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北京导游倒在最热暑期:游客“报复性”出游,导游供不应求
▲ 2023年7月9日,北京,高温晴热天气,导游带领游客顶烈日游览天坛公园。(视觉中国 / 图)
北京最热的夏天,正值疫情管控放开后的第一个暑假,游客很多。但导游供不应求:一些旅行社没有熬过三年疫情,很多导游随之转行。
北京不同景点中,导游海华觉得走中轴线最疲惫。每当酷暑里重复着3万多步的行军时,他“度日如年”,“恨不得赶紧找个泳池扎进去”。
导游赵一泫自述从未收到过任何高温补贴,也没有高温保障。龚贺的离世引发关注后,有一位导游所在的旅行社开始配发防中暑药品。
文|南方周末记者 姜博文 汪徐秋林
南方周末实习生 王蕊 田鑫
北京导游龚贺死于热射病之后的一个星期里,北京又热出了新纪录。
2023年7月6日,代表“北京温度”的南郊观象台午后最高气温飙至41℃,7月历史同期记录中首次出现连续两天超40℃。
北京最热的夏天,正值疫情管控放开后的第一个暑假。报复性反弹的北京旅游市场,和这座城市的气温一样火热。
多家旅游平台显示,北京成为今年暑期游热门榜首。据携程《2023暑期预订趋势洞察报告》,北京位列2023年暑期热门目的地第一名;去哪儿网大数据同样显示,截至7月3日,暑期北京景区门票提前预订量环比上月增长2.6倍,比2019年增长4.5倍。
37岁的北京导游赵一泫向南方周末记者估计,目前的客流量已经比疫情前多了两至三成,甚至达到2008年奥运会时的水平。另一位北京导游觉得,目前北京接待的游客已经有些“超负荷”,或许有春天游客数的10倍之多。
高温之下的导游工作并不容易:有景点缺少纳凉的地方,导游暴露在阳光直射下的时间过长;旅行社与导游的合作松散,较少签署劳动合同,工作也没有高温补贴……赵一泫回忆,每一年,他都会听说有北京导游因中暑而亡,也有猝死的,“我们导游基本上天天这么熬”。
导游死于热射病
7月2日下午,49岁的龚贺在颐和园带团讲解时,因高温诱发热射病,送医抢救无效,于当天去世。
龚贺身高超过180公分、体重超过200斤,外号“大熊”。在朋友和邻居眼中,从事导游行业21年的龚贺是一位热心肠的大哥。
他是北京人,家中独子。据媒体报道,龚贺有一位八十多岁的父亲和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母亲。以前,他有时间时,会开车载着父亲去养老院看望母亲。
龚贺所在小区的居民张燕(化名)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自己与龚贺因经常一起遛狗而结识。生前,龚贺养了一只黑白色柯基,取名“鲁格”。邻居们记得他特别热情、特别爱笑,“和年轻人也玩得很好”。
张燕回忆,龚贺曾介绍自己是做国际旅游的导游,只是疫情后就没再接团。2022年年底,得知张燕感染新冠,龚贺还给她煮过葱姜水,又给小区其他邻居代购过梅子干。得知龚贺的死讯,张燕觉得悲伤,“为什么不幸会降落在他身上呢?”
7月2日上午,在游览颐和园前半程的一个小时里,龚贺像往常一样向所有团友做讲解,但到后半程,他的话明显变少。据澎湃新闻报道,从颐和园出来之后,龚贺提前联系过大巴车司机,确定车停放的位置。
那天中午12时16分,龚贺从颐和园坐上大巴车第一排座椅后,就没再说一句话。直到司机将车开到餐厅所在地,龚贺还一动不动,直到13时20分许,司机发现龚贺已经昏迷,再由车内人员拨打120救护车,将龚贺送至医院。
龚贺送到医院后,体温是42℃。当天,龚贺在医院去世,医生得出的结论是他死于热射病。
朋友和同事为龚贺操办了后事。7月5日上午,龚贺生前的家人、同事、朋友、邻居和闻讯而来的人参加了这场告别仪式。
龚贺出殡前一晚,他的朋友用他的微信账号在朋友圈留下了一段告别文字:
“我看过拉普兰飘过粉色的雪,雷克雅未克的天空闪极光。我讲过北京故宫的龙吐水,哈尔施塔特的天鹅向天歌。我坐过斯里兰卡的火车摇啊摇,跟着南极的企鹅扭啊扭……还有很多很多,我都曾来过。走过千山万水,我想你们已经听到:……明天我要离开,熟悉的地方和你,要分离,你眼泪不要掉下去。……兄弟姐妹们,江湖再见,我是龚贺。就是那个做了20年导游,热爱自然,从小对动物感兴趣的大熊。”
新导游很少,游客很多
在北京最热的夏天,几乎没有导游因为龚贺的骤然离去而停下脚步。
7月8日,北京最高气温37℃——和7月2日一样。午后的酷暑里,什刹海路边的石头都晒得有些发烫,但附近的导游们仍然步履匆匆。
14时,赵一泫戴着遮阳帽,坐在什刹海边的石头上休息。脸廓方正、肤色黝黑的他与身边的人交谈着。通常,他接待的都是4日游的团队,但7月8日这天,他被见缝插针地指派了一个一日游团队。
赵一泫自打6月25日以来就是连轴转地带团。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北京每年在年前、高考前后等时间点有合计约三个月左右的旅游淡季。近年来的淡季,他一天能挣400元;进入旺季后,他一天就能挣到1000元。而今夏,由于游客量暴涨,导游奇缺,有旅行社甚至开出了2000元一天的报价。
“北京导游处于一种供不应求的状态。”刘星婧是一名实习导游,自6月30日一放暑假就来北京带团。她解释,一些旅行社没有熬过三年疫情,倒闭了,很多导游也随之转行。加之导游证考试有两年没有如常进行,现在新导游很少,而游客却很多。
“有的旅行社急招人,会一下子开很高的价格。但这两天降下来了。我昨天(7月8日)跟团一天,拿到的工资是800元。”刘星婧说。
北京导游的数量,没有确切数据。北京旅游行业协会导游分会秘书长李健近期向媒体表示,2019年北京市注册导游有4万多名,“今年和2019年的注册导游总数变化不大,但实际的从业数量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并非所有持证导游都还在从事导游行业”。
目前,北京旅游行业协会导游分会中持证的导游有2万多名。此外,还有部分挂靠在各大旅行社的导游和个体导游。
如果不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在北京带团的导游们通常会在凌晨3-4点起床,在傍晚17时左右结束一天的行程。如果第二天还有行程,导游通常还要安排第二天的司机、路线。另外,今夏故宫等景点一票难求,导游们有时夜里还得帮旅行社抢票,“8点多的、9点多的、10点多的、12点的,你都得守着。”北京导游海华说。
海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北京不同的景点中,走中轴线是最疲惫的。早上从天安门广场出发,看毛主席纪念堂、故宫,再到地安门、恭王府,这一片完全要靠步行。今夏人多车多,往年正常1个多小时逛完的地方,因为排队、补票耗时可达3小时。每当酷暑里重复着3万多步的行军时,他“度日如年”,“恨不得赶紧找个泳池扎进去”。
赵一泫则觉得逛故宫最累,“整个故宫你要讲解,它还没有纳凉的地方”。
为了防暑,刘星婧总需要“全副武装”:防晒衣,防晒帽,防晒口罩、墨镜,再喝“4瓶550毫升的矿泉水”,但即使这样还是很热。赵一泫记得,自己带团时一天最多买过11瓶水和防中暑的藿香正气药;一天走毕,“骨头带缝的地方它就疼”。
“从未收到高温补贴”
龚贺出事后,海华开始跟旅行社提出不能再派这么多团,因为自己已经46岁,连轴转实在吃不消。但旅行社团多安排不开时,也会给导游施加压力,比如提前说现在是旅游的关键期,不能请假。
“因为这行的工资不是固定的,要随季节变化有起伏。”淡季旅行社给海华排了团,旺季他就得给旅行社分担压力。他在5、6月份分别休过一两天假,7月则基本是连轴转。
海华解释,游客从外地组团来北京旅游,到了北京就会有一个负责接待的“地接旅行社”,由地接导游负责游客在北京的所有活动。赵一泫、海华和刘星婧都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像他们这样的地接导游是不与旅行社签劳动合同的,故此旅行社也不给交五险一金,他们只挣一天几百至上千不等的带团费。
“90%的(北京地接导游)是不给签(劳动合同)的。”海华说。
高温等极端天气也很少被纳入导游薪水的考虑范围。赵一泫自述从未收到过任何高温补贴,也没有高温保障。海华和刘星婧同样表示,自己的收入中并不包含高温补贴这一项内容。龚贺的离世引发关注后,有一位导游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旅行社开始给他配发防中暑的药品。
刘星婧看来,地接团对一个导游的成长是最快的,因为需要安排客人的吃住行和购物,也要解决很多突发的问题。但她还是希望今后可以做出境团,“更挣钱一点,我自己也比较喜欢去全世界旅游”,只是当下并没有那么多能够出境的旅行团。
赵一泫估计,在北京做地接一年能挣20万元,这样的收入很难留在北京。环顾四周,他发觉身边的导游大都在45岁前转行了。“我们没有基本工资,不得生活吗?在旺季的时候,你就必须得自己逼自己去带(团)。”
不幸的是,旅游的旺季,往往就在炎热的夏季。
(文中赵一泫、海华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