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念头在陈昌雨心里很久了。还未成年时,每次被父亲边打边问“服不服”,每次看见母亲被摧残,这个种子就在发芽。他曾找过邻居,报过警,甚至轻生过两次,但都没能逃离这一切。最后,他顾不上母亲,独自跑到广东打工,看似过上了自由自在的日子,直到去年母亲被烧死,又被拽回父亲的阴霾面前。今年7月21日,“云南家暴纵火致死案”在曲靖市中院开庭审理,陈昌雨出庭要求判处父亲死刑。这在家族亲戚和一些村民看来,是不能这样的,也令他成了家乡的“叛徒”。而这一次,他试图冲破外部的“绑架”,更重要的是,重新面对自己。判若两人
楼道里的灯又没关,房东的亲戚从楼下经过,碰到夜里回来的陈昌雨,板起脸用汕尾话念叨他。这个刚满20岁的男孩显得很瘦小,轮廓分明的脸上挂着透明的大眼镜。中年男人不满意他的反应,提高音量:“不要每次说你都反驳!”陈昌雨也急了:“我说了,不是我开的!”进电梯后,他低声骂了几句。租的房子在城区10公里外,是村民自建的楼,要钻进街边的巷子,再绕过几个小道,途经刷着“禁止吸毒”的围墙才能到。晚上没什么人,照明仅靠1楼的应急灯,陈昌雨的房间在6楼电梯口,他基本不开楼道灯。他最讨厌这种被冤枉的感觉,会让他想起小时候父亲一边不讲缘由地打他,一边喊:“服不服?”他受不了,初中毕业就离开了家乡云南。现在已经第7个年头,他在工厂的工作也随着升职从深圳调到汕尾。今年夏天,合租的同事辞职,他找了个房租差不多但环境更好的一室一厅自己住。他喜欢待在这里玩游戏,打的时候开语音跟队友讲段子,他总选“法师”角色,本该在队伍后面打辅助,却每次都冲到前面,输了就骂对方。朋友小方今年4月在游戏里认识了他,觉得他活泼开朗、老在说话。在小方接触的人中,比他小5岁的陈昌雨是个“社牛”——
有时候又很孩子气,去海边捡贝壳弄得一身湿,第二天就发烧了,“就像个弟弟”。
有时陈昌雨在他旁边看手机,忽然就背过身一起一伏抽噎。小方不知道该怎么办,拍拍他的背。陈昌雨说:“没事不用管我,一会就好了。”在成为线下朋友后,小方发现陈昌雨总在手机上关注一个云南男子烧死妻子的案子。他回家把那些报道看了一遍,才发现朋友竟然是事件主人公的儿子,但他没敢多问。那是在老家的医院病房里,去年3月他推开门,门口最近的那张床上躺着一个人,脸和脖子被烧得黑黢黢,辨不出五官。陈昌雨以为自己走错了,但那人马上认出了他。声音沙哑,发音困难,每说出三四个字就要停顿喘一口气,眼睛像哭过的样子,只剩半张嘴向上扯出一个笑的弧度。陈昌雨被这伤势吓住——全身几乎都被烧了,躺着一动不动。后来,母亲的话刻进他心里:
“我怎么这么倒霉啊,老公没粘到,儿子也没粘到,你叫我怎么办?”
陈昌雨被刺痛:“没想到,在她心里我仍然是不能依靠的小孩。”
那时,父亲坐在最里面的床上,只是一侧胳膊和双腿受了伤,可以自己下地。陈昌雨不知道正是父亲造成了这一切,母亲在电话里说是自己不小心烧伤的。对父亲的恐惧涌上来,陈昌雨不敢正视他,走过去微微弓起背,弱弱地问:“吃饭了没?”“陌生人”
面对父亲的时候,陈昌雨总是这个姿态,似乎成了下意识的动作。曾经,因为用玩具枪指父亲,他被父亲拿着电饭煲的电线抽打;没有牵好牛,要挨一顿打;不会用筷子,也会被抽嘴巴。他七八岁时,小表妹借宿在他家,俩人在午休时玩闹,父亲冲进来拎起他的脚从床头拖到床尾,用手狠狠打。
陈昌雨哭喊着求饶,在父亲拿拖鞋松开手的间隔,他赶忙往床头爬,但又被拖回去一顿打。一旁的表妹吓得不敢说话,只记得哥哥一直哭,身上留下伤痕,被打掉的门牙至今没补。他曾试过跑出家门,结果被抓回来打得更惨。跑了两回不敢了,看着母亲挨打他也不敢阻拦。在陈昌雨满月时,父亲陈继卫就因为抢劫入狱。他想不起有没有羡慕过别人的家庭,也想不起有没有问过父亲的样子,只记得有同学会叫他“劳改犯的儿子”“寡妇的儿子”,他就跟人家打一架。小学时,这个他得叫“父亲”的壮实男人回家了,他觉得家里“多了个陌生人”,别扭。母亲不再讲《封神榜》或者唱儿歌哄他睡觉。以前母亲很早出门干活,晚上回来总要给他带点红豆包子之类的小吃。只要见到母亲,他就跟进跟出。
那时候,陈昌雨活泼好动。二奶奶回忆起,说:
在小学里,他的调皮出了名,会抓虫子吓哭女同学。成绩是倒数七八名,母亲不太识字,也没空顾他学习。有时他会撒谎说自己做了作业,就算被发现,母亲顶多是说说他而已。
因为爷爷是盲人,奶奶聋哑,家里的劳作几乎全靠母亲,他一度觉得母亲撑起了整个家。有回夜里看到母亲鼻血流得厉害,自己拿一个垃圾桶接着,还跟他说没事。他信了,转身回屋睡觉。他不知道,没过多久母亲就去市医院做了心脏搭桥手术。父亲回来后,把母亲当出气筒,打她也从不避开陈昌雨,常常拿起手边的东西就朝她砸过去。母亲被打得脸上乌青、嘴角出血,身上也青一块紫一块。他想去外面玩,母亲都要他先问父亲。以前他有只很喜欢的白色大公鸡,父亲要母亲炖来吃,他哭着请求不要杀,母亲一边安抚他“再买一只”,一边落了刀。他伤心了很久,觉得似乎“很多事情想做,但都无能为力”。9岁那年的一个中午,父亲在门前又把他打了一顿。他想不通为什么,越想越难受,就到放农药的房间拿起敌敌畏喝下。后来,村子里的人常常看到他不跟同学结伴了,话变得很少。直到上了初中,父亲又因为盗窃入狱,陈昌雨才度过了与母亲一起最快乐的3年。中学离县城不远,放假时他会去找刚到那里的餐馆打工的母亲。有时他也会帮忙端端盘子,等母亲一起下班。但他依旧独来独往。有位女老师见他闷闷不乐,他不敢说被同学欺负,总是自己走进操场边的草丛,用草和花编手环,消解自己的情绪。中考前夕,父亲马上要出狱了,面对即将回归的棍棒生活,陈昌雨在教室用美工刀往胳膊上划下一道又一道,变作永久的疤痕。中考成绩比普通高中的录取线低40分,他很可能就要像父亲一样,在村子里做贩牛生意。“丢下母亲”
第一次是2016年,去昆明找工地上的姨夫,想让他帮忙找份工作。结果当天半夜被父亲叫醒,带回了家。他至今不知道是不是姨夫告了密,但有种被背叛的滋味。回家后,父亲让母亲把他的身份证收起来,没再多说什么。一周后的晚上,他上山取了藏好的行李,揣着平时卖菌菇和帮忙搬烤烟攒下的零花钱,又跑到昆明。这回,他托小学同学找到一份花店销售的工作。有阵子,他身上只剩几块钱,每天就趁公司提供午餐的时候吃撑,一顿饭顶一天。实在饿得不行,才向同学借点钱买饭。干了不到半年,一家深圳公司的招聘有了回应,工资高出不少,他决定去试试。离家的7个月,他没跟母亲联系,电话也拉黑了,他怕父亲用母亲做威胁逼他回去。之前,父亲不愿意母亲在镇上打工,跟她说如果不回村,就叫儿子退学。虽然陈昌雨也天天惦记母亲,但还是选择避开了。就像曾经出去逛街,有次想要买东西的时候他噘着嘴撒娇,母亲讨价还价,最后挑些毛病又放下东西,他觉得丢人,扔下母亲自己走了。失联时也没有觉得内疚,直到后来从外婆那听到,母亲在他走后一直哭。他给母亲打电话道歉。母亲的口气听起来并不生气,已经从表妹那里听说了他的近况。有时是拍自己买的衣服,有时是问菜怎么做,做好后再拍一张过去,生病了也想要母亲的安慰。复联没多久,母亲过去看他,带了好多家乡特产。他本不让母亲回去,但母亲水土不服,每天不舒服。有阵父亲常带一堆朋友回家吃饭,她没钱买酒肉,父亲再次赶她走。
这些遭遇,母亲也会告诉陈昌雨。那会儿,陈昌雨刚攒了四五千块钱,想把钱做路费让母亲跑出来。但当时母亲让他先在外面待着,自己找个好时机就出来。2019年,母亲发现父亲在外面有了相好。陈昌雨叫母亲到深圳跟他一起生活,母亲才终于走出那个家。然而,她适应不了深圳的气候,去了半年仍然每天腹泻。陈昌雨不忍心,就叫她回熟悉的县城里打工。2020年,父亲因为母亲离家而打离婚官司,最后不愿分割财产又撤诉。2021年春节前夕,陈昌雨和母亲回外婆家过年。回来前,母亲还给奶奶送去新买的衣服,怕撞见父亲,她悄悄放下就走了。
外婆陈桂珍也曾有叫女婿一起过年的念头,但想想来了难免胡闹,还是算了。从一开始,她就不同意这桩婚事。当年二女儿禹秀英原本有婚约,但遇上了来这里晃荡的陈继卫。后来陈继卫带来一帮亲戚,强行把二女儿带回家。在这个山村,主见只属于男人,外婆家4个孩子全是女儿,显得单薄无依。未婚在男子家过夜,这足以摧毁禹秀英的名声,全家无奈接受了这个事实,但接下来的日子愈发难过。女婿家里穷,没有房子,也没有彩礼,入狱后家里更没了帮手干活。陈桂珍和大女儿一家常常要翻山过去帮农忙,蔬菜、粮食能带就带点过去,甚至是劈好的木柴。不过,女婿都不领情。2021年春节,女婿还是过来了,带着他弟弟全家。他给陈桂珍和老伴跪下,想让禹秀英下山回家。陈昌雨当即反对,表妹也在一旁帮腔,也有亲戚本着“劝和不劝离”的观念,让禹秀英回去试试,“不行再到民政局换个本本”。村子里很少有人离婚,“40岁离异能去找谁”,他们大多这么想。即使知道禹秀英被家暴,他们也没有想过劝离,况且她本人也没说过。禹秀英最终同意回去,跟陈昌雨说外婆这一家还在这,父亲随时能找过来,并且家里的家具、牲口都是她一个人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就这样让给他也不甘心。陈昌雨没有坚持劝住母亲,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他也曾反对劝和的亲戚,那人问他:
他一下子被问蒙了,自己都觉得现在还像个“妈宝男”,事事依赖母亲,确实没有能力照料她。
母亲的人生被父亲黏上了,“遇上这种人,就像狗皮膏药甩也甩不掉”。今年7月再说起要告父亲的时候,陈昌雨顿了顿,“有一个办法,除非他死”。“叛徒”
去年3月22日晚上,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陈昌雨赶紧联系小姨,才知道火是父亲点的。这个念头在他脑海出现过,那时候正好看到“拉姆案”的报道。但他还是很吃惊,很快报警,之后按照警察的提示给母亲拍摄指证视频。母亲对着镜头讲述事发经过,讲几个字停下喘息。陈昌雨举着手机录制,不得不目睹这一切。帘子另一侧的父亲静静听着,没有反驳。第二天,父亲对着警方的执法摄像仪承认了点火,说自己当时不想活了,但没有更多说法。按禹秀英最后的话,当天他们因喂猪等琐事争吵,晚上她睡在沙发,冷醒后起身拿被子,陈继卫忽然出门提了汽油就泼。伤口常常让母亲痛得喊出声,引得隔壁病房来围观。父亲问他母亲怎么了,陈昌雨终于忍不住爆发:他始终拉开母亲床边的窗帘,把病房隔成两部分。即使如此,不足3米的距离仍让他紧张,特别是去打饭或者买东西的时候。母亲烧伤的手臂已经无法抬起,他把呼叫铃从墙上扯下来固定在母亲手边。去年4月底,从亲戚和同事那里借的几万元和网贷的钱都花光了,他们只好让母亲先出院,住到离家200多里的小姨家。陈昌雨决定回汕尾结清工资,再凑点钱把母亲送到昆明的医院继续治疗。离开后,他每天打两三通视频电话,但过了四五天,母亲走了。陈昌雨问当时陪床的表妹,母亲有没有给他留什么,得知母亲最后话都说不出来了:“我觉得好遗憾……”在这之后,陈昌雨去叔叔家找到父亲,想谈谈母亲的后事。父亲坐在院子里,带着令他恐惧的威严。长辈们劝他签一份谅解书给父亲,母亲的丧葬费可以打欠条给叔叔。
今年8月再回到村子,陈昌雨已彻底成为陈家的“叛徒”。
从云南东北部宣威市区驱车出发,经一级公路到省道,再换到满是碎石与坑洼的乡道,要一个多小时,翻过一座山丘才到述迤村。
没有熟悉的人指路,司机很可能会误入施工路段。陈昌雨平时都跟七八个人一起拼坐私家车,每人十几元。这次,还没回到村子,他已经紧张得脸色发白,一根接一根抽烟。
正是烤烟收获的季节,田地深处冒出烟,烟农在烘烤采收的烟叶。在这个海拔2000米的村子里,超过一半人都姓陈。
最深处有家被黑纱布遮挡起来的院子,里面是两间白墙红门的平房,只有门口的一辆生锈牛车和上面的破沙发,能证明这里曾有村民生活过。去年3月14日深夜,就在这间平房,陈昌雨的父亲点燃了那把火。屋顶和四门雕花木衣柜的门板都已经黑黢黢的。陈昌雨说,以前母亲狠了狠心才买下这个“嫌贵”的衣柜,所有家具和瓷砖装修也都是母亲挣钱弄的。纵火者陈继卫,被看着他长大的老人叫“大卫卫”。至于曾经家暴妻子,有村民说:“家人肯定会有争执,一家人的事情根本说不清楚。”他之前坐过两回牢,大家都知道,还和邻村一个女人相好。据一位同族人介绍,他们家从上一代条件就比较差,在村里没什么势力。事发后,几位村民都听说“大卫卫的儿子”不听劝,“这小娃娃也不合适,不能告他爹!”他们还是从网上才知道孩子的全名叫陈昌雨,经常会发一些想念妈妈的视频,在庭审上说:叔叔婶婶对他满是愤怒,按照他们的说法,他们给陈继卫出了三四万医药费,给禹秀英出了8000元医药费,后来把身上仅剩的900元也给了陈昌雨。
“(给)他爸和他妈的钱,还给我们,把他奶奶接了克(方言‘去’)。”
陈昌雨的确感到生不如死,特别是大火后照顾同一间病房里的父母。刚去医院时,他对父亲喝水、上厕所等要求都不情愿回应,母亲还让他先去照看父亲。“照顾完,我欠他的就还清了,从此再无父子。”那之后的两三个星期,他咬牙主动问父亲的需求。那时,他们正因为欠医药费被医院催款。父亲说没钱,母亲叫陈昌雨回家把猪羊卖了。过了几个小时,父亲说猪羊卖了,陈昌雨瞄到父亲的手机上有一笔上万的转账。没过多久,父亲结清了自己的医药费,没有给母亲出一分钱。死心的母亲在病床上说,当初自己是被父亲从集市上掳回家的。之后,陈昌雨终于下决心,对于父亲,改口叫“陈继卫”或“那个人”。逃不掉的
陈昌雨生得细眉细眼,很像母亲。不过,在闹别扭的时候母亲曾说:
“我才不要跟他一样。”
陈昌雨最讨厌父亲的眼神,很凶。尽管如此,他还是跟父亲在一些时候做了相似的事情。2019年过年时,父亲跟母亲起争执,气得拿出一把刀对着禹秀英。陈昌雨吓坏了,拦在母亲面前。
“要你死还是要我死?”父亲又把刀尖转过来问他。仅10公分的距离让他慌了,无法判断父亲的下一步行为。结果父亲莫名对着自己的胳膊猛砍,鲜血直流。陈昌雨的胳膊上留下了美工刀的一排印记,就在父亲第二次出狱前。手臂上还有3个椭圆形的烟头疤痕。一个是因为失恋,一个是某次挨父亲打,最新的一个是在医院照顾母亲,躲在走廊哭时烫的。等了10个月,警方终于立案。案件在今年7月开庭,陈昌雨请求判陈继卫死刑。
一方面,是“还母亲一个公道”;另一方面,他害怕如果是有期徒刑,父亲出狱之后,他们会再见面。
“他出来对我是一个威胁,对我母亲都能下如此毒手,况且对我,对外公外婆可能更恐怖。”
今年8月,再次回到那个已经用黑纱围起来的房子,他的声音很激动,几乎喘不过气。院子里,他种的小黄菊早已不复踪影。他从桌子上拿起母亲的化妆包,把粉饼、小镜子收拾整齐,又卷了几件母亲的衣服,收拾进包里。
以前在外婆家跟表妹玩的时候,他把木柴灰和成泥,学母亲涂在脸上当面膜。临走时,陈昌雨碰到来找他的聋哑奶奶,用手指比划着问他“陈继卫的伤好了没”,又让他把母亲的衣服和其他东西拿去烧给她,然后指着肚子告诉陈昌雨自己病了好久,但是没能去看医生,边说边掉眼泪。她指着没被烧的另外一间房,让孙子留下来跟自己一起住。陈昌雨摇了摇头。回到汕尾,有次夜里12点多,小方接到陈昌雨的电话,说自己睡不着,又想到母亲。不过,那样的电话也就一次。到了白天,他又变成小方眼中快乐的“社牛”。平时,陈昌雨几乎不讲家里的事情。在小方看来,他和同事们的关系似乎不错,搬家的时候还来了几个同龄的同事帮忙。陈昌雨会在朋友圈分享自己炒的菜、煲的汤,跟同事去逛商场、喝奶茶,也会到各种景点打卡,凹造型拍照。上下班路上发现一棵开红花的树,他将此比作晚霞和心跳。他喜欢在假日跑到海边,指着天空和海面,“趁还年轻,去追该追的梦”。买什么衣服,做什么饭,什么时候火化母亲,到底要不要告父亲……他曾梦到母亲背着个箩筐回家,自己一下子扑跪到她面前,抱着她问:“我们还告吗?”还梦见母亲陪他买衣服,刚付完钱就出门开车走。陈昌雨追出去拉开车门,母亲却跟他说“你不要上了”,然后开着车走了。母亲走后,陈昌雨依旧给母亲的微信发消息。受访者供图他说不愿太依赖一个人,觉得容易受伤。即使逃出家后,他仍不断有过自杀的念头,有四五次站上了高楼顶,一会又下来了。他喜欢在手机上看农家做房子的视频,觉得是温馨的田园生活。自从母亲走了,安全感和家都随之而去。他现在理解的家,就是“自己睡觉、自己生活的地方,没有陈继卫”。现在的出租屋干净整洁,客厅衣架上的衣服按季节和款式分好类。他调整了房间布局,把原本的床转了方向,又在床尾添了一个镂空置物架,摆护肤品、动物玩偶和一幅他自己画的古风美女图。房间里只有一张照片,是去年过年跟外婆和姨妈们的合影。最近,他刚买了一缸金鱼,里面布置了水草景色,在灯光下与水色映出涟漪。他发朋友圈,“谢谢某人的鱼缸”。但小方说,这些都是陈昌雨自己买的,他还陪着挑选,“可能就是表现一下自己有礼物收,让别人羡慕去”。这一年来,他接受了10多家媒体的采访,重复讲了10多遍案情和家里的过往。一说这些,他立马声音清亮,不同于平时讲话带着些许磕巴。他跟表妹说,如果以后生了孩子给他带,不放心她大大咧咧的。但他自己不想结婚,觉得婚姻是不好的。他一直认为自己有些懦弱,试图改变,也想过改名,跟母亲的姓。后来发现,关联到身份证、银行卡、社保等一系列手续,太费劲了,只能作罢。母亲走后,为了办手续,他去重新打印了一本户口本。翻开户口本,一眼看见户主“陈继卫”。
他恨透了父亲,但他又问自己:
“他这样子我到底要不要赡养他?养他我心里面过不去,这个坎真的一辈子都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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