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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〇:过年(上)

互联杂谈20 2023-04-16



像刘以臣婶子一样,当时千千万万善良纯朴的农民并没有怪罪最高层领导,他们仍然说:毛主席是英明的,上边的政策是正确的,好经都被下边这些歪嘴和尚念歪了。他们见到的只是本生产队、本村、本大队的干部,因此把所有的不幸统统归咎于村干部,矛盾焦点也集中于干部最原始、最低级的、但在当时最奢侈的贪污腐败:多吃多占。

听听老百姓的民谣吧:

其一:社员见社员,两眼泪涟涟,你家断了油,我家断了盐,        上大队去借钱,
叫队长熊(训斥)一盘。


其二:清早吃的加工面,中午吃的棉种蛋。

 晚上喝的红芋叶子水,都是干部捣的鬼。

其三:八月十五炸丸子,大人仨小孩俩,干部家属用碗挖。
      快点吃,快点捣,社员见了不得了。

其四:大干部小干部,穿的都是呢子裤。
      呢子裤是蓝的,都是坑的社员的。
      社员穿的是黑的,都是劳动所得(方言读dei,上声)的。

其五:队长见队长,票子哗哗响,你要买大衣,他要买大氅。
      会计见会计,洋烟手里递。光说不贪污,东西哪来的?

一九六〇年的春节是公历的元月二十八日。清早我早早地醒了,肚子在叽里咕噜地叫。东屋里传来婴儿无力的哭声。母亲便叹气说:“唉,这小闺女是活不成了,饿得从早哭到晚。”我感觉到父亲早醒了,只是躺着不动而已,默默地忍受着痛苦的煎熬。这婴儿便是我的小侄女。她出生在一九五九年春天,直到她一年后夭亡我也不曾见过她一面,也不知道她的名字。过去,家里人添丁加口都是母亲起名字,对于这个生不逢时的小侄女,母亲也许料定她不能长大成人,也没有心思给她起名了,只叫她“小闺女”。

我们都起得很晚,完全没有过年的心境。我没有像往年一样给爹娘磕头,当小学校长的大哥也没有回家。听到食堂喊“开饭了”,二哥便拎着个罐子端着个小馍筐去领饭。

这是大饥荒的第二年,上面提出的口号是“低标准,瓜菜代”。当时食堂的供应定量是每人每天一两八钱。社员编的顺口溜说:一两八钱,饿不死炊事员。除掉村干部、积极分子和炊事员多吃多占的外,社员吃到嘴里的恐怕不足五钱。但这个一两八钱的定量并不是一两八钱的米和面,而是红芋(山芋)干子面或是用红芋秧梗子、干茅草根、干树叶磨成的粉。炊事员用这些东西掺和上野菜做成窝窝头,再用白水煮点野菜,撒上些盐,算是汤。每天两顿饭,一人一个小窝窝头,另加每家一舀子汤。社员说食堂的窝窝头“像牛眼一样大”,把菜汤叫做“四个眼的汤”(稀的可以照见人影)。

母亲叹口气告诉我说:“您二哥叫人伤心,每次领饭回来的路上,他都在每一个馍上咬一口,罐子里的菜汤也被他喝掉半碗。”

二哥当年二十四岁,正是最需要热量的年龄。

母亲又用红芋叶子拌着一点什么面做了一锅丸子,总算是全家过了一个年。

爷爷是村里年龄最大且德高望重的长辈,往年逢到过年,爷爷早早起来,洗漱干净,穿戴整齐,迎接成群结队地来给他磕头拜年的年轻人。今年是不会有人来给他拜年了。早饭后,我去看爷爷。爷爷已经起来了,拄着根棍子骨立在他清冷的小屋里,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我到他面前,说了声:“爷爷,我给您拜年了。”然后恭恭敬敬地给他磕了个头。没想到这成了我今生给他磕的最后一个头。

爷爷说:“起来吧,三儿。吃过饭了?”

我说:“吃过了。”

爷爷又问:“咋吃的?”

“丸子,”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丸子?什么丸子?”爷爷对在这个年头还有丸子吃感到不解。

“红芋叶子丸子,”我补充说。

我抬起头来看爷爷。爷爷的脸瘦得像刀刻一样,两个眼角里窝着眼屎,表明早晨起来还没洗过脸。

“放几天假?”爷爷问。

“三天,”我说。

然后我们好像就没有什么可说的的了,我便回家来了,并没有就势看望看望叔叔和婶子。

我总归是个孩子,没有觉得事情的严重,内心还对未来充满希望,相信英国诗人雪莱的名言: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相信“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没有熬不过的黑夜,没有等不来的黎明。”

 

年初一的晚上,一家人在暗夜里默默地围坐着,没有人说话。我打破沉默说,我们学校的教室里安上了电棒,不再用汽灯了。我还兴奋地向家里人描述这种日光灯亮如白昼。

我的描述并没有引起家里人的好奇和激动。但父亲却把我的话与干部们在会上描述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和“耕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的共产主义联系了起来。他突然问我:“古时候六十岁就该活埋了。现在是不是要把老人都饿死,让年轻人和小孩过共产主义?”

我没有料到父亲会提出这样一个严肃的问题,不知如何作答。今天回忆起来,父亲当时脑子里已经在酝酿着死的问题了。

我在内心里默默地企盼着春天的到来,然而春天给我们家带来的却是天塌地陷的灾难。

年初三吃过早饭,我便要启程返校。由于当小学教师的大哥过年没有回来,父亲出去给我借学费,我跟父亲出门,母亲也随着送我到了村子中间。父亲不知从谁家借来了钱,交给我,我正要动身,母亲却突然放声哭了起来:“乖儿来,你下次回来不知还能见到你大大你娘不……”

几天来我积压在心里的痛苦一下子迸发了出来,我“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父亲一边催我走,一边责怪母亲说:“孩子该走了,你又说这些,叫孩子难过……”

我边哭边用袖子擦着眼泪,一步一回头看着爹娘,父亲母亲也站在村口望着我,直到我再也看不到他们、他们也不再能看见我。

然而母亲的话一语成谶,一切正不幸被母亲言中:这一别正是我与父亲的诀别。3月7日,父亲不忍眼睁睁看着八十多岁的爷爷和嗷嗷待哺的小侄女被活活饿死,于是投缳自尽。第二天,在逼粮食时受了伤的叔叔死去,一周后,爷爷自己吊死在床帮上,数日后,婶母病饿而死,4月5日,在万木芃芃的清明节那天,我的小侄女终于停止了啼哭。这样,我家在28天的时间内,五位亲人相继辞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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