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传销盯上“数字货币”
▲已被警方查封的跨亚欧公司总部。（南方周末记者 王伟凯/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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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着虚拟货币的旗号，以高额返利为诱饵，公司化运作为包装，“亚欧币”不仅骗过了众多投资人，还成为多个地方政府的座上宾。
这一特大网络传销案被警方破获时，已在10个月内吸金40亿，发展会员近5万人，账上资金缺口达30亿元。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文 | 南方周末记者 王伟凯
南方周末实习生 李源园 杨滢玮
2017年11月21日，据海口警方透露，“亚欧币”一案中24名犯罪嫌疑人已于一周前移送海口市检察院审查起诉，起诉罪名为组织领导传销罪和掩饰隐瞒犯罪所得罪。
10个月吸金40亿，发展会员近5万人，就连组织者都不得不告诫团队，让团队扩张得“慢一点”。
此前一年多时间，“亚欧币”的火爆程度不亚于任何一个资金盘。它号称拥有中国第一张数字货币发行牌照，在北京钓鱼台国宾馆召开发布会，邀请金融、文化、信息等部门的官员出席，与多地地方政府签署战略协议。
但这只是一场打着虚拟货币的旗号进行诈骗的传销，它以“三级代理、三级分销”层级作为运营模式，以高额返利为诱饵吸引投资者入局。被警方查获时，公司账目上的资金缺口达30亿元，资金链处于断裂的边缘。
早在2017年7月，海口市公安局就破获了这起特大网络传销案，海南跨亚欧网络竞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跨亚欧公司”）的一号人物刘琅（原名刘勇）、二号人物夏建荣等26名主要嫌疑人已被控制，警方对全国范围内53个涉案账户进行冻结，涉案金额高达40.6亿元。
9月，央视焦点访谈节目以《亚欧币：造富神话的破灭》为题对此案进行了报道。
南方周末记者在海口市某看守所采访了跨亚欧公司的几位组织者和参与者。多位投资者也向南方周末记者讲述了被骗的经历，至今仍有不少投资者认为，跨亚欧是一家“伟大而有前途”的企业。
此时，全国范围内，一场关于代币发行的整肃风暴已在进行中。9月4日，央行、网信办、工信部、工商总局、银监会、证监会、保监会七部委联合发布公告要求，即日起各类代币发行融资活动应当立即停止。已完成代币发行融资的组织和个人应当做出清退等安排，合理保护投资者权益，妥善处置风险。
钓鱼台国宾馆的发布会
两家公司选择注册在海南，是因为“觉得海南是个特区，更加宽松一些”。
在谈论亚欧币之前，九州币无法绕开。九州币是亚欧币的前身，不少投资者是在九州币崩盘之后，被亚欧币接盘的。发行九州币的海南日升成网络经济有限公司的实际控制人，就是刘琅。
2016年4月26日，九州币在北京钓鱼台国宾馆进行首发仪式，同时还举行了中华虚拟数字货币和互联网彩票发展研究中心的成立仪式。根据九州币的宣传资料，包括金融、文化、互联网管理等部门的领导都出席了发布会，不少媒体也做了宣传报道。
1991年出生的居海是玩资金盘的老手，他向南方周末记者称，过去几年，他在另外两个资金盘3M和维卡币里赚了40万，这两个盘被公安部门定性为“传销”之后，他就想找一个正规的项目给自己洗白。九州币的横空出世，让他看到了希望。
“以前做3M和维卡币，我心里很清楚，就是骗局。但亚欧币，我真觉得是一个正规的高科技项目。”居海参加了上述首发仪式，他记得当时出席的领导嘉宾名单，主持人念了几分钟才念完。
公开视频、图片资料显示，这场首发仪式的主办方是“中华民族文化工委”和“中华民族经济文化发展协会”，这两个以“中华民族”开头的社团，让不少参会者以为九州币来头不小。
2017年7月22日，在海口某看守所里，刘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九州币发布会的嘉宾是由上述两家社团邀请来的。
2017年5月17日，上述两个社团在其官网上联合发布声明，称网上传言“亚欧币”“夏建荣”“海南跨亚欧公司”与他们无关，这些失实言论严重损害了他们的声誉和正常工作。声明称，他们并未与上述主体签署任何协议，也未出具任何批准文件。但整个声明中，只字未提“九州币”。
这两家社团的内部人士拒绝了南方周末记者的采访，称一切以公安部门公布的信息为准，但该人士也表示，上述发布会确实存在。
在民政部2016年5月份公布的第七批“离岸社团”“山寨社团”中，这两家社团位列其中。“离岸社团”“山寨社团”是指民政部根据举报线索和核查情况，所曝光的未在民政部依法登记的社团组织。
九州币发行时，夏建荣只是发行九州币的海南日升成公司的一个中层。随后，夏建荣来到海口注册了跨亚欧公司。工商资料显示，这家公司的经营范围为网络游戏虚拟货币发行、销售及交易服务，多项网络竞技游戏的研发、策划，网络体育文化产品研发、发行及销售等。
2017年7月22日，在海口某看守所里，年近60岁的夏建荣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我是听了九州币的发布会，觉得这是一个很有前途的生意，才想着要做这个项目”。而上述经营范围则是从九州币的发行主体——海南日升成公司的营业执照里照抄过来的。
夏建荣透露，海南日升成和跨亚欧公司这两家公司选择注册在海南，是因为“觉得海南是个特区，更加宽松一些”。两家公司经营范围中所称的“网络游戏虚拟货币”，按文化部的定义，是指由网络游戏经营企业发行，游戏用户使用法定货币购买，用于游戏中的虚拟兑换工具，比如QQ币、直播打赏用的虚拟货币等。
而九州币和亚欧币的操盘手们，则把这一概念偷换成近年来热门的投资品——以比特币为代表的数字货币。
操盘手是谁？
夏建荣和刘琅被公安机关控制之后，都极力地撇清自己。
公安机关已认定夏建荣和刘琅是亚欧币特大网络传销案的主要犯罪嫌疑人，但两人在被公安机关控制之后，都极力地撇清自己。
2016年4月27日注册成立之后，跨亚欧公司一度只是一个空壳公司，注册地和办公场所是一间不足40平米的小房子。夏建荣是这家公司的法定代表人、董事长，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注册这家公司只花了1500元的中介费。
工商资料显示，2016年5月16日，跨亚欧公司的注册资本由2000万变更为10亿元，股东由夏建荣占股99%，变更为夏建荣占39%，杨道计占51%，罗志波占10%。其中杨道计为刘琅的司机，罗志波是九州币操盘手之一。
杨道计和刘琅均对南方周末记者否认，杨道计是在为刘代持跨亚欧的股份。杨道计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当时夏建荣找到他，让他先代持一部分股份，以后会将他代持的这部分股份送给别人。杨道计从夏建荣那里拿到的好处是，每个月领2万块钱的工资，但需要向其汇报刘琅的踪迹，以便夏更容易靠近刘。
根据公安机关的侦查，人高马大的杨道计几年前曾因为刑事案件，被北京警方抓捕过，2014年才被释放出来，此次属于“二进宫”。
夏建荣则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是刘琅托人将他约到海口市的一家希尔顿酒店里，告诉他希望借用跨亚欧公司来为九州币接盘。他没有过多犹豫就答应了，“作为一个小头目，能得到刘琅的赏识，让我很兴奋”。他也向刘琅提出了几个条件，比如补偿九州币会员的损失；为海南跨亚欧公司申请虚拟数字货币的发行牌照等。
多位亚欧币的组织者和参与者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九州币仅发行了一个多月，就出现了提现困难的情况，高管间也出现了内讧，几位组织者想要卷款跑路。刘琅对另外几位组织者产生了厌恶，希望寻找新的代言人。
刘思彤是跨亚欧公司的财务部总经理，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九州币不能提现之后，很多投资者都去围堵自己的上线，要求返还投资款，不少上线跑路了。只有初中文化的夏建荣却积极面对自己的会员，并且做出承诺要给大家一个说法。“刘琅可能是看重夏建荣是一个实在靠谱的人，就选择了他。”
对此，刘琅则有完全不同的说法。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当时他并不认识夏建荣，是海南跨亚欧公司想与他进行合作，他才开始与夏有所接触。
刘琅的另一身份是中国瑞宝力源集团的董事长，他自称瑞宝力源是一家国有企业，还曾在中国力源控股有限公司内租用了七间办公室，以力源控股有限公司董事长的名义对外接洽。
但南方周末记者查询工商资料发现，成立于2016年7月29日的瑞宝力源公司并无国资背景。中国力源控股有限公司也是一家成立于2000年的民营企业，该公司称，其与瑞宝力源没有任何关系。
▲看守所里的刘琅。（南方周末记者 王伟凯/图）
“公司化”运作
高额返利、没有产品、靠拉人头吸收资金的模式，正符合传销的特征。
让居海等投资者相信亚欧币是正规项目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海南跨亚欧的公司化运作看上去很正规。
2016年6月，跨亚欧把公司总部搬到了海口市海垦金融中心17楼，租了一层楼办公，来宾一出电梯口就能看到“海南跨亚欧网络竞技有限公司”的招牌，门口还有礼宾小姐接待。在投资之前，居海曾来此考察，富丽堂皇的办公场所让他印象深刻。此外，高达10亿元的注册资本金，也极具迷惑性。“很多会员会觉得公司至少有10个亿的资产。”居海说。
但事实上，注册资本金并不等于实缴资金。“现在除了27个特别行业外，企业实行的是注册资本认缴制，认缴10个亿和认缴1万元，在窗口受理上提交的申请材料都是一样的。”海口市工商局企业注册局局长吴新霞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南方周末记者获得的一份海南跨亚欧的公司架构图显示，这家公司拥有财务部、行政部、人事部、市场部、企划部、技术部和培训部7个部门。其市场部在江苏、广西、安徽、云南、四川等地设有一级代理；技术部下属两家公司在2016年下半年成立，负责内盘和外盘的技术维护。
亚欧币的传销分为内盘和外盘两个盘，其中内盘的操作模式是，投资者通过代理商（上线）推荐，购买至少价值1万元的“亚欧币”成为内盘会员，购买成功后，这些亚欧币会被冻结，之后每天解冻0.4%，250天后解冻完毕，解冻后的亚欧币可以到外盘进行提现和交易。例如，会员投资1万元，250天解冻完毕后，连本带息可达到2.25万元，净利润1.25万元。
亚欧币的初始发行价为0.5元/币，每十天固定涨价一次，每次涨幅价格在0.05—0.1元不等。今年5月12日警方将其捣毁时，亚欧币的价格已经涨到了2.7元，这也意味着如果一个投资者在初期5毛钱时投入1万元，到5月12日，连本带利可获得5万多元。
在分级管理上，跨亚欧公司分为省级、县区级和服务中心三级运营机构，依次需要给跨亚欧公司缴纳1000万、100万和10万元的保证金，并要完成9000万、2000万、500万元不等的“销售业绩”。虽然缴纳的保证金巨大，但都能得到不菲的提成，比如省级运营中心的提成是30%，个人发展会员也会有10%以上的提成。
海口市公安局经侦支队副队长任建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这种高额返利、没有产品、靠拉人头吸收资金的模式，正符合传销的特征。
是天津财经大学经济学硕士，拥有注册会计师资格证，此前也担任过会计师和总裁助理。虽然是财务部总经理，但她的工作仅是管理公司的会议、招待、餐旅等报销费用，还会做一些工资报表等，夏建荣每个月发给她1.2万元工资。
警方透露，刘思彤自己也购买了十几万元的亚欧币，她的下线的投资金额高达数亿元，目前她也被关押在看守所。
刘思彤对南方周末记者坦言，实际上跨亚欧公司并无完善的管理机制，其高管们可以随意将五星级酒店、豪华餐厅的收据拿过来报销，一些“人品较差”的地方代理商声称自己会员的亚欧币被盗，要求公司予以补偿，否则就来总部赖着不走。刘思彤记录的账目显示，有一位代理商多次用这种方法从财务部领走了共两百多万元。但他们查证后发现，是代理商自己将会员账户中的亚欧币转走了，“也拿他没办法”。
与政府合作PPP项目
夏建荣也一直想寻找一个能落地的具有造血功能的项目，他们瞄准的合作方，是求资若渴的地方政府。
海口市公安局经侦支队副队长任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5月12日查封时，跨亚欧公司还有12亿个亚欧币等待着提现，币价是2.7元，这意味着如果全部提现，至少需要32亿元。而当时公司的账目上，已经不足3000万。
在那之前的一个星期，亚欧币还曾经历过一次提现危机。当时的一波集中提现，使其账上出现了3000万的窟窿，差一点崩盘。幸运的是，当时恰好有几个代理中心发展了一批会员，公司得以用这些会员的钱，填补了窟窿。
2017年4月份，海口市工商局还以虚假宣传为由，对跨亚欧进行了一次行政处罚，罚款80万。但收到罚款通知单之后，夏建荣心里的石头反倒落了下来，“以罚代管，罚了钱就没事了。”
夏建荣早就意识到九州币模式迟早会资金链断裂，在做亚欧币时，便刻意降低了返现额度。比如，九州币每天涨一次，亚欧币则每十天涨一次。夏建荣称，他也一直想寻找一个能落地的具有造血功能的项目，并且依靠这个项目继续吸引投资者。他们瞄准的合作方，是“求资若渴”的地方政府。
“那个时候，我几乎每天都在飞来飞去，在一个城市从来不超过三天，就是去找项目，落地。”夏建荣说，“我们有钱，有人，很多地方愿意我们去。”
被查获前不到一个月，跨亚欧公司还与安徽省某县签署了“共建虚拟数字货币”的协议。公开资料显示，2017年4月21日，该县委县政府与海南跨亚欧公司签署“东方农耕文化数字生态旅游特色小镇项目”的联合开发协议。这个小镇占地面积四万亩，资金投入300亿，一期工程投入70亿人民币，5年内完成。项目的总指挥孙无极（又名孙习重），是海南跨亚欧公司的顾问，目前已被海口市公安局网上追逃。
跨亚欧并没有300亿可以用来投资，夏建荣等人的预想是，先把这个项目承接下来，再转包出去。“我们会员遍布全国，各个行业都有，找到能建设这样小镇的人不是问题，我们这是个PPP（政府与社会资本合作）项目。”夏建荣说，当他坐在瀚海国际大酒店会议室里看着下属签约的那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将会成为一名成功的企业家。
来自全国各地一百多名亚欧币的投资者齐聚瀚海国际大酒店，参与了上述签约仪式。多位投资者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这次签约将亚欧币推向了一个高潮。消息传出之后，购买亚欧币的投资者热情高涨，用夏建荣的话说，自此之后，他们“不得不去压着投资者的热情”。
首席推销员
在跨亚欧公司吸收的四十多亿元会费中，已通过公对公的模式，为瑞宝力源集团转账1.6亿元。
据夏建荣称，跨亚欧公司与政府部门接触，主要依靠的是刘琅的人脉关系。公安机关也将刘琅列为本次特大传销案的头号犯罪嫌疑人，在众多公开的视频、图片信息中，都能看到刘琅卖力地推销“数字货币”，他被投资者称为“亚欧币的首席推销员”。
据海口市警方介绍，刘琅本名为刘勇，1968年出生，山东淄博人，曾以“刘琅”为笔名发表文章、出版书籍，对外一直自称刘琅，无国家公职人员身份。刘勇以“刘琅”为笔名出版的书籍有《大学的精神》《才女书》等。刘琅的其他几个身份为中国专业人才库管理中心主任、亚太地区联盟秘书长、国家创新工程研究院院长、中国瑞宝力源集团董事长等。在网络上搜索“刘琅主任”，可以检索不少刘琅以上述身份出席各种国内、国际会议的新闻。
但据南方周末记者调查，中国专业人才库管理中心和亚太地区联盟在2016年7月份被民政部列入第九批“离岸社团”“山寨社团”的名单；国家创新工程研究院则查不到出处；刘琅自称有国资背景的瑞宝力源集团，也只是一家成立于2016年7月29日的民营企业。
在九州币和亚欧币项目中，刘琅多次以瑞宝力源集团董事长的身份与地方政府签署合作协议。2016年9月2日，在刘琅的老家山东淄博，瑞宝力源集团与该市博山区签署战略合作协议。协议称，瑞宝力源将对博山区的九个项目进行投资。2017年1月份，瑞宝力源集团与合肥市包河区签署合作协议，拟建设总投资超10亿元的瑞宝金融科技产业园。2017年3月，瑞宝力源还联合其他企业拟投资1400亿人民币，在三亚建设国际竞技产业园和国际医养健康产业园区等，三亚市主要领导还会见了刘琅等人。
接近三亚市政府的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地方政府对于前来投资的企业都是表示欢迎的，一般对于投资额较大的企业，政府主要领导会参加会见。但对于这种欺骗性极高的企业，有时确实难以识别，而这种常规的会见被企业拿来宣传利用，更是始料不及的。
根据公开报道，在多次与地方政府签约的现场，也都有海南跨亚欧公司或夏建荣的身影。夏建荣称，他曾跟着刘琅与三亚市政府进行了三次会谈。多位投资者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表示，正是与政府部门签署的这些协议，让他们觉得亚欧币是一个有政府背景的正规项目。
但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刘琅辩称，瑞宝力源集团公司与海南跨亚欧公司并无管理关系，后者与他也仅是合作关系，合作内容主要在青少年食品安全领域。
不过，海口警方已查明，在跨亚欧公司吸收的四十多亿元会费中，已通过公对公的模式，为瑞宝力源集团转账1.6亿元，其中5000万被用于在北京购买了一套别墅。而刘琅对南方周末记者辩称，1.6亿元中的1.1亿，将用于瑞宝力源和跨亚欧联合收购东莞的一家企业；5000万购买的别墅也是公司行为，并非属于他个人。他已聘请三位律师为他做无罪辩护。
（应受访者要求，居海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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