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 | 联合国通过谴责犹太定居点的决议之后

联合国通过谴责犹太定居点的决议之后

狗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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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

记

写完这篇文章，有的朋友表示认同，有的朋友则与我争辩。在巴以问题上，轻易表明立场是件危险的事，很可能导致与身边一些人关系的裂痕。我承认写这篇文章时是带着情绪的，倒不是联合国决议本身的刺激，而是受到在中国的以色列新媒体喉舌的刺激。带有情绪的产物，便很难保证客观。巴以问题，又岂能一言以蔽之？

事实上，联合国是否通过谴责犹太定居点的决议，对以色列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对于以色列而言，该怎么着怎么着，政府的对外强硬，更多的是秀给选民看的。犹太定居点问题的复杂，也是与选票密切绑定的。因此，即便现政府是左派，也很难撼动眼下盘根错节的利益。

奥巴马虽然同情巴勒斯坦，但也只能是在离任前夕投下一枚弃权票。这枚弃权票，承载着沉重的无奈，因为“两国方案”逐渐离我们远去了。而一旦“两国方案”成为泡影，以色列“犹太国家”梦的破裂还会远么？

特朗普上台之后，高效践行自己的一系列“承诺”，广大穆斯林也便成为波及的对象。正如我们所看到的，这只会让矛盾愈加激化，问题愈加复杂。在我眼里，巴勒斯坦问题并非伊斯兰文明与西方文明之间冲突的问题，而是交织着历史与现实的人类社会难题。

2017年2月28日于耶路撒冷

一

一个刚参加完考研的朋友跟我说，政治时政有一道题：中东问题的实质是什么？选择题，选项有伊朗核问题、宗教问题、巴勒斯坦问题等。

答案是“巴勒斯坦问题”。

我说，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一言以蔽之的事情。来到以色列之前，我更关注宗教问题。

在我看来，即便基督教、伊斯兰教内部不同教派都能剑拔弩张，别说基督教与伊斯兰教之间、犹太教与伊斯兰教之间了。

来到以色列之后，我发现蒙着阿拉伯头巾的不一定是穆斯林。这里生活着许多信奉伊斯兰教的阿拉伯人，也有不少作为基督徒的阿拉伯人。

在很多人看来，头巾与基督教格格不入。而事实上，这片土地上的阿拉伯基督徒比欧洲基督徒有更悠远的传统。但在十字军到来之际，欧洲人并不管他们是不是耶稣的信徒，这些蒙头巾的基督徒遭到屠杀。

因为他们是阿拉伯人（以及其他民族）。蒙头巾的穆斯林与蒙头巾的基督徒亲如兄弟。因为他们都是阿拉伯人。至少现在，这片土地上种族之间的冲突，远比宗教方面的矛盾突出。

1948年之前，在这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共同的holy land之上，生活着不同种族、不同宗教的人群。这片土地历经沧桑，铁打的圣地，流水的领主。

在以色列建国前夕，这片土地早已是以阿拉伯人为主（当然也生活着犹太人等族群），犹太王国成为尘封的历史。据不少人回忆，那时各民族与各宗教之间，并没有后来无休止的纷争。

这片土地那时叫“巴勒斯坦”。

二战之后，在英国等西方国家的支持下，犹太复国被提上日程。

试想，某一天你正在院子里晒太阳，这时候闯进来一群彪形大汉，把你扔出宅子，说：这块地是我两千年前的祖上居住过的。

你会作何感想？

可能这个比方不是特别恰当，但在我看来，犹太人便是那群彪形大汉，被扔出宅子的，是阿拉伯人。

更何况，被扔出宅子的那位，祖上也是世居于此的。

以此为肇端，中东彻底成了火药桶。犹太人和阿拉伯人虽然承认共同的祖先亚伯拉罕（易卜拉欣），却从此势同水火。

也就是说，同出一源的两个兄弟民族，成就了当今世界最突出的种族问题之一。

有点像吴越相争，文化习俗相近，却被仇恨冲昏头脑。水火不容，睚眦必报。

以色列这个标榜民主、平等的国度，仍无处不充斥着傲慢与偏见。看起来与黑人无异的埃塞俄比亚犹太人，虽然也属于“犹太人”，但受到相当程度的歧视。而同样拥有以色列国籍、为数不少的阿拉伯人，已然是“二等公民”。至于以色列境内其他没有以色列国籍的阿拉伯人，更是连基本的生存权利都成了问题。

以色列境内的犹太人与阿拉伯人互相敌视，种族歧视泛滥。

在此背景下，支持犹太人的西方世界，与支持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世界，被急剧撕裂开来。

十字军东征是旧恨，中东战争是新仇。

当今世界阿拉伯世界与西方世界的冲突，包括泛滥的“恐怖主义”，并不能简单归咎于伊斯兰教的教义与阿拉伯人的民族性。许多因果关系，都要追溯到二战之后巴勒斯坦地区局势的突变。

回到一开始提到的考研时政题，将“巴勒斯坦问题”作为标准答案是不无道理的。

伯利恒隔离墙的涂鸦

二

最近以色列政府有欲与全世界为敌的架势。

起因是，在12月23日，联合国安理会通过决议，谴责以色列在巴勒斯坦被占领土建立定居点的活动，要求以色列立即和完全停止在包括东耶路撒冷在内的所有巴勒斯坦被占领土上的定居点活动。

安理会15个理事国，14票赞成，1票弃权。

这是自1979年以来，联合国通过的第一个谴责以色列建设定居点政策的决议。

以色列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在平安夜，也是犹太教光明节的第一天，总理内塔尼亚胡霸气下令：重新评估与联合国各机构的关系，除了两个未与以色列建交的国家（马来西亚与委内瑞拉），以色列限制与剩下12个投赞成票的安理会理事国的外交工作往来。

这种限制，包括以色列中止与这些国家驻以使馆的往来，内塔尼亚胡不再接见这些国家的外长，取消对投赞成票的塞内加尔的一切援助，召回以色列驻新西兰和塞内加尔的大使。

这12个投赞成票的国家中，有中国、英国、俄罗斯、法国等。

唯一的一张弃权票来自美国。这是相当罕见的事情。要知道，在之前，遇到类似情况，美国从来都是投否决票的。

地球人都知道，美国和以色列是穿同一条裤子的。以色列甚至被称为“美国的第51个州”。但近段时间以来，内塔尼亚胡政府与奥巴马政府似乎貌合神离。

这一次投弃权票，则彻底暴露了美以两国的矛盾。以色列对美国尤其失望。还没上台的特朗普，则在一旁幸灾乐祸。

他认为这一决议“实在可悲”，以色列受到“蔑视和不恭敬的对待”，他在推特上说：以色列挺住，等我上台就好了。

内塔尼亚胡是以色列右翼势力的代表，但很多犹太人还会指责内塔尼亚胡：你对阿拉伯人还不够狠！就是说，内塔尼亚胡应该更“右”一点。

对于有严重民粹主义倾向的特朗普，犹太人是很欢迎的（阿拉伯人反之）。奥巴马在卸任之前的诸多举措，与即将“登基”的特朗普形成巨大反差。有人认为，奥马巴希望在卸任之前尽量留下一些能制约特朗普的政治遗产。

特朗普力挺以色列，在竞选的时候曾说如果他当选，要承认耶路撒冷是以色列的首都。耶路撒冷是巴以冲突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以色列和巴勒斯坦都宣称耶路撒冷是自己的首都。

但世界各国都把大使馆建在特拉维夫，只承认特拉维夫是以色列的首都。而特朗普已经提名一名积极支持以色列定居点建设的人士担任美国驻以色列大使，甚至宣称将大使馆迁至耶路撒冷。

透过窗户，望见今天的耶路撒冷，乌云密布。

三

在美国国务卿克里刚刚发表的中东政策演讲中，他指出内塔尼亚胡政府是“以色列世界上最右派”的而且是“受到最极端因素的驱使”。

克里为美国投弃权票辩护：以色列是美国永远的亲密盟友，但以色列在巴勒斯坦占领区建立犹太定居点破坏了巴以两国共存的和平方案，对其进行谴责，符合美国的价值观。

中国方面也宣称，投赞成票是从事情本身的是非曲直出发的。也就是说，符合中国的价值观。

那么，在巴以问题上，什么是“是”，什么是“非”呢？

连以色列的最亲密盟友都开始谴责以色列，建立犹太定居点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在巴以关系这个敏感问题上，无所谓纯粹的“是”与“非”，很多历史遗留问题一言难尽。

而单从眼下而言，以色列在巴勒斯坦地区建立定居点是离巴以两国共存方案越来越远，离和平越来越远，而离种族隔离国家越来越近了（现在的以色列已不无种族隔离国家的影子）。

还是回到前文那个不恰当的比方。当你在自己的院子里晒太阳，有人把你赶出家门。你据理力争，赖在院子里不肯走。但那人还要在院子里加盖新的“违建”，你能否安心待在里面都成了问题。

以色列的建国本身便是很荒谬的事情。按照这种逻辑，印第安人完全有理由把美国人驱逐出境，因为这片土地是他们祖先生活的地方；中国西南地区壮侗语系的民族，也完全有理由将中国南方很多省市的汉人赶走。

远祖曾建国于此、受法西斯的迫害、得到国际社会的同情等等，都不是将一己之私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借口。

以色列则将这一荒谬的逻辑付诸现实。这是由各方面的复杂因素促成的，很难以“是”、“非”来衡量。

在以色列建国前后，一些激进的犹太人针对欧美人的恐怖袭击、针对阿拉伯人的屠戮，相较于今天的“恐怖分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以色列的建国史，是血淋淋的历史。

一些犹太正统派也是反对以色列建国的，他们认为以色列复国不符合宗教教义，而且对阿拉伯人的压迫实在不够道义。

有些正统派尽管生活在以色列，但始终不承认这个国家的存在。

退一步讲，即便以色列建国可行，即便以色列吞并巴勒斯坦领土是既成事实，但限制或驱赶这片土地上的原有居民，进而在联合国认定的巴勒斯坦区域建立犹太定居点，已然是得寸进尺。

在阿拉伯世界之中，突然硬生生被安插进一个犹太国家，阿拉伯人自然不愿意了。以色列要立国，阿拉伯国家群起而攻之，以色列也不愿意了。

各自的不愿意，以及此后不断发生的摩擦，使民族仇恨愈加发酵。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心中的“是”。

拉马拉的巴勒斯坦旗帜

四

在眼下的中国，不少人是倾向以色列的。媒体反复渲染犹太人控制美国的经济乃至政治，反复渲染犹太人至今感恩中国，反复渲染犹太人聪慧，是优等民族。

事实是否如此呢？至少从我的见闻看，未必如此。

眼下的一些自媒体与公知，严重偏袒以色列，并且将阿拉伯人妖魔化。在联合国的决议出来之后，某个专门报导以色列的微信公众号不是讨论建立犹太定居点本身的问题，而是发文强调以色列遭到了不公正的待遇，认为联合国通过了大量对以色列不公的决议，认为联合国的决议只会使和平越来越远。

事实是否如此呢？以色列在巴勒斯坦地区建立定居点，刺激阿拉伯人的敏感神经，使国际社会期许的两国并存方案渐行渐远，恐怕只会进一步激化矛盾。

如果以色列真这么正义这么无辜，为什么世界上那么多国家看以色列不顺眼呢？联合国难道真的处处在针对以色列么？

犹太人的传奇经历，以及以色列在政治与军事上的强势，使得这片土地上阿拉伯人所遭遇的不公正（甚至人道主义灾难）在很大程度上被遮蔽了。

犹太人的苦难值得同情，犹太人对人类文明的贡献更是令人敬佩。但我们在为犹太人唱赞美诗的同时，不要认为以色列政府无可指摘，也不要忘记另一个可能也正经历苦难的民族。

在到以色列之前，我也对阿拉伯人怀有偏见。

但我在这片土地上所见到的巴勒斯坦人，善良，热情，同时也自小在心中种下对犹太人的恨。

这种恨来自很多方面，譬如犹太人在他们家乡的大屠杀，譬如随处可见的不公、歧视乃至禁锢。

我对犹太人没有偏见，中国人与犹太人之间从来都是惺惺相惜，因为一样悠久的文化与多灾多难，因为一样的聪慧与勤恳。

但至少眼下的右翼政府令人失望。

这里的阿拉伯人也能与犹太人成为好朋友，他们所反感的，也是以色列的政府。

如果说以色列建国以及中东战争尚且是历史因素的纠葛所致，那么以色列近些年来依然存在的种族歧视以及恃强凌弱已然没有正义可言。

在巴勒斯坦地区建立犹太定居点，甚至是通过各种欺骗与武力手段进行的，阿拉伯人的生存空间显然遭到了进一步的挤压。

在伯利恒，一个卖地图的巴勒斯坦老爷爷拿着地图给我们讲解联合国的划界以及目前以色列的“越界”。

以色列政府一直在挑战联合国的底线，就这一层面而言，联合国通过谴责以色列的决议自然也合乎情理。

记得初中的时候，我当着全班做了个巴以关系的英语演讲。反对战争，同情弱者。这么多年了，我的倾向并没有变。

不少中国人亲犹挺以，对阿拉伯人心怀抵触。因为犹太人颜值高？因为犹太人土豪？因为犹太人获诺奖多？如果按照这种种族优劣论，与当年的纳粹又有什么两样呢？

因为犹太人过去长期受到迫害？因为全世界都欠犹太人的？那么，亚美尼亚人、印第安人该找谁说理去？

多一些换位思考，多一些对远因近果的把握。“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对于在历史上长期受到不公正待遇的犹太人而言，面对巴勒斯坦人，是否应该重新考虑这句孔夫子的箴言？

2016年12月29日于耶路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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