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击·声音剧场01丨笼罩在《巫山云雨》上的云雨

《九部半》（9½）的第1部 🎬

声音剧场#01

 夏 2020/07/03

《巫山云雨》

老李：它是把那个阳台上发生的故事，也就是说楚襄王和神女的故事，按照牛郎织女的故事来改写。《九部半》的第1部——笼罩在《巫山云雨》之上的云雨。

2020

7.03

影片回顾

  //  

章明《巫山云雨》（In Expectation，1996）

这是我们两年前的第一次观影讨论，也是我们声音剧场的开启。

我们讨论的第一部电影是导演章明的处女作《巫山雨云》。该影片曾在国内被列为禁片，未公开上映，但它以一种笨拙、朴素的方式揭示出那个时代的历史厚重感，成为表现三峡主题的一部经典影片。影片曾获得意大利都灵电影节最佳影片奖、国际影评人费比西奖、瑞士佛里堡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奖等多项国际奖。

上个世纪90年代，改革开放给中国社会带来一场巨变。经济腾飞、人民物质文化生活得到极大的满足。在这样的时代变革中，巫山镇的人们也经历着一场大的变迁——三峡水利工程建设，他们需要整体搬迁。搬迁后的生活是怎样的？谁都无法给出答案，一切都“在期待之中”被裹挟而来。电影以此为背景，以分段式结构表现了巫山镇一名叫麦强的信号工的爱情故事。大龄单身青年麦强，老实内向，梦中常出现一个女人对自己微笑。陈青是附近“仙客来”旅馆的服务员，丈夫去世，自己带着孩子过日子。偶然的一次机会，二人相识，麦强在陈青身上找到一种熟悉的感觉，认定她是自己梦中的女神。于是，电影展开了四段小城生活中司空见惯而又不同寻常、流畅而又暧昧，有待层层剥离的叙事。

这次剧场由老李担任主持，他是活动的发起人，同时也是九场活动参与人的老师与朋友；他的分享往往是每次活动的高潮与点睛之处，姑且称为“意见领袖”。但本次剧场参与讨论的还有夏0、一看、棠棠、培豪、回回，他们的声音则构成了异彩纷呈的复调。大家围绕“巫山云雨”的寓意、影片的演员和表演，以及某些情节的暧昧之处展开探讨。从整理出来的成果可以看出，这次观影虽然只是一次牛刀小试，但充分地体现了“声音剧场”所欲达成的理念：在影片终结的地方，是观影者声音的开始；观影者的声音既不是电影原声的重复，也不是它们的替代，而是如回声一般，是艺术与心灵的一次真正的对话，从而为后续的几次观影剧场，做了一个很好的铺垫。

 首期推送回顾（点击跳转）

声音剧场 1 

主持人（老李）开场：好吧，我们都看完片子啦，谁愿意第一个分享？

声音1（夏0）：我来抛砖引玉分享一些“纯真之眼”的所见所想。在收到观影消息后，我用下午和晚上的时间连续看了章明导的《冥王星时刻》和《巫山云雨》，感觉还是挺微妙的。

首先，我们怎么理解《巫山云雨》？大家都知道“巫山云雨”有着多重含义，典故出自战国末期宋玉的《高唐赋》，讲述了楚襄王来到巫山梦到巫山神女，与之欢会。这也和电影的部分剧情可以对应。而且，电影的英文名也很有意思——“In Expectation”(意料之中)，与之对应的是意料之外。这个意料之外可以在章明《冥王星时刻》（图1）里找到，《巫山云雨》的剧情发展观者基本可以预料到，但《冥王星时刻》中有很多戛然而止的情节。这两部电影差了22年，一部是观众看到的意料之中，另一部是意料之外，这应该也是导演在这些年的一个态度转变。有人说，最深刻的爱是「想要触碰又收回的手」，这是一种克制。两部影片时隔22年，章明再次拍摄期待却并不让它真正发生。

图1 章明《冥王星时刻》（2018）

接下来，我想分享几个印象深刻的画面。

第一个画面是丽丽跑到海边对着大轮船呐喊，不断重复着“你们到哪里啊”。这时候轮船的灯刚好往岸边来，照到丽丽身上，光束沿着海浪的波纹涌来，在水面铺开一条路（图2），好像踏上光就可以走到呼唤的对岸，但这条路本质上又是虚幻的。当两艘轮船分开后，光就消失了，丽丽的呼喊也没有收到任何回应。而且，“你们到哪里啊”也颇具深意，“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是很朴素又很重要的问题，这是高更画作里的困惑，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这个困惑之中。电影中的居民面对着三峡建设和移民计划，“你们到哪里啊”也是萦绕在每一个人心头的困惑。

图2《巫山云雨》电影截图

第二个画面是影片第二段隔着纱显现出的陈青的剪影（图3），特别美。这种美来自于朦胧，来自于隐和藏。我们看不见具体形象的画面，只能感受其轮廓，还有一层月光般的清冷色调。也正是因为这种半隐半显的模糊感，让人更想看到它，或者说会在脑海中主动构建一个更加具体的画面。

图3 陈青剪影，电影截图

第三个印象深刻的是一段对话，陈青跟他之前的老相好老莫说 “我们就到这儿”，然后老莫问：“我们以后就没事了？”陈青 “恩”了一声，然后就盯着洗衣机。洗衣机里的衣服搅在一起，水特别浑，日常的凝视暗示出纠结的心理。与此类似的琐碎日常还有很多，比如陈青抓鱼，还有大家一起注视着一个瓶子从桌上掉下来等等，导演给予日常凝视，就像是一位旁观者来记录正在发生的现实。

第四，我觉得陈青跟麦强的关系带着一种神话色彩。一开始麦强做了一个梦，他迷迷糊糊说自己梦见了一个人，之后在街上看到陈青，他就说我为什么单选她，是因为我感觉自己见过她。后来两人发生亲密接触后，警察问陈青“是不是强迫你的”，问了很多遍，陈青都不肯回答。两个完全陌生的人，某一天突然有了一些联系，像是一份前世因缘。贾宝玉第一次见林黛玉的时候也说这个妹妹他曾经见过，林黛玉也觉得好生奇怪。麦强跟陈青之间也有一种类似的联系。如果要把这种联系具体下来，陈青可能指的是巫山的女神，因为那家客栈也叫“仙客来”。

章明被称为“中国的安东尼奥尼”，通过看《巫山云雨》我理解了这个说法，它的结构风格都和安东尼奥尼《云上的日子》（ Al di là delle nuvole ，1995）（图4）这部影片很相似。诸位得空，可以看看《云上的日子》。

图4 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云上的日子》（ Al di là delle nuvole ，1995）

声音2（一看）：我觉得在这部电影里，章明拍出了普通人的内心世界的诗意。刚才夏0提到陈青洗澡的镜头，是一个隔着纱的剪影，有一种模糊朦胧之美。我觉得这个电影在情绪处理上有一种类似的美感。他在塑造人物的时候，闪现出一种心灵光韵般的东西，你会觉得捕捉到了某种情绪，但又刻意没有表达得特别清晰。这个是很绝妙的地方。

电影中有三个小故事，前两个故事单独介绍了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在最后一个故事中他们走到了一起。导演有一种特别的讲述命运的口吻，电影画面中时不时出现的水流如同命运的洪流，裹挟着每个人走向自己的宿命。包括那只鱼在一盆水里挣扎、最后被杀死，也有类似的感觉。导演在前两个故事中描绘那两个人的时候，虽然是在拍两个普通人日复一日的生活，但其中有一种隐约、莫名、懵懂的渴望。在看似一成不变的命运中，这种渴望似乎唤起了一种心灵奇景。这部电影的英文标题“in expectation”，夏0刚说是意料之中，我觉得就是期待，应该翻译成“期待中”。

主持人（老李）提示：大家注意一下，电影里面有个电影海报就叫“期待之中”。

声音2（一看）：对，有一张墙上的海报上写着：巫山电影院在期待之中（图5）。电影的题眼就藏在这里。电影里面有一些重复出现的意象。比如反复出现的鱼。男女主人公都有一段极为细致的杀鱼特写（图6、7）。“水盆中的鱼”在第三个故事里其实也出现了，是警察吴刚很快地捞了一下鱼。但他对于鱼的处理显然和男女主人公很不一样。男女主角面对着鱼有一种极为相似的纠结和踌躇。他们先捞出一只，放下来，又换了一只，最后还是选择了最初的那一只。鱼的命运就像是他们自己的命运。麦强老是重复说“我好像梦见过一个人”，陈青说“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你会感觉到这两个人的情绪、心灵是相似的，埋下了某种宿命的缘分。虽然两个故事线平行发展，但两个人命运在冥冥之中有一些联系的感觉，导演处理得比较隐晦。这个电影的有些处理让我想到了埃里克·侯麦，这两个人在自己的命运中懵懂期待的感觉，特别像《绿光》里面的女主角。

图5 电影中出现的“在期待之中”海报

图6、7 男女主人公杀鱼特写

另外，我非常喜欢影片开头，它表现了一个人的世界被逐渐打破的过程：在一个偏远的峡湾中的瞭望台，外面是湍急的洪流，麦强只通过望远镜和一台电视机了解外部的世界（图8、9）。他很安静，一个人在宣纸上随便涂涂写写画画。然后，他去杀鱼了，杀完鱼有一个很长的停顿——他慢慢走回屋子。这个时候他的个人世界被打破了。他走路的速度变了，音乐也变了，丽丽出现了，在那跳舞，同时刺耳的电话铃响起。他回到屋子把原来写字的宣纸撕成两半，一半用来擦鱼血，另外一半给他的朋友当手纸。我们能够感受到，他的内心世界被入侵了。

图8、9 麦强通过望远镜和一台电视机了解外部世界

声音三（棠棠）：观影之前，查了一下发现这个电影是章明的处女作，就抱着跟处女作相匹配的好奇心来看，没有想要过多地去了解导演，形成思维定势。观影的时候，一直在反思自己，我现在好像总是很轻易的能将所有事情变得直白，所以并没有觉察出这部电影有特别的克制。电影里的那些对应，比如说鱼，杀鱼之后同样手沾着血的麦强和陈青，两个人无所适从的迷惘，其实都还挺明显的。没有看懂的地方是陈青招揽顾客来到旅店，有个小伙子本来说要住店，但是又没有，之后出现了一个道士，接着那个小伙子又回来给她比划了一个动作，我能理解这肯定是心理外化的表现，但意义不明确；还有比如说老莫再出来找陈青说话的时候，本来有一群人很热闹地在打牌（图10、11），然后突然那群人在后面就睡死过去；以及理发店的隐喻，男人带着假发去理发，我能感受到导演试图在这个地方表达什么，但没能清楚地看到他的意图，这是让我对这个片子还有点着迷的地方，觉得可以再探究。因为这部电影是96年完成的，比贾樟柯的《三峡好人》还要早，整体感觉是时代的压抑和个人的压抑糅合在一起的表现。

图10、11 一群人很热闹地在打牌，突然就睡死过去

我本来很期待章明的电影是有一种所谓的诗意的表达节奏，可以是无序的，和贾樟柯的电影即很有内在逻辑性的散文式长镜头有比较明显的对比。最近刚看了本小说，里面有一句话挺有意思，是说“我是一个诗人，我没有能力去直接抵达任何地方”，这当然是作为诗人的自嘲，他到底是没有能力还是没有意愿去直接抵达一个地方，我觉得在电影里面表现出来可能就是没有意愿，章明的意愿就是我不要去直接抵达任何地方，但这种意愿不隐晦，所以结果不尽如我意。

那些奇怪的意象，老李您看明白的话，可以跟我们讲一讲。

声音剧场 2

主持人（老李）：我也不一定都能看明白，但是导演肯定是有意的。这个片子按照我们今天的观影习惯，刚开始看的时候，有点像早期电影史上看默片似的，有一种非常古老的感觉：好像我们今天认为自然的东西，它那儿显得很笨拙；而我们认为应该是很惊异的地方，它那儿好像轻描淡写地过去了。章明应该跟我年龄差不多，这是他的处女作，是96年他硕士毕业的第一部作品。我感觉他也许还比我小几岁，也许他跟麦强一样是65年的，这里面有一种自叙传的感觉。三十磨一剑，三十而立。对我这一代人来说，有一种历史的沧桑感。那个时代可能对你们来说，是一个缺少了历史直接性的时代，你们现在看起来更多是影像；或者说你可能会把它看做是一种诗意或者怎么样。但其实里面它有非常现实的层面，这种现实的层面就相当于在河流中出现的一些礁石，通过并以这些礁石为基石，你实际上可以到了云端。所以我觉得，它的诗意是以现实为基础的，有这么一种相互的关系在。

首先第一点是你得知道它的背景。这个背景实际上就是三峡水库的建成，建成就意味着这些地方全部会被淹没掉，所以这是一块即将被淹没的土地，一切都会被覆盖、被淹没。但是这里边的人还在生活。这种生活对这里的居民来说不一定是个灾祸，因为风云变幻，物换星移，熙熙攘攘的生活是短暂的、转瞬即逝的，但是电影正在做的那些文章，实际上是想表现一种比较永恒的东西。这种永恒的东西，其实就是它的标题所暗示的“巫山云雨”，毫无疑问大家都看出来了，它用的就是古代宋玉《高唐赋》中的典故，因为巫峡、神女峰，就是今天大家到三峡要看的东西。

《高唐赋》里面讲：“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其实电影中男主、女主所居住的地方都暗示了这个空间。麦强所在的是一个信号台，典故里面是个阳台——“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巫山云雨和阳台是一个互喻的东西，而信号台的位置就是在一个有阳光的平台上面（图12），这是一个。另外一个，旅馆的名字叫“仙客来”（图13）。“仙客”当然是指外地来的客人；而这个地方是巫山，是神女所在的地方，“阳台”也可以指旅馆上面的阳台。“仙客”肯定是指男人，原典中是楚襄王；女主居住的是仙客来旅馆的最高层，也有一个“阳台”——这里，“神女”和“阳台” 的隐喻都很明显。

图12 信号台

图13 仙客来旅社

那么，这里所讲述的故事实际上就是一种“原型”，即借一个2000多年前的文学典故的历史力量，来再赋新词。它的角度我觉得是立在了最平凡的日常生活里面，而没有像传统的言情小说那样，设定一个知识分子——比方说《早春二月》或民国时期文学中的那种典型的剧情——即士大夫与当地小寡妇的故事。电影设定了什么呢？我觉得它是把那个阳台上发生的故事，也就是说楚襄王和神女的故事，按照牛郎织女的故事来改写，实际上写的是牛郎织女的故事。牛郎织女被一个银河所隔开，一个在这边一个在那边；牛郎织女故事里面有一个七夕鹊桥会，是男女主人公相会的日子；但是电影里边鹊桥不是鹊桥，是渡河。这里面的力量在哪里？我觉得它利用了文学中原型的力量，但是并没有完全按照原型来讲；实际上就等于是把士大夫想象中王和神女之间发生的故事，按照一个牛郎织女的日常性和凡俗性来驾驭和改写。这一块它体现了什么？体现了90年代的时代属性。像我们这代人，实际上都是社会主义新中国培养的，我们的根子里面都有这种平凡性；这种平凡性不同于今天陈丹青们重新塑造的木心的神话，所谓最后的“民国人物”那种故事，显的很造作，因为所依据的不是我们真正的日常生活，不是我们所在的现实。从这个角度来说的话，我觉得导演把握的是两个脉络：一个即是我所说的那种现实的脉络，感觉是对的；另外一个脉络是它跨越了当下，融进了中国2000年文学传统中的原型世界。我觉得这是电影的大的角度。

我前天晚上看了一遍，然后欲罢不能，昨天去找了一下导演的新片子看；今天跟大家一起又看了第二遍。我读的可能比大家更细一点，因为它里面有很多特别耐人寻味的东西。这样一种耐人寻味的东西，可能是中国电影在90年代，就是所谓的第五代、第六代导演，在盗版影碟的熏陶之下，大量接触西方现代主义的艺术和电影，以它们为榜样而产生的东西。不能说他是纯原创，他的原创我觉得是他的时代感觉，是他所依托的那样一种生活经验是真的；你会感觉到有一种碰撞，带来了很多我认为今天已经失去的东西。

今天我们在叙述上面圆熟多了，新片《冥王星时刻》就是这样，简直行云流水。但是原来的那些笨拙，那些陌生感，那些电影里到处都在经营的小的细节，可能在今天会被遗漏。《巫山云雨》的这种笨拙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巨大的历史感。这种历史感在于，它没有按照同一个逻辑来贯穿——比如里面的语言，有人讲方言，有人讲半生不熟的方言，有人讲普通话，我觉得它保留了那个时代的一种众声喧哗的笨重，导演没有把它们全部统一起来。大概是21世纪以来，国产电影里面涉及讲另一种语言的时候，下面就打一个字幕，其实这是配音说的，演员根本不会说这种语言。这个电影就没有采取这样一种方式。

我们现在说一些细节，电影里面四个段落，大家肯定都看明白了。

第一段是麦强在信号台上的故事，倒爷马兵带了一个小姐想给麦强开个荤，因为麦强曾经是马兵的师傅，但他木讷笨拙，不谙世事。这个故事我觉得挺有意思，里面有很多耐人寻味的东西。麦强说做梦梦见了一个人，这是很暧昧的，跟后面的情节有呼应。但我说的是一个比较没人关注的细节。比如说麦强听到disco那样的声音的时候，正在杀鱼（图14）；杀完后用画画的纸把血污擦了一下（图15），然后他跟着音乐在做一个动作：又像是在抚摸什么，又像是合着音乐，这个我觉得很暧昧。一看说声音代表一个外在世界，因为肯定不是他和信号台自己的声音世界，而是外来的；丽丽从那儿进来，借代外面一个充满欲望和节奏的现代世界的闯入。这里面，我觉得电影对音乐的处理不仅仅视觉化了，还把它触觉化了。我不知道他在摸什么。这些动作我不知道是演员自己发挥的，还是导演给出的戏；感觉他好像似乎要去触摸音乐，但是如果是触摸的话，那就意味着可能带有性的暗示，因为这本来就是马兵要为麦强促成的一个目的。

图14 麦强杀鱼镜头

图15 麦强用画画的纸擦血污

第二段就是马兵把麦强和把丽丽关在一起，这俩人好像没做什么事；后来他们就开了窗户跑到外面去；然后有一段游泳。这里也有很多暧昧的东西，好像很笨拙，但是你仔细想想，可能是导演有意这么设置的，也可能是演员临时即兴做的表演。比如丽丽去游泳，麦强让她别去，怕着凉；丽丽自己下水后又上来，然后麦强把外套给她披上，说我跟你说了这个水很凉，但是实际上丽丽并没有表现出受凉的感觉。我觉得，似乎是麦强有意要把衣服披在她的身上，表现了想要接触丽丽的欲望（图16）。然后你看到船来之前，他们两个在岩石上坐着，麦强就把胳膊放在了丽丽身上。这个动作我觉得也很暧昧，实际上是矛盾，因为我们感觉好像麦强前面并没有对丽丽做什么事，但是这个动作又是有意的要做些什么。然后是看到了那个船之后，丽丽跑去河边对着船喊话（图17）。刚才夏0也分析了这个。

图16 麦强给丽丽披衣服

图17 丽丽跑去河边对着船喊话

你可以看到那个船是两个方向，有一个上行，一个下行；一个往上走和一个往下走；一个船是从左边往右边开，还有一个船是从右边往左边开（图18）。上和下我觉得也是电影里面经常使用的一个对比的意象。上下之间，也就是来来往往，好像代表着历史和时代的洪流和巨轮，也就是未来即将发生的事情——丽丽在对着这个东西发问。也许这是凭着当时30岁左右一个青年艺术家的敏感，对于所在时代的一种判断或者感受。这种感受要联系到今天来看；你说他当时有没有这么样一种微言大义，很难说。因为这样一种历史的巨变本身，是会带有它延伸至今的历史的力量和效果的。这个巨变就是在河上面，那些霸气的巨轮一上一下；丽丽说你们要去哪儿？——我真的是觉得，这是对于那个时代的中国的一个发问，因为那是中国最大的一个变革的开始；而且也是我们今天和未来所有变革的一个真正的开始。具体说就是改革开放和三峡大坝的建造，后者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中国的水文结构。

图18 船的上行和下行

今天，大家又面临着一个巨大的变化的趋势。这个上和下，当时是要积极的上行，那么现在又要往哪儿去？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三峡大坝的建造同时也会导致问题和争议，包括长江的汛期、气候的变化等等。我看的时候有这种感觉，就是说历史的方向感，正在发生的事和未来将导致的结果，都有一种不确定性。导演把巫山这座城市作为电影的背景，那么它所可能蕴含的意义，其实拥有很大的容量。换句话说，电影作为艺术可以跨越时间，把握时代巨变的潜力。

第二天早上丽丽要钱，然后马兵就说麦强什么也没干；然后他去问麦强，麦强回复的是一个“啊”（图19）：他不置可否，好像罔顾左右而言他；也好像因此而发生了什么，所以这里存在着一个暧昧，关于性、触觉、声音、光和对话，都有耐人寻味的地方。这是我说的第一段。

图19 麦强的回复“啊”

第一段补充一点。麦强拿着望远镜望（图20）；这时候很有意思，后面接的镜头里有船、有江（图21）；过了一会儿，在左下角，麦强的头露出来，他扛着一桶水上来。所以你也可以说，麦强在望远镜里面望见的是他自己。这里面也是一个暧昧。

图20、21 镜头里有船、有江，还有麦强自己

还有另一个关于上和下的隐喻。比如麦强用画的画来擦屁股；然后马兵说，我把你这个留着，你这个东西应该拿到北京去卖钱的。当时，艺术可能只有在北京才能够卖钱；但这个东西在这里只可以擦屁股，不值钱。我觉得，这也是一个关于上和下的颠覆性表达。还有就是丽丽的问题。你可以看到这个房间里背后有一个挂历，挂历上有一个很艳俗的美女；那个美女其实长的跟那个丽丽一样（图22、23）。所以麦强是不是就不喜欢丽丽，也不好说；我认为这种矛盾，才是生活中那种很真实很朴素的东西。

图22、23 丽丽和背后挂历中的美女

第二段，关于段落的转换。我们知道默片时代以来，电影的段落转换时它会出现一段文字，自然形成一个切割。但你看到这个片子的叙述不是这样；它是从第一段直接进入第二段，第二段展开了之后再出现字幕（图24）。就是说它的段落感实际上依托一种连续性，然后再事后人工交代。比如麦强拿了望远镜望，然后就出现城市的台阶和左下的一群人，其中有一个是陈青；陈青要把那帮旅客“骗”到仙客来去，接着字幕出现，说她正在找第二段婚姻。我觉得，这种段落的连接方式也是整个片子中比较有意思的地方，它尽可能地表现不间断的连续性；而不是那种布莱希特式的间隔效果。它是让生活流从这儿流到那儿，然后再事后交代一下已经转场。开始的时候，我们还不知道这个故事怎么会讲到那儿去了？后来才发现主角变了。

图24 段落切换

图25 电影中第一次出现的广告“在期待之中”

第二段仙客来的故事。我刚才已经分析了，这里面两次出现了广告，一个是在片子开始后不久出现，广告已经贴在了墙上，叫“在期待之中”（图25）；第二个是，广告正在被人贴在墙上。这个“在期待之中”，实际上既是《巫山云雨》的英文标题“In expectation”，也是作品的主题：期待着一个大变革时代的即将到来，它可能带来巨大的机会，也许还有危机。然后你可以看到，陈青先把人忽悠过来；人群中有一个小伙子，他老想找“小房间”，大概指的是那种异性按摩房间。然后陈青就说保证让你舒服、安全之类的，一直在说这个东西；然后他们去了仙客来旅馆。那些游客们都认为它名不属实，要热水没热水，要打电话没电话。其中那个小伙子，让他登记身份证，他就没登记，说自己是流窜犯，没身份证——本来要登记，然后又走了。我们可以理解为陈青仅仅是为了招揽生意，说一些没法兑现的话哄人；但是大家仔细想想电影中的第三段故事，她与老莫的暧昧关系，好像干的就是这个事。后来，那个小伙子又回过头来——在这个之前有一个刚才棠棠提到的情节，出现了一个道士；这个道士正面看着陈青，陈青跟他对视了一下，好像若有所思，然后道士微笑了一下，就走了（图26、27）。这个镜头一过去，就是那个小伙子回来。回来之后，他说了一句话，但没有发出声音来，好像是说“道士”；然后就用手比划了一下，像是把一个什么东西扯开，就这么一个动作（图28）。好像是说里面有一种奸情、一种丑恶；他把它揭开，你陈青实际上就是这种人。所以陈青才会很生气，骂了一句“龟儿子”。我认为这也是很暧昧的地方，因为它预示了后面的情景；也就是说，陈青到底在做一个什么性质的事情呢？她有没有做过那样的事情？

图 29、30 道士正面看着陈青，陈青跟他对视了一下

图28 返回的小伙子，用手比划了一下

当然，从我们的观感来说，大家好像都觉得是没有，但是电影暧昧的地方就在于这儿：她真的没有吗？我们也可以把她做的事，给出一个神话的理由，就是两个人前世相识，但是我觉得，那个时代的人看这些东西，肯定会比我们现在看要看得明白。也就是说，她有还是没有做这个事情是很暧昧的。然后就是雷声，老是隐隐要下雨，有一次还真下下来了（图29、30）。这帮顾客被经理忽悠了一番，没走；他们没有走最重要的理由是响起了要下雨的雷声，大家都往天上看。大家想想雷声，这个雷声出现好几次，后面还有；这也是对“巫山云雨”典故的强烈暗示：“旦为行云，暮为行雨。”当然这个雷声也意味着即将到来的日子，即这个社会的巨变；也许也可以暗示着仙客即将到来？我觉得这里面或多或少有一些可能是隐语，比如这里面有一个说媒的人叫王姐（图31），我首先就想到了王婆。

图29、30 电影中的一次下雨

声音三（棠棠）：您想到的是《水浒传》里面的王婆，还是《金瓶梅》里边的王婆？

图31 王姐正在给陈青说媒

主持人（老李）：她们两个都是同样的故事、同样的人，都是说媒的王婆。问题是麦强在第三段里面是跟着一群女人走过来的，说不定那群人里面就有这个“媒人”？当然我们现在不好说，因为这就是艺术，它故意不明白地告诉你。但是你会觉得，这里面似乎好像还有一层隐隐的意思，还有另一层东西在里面。同样，陈青跟老莫的关系不就是干这个事嘛？当然一个是固定的，一个是不固定的；其实给老莫做情妇，老莫是有付出的；帮着她一点，接济点钱财，给孩子买点礼物什么的，这个是存在的。刚才夏0说的洗衣机里的东西纠缠在一块（图32），但是我觉得导演可能更多的是用污渍、污秽来表达这种关系，就是说特别脏。所以我们不能把陈青看成是真正的仙女，其实典故里“神女”也就是自荐枕席。我觉得这样看才是比较准确的。还有一个很暧昧的地方，就有电影里一段莫名其妙的飘雪（图33），大家注意到没有？

图32 洗衣机里的衣服搅在一起，水特别浑

图33 电影中忽然的飘雪

声音二（一看）：忽然间下有什么东西从屋顶上飘下来，白色的。好像还有人在吵架，有声音在楼上传出来。

主持人（老李）：这块也是，没来由的，这个片子里面这样的东西很多。然后陈青儿子亮儿，也就是陈青洗澡这一段；你可以说这个小孩有这么一个特别的意识，当然也可能会为了表达性，这个电影多一分钟的版本里面有女性的自我抚摸这样的镜头。这也就为了下面跟麦强发生的那段情节，提供了一个理由。

图34 王刚打结婚戒指

图35 拉车的拉了一个大柜子，往上走

然后是第三段麦强被抓。我觉得这一段也有很多的暧昧，体现在哪里呢？整个巫山城要被淹了，但是还是有人要结婚，要办新房，警察要结婚（图34）和装修新房。楼房上涂写着“175米”的字样，是说巫山城肯定要被淹了。但是奇怪的是，警察的新房建在哪？他并没有说他不住在这里，而且大家可以看到他在路上，有几个拉车的拉了一个大柜子，这是往上走（图35），就是说新房它在高处。难道是说在这个山顶，住在山上？电影里说的住在山上是指要搬迁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不是指的这个城市的上方；这个城市肯定被淹掉，所以这也很奇怪。它想说什么呢？即使这个世界即将巨变，但是一切的新的开端，一切的美好都仍然需要进行。电影里表现警察经常有一些很主观的镜头。有一次他好像从仙客来走出来的时候听到很多响声，大家都围着街边往外看；是一个婚礼，吹吹打打打的，然后下面是一群漂漂亮亮的女子款款走来（图36）。警察应该是在想他自己的婚礼？其实这个故事里还有一个没有在场的人物，也就是警察的新娘，她一直没出现；当然警察的新娘真的要在片子里面出现，也是挺蠢的一件事。

从结构上面来说，新娘其实是隐性存在的一个角色。所以警察好像是提前看到了他自己的婚礼。但是接着就是一个空旷无人的街道，这帮人突然没了（图37）！我想这可能是表示一个死城；它本来就是一个死城，因为它的一切都会被淹没。也许他看到的是城市在被淹没之前的最后景象，那空无一人的街巷？这里面其实很复杂，这些都有可能。

图36 电影中的婚礼

图37 空无一人的街巷

还有，我刚才讲到整个片子的一个调子，就是情节的流动性和连续性。假如我们今天要拍我们这个时代，我们一定会把世界看成是新冠之前和新冠之后；现在很多学者都在用这样一个的历史分期，把历史分成什么之前和之后。我觉得章明在拍这个片子的时候，他可能会有三峡被淹之前和三峡被淹之后，这样一种时间的划分在里面。之前，这个世界实际上所有的东西都是连续的，好的和坏的，纯洁和污秽的，渴望和失落都连接在一块。你们注意到没有，电影中警察局跟普通办公室没有区别。最有意思的是麦强、马兵和警察，忽然之间三个人都光着膀子坐在一排（图38）；光了膀子就是把衣服脱了，警察的服装、嫌疑犯的服装，和倒爷的服装都脱了，三个人也就没有身份差别了，是一体的；他们是一个人、一类人。我认为这是导演想表达的：这是淹没之前的人类；也许它预设淹没之后的人类是另一种人类。

图38 麦强、马兵和警察吴刚三人光着膀子坐在一排

图39 警察吴刚给麦强理发

还有警察吴刚，把麦强抓来的时候麦强正在理发（图39）；最后吴刚放麦强走之前，看着他理发没理完的头发，像狗啃的一样不平。下面一个细节是，他把一个抽屉拉开，先是吧唧拿出一套手铐放在桌上，再去找出理发的推子，然后用这个推子帮麦强把发剪了。剪发意味着什么？发是烦恼，要把这个烦恼给剪了，给麦强获得一个新的生命？但这本来并不关他的事。我总觉得这里面很多情节和细节，都特别暧昧。电影中吴刚的新娘究竟是谁呢？她始终没有出现，也许她就是未来的日子？“吴刚”的“嫦娥”，“吴刚捧出桂花酒”中的那个“嫦娥”，也许是未来的日子，因为“她”还没有出现。从我的角度来说，我觉得电影有很多难以解释的东西，很多不能够被顺畅地连接为一个整体的那些东西，绝对不是偶然的出现，或是我们的一种主观阅读，而是一个有意的设置，要不然是解释不通的。

声音三（棠棠）：我觉得吴刚这个演员他脸上的神情总是很暧昧，不知道是他演的，还是他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

图40、41 老莫

图42、43 警察吴刚

主持人（老李）：我觉得这里面老莫的表演得有点像演员，你会感觉到老莫（图40、41）是表演出来的；而另外那些人真的很可能是他们的本色出演。比如说警察吴刚（图42、43），我觉得可能就是一个素人，我不知道他的背景，因为像重庆、四川这一带长得面目姣好的男生是非常多的。这些人你会觉得，导演给他们的很可能是一个假定性，让你演这个角色，你就演吧。

声音二（一看）：吴刚这个角色很有意思。在第三段开头的画外音按理说应该与男女主角的见面的主线有关。但他说的是吴刚。然后他介绍吴刚这个人，还提到他要结婚，要打戒指。让我感觉吴刚要在他们俩生活中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以为他在这段里是处在故事漩涡中心的人，但他其实是一个边上的人。

主持人（老李）：最后你们看到麦强和陈青发生了会面，他们的故事已经讲完了；电影中对于未来的叙述是吴刚的贡献。真的是这样，他的新娘始终都没有出现，我觉得这是这个片子里面最有意思的地方。

声音二（一看）：第一段题词讲的是马兵带来了丽丽。第二段讲陈青期待想要再二婚。第三段说是吴刚即将要结婚。

主持人（老李）：在第三段里面，实际上这个故事已经讲了陈青也二婚了，她跟麦强的故事肯定是完成了。还没有完成的就是吴刚和他的未来的妻子，我也是刚刚分析的时候突然想到。

图44、45 麦强渡河

到了第四段，当然就是最后的一个尾声了。尾声我挺喜欢，我觉得这一段处理市民阶层的爱情，处理得很到位。第四段开始又是一个阳台，在阳台上马兵和麦强重新讲起了陈青现在怎么样。这时候电影中发生的行动非常错乱。大家可以看到至少有4个片段，即马兵讲述的时候，麦强还坐在阳台上，但转瞬人就穿着白衬衣下水了；本来我们以为他已经走了，一会又回到了阳台上；阳台上面他们两个还在说话；最后才统一为麦强下水游泳（图44、45）。当然，我们可以解释为是一些主观镜头：麦强在说话的时候，就想到了自己要这么行动，一直到他最后真的这么行动。

图46 麦强渡河而来，见到陈青

图47、48 麦强与陈青相见

然后，牛郎织女的故事在这里面体现得淋漓尽致。麦强就是牛郎，鹊桥不再是鹊桥了，变成他渡河了，渡过了长江。我觉得下面一段也非常暧昧，为什么陈青一看到麦强就哭了，她就往上走，麦强就紧紧跟着？这在某种程度上，也许是前面没有呈现过的他们之间那一段故事的一个复现；然后走到上面，就把过去发生的事和现在发生的事合在一块了。然后陈青站住，停了下来；然后陈青开始拍打麦强（图46-48）。我觉得这一块，把老百姓尤其是中国女人的情感表现得很好。中国女人眼中的好男人就是牛郎嘛。然后这个故事当然就结束了，它变回了“巫山云雨”的神话，变成了永恒的神女的故事。

最后麦强又回到了刚开始的时候，在他的阳台上拉上水的牌子（图49-51）。我觉得这前后两个拉牌子的动作，意义是截然不同的。开头表现的是他的日常工作；最后表现的是，即使这个世界变成那样了，我也要这样。我看的时候，就想起60年代表现抗美援朝的电影《英雄儿女》，其中一个情节就是王成用电台向后方呼唤着，“向我开炮、向我开炮”。我特别强烈感觉到这一点。“上行”意味着什么，可以理解为船上来，也可以理解为水上来。水要把这些全淹没，但是麦强还是很坚定地把它拉上来，引导着它上行。这就是历史的必然性；不回避历史的必然性，而是迎向了历史的必然性。这是我的解读，我自己的感受。就这么一个重复的动作，把万吨巨轮，把大水，把它们代表的时代的命运，时代的巨变，主动地引导上来。

图49-51 电影开头与结尾，麦强两次在阳台上拉水牌

我觉得这不是一个一般的电影。所以我对今天的章明很失望，他的新作《冥王星时刻》，我认为他完全不会处理今天这个时代；他是想在商业片的模式里面弄点所谓的艺术片的情调和人文情怀。《巫山云雨》这个片子以后绝对比贾樟柯重要得多；贾樟柯的电影都在这之后，他开启了我们今天这么一个打时代牌子讲自己故事的做法。

声音剧场 3 

声音三（棠棠）：您是觉得章明的电影在讲时代本身，而贾樟柯是在用时代在讲自己的故事对吗？

主持人（老李）：是的，而且不仅仅是讲时代，他也讲了历史，讲了中国人的欲望，中国人的梦想。

声音二（一看）：很多东西纠缠在一起，没有那么明确、清晰。

主持人（老李）：其实我看这个片子很震惊。我居然错过了20多年，当时如果我看过这个片子，我一定会把它写进我的《家的寓言》（图52）里，这样这本书可能要再加写一个篇章。这是我的分析。你仔细想想，真的是这样，这种东西一个30岁的年轻人可以做到；也就是说他跟时代是不隔的，他只需要很朴素，然后站在这些坚实的礁石上面去营造一个穿越古今的叙述；也可以说是回到古代，也可以说是穿越到未来，让我真的感觉到了这种历史沧桑感。这也就是电影中丽丽说的：“你要到哪里去呀？”二十多年之前，你可能在想三峡大坝建成之后中国会怎样？二十多年之后，你还可以问同样的问题。

图52 李军，《家的寓言：当代文艺的身份与性别》，1996nainan年

声音一（夏0）：我们90、00后这一代人对这个的感触太浅了，没办法感同身受这样一种历史的巨变与沧桑感。

声音三（棠棠）：我看这个电影的感受很像96年去三峡玩的时候，我只想躺在船舱里面看电视，但我妈就特别想拽我出去看这个，看那个，说这个地方要淹了，那个地方要淹了，可是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包括这部电影，也是这种感受，我完全能明白电影里的disco之类的是怎么回事，但是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没有遗憾的感觉。

声音四（培豪）：我发现章明一直很关注两个问题，一个是大的时代，另一个是普通人的生活状态。在电影中导演想要表现大的时代，却又不想通过具体到影响每个人生活的那种方式去表现，比如《巫山云雨》用一些很隐晦的方式去讲述为了建设三峡大坝而拆除了居民楼，电影后面有一个镜头——175米水位线以远景的形式出现在背景中（图53、54），这是他对所处的大时代的关注。对于普通人的生活状态，他们的情感和生活，章明也一直在关注。因为三峡大坝一直在建设，直到建成之后的2003年他又回到家乡，拍了一个纪录片《巫山之春》，这里面都是他在春节期间，带着DV机记录下自己在家乡所看到的一些事情。章明还有一部电影叫《她们的名字叫红》，一个来自美国的年轻人遇到了一个叫王红的女生，故事就发生在三峡大坝的一次旅游中。所以我就感觉，章明会想办法用不同的方式，在影片和纪录片中融入他对这两个问题的思考，虽然切入的角度会不一样，却可以明显感受到他很关注这个时代和身处其中的普通人。

图53 电影第一次出现175m水位线

图54 电影第二次出现175m水位线

主持人（老李）：因为这些我都没看过，我也不敢说；我以前也没看过章明的任何电影。《巫山云雨》我早知道，但是一直无缘看到；这次疫情期间，微信里汇集大量电影资源，所以才第一次看到这个片子。我昨天看了他最新的片子《冥王星时刻》，主角就是一个文艺片导演王准，类似于章明自己；他的妻子高丽是一个著名明星；而他自己一直筹款拍摄一部《黑暗传》的片子，想让自己的妻子来做女主角，但是妻子一直忙着拍别的片。第一个是在一个中外合资的片场，妻子在拍一部和武侠相关的片子；下一个片场是红军长征的场景，有一个老外，跟一帮红军在一起，故事中的角色就是一个传教士，在西南碰到红军。两个片场都与时代关系密切，其实都是商业大片的模式，把她妻子塑造成了范冰冰式的角色，一会可以拍李安的片子，一会可以拍红色片子。这个导演要去神农架现场收集民间史诗《黑暗传》的素材；与此同时，要找一些老板筹款，有很多杀猪、喝酒的场景（图55-57）。后来人家老板又不愿意投资了，本来答应给他们安排越野吉普车，现在变成了长安面包车，食宿也要自理——他们的行程都走到一半了，因为要去寻找神农架中还在使用的丧葬仪式，就迫不得已上路；过程中，遇到一条河过不去了，就决定步行；过程本来是寻找素材，最后变成了他们自己的黑暗旅程。

图55-57 《冥王星时刻》杀猪、喝酒的场景

图58 《冥王星时刻》导演扮演者王学兵

里面有几个人物，扮演导演的王学兵（图58），瞪着一双大眼，表演粗糙，看不出他为什么死乞白赖一定要拍《黑暗传》的理由。那个表现欲望的小寡妇，她的故事某种程度上，也就是《巫山云雨》中的小寡妇的一段回响，但完全是用小寡妇的主观镜头（图59），来表达她对导演莫名其妙的欲望，简直没法忍受。当然夏0在刚开始时说的也是对的，章明把这个欲望遏制住了，在让它爆发之前遏制住。但是实际上，我觉得特别的造作。制片人为了显示是个国际制片人，一会说日语，一会说英文，一会说粤语，一会讲上海话。里面有一个年轻漂亮的摄影，平常读法文书，然后在里面还背了一大段台词，只是给出了一个好像很国际化的表象，没有任何意义。还有在电影开篇的时候就有一个杀猪的场景，莫名其妙。

图59 《冥王星时刻》寡妇镜头

图60、61 《冥王星时刻》寡妇镜头

我有时候觉得，两部片子的导演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似的，但是仔细看还是一个人。新电影里也有很多暧昧的细节，我觉得在20年前使用的时候和现在完全不是一回事，比如说在《巫山云雨》里面陈青是一个自我抑制，在麦强面前有一个发泄；这边是试图想发泄，但是最终没有让你发泄，让人特别不舒服。我在看的时候发现情节到高潮，还有四分钟就结束了，我在想导演怎么处理，因为这个小寡妇还在赶路，走几十里路，带着她儿子想见一眼导演。这个导演有什么值得她这么做的？里面有一个很恶心的事，这个寡妇想给导演洗脚，不小心洗脚水翻了，后来就说时间不早了休息吧；小寡妇的房间在楼下，洗脚水就滴下来，滴下来之后小寡妇伸出手去接滴下来的洗脚水，小寡妇就把它放在自己潮红的脸上（图60、61）。这些情节最多反映的是自己个人的精神危机，觉得整天拍商业片，想搞点艺术，但是灵感也就那点；然后需要去采风，又碰上事，录制也很艰难。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个艺术家一辈子有一件东西留下来，足够了。

声音一（夏0）：这两部电影隔了22年，有种感觉明明增加了，但导演又想刻意遏制。

主持人（老李）：那不是遏制，那是故意这样，极不自然。所有的寡妇电影，包括《早春二月》《巫山云雨》《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其中的寡妇都是观众或者主角眼中的女性，这里变成了小寡妇的眼光，则似乎是一种创新。但是，理由是什么？完全不知道，没有任何地方表现出了，只能解释成这样。

声音一（夏0）：《巫山云雨》以三峡大坝的建立和人们的迁徙为背景，这让我想到《花样年华》，虽然这部影片好像主要在讲周慕云和苏丽珍的爱情，但影片最后播放了一段历史片段——英国访问柬埔寨的真实记录。这对男女主角面对的也不仅仅是一个爱情选择，还涉及在这个时代中是留还是走的问题。梁朝伟饰演的周慕云跟女主说如果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走，他选择离开香港去新加坡重新生活，苏丽珍选择留在香港，是去？还是留？表面上是一对情人的选择，但它背后还有更大的时代选择，当时情爱的纠结也裹挟在这个时代的临界状态中。

图62-64 章明电影中的女性：丽丽、陈青、春苔（曾美慧孜扮演）

声音三（棠棠）：我还蛮喜欢章明挑选美人的眼光的，一如既往的喜欢肉弹美人，丽丽、陈青都太典型了，还有《冥王星时刻》里面的曾美慧孜也很肉感（图62-64）。你看陈青，如果她的脸瘦下来就是一个普通的网红脸。

主持人（老李）：这个陈青以后再也没见过了，她肯定不是一个演员。

声音三（棠棠）：她普通话很好。

主持人（老李）：不知道，反正以前没见过这个人，后来也没见过。其他几个演员也是没见过。这个片子在国内没有公映，所以它的影响是很有限的。

图65、66 四个妇女扫地，做清洁工作

还有一些细节值得说一说。电影所表达的空间基本上都没有封闭，或是开放的空间，或是半开半掩的空间；而且都比较紧，比较局促。没有大街巷，全景比较少，尤其是在表达城市生活的时候，除了有几个镜头是在表现仙客来的时候；因为仙客来有顶层，需要大一点的镜头，此外基本是都是不完整的空间。然后这里穿梭的人，都是些窃窃私语的中年妇女，到处都是眼光的窥探。有两个细节我还挺喜欢的，在警察去调查所谓强奸案的时候，他们走进旅馆，正好是陈青坐在柜台里；然后有四个妇女在那儿扫地（图65、66），其中包括了那个王婆。扫地表达一种清洁的观念，一种道德的洁癖，反映的是一种小地方的那种八卦癖好，特别关注你的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巴不得把这些事渲染成巨大的事件。电影下面的情节处理的正好是一个污秽的事，强奸或是嫖娼，与扫地正好相反。然后麦强到来之前也是一个相反的情节：有一个旅客在打电话，打不通；紧接着是麦强来了，通了。在这里面的打不通，跟麦强跨过长江的直接到来，是一个鲜明的对比。

这个片子里有很多这样的对比，如果你不仔细看就这么过去了；仔细看的话，可能跟安东尼奥尼真有点关系。这个片子咱们看可能不沉闷，公映的话可能没什么观众。

声音三（棠棠）：我感觉还挺流畅的，撇开电影本身呈现的笨拙感，观影感受挺好的。那个“啊”（图67）很好笑。

图67 麦强回复“啊”

主持人（老李）：那个“啊”是不是跟陈青后面的回答有关？尽管电影没有表现，如果她回答警察的提问，麦强是嫖娼还是强奸，她的回答肯定也是一个模棱两可的“啊”，真的挺暧昧的。我比较满意的就是这些东西。还有把手放在丽丽的肩膀上。

声音二（一看）：就像故意把一句话中的几个词抽掉了，留了一些空白和间断。

主持人（老李）：所以它不是一个单纯的言情故事。

声音五（回回）：我看到一篇影评在用现象学分析这个电影，说这个电影与现象学有着共同的目标及关注人类的日常及社会发展变迁，在描述这样的日常生活及变迁中，找到事物本质层面的东西。这样的叙事方式是现象学的，影片通过对人物与事件原初状态的描写，找到了普通大众的欲求状态，最终揭示了超越现实的存在，给予观众自由思考，引起共鸣。

主持人（老李）：我同意。

声音五（回回）：这样一类文艺片怎么去评断它的好坏？

主持人（老李）：我觉得这个好坏就是你的观影体验，就像刚才夏0说的既是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其实这个电影中有很多讲究的东西，这些东西实际上是有意识的遍布在片子的各个部分；它们以一种期待视野，期待着你来参与，做出回应。但是又不像侦探片一样，好像就围绕着一个核心内容；这个内容明白了，所有细节我们就全明白了。最好看的侦探片你不会再看第二遍，因为所有的悬念都为了谜底而设置，当你知道谜底的时候，那悬念就失去意义了。但是这种文艺片做的只是把人生经验，而且是那种复杂、矛盾的人生经验，引入到电影之中。所以，我觉得这个片子有点像导演今天这个年龄拍的，因为显得非常耐人寻味；但实际上它真的是一个青春片，这就让我很诧异。所以，在艺术这个领域，成熟不一定是一个好的标准。

声音二（一看）：我看到导演访谈，说他当年拍完《巫山云雨》的时候，自己觉得不算什么，觉得好戏在后头，但后来一直很难超越，其实还挺伤感的。

主持人（老李）：我为什么昨天要找一个他最新的片子，因为他跟我年龄差不多，我就想知道现在他的思考会达到什么。这个片子确实很难超过。

编辑备忘

推荐指数：★★★★☆

编辑：回回

很高兴能成为我们声音剧场文本的主要整理人，以及《巫山云雨》和《乡愁》剧场的编辑。还记得两年前老李委托我来操办这个活动时的高兴与紧张。因为这是老李“午夜与家”（现名午夜与酒）剧组的第一次尝试，也是我在这个剧组的“首秀”。组织的过程并不复杂，主要是找电影资源、预约腾讯会议、确认参与人、录音以及整理声音文本。整理的工作也不难，但是确实花费了不少时间，因为是机器转成的速记，文字有诸多讹误之处，再加上我们讨论的时间越来越长，参与的人数也从最初的6个人到最后有16人参与，内容越来越丰富，整理时还需要做一些人名、专有名词等的查询工作。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竟然遇到手机录音无法播放，心想：完蛋！最后在淘宝上找了专业的技术人员解决。真是有惊无险。

在和老李最终确认这次推送的观影文本之时，他提出让我加一段整理者“回回”感言。整理不易，但是也因此让我有了徜徉在字里行间大家思想中的机会，既加深了理解，又有了一些新的思考。尤其是，当得知这些工作在老李的安排下有了付梓出版的机会，我想最欣慰的莫过于我这个整理人吧！感谢老李给我的这次机会；感谢在我时间安排不过来时，帮助过我的夏0、甜椒、赤耳；也感谢各位参与人的支持。

    声音剧场01 · 演职员表

老李：李军 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院长、教授

一看：郑伊看 中央美术学院讲师

棠棠：杨迪 中国传媒大学讲师 

夏0：刘夏凌 中央美术学院博士生

培豪：唐培豪 中央美术学院硕士

回回：杨钟慧 中央美术学院硕士 

更多参与人，在期待之中

……

《九部半》（9½）预告

第一部    笼罩在《巫山云雨》之上的云雨

第二部   《麻将》与“情感教育”

第三部   《秋刀鱼之味》的味外之旨

第四部   《乡愁》与俄罗斯

第五部   《牺牲》在生命树下

第六部   《维罗尼卡的双重生活》天上的爱与人间的爱

第七部   《暴雨将至》：即将到来的总是另一种命运

第八部   《豹》：仪式与挽歌

第九部   《甜蜜的生活》：新闻、现代性与漂浮的能指

九部半    关于《八部半》

-End-

编辑排版 | 杨钟慧 刘夏凌

图文如需转载请与公众号后台联系

🌏

跨文化艺术史

世界之于中国

东方之于西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