁设计中。在我关于漆阁的研究中,漆阁空间仍然延续了漆屏风上屏芯和屏框、中心和边缘的关系,漆屏风到漆阁空间保留了其图像的连续性。从这两点来看,东方之物漂洋过海、从东方到西方既有被动的牺牲和改造,也有西方主动的让步、保留和适应,在文化碰撞的过程中有一种协调和均衡。

郑伊看:

好,谢谢刘爽老师,谢谢夏凌博士。两位刚才又再一次讨论到主题转译中多元化操作的问题,接下来有自由讨论的环节,直播间里的各位观众如果有问题可以和两位研究者交流。

其实我自己也有好奇的地方,昨天我和桑柔博士讨论的更多是一个图像问题,是绘画的媒介,但是今天两位讨论的是有关器物的问题,夏凌这边还不只是器物,它是一个房间,有不同的形制,也有不同的材料工艺上的问题。

两位的研究和讲述中,或多或少都有在关注一个图式和它所附着的物之间形成的互动的关系。那么图像和它的载体之间的是不是有相互刺激或限制这样的一些互动关系,两位是否可以就这一点再展开一下。

刘爽:

确实是,因为媒介是整个器物的一个很重要的组成部分。对于我的研究来说,瓷器上图像适应的地方,就是广州本土绘制者会把西方人通过版画、油画、瓷板画等带来的视觉经验,融入到他们很熟悉的长卷传统当中。

这种影响有两个体现,第一个是视角转向了由水域主导的低视角,另外一个,就是各种西方的陶瓷装饰趣味借助澳门进入到了广州。

还有刚刚伊看老师提到的,实际上我们更关注的是图像的上半部分,当这种平面的长卷被安排在了带有弧度的碗壁上,会产生一些观看上的变化。我们观看的焦点和观看的方式都会发生变化,比如静态或动态,很多趣味都是可以跨媒介来传播的。

郑伊看:

是的,我觉得研究器物的时候,观看的问题会更有意思,观看会更丰富。还有内里和外壁不同的视角,应该在哪个角度看就成为一个很有趣的话题。

刘夏凌:

我和刘爽老师的研究对象在思路上刚好有可以互相补充的地方,刘老师的研究对象需要有一个三维的观看,潘趣酒碗是可以上手把玩的,人们的视线可以围绕着碗壁移动观看。但漆阁作为一个空间,它和潘趣酒碗的生成逻辑是相反的,漆阁由原本作为家具的漆屏风拆解后镶嵌装饰而成,将原本可以围绕观看的家具物件平面化。所以,借助这两个研究对象,我们可以别从两个不同的方向来理解东方之物到西方的适应问题。

郑伊看:

是很有意思,刘爽的潘趣酒碗虽然比较大,但它是人放在手上的东西,夏凌的房间就是人在里边,它是一个内外的关系。你最后落脚点到了仿漆的小瓷碗,它又变成了一个可以把玩的东西,我觉得这样的转化过程也非常的有意思。

刘夏凌:

对,漆屏风最初作为家具是可移动的,当它变成漆阁中的平面装饰,被禁锢到墙壁上,像野兽被关到笼子里一样无法动弹。后来出现仿漆瓷器,它又再次可以被人们把玩被使用了,漆器好像也被从空间框架中被再次释放出来了,这很有趣。

郑伊看:

被释放出来了,成为再次被自由的旅行,它变成了一个礼物。

刘夏凌:

对,而且它是一个很珍贵的礼物。

郑伊看:

这个变化真的很有意思。这里刚好又引出了大家在讨论里都涉及到的跨媒介问题,比如说刘爽老师分享的广州城图像也出现在屏风中,可能只是处理的方式不一样。

夏凌刚才讨论的仿漆瓷和漆屏风之间,都有媒介之间的转化。它可能会共享一些制作上的逻辑,也有可能是不同的。在这一点上,我想两位可不可以再分享一下研究中的心得?

刘爽:

谢谢郑老师。夏凌后面谈到漆屏和瓷器之间的互动,和我本次涉及的内容其实有部分的重合,因为我刚开始的时候提到了一张藏在里斯本的漆屏风,表现的是广州全景。可能因为媒介不同,漆屏和瓷器上的这种全景式的广州景观有非常不一样的表现。漆屏因为比较宽,会适合表现这种全景式的广州景观。但是潘趣酒碗上是狭长的绘画表面,就会表现成长卷一样的。

虽然这两个漆屏和瓷器上的广州全景和广州景观联系不是很大,但是外销瓷中还有一类瓷器会表现全景,比如我在开头展示的带有十三行景观的瓷盘,为了展现单排的建筑视野,为了表现十三行的景观,即使有足够的空间来表现后方的广州城,绘制者也没有去表现。

我觉得表现这种单排的建筑,是广州画家来接受外来影响的一个体现。这种有限的景观表现很可能是赞助者做出的选择,它和中国传统不太一样,但是中国的景观画传统非常深厚,所以整体上并不会被动摇。这些本土绘制者只有在一些很细微的建筑处理上带有西方的趣味。夏凌我记得你后面有讲到一件冰酒器。

刘夏凌:

是的,当我关于漆阁的研究到最后发现仿漆瓷时是非常惊喜的,它也成为漆器跨越媒介的一个有趣而独特的案例。放在今天这场论坛中来和大家分享,也是因为在这件器物上瓷器的技术跟漆器的质感的结合,和本场论坛的主题也刚好呼应。刘爽老师讲与瓷器相关的潘趣酒碗,我讲与漆器相关的漆阁,刚好也是瓷器与漆器的相遇。

更特别的是,除了更早抵达并风靡欧洲的丝绸,整个大航海时代最核心的两类东方奢侈品就是瓷器和漆器,仿漆瓷把它们都融汇到一起了。当欧洲人能够制造出这类器物,他们就跨越了技术边界和媒介的限制,此时他们不仅掌握了瓷器的秘密,也掌握了漆器的秘密,这是十八世纪末,如此便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十九世纪的欧洲人不再那么追捧中国的东西,中国风(Chinoiserie)也逐渐衰落。这样的变化和他们有能力制造这样一件器物、破解了东方奢侈品的制作秘密有很大的关系。

刘爽:

上面这个建筑也是一种想象的建筑吗?

刘夏凌:

应该是有中国漆器作为绘制的参考或底本,然后进行的模仿,有点像小孩子在学着走路、学着说话,这种稚拙的感觉很有意思。

刘爽:

它的结构像潘趣酒碗上的建筑一样,也是很生涩的一种表现。

刘夏凌:

对,直到后来有专门的设计师设计这一类中国风装饰图案时,才呈现出非常成熟完整的画面。

郑伊看:

直播里有一位观众说到漆阁很像是一个私人艺术博物馆,他们的装饰是一种展陈,跟刚才夏凌说的逻辑也有一些暗合的地方。

刘夏凌:

是的,这位听众很敏锐。刚才我有提到为什么我把欧洲的漆器装饰房间翻译成“漆阁”,就是因为它的英文原文是cabinet,这个词本身带有非常强大的收藏空间的传统,人们会把世界收纳其中,比如各种标本、好的东西、稀奇古怪的东西收进一个cabinet里面,翻译成“阁”有点我们中国藏宝阁的意味,而这里的漆阁Lacquer Cabinet是专注于漆器的、专注于东方的。

郑伊看:

我自己还有一个小的问题想问两位。潘趣酒碗它不是一般的碗,刚才刘爽、夏凌都提到,十七世纪的时候,东印度公司的官员和水手把喝潘趣酒的习惯带到了英国,流传开后成为宴会中使用的一种大碗,漆房间也不是普通人就能用的。两位在讲的时候都隐隐提到物品和它使用者之间的关系与它的功能。刚才因为时间关系没有能够特别完整地展开,是不是能够再和我们聊一聊。

刘爽:

谢谢伊看老师,对器物的接受也非常重要,潘趣酒碗确实不是中国传统的器型,并且西方人会根据宴饮人数来调整它的尺寸,壁面的装饰图案也会满足特定团体的趣味。所以它的最终呈现会有很多影响因素存在。

从功能和接受上来看,漆器和夏凌讨论的漆阁,这两种小的器物和大的环境好像有一种反向的关系。漆阁是绕人群来分布的,我们好像是被动地进入到里面观看,人不用动,只用眼睛观看。但是如果想看到潘趣酒碗上的全景,就一定要绕着它来观看,这是一种动态的观看方式。这样来看它很像海图,使用者需要主动地去追踪景物的方向才能看到全貌。

所以我们讨论的对象之间好像有这样一种主动被动、静态动态的关系。它们如果同处一个空间当中就更有意思了,会在无形中形成一种嵌套,一种东方景观的叠加,就像一种沉浸式的体验,我觉得这一方面也很有意义。

刘夏凌:

对,漆阁提供了可以把我们包围、包裹住的空间。但其实我们如果在这个圆形或椭圆形的空间去观看,还是要进行一定的视角转换。倒是郑老师刚刚提到的功用问题,刚刚因为时间关系没有跟大家展开聊。

我给大家看的美泉宫的那两间漆阁(圆形和椭圆形),它们的面积其实并不大,它会用来举办秘密会议,当时哈布斯堡帝国的身份显赫的人物会和女皇聚集在这里,侍从来送餐饭也有专门的秘密楼梯。它是一个隐藏的、秘密的空间。而它背后的逻辑也很容易理解,召开国家机密会议的空间作为当时最重要的一个空间,墙壁上的这些东方漆器本身就成为哈布斯堡帝国实力的显现。

而且漆器跟瓷器在质感上有区别,瓷器虽然也不容易沾染污垢,但是它容易破碎,这是瓷器的弱点。但是漆器不同,漆器是在木头之上层层上漆,它不仅不容易破碎,甚至历经千年也不会腐烂。这种媒材本身的特质也会和当时欧洲皇室或者贵族希望自己的王朝永续、权威永续的期望连在一起。所以从功用角度来说,漆器和漆阁不仅是财富地位的象征,还是权威权力的象征。

郑伊看:

谢谢夏凌,我觉得这是非常有意思的展开。最后我想再聊一个小话题,其实我们在进行文化研究的时候,自身其实也经历了一种体验。是我们和过去、和另外一种文化,和另外一个时空的遇见,是我们和物品的交流与对话。所以从这样的层面上看,研究者和研究对象之间的故事是很有趣的,它本身就是一个跨文化的故事,所以最后我也想让两位分享一下,你们和你们的研究对象之间是不是有一些有趣的故事。

刘爽:

好的,谢谢郑老师。其实我近几年所做的工作可能有一些特殊,因为所关注的不是某一件或者某一类器物,而是整座“城市”,所以对我来说,看真实的器物就等于考察一座城市。如果一个国家是一个博物馆,那么每一座城市就是其中展示的文物,这种研究比较耗时耗力,但是也很容易获得一种真实的空间体验。

也是基于这些真实的考察经历,我才在近几年研究当中逐渐深入到“城市图像”研究的领域。我此前的博士论文是在研究“罗马”的城市图像在欧亚大陆间的流转、互动,最终落到了“澳门”的城市景观上,再用本土的视角来反观一整个图像链条,以此呈现这一跨越欧亚的艺术现象。那这次给大家带来的就是论文的一个衍生案例,它虽然只是一件外销瓷,没有那么宏大的城市景观、帝国视野,但两者是在同一个海上交流路径上发生了故事,所以希望能够以小见大吧。

这件器物我不是一开始就看到的,我最早看到的,是藏在新加坡的一件中期制作的十三行主题潘趣酒碗,第一眼就觉得这件器物太特别了,能够让人看到本土景观在东南亚地区流传,但是当时并没有真正和东西方的实地景观联系起来,就是觉得是外销瓷对于中国港口城市景观的惯常表现,直到后来在西方学习的时候,在里斯本又看到了这件我们讨论的器物,我才发现它其实一开始就受到了另外一种视觉经验的影响,它使得广州的城市形象在这件器物上发生变化,然后传播到欧亚大陆的另一端,这才逐渐展开了这个研究。

最后,如果要说有什么跨文化研究的经验可以给大家分享的话,是我们需要同时对东西方有材料上的积累,在这个基础上,一定要用本土的眼光来看待整个现象,然后才能发现此前东西方学界都没有看到的一些隐秘的角落、不同的面相。这就是我一些浅显的感受。

刘夏凌:

感谢刘老师的分享。我的这个研究缘起于四年前,有一个在欧洲工作一年的机会,当时去维也纳美泉宫参观的时候,我并不了解什么是跨文化艺术史,但是我却真实地在美泉宫,这样一座在欧洲和巴黎凡尔赛宫并肩的宫殿里看到了来自中国的东西、漆器、瓷器,甚至还看到了正在贩卖茶叶的中国小贩图像。大家不妨想象一下,当你身处欧洲——这个满是教堂、博物馆、油画、雕塑的西方场所空间中,突然发现了和自己的家乡极为亲近的东西,这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我印象特别深刻,给我惊喜的同时也一直让我比较困惑。

直到一年后回国,来到央美专门学习艺术史,逐渐进入到学术研究中,也开始解答这些疑惑。我硕士阶段的方向是西方艺术史,后来跟着我的导师李军教授逐渐进入到跨文化艺术史的研究中,就像拎着一角慢慢揭开艺术史的帷幕,发现东西方艺术之间的频繁交流。也很自然地把当年的疑惑通过学术研究的方式解答了,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解了我自己的惑。

几年前的我不会想到在几年之后,当时的惊喜和疑惑会成为一个研究成果,还能在今天跟大家通过直播的方式去交流,回想起来也觉得神奇。我认为做研究是一种最理想的生活状态,可以把一些感性的、无知的观看和游历,通过学术研究深化成一种理性而深入的思考,经过学术研究的转化,它会成为我人生一段时间的注脚和印记,不再是一种轻飘飘的、模糊不定的感性印象,研究本身就是一件很充盈、很有魅力的一件事情。

而且,现在我们大家一起在做的跨文化艺术史研究,也让我对于当下的文化状况或者说是不同文化权威之间的拉锯有更着加清醒的观照。比如当我们现在把法式、意式、美式等西式风格作为洋气、前卫的对标参照时,在十七到十八世纪欧洲皇家宫殿和贵族宅邸中最昂贵、最奢侈、最高雅的房间却是用中国瓷器、漆屏风和漆器装饰的中国风房间;我们现在提到巴黎,很多朋友首先还是会想到卢浮宫,但可能不太了解中国风对法国艺术曾经产生过的非常深刻影响,比如布歇等洛可可画家的绘画中就有瓷器、漆盒、弥勒佛等等,布歇本人也有大量的中国收藏品;提到荷兰阿姆斯特丹博物馆,除了伦勃朗、维米尔这些艺术史上的明星,还有大量的中国瓷器和东方之物,甚至还有荷兰人专门为了插郁金香制作的多口瓷器,而伦勃朗也曾经从印度艺术中汲取灵感,临摹了很多印度莫卧儿的细密画,在维米尔的绘画中也会出现来自东方的瓷器等等。类似的现象在西方博物馆和西方艺术史上实际上非常普遍,而我当时在欧洲和中国艺术、东方艺术的相遇也不是巧合,而是一种必然。这些真实存在的现象便是跨文化艺术史刚好可以去解决的问题。

东方和西方从来不是完全割裂的,一直有着非常丰富频繁的互动,正所谓“极目不见故土,抬头却是同一片星空。”而在这同一片星空下,还有很多真相等待被发现,相关的惊喜和疑惑也没有尽头。希望自己能够把研究的状态继续下去,虽然在这个过程中,作为个体渺小无知的感受也不断加深,但不怕真理无穷,“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

郑伊看:

谢谢刘爽老师和夏凌博士的分享,我也有很多感触,好像跨文化研究本身也是一个跨文化的旅程,成为了我们人生的旅途中非常重要的一个过程。在这样一个过程和旅途中,我们也在重新塑造我们自己,塑造我们的眼光和看待这个世界的角度、方式。我觉得这是做这件事业非常有魅力的一个地方,也欢迎大家加入我们。

好,我们今天的这场第二场论坛就即将结束了,在这里我再预告一下,明天我们也会有第三场的春季论坛。仍然是大航海时代的主题,会有广州美术学院的李璠和李晓璐老师为我们分享,大家敬请期待。

刘爽:

谢谢郑老师,谢谢大家。

刘夏凌:

谢谢刘老师,谢谢郑老师,感谢大家。


- END - 

文字纪要 | 傅彦宇

编辑发布 | 孙琳琳

图文转载请与公众号后台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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