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旷野:男孩走出衡中后
编者按:三年前,男孩站上综艺节目的舞台,发表一场他最擅长的励志演讲。人们由此记住了他说的“土猪拱白菜”,和他咬牙切齿的模样。
三年后,男孩重新出现在公众视野,已经考上名校、就读王牌专业,却一脸颓丧。他说着“如果高中是轨道,那大学就像旷野”,自己却迷失在旷野之中。
对他而言,这片旷野是一个巨大的迷宫,每一条路径,都难以走到他希冀的终点。
我们关注这样一个男孩的成长,因为人们日益认识到优绩主义的弊端,并向前追溯至基础教育的过于严苛。并非所有考入顶尖名校的小镇青年都是他,但他是今天许多挣扎于高中思维的年轻人中的一个。
文|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罗兰
责任编辑|吴筱羽
“张锡峰很有名的”
“我就是一只来自乡下的土猪,也要立志去拱了大城市里的白菜。”
7月的一个夜晚,无锡高铁站拥挤的人潮中,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孩被陌生人认了出来。
对方也是个年轻人,穿过候车人群走到跟前:“请问你是衡中的张锡峰吗?”男孩站起来,脸上挂起礼貌的笑容:“我是张锡峰。”
年轻人明显有些兴奋。“你是在浙江大学计算机专业吧?现在在无锡实习?”又对一旁张锡峰的同伴解释:“张锡峰很有名的。”
张锡峰说,这是他第一次在公共场所被陌生人认出来。他在网上的名气要大得多。2021年,还在衡水中学上高三时,他登上综艺节目《超级演说家·正青春》,讲述自己从农村到衡水市,经受城乡差异带来的冲击,决心要靠高考“改命”。
“我就是一只来自乡下的土猪,也要立志去拱了大城市里的白菜。”广为流传的视频里,男孩咬紧了牙,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这句话。
那个高中生或许并不清楚这个比喻背后的性意味。三年后,2024年6月,面对凤凰网的采访镜头,他的解释是,这句话并非指要去娶城市“白富美”。“想表达没去过大城市,想去大城市看一看,争一些资源给自己的意思。”
演讲结束,张锡峰回到学校继续封闭学习,他自称并不知道“土猪拱白菜”引发的汹涌舆论。高考结束后走出校园,媒体从四面拥过来,他一言不发,护着母亲上了车。此后3年,消失在公众视野里。
7月的一个周二,无锡,男孩比三年前胖了不少,自然卷的头发茂密微耸,像戴了一顶黑色的帽子,镜片后的眼睛细长,不笑时,表情会略显严肃,曾经有两个好友在第一次见面时,都觉得他有点高冷。
餐桌对面,他笑着说,以前总觉得周内就该学习、工作,出来吃饭是周末才能做的事。
真到了周末,也没有时间出去吃饭。他从无锡赶回杭州,为自己的视频号拍视频。视频号新开不久,张锡峰在上面虚拟了一个“西西大学”,自己是学长,和大学新生们分享怎么打暑期工,如何尽快适应新环境。视频里,男孩手中永远握着一只卡皮巴拉公仔。
“大三了,得考虑以后要干什么,想把视频号作为副业。”时隔三年接受采访,也是为了吸引关注。相较于那次演讲中的不甘和亢奋,凤凰网的镜头里,男孩茫然而疲惫。
“学计算机后悔了,不喜欢。”
“一直没想好自己要干吗。”
“我对我的未来一直抱悲观的态度,未来能从事我喜欢的事情的概率非常的小。”
“我并没有活成我曾经所期望的样子。”
他的期望有很多,保研、学琴、学唱歌,但真正期望自己成为什么样子,他还答不上来。只是一直揉捏着那只公仔,“你知道卡皮巴拉吗?”那是一种水豚,互联网动物界的顶流,很温顺,总是一脸半死不活,“跟我现在的状态差不多”。
很难想象,眼前的年轻人曾豪言要改命,也如愿上了名校。
大学同学李怡辰观察到,2024年以来,张锡峰不时表现出类似的消沉。接受视频采访前几天,几个朋友聚会,他一反常态话很少。“当时他还没找到实习,也没法保研,又不想考研,确实很迷茫。”
视频号上,张锡峰仍然努力扮演着一位自信从容的学长。周末回到学校,站在一间大教室的讲台上,他左右调整着位置。台下,搭档架起手机,寻找最适宜的拍摄角度,四人小团队,由张锡峰和一个传媒专业的校友组建。
“进入大学,我们应该尽早做的第一件事还是祛魅。祛魅就是要消除对于一切事物的美好的期待,比如说名校光环,比如说大厂。”一遍遍,张锡峰说着团队准备好的文案。一周的实习和两地奔波后,他有些疲惫,不时出现磕绊,但“不能出错,错一点就得重来”。
经过反复录制和剪辑的成品视频里,男孩侃侃而谈,教大学生们“祛魅之后,才会知道自己真正喜欢的是什么”。他看上去,一点都不像媒体采访里那个困顿的年轻人。
唯一泄露了一点秘密的,可能是那只永不缺席的卡皮巴拉。
“你喜欢什么就能做什么吗?”
失去高考那样明确、坚硬的目标挤压后,他像被反弹的弹簧一样,力道四下散逸。
李怡辰是大学报到那天第二个走进宿舍的人。第一个是张锡峰,他正在收拾床铺。前一晚,李怡辰在新生群里得知,这个“擅长励志演讲”的男生将和他成为室友。
更早的时候,他是在视频里认识这位同龄人。高三时,老师在班里播放励志演讲视频,正是张锡峰2019年在衡水中学校内的一场。主题是“唯有青春与梦想不可辜负”,号召台下的同学为梦想拼尽全力,“当别人打游戏时你在学习”,再穿插些“生活明朗,万物可爱”这类中学生眼中富于文采的话语。精心准备的音乐和PPT,活泼、高潮处有些亢奋的演说风格,这段演讲也小小地出了衡水中学的圈。李怡辰所在的河南同为高考大省,他的高中同样是衡中模式,李怡辰和同学们备受张锡峰的演讲“激励”。当中“花开正好,微风不燥”这样的语句,还被他们争相用到自己的作文里。
男孩很快让他意外。报到那天夜里,四个人待在宿舍,张锡峰第一个掏出手机,开始玩一款流行游戏。李怡辰也被带着上了线。他疑惑:这个衡中毕业生,不是应该总在学习才对?
张锡峰的确是衡中模式的赢家。他的高考成绩是674分,河北省第228名,“算有些超水平发挥”。他既满意,又觉得遗憾:“清北那年在河北的提档线是680分(左右),一道物理选择题6分,多做对一道,我就能够到清北了。”
他考上的是浙江大学工科试验班,专业方向是信息类。
按照浙大的惯例,新生在入学约两个月后选择专业并参加面试,按高考和面试成绩各50%计算总分。进工科试验班的人,“很多都冲着计算机去的”。根据教育部第四轮学科评估,浙大的计算机专业排名全国第三。
张锡峰也是。他并不喜欢数学和物理,曾希望大学能尽量避开。又一度想选工商管理,但这个并不坚定的想法,临到填报志愿时很快被否定。父亲的一位好友,张锡峰称呼“大爷”的长辈建议,还是学一门技术好,最热门的技术,当然就是计算机。“为什么我这么信大爷的话,因为他段位特别高,很有钱,在我心中是大佬。”
3年后在杭州,张锡峰接受当地媒体的采访。记者问他喜欢什么,他说高中时喜欢语文和地理。
“没有想过往相关专业方向发展吗?”
“你喜欢什么就能做什么吗?”男孩反问。
“我喜欢语文,就读了中文系。”记者回答。
少见地,张锡峰没有立即接话。他低下头望着地面,语速也放缓了,“那你,你挺好的”。
如愿抢到的计算机专业,他至今也不喜欢。竞争压力早在面试阶段已经出现,高中同学李加星记得,当时张锡峰告诉他,刚入学还没接触到计算机专业知识,准备面试全靠自己摸索。结果面试时发现,不少同学高中时参加过信息学奥赛,已经具备相当的专业水准。
接下来的学习同样不轻松。数学是基础课,不喜欢也躲不开。很多科目是英语授课,专业难度又高,跟不上的时候,他得再到网上听课来弥补。别人很快写好的作业,他可能需要两个小时。“身边全是大神,讨论一些我听不懂的东西”,三年来,面试时感受到的落差始终存在,成绩维持在中等水平,“越学越觉得难,就不想学了”。
室友成了组团打游戏的队友,高峰时,一天5局,每局20分钟。早在大一上学期,看到周围同学高达4.5甚至4.7的绩点,李怡辰就放弃了卷绩点保研的念头。他调侃自己,“反正将来都是做牛马,不如轻松两年。”
几乎每一条路似乎都缺少坚持下去的动力。张锡峰加入过学校的创业俱乐部,有时会去参观企业,或是和企业家吃饭。参加几次活动后发现,不少人家里有自营的生意,来创业俱乐部是想结识人脉,而自己,条件和需求都没有。
他喜欢唱歌,选修过钢琴课,喜欢钢琴老师风度翩然,也学会了几首简单的练习曲。放弃的原因很相似:很多同学有钢琴基础,老师教得快,他经常跟不上。
失去高考那样明确、坚硬的目标挤压后,他像被反弹的弹簧一样,力道四下散逸。
他尝试过思考自己的人生之路该怎么走。不止一次找辅导员讨论,对方发来10个计算机行业调研报告。他也问过不止一个学长,过来人的意见都差不多:卷绩点,先争取保研,次之是出国,直接找工作也行,但竞争压力大。“他们都没有给我开辟一个新的好的路径,而是在不断验证我自己心里形成的想法。”
不论求助对象还是他自己,或许都没有意识到,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对人生之路萌发的困惑,可能并不是纯粹工具理性的答案所能回应。
有时他会想,如果硬下决心,拿出高中时的劲头来学习,成绩一定会有起色,可是,他做不到。
“衡中太好了”
“这里规则清晰,赏罚分明,每个人都有单纯的盼头。”
高中,以高升学率和严苛管理制度闻名的衡水中学,多年来持续出现在公共讨论里。外界了解的“衡中模式”,包括题海战术、封闭式管理、精确到分的时间安排,以及靠高考改变命运的观念塑造。
比张锡峰高4级的2017届毕业生杜萌,写过一篇广为传播的文章《和衡水中学在一起的2557天》。文中,杜萌细致地描述了自己在这所学校的经历:老师反复强调“除了清北(或许勉强算上复旦和上海交大),其它学校都很差”的观念;每分钟都必须在做“有用”的事;将分数作为唯一的衡量标准。在杜萌看来,它们的强大惯性,在离开衡中后仍然持续影响,当她见过更大的世界后,自我意识愈加鲜明,会和这种惯性拉扯,令她痛苦、分裂,也令她在某些时刻感叹“衡中才是真正的乌托邦,这里规则清晰,赏罚分明,每个人都有单纯的盼头”。
而在张锡峰眼里,“衡中简直是天堂”。用来和“天堂”对比的样本,是他的初中。
小学三年级前,张锡峰生活在衡水漫河镇的村子里。三年级开始学英语,村小的英语老师由语文老师兼任,上午跟着录音学单词,下午教给学生,有时还得问学生某个单词怎么读。为了让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父母把他转进了县城的一所寄宿制学校。一年后,他们在县城买了房,男孩也转学到一所走读学校。从四年级到小学毕业是他记忆中的幸福童年,每天能回家和父母在一起,周末回村里和表兄弟姐妹们玩耍,成绩也不错。
幸福在他考入衡水五中(现衡水桃城中学)后结束了。那是一所采用衡中模式的初中,执行严格的时间表,早上6点起床,到教室早读。为了节省时间,大家跑着去教室,张锡峰永远跑在最前头。冬天天还没亮,学生们困得睁不开眼睛,宿舍通往教学楼那条宽阔的路上,一群群半闭着眼的学生跌跌撞撞往前跑,“像一群丧尸”,他形容。
生理需要的时间在这里被压缩到最少。一天中唯一能坐下吃的是午饭,也是唯一能吃到肉和蔬菜的一顿饭。晚饭通常是一个饼、一碗粥。粥站着喝下,要是太烫,就喝两口倒掉。饼还可以在回教室的路上边走边吃,要赶上晚自习。
教学楼里的卫生间只供老师使用,学生上的旱厕离得很远。张锡峰的教室在5楼,平时课间的5分钟来不及跑一趟,要上厕所,得等到大课间、中午、晚上。喝水也就不敢了,“想拿起杯子时想想离下次上厕所还有多久,就放下了”。他不吃早饭,那10分钟可以全匀来上厕所。“太幸福了你知道吗,”他重复,“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李加星也在衡水五中上初中。那时他和张锡峰不认识,但两人在学校的经历,以及之后绵延的心理阴影相差无几。考试时,老师会站在身边看着他做卷子,不该错的题错了,巴掌下一秒就会落到他脖子上。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目标——考上衡中的公费生,保障通往顶尖大学的关键一步。
相比之下,衡中太好了,学生可以用教学楼里的卫生间,晚饭有大约15分钟,高一高二,学校每个月还会组织一次活动。至于高强度的学习,张锡峰早就习惯了,甚至还会自我加压。
衡中的早读在操场上,5:46开始。和初中时一样,张锡峰永远最早到。有段时间,他还负责晚自习后在宿舍楼门口值勤,确保同学们按时回宿舍。李加星看见,他总是一边值勤,一边在看数学题。睡觉时,他只把被子纵向展开,从不横向展开,这样能节省叠被子的时间。每晚10点熄了灯,躺在黑暗里,还要用一个小时把当天学的内容全部复盘一遍。“我绝对是最拼命的那一批。”他说。
高一暑假,在张锡峰的提议下,两人一起报了封闭式的作业班。高三寒假,他们也一起在李加星家学习,每早五点半起床晨读,包括大年三十,几乎每天,李加星都要靠张锡峰把他叫醒。有时实在累了烦了,李加星会起身走动走动,而张锡峰永远钉在桌前。李加星感到,对方取胜高考的欲望显然比自己更强。
只有一次例外。高三冲刺阶段,每天的晚自习中间,有5分钟休息时间。同学们喜欢到教室外透透气,张锡峰也是。一天,班主任看到许多学生打铃了才往教室走,沉下脸把他们教训了一顿。
现在回想,张锡峰觉得“老师没错,我们也没错”。
“那是谁错了?”
他笑了起来:“我不能说。”
“清北”这个图腾
“如果高中是轨道,那大学就像旷野”,但显然,轨道对他而言更舒适。
对大部分衡中学生而言,清华北大是巨大的图腾。
那里有个传统,学生们在操场早读时,会大声喊出自己的高考目标:“我要上清华!”“我要上北大!”杜萌写道:“每年衡中考上清华北大的人只有一百多个,可是每天在操场上大喊的人远不止这个数字。”高三时,李加星的班主任让同学们写下自己的目标,全班55个人,写了四十多个“清华北大”。
张锡峰怕尴尬,他说自己从来不喊。他的目标也是北大,要再具体的话,是北大光华管理学院。
图腾也意味着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待高考尘埃落定,就不必再高高屹立。然而对有些人来说,图腾久久无法摘下,包括考上浙大的张锡峰。“我放不下没考上清北这件事。”一天夜里,听到一个关于清北的段子,他沉默了一会儿说。
他的声音继而随着情绪变化提高。“我祛不了魅,十几年就是为了高考,一条命都搭进去了。”他觉得自己的努力程度配得上清北,“光华都配得上”。又愤怒于外界对衡中的指责:“我不想听到别人说衡中不好。衡中有不好的地方,但它已经在河北的教育体制(环境)下做到最好了。”
十几年来,衡中及其代表的教育环境为他树立的价值体系,那个以考上清北为最高和终极荣耀的体系,成为他的支撑。
有数据显示,张锡峰参加高考的2021年,衡水中学(含分校)被清北录取的人数为145人,位居全国第二。这145人里,他说没有他特别要好的同学,也因此,没有听到来自清北同学的消息。图腾在他心中始终保持着图腾的完美。
但相比起清北,真正重要的或许是,衡中明确的目标感、封闭的环境和集体意识,让他能够顺着轨道高效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衡中就像白月光,在我心里源源不断地带来正能量,这就够了。我不需要知道别人怎么看它。”杜萌文中所讲述的那个衡中,他拒绝去了解。
杜萌用了一个比喻。她形容衡中像一场社会实验,给小白鼠一个按钮,按下就会有食物。按钮是努力学习,食物则是各种考试里的好成绩。离开衡中,步入世界后,“你找不到这个按钮了”。
尤其在名校。李加星和李怡辰进大学后都很快觉察到,自己的自主性不如周围很多同学。“浙大是很宽松的,”李怡辰说。辅导员一学期最多去一次学生宿舍,更不会有人来统一学生的思想和目标,告诉他们该干什么。李加星发现,不少同学都能很好地平衡学习与生活、兴趣,而自己一开始甚至没什么爱好。
“如果高中是轨道,那大学就像旷野。”有3万多粉丝的视频号里,张锡峰从容自信地说道。但显然,轨道对这个男孩而言更舒适。
“大家都这么说,应该是对的”
在故乡衡水,他自己也成了“主流”叙事的一部分。
19:37,数百平方米的办公室灯火通明。几百个工位拼成二三十排长桌,零星的人还在加班。墙上的标语特别鲜明:“把用户当知己”。
张锡峰的位置,在这间办公室某一排工位的边上。这天下午,他给客户打了4个小时电话,收集他们对公司软件产品的意见,再从中筛选出确有必要改进的。他整理出了5个有效需求,而公司的要求是每天25个。他有点焦虑,不知道明天是该坚持工作质量,还是优先完成数量。
除了这份工作,他还做着两份线上实习,“为了秋招时简历上能多写两行”。三份实习都是产品岗,工作内容差不多:做行业分析、写竞品文档、回访客户。“没啥成就感”,但实习是和高考一样坚硬的任务,他习惯了坚持。
“直到大三上学期刚开始的时候,我都以为实习啊、找工作啊,是大四的事。”直到有一天,他突然知道了,大四上学期,是以应届生身份参加秋招的唯一机会。又知道了,没有过得去的实习经历,几乎不可能在秋招时找到好工作,有的同学从大三上学期,甚至更早时就开始找实习岗位了。
从3、4月起,他陆续投了几十份简历,不是计算机技术岗位,就是互联网公司的产品岗。出于对技术岗“一坐坐一天写代码”的抗拒,他更青睐后者。至于产品岗是什么,还是闲聊时李加星告诉他的:负责产品从概念开发到发布推广、更新迭代的全过程。在张锡峰看来,这比写代码有趣。他开始自学一些知识,也学习包装简历,努力搜刮自己这三年的相关经历,“连当过班长都写上了”。
在凤凰网采访的结尾,男孩坐在杭州宝石山顶上迎着朝阳,看上去有些无奈,又一个实习被拒了。那段时间,他不断接到拒信,止步于腾讯的笔试、淘宝的面试,被某家游戏公司的题目难住,那道题是:2023年7月,以下4个游戏哪一个没有出现在本月度Top10的游戏热度榜单里。
他像是突然察觉自己大学前两年缺少规划,特别是在看到李加星的简历时,会流露出艳羡:“你的简历内容那么丰富。”
同为衡中毕业生,李加星的经历却几乎是张锡峰的镜像。他喜欢数学,高中时,有时数学老师讲一些超出高考要求的解题技巧,张锡峰觉得没必要学,他却特别感兴趣,愿意花时间钻研。
在他看来,自己大学的充实、丰富,并不全是运用工具理性计划的结果。考入哈尔滨工业大学时,他的专业是经济管理,大一上学期,他觉得自己对经管类课程并不感兴趣,“第一次真正开始思考自己喜欢什么”。正好学院开展年度项目活动,他误打误撞地选了一个信息管理类的课题,跟着老师做起了图像识别算法。李加星感到,“这比学经管快乐多了”。
一边是本专业学习,一边是新专业自学,到大一结束,李加星如愿转入信息管理专业。接下来两年,他做项目,写论文,参加竞赛,拿奖,兴趣驱动下,丝毫不觉疲累。不久前,李加星收到了香港某大学的研究生offer。本科课程已经学完,接下来的大四,他想找点事做,于是又决定备考北大金融科技研究生。他的心态很轻松,“虽然大概率是炮灰,但还是想试试,也算是弥补高考没发挥好的遗憾”。
经济管理、信息管理都是交叉类专业,李加星得以接触到不少理工科之外的内容,同学中也有很多文科生,他得以了解更宽阔的知识图景。他觉得自己相当幸运,“如果没有见那么多东西的话,很难想通自己将来想干什么”。
另一位衡中毕业生小C,高中时喜欢上新闻专业,高考以微弱分差没能被理想的大学录取,去了一所新闻专业不错、整体排名却不够好的大学。小C曾经很沮丧,分数相当的同学去了北航的实验班学计算机,自己不但报了文科专业,还是非985。直到有几次,她梦见自己坐在北航的自习室里,面前是根本看不懂的数学题,学了新闻只是梦中梦。醒来后,小C觉得好多了:“我意识到如果梦里的情形是真的,我会更崩溃。”后来,她成了校园媒体主编,积攒了许多实习经验,还拿到不少业内奖项。
这样的犹疑、探索、重建、确认,张锡峰通通没有经历过。例如转专业,他眼见室友为转专业经历了五次面试,“每天很痛苦”,于是再次选择了放弃。
他在接受杭州当地媒体采访时透露,自己曾梦想去北大中文系,“但那很遥远”。选工科便理所当然,“大家都这么说,我觉得应该是对的”。毕竟计算机,是连张雪峰都最推崇的主流专业。
而在故乡衡水,他自己也成了“主流”叙事的一部分。
杜萌在2021年高考之际回了一趟衡水,在衡中附近经营多年的书店,老板会说起张锡峰的优秀。她去拜访一所青少年心理医院,心理医生问:“你说(像张锡峰)这种优秀的孩子会被保送吗,我那天还在琢磨这个事,出名了,会不会让人给相中了,提前录取了。”
“那个演讲”
“一方面觉得在河北的命运就是这样,使劲学,拼命学,考出去;另一个声音又觉得,凭什么。”
和张锡峰告别后,某一天,他发来一张密集的行程表。周末两天,去衡水、内蒙古演讲,再赶回无锡实习。重回公共视野,找他演讲的机构多了起来。
演讲是张锡峰故事的肇始,也是他曾回避的久违话题。在浙大,他没有加入演讲社团。最近的视频采访发布后,他告诉李怡辰,自己不敢看评论。
回浙大拍视频那天,终于谈起了“那个演讲”。
“你演讲里说体育课上曾因分不清自家球门和对手球门而被所有队友指责,是那样吗?”
“那是整活儿。”意思是那并没有发生过。
还有“放学同学被轿车接走,我只能背着沉重的书包一步一步走回家”。高考结束后,他被发现家里有车,这个说法遭到了质疑。他的回应是,“演讲很多都是典型化处理”。
上《超级演说家》,源于张锡峰2019年在衡中的演讲,也就是李怡辰高三时班主任播放的那一个。《超级演说家》的运营负责人张文茂对南方周末回忆,当时节目方觉得张锡峰“很励志,能给面临学习压力的学生和家长帮助”。
当时是衡中“百日誓师”前后,距离高考已经很近。张锡峰还是接受了邀请,因为“想在大舞台上为衡中学生发点声”。他看到过对衡中模式的争议,对衡中学生“应试机器”“小镇做题家”的称呼,“一方面觉得在河北的命运就是这样,使劲学,拼命学,考出去;另一个声音又觉得,凭什么”。
他挤出时间准备演讲。学校不允许带手机,他用公用电话和节目组联系。稿子反复修改过数十遍,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对“土猪拱白菜”这句话提出疑议。登台那天,在张文茂看来,一切都很顺利,现场观众很受感染。
“绷不住”,张锡峰回忆,当时他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可能有些过头,但控制不了,尤其是,看到坐在观众席中间的父母都在流泪。说到这里,他把手里的卡皮巴拉往下一摔,“我一边准备高考一边准备这个演讲,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改出来,还得想着完美地卡上音乐,你说我得练多少遍?”
高考结束后,他终于看到了网上的嘲讽谩骂。所幸,网暴的伤害“被高考完的喜悦冲淡了”。至于为什么会引起争议,他说,一个是“土猪拱白菜”的比喻被人“带节奏”了,另一个是自己演讲时的表情确实比较狰狞。“以后公开演讲一定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这是我能记一辈子的。”
“有没有想过,演讲的价值观有没有问题?”张锡峰说没有,一直坐得端正的他开始往后仰,抓挠自己的头发。“那肯定不是什么政治错误,也没有触犯什么法律,我就一直没有去管什么价值观到底对不对。”
他其实没有完整看过那段演讲视频,大学生的他表达方式也比那时得体许多。但有时,仍能依稀看到当初那个少年,流露出简单、执拗的一面。
暑假里,从无锡回杭州的火车票很抢手,他没买到坐票,坐在车厢的连接处。
入夜了,列车在黑暗中行驶,看不清窗外,只听到声响隆隆。男孩少见地流露出具体的困惑。他说自己喜欢音乐,很想学吉他,学声乐,但下班后很疲惫,就不想去做了。
“我不明白,这是因为不够喜欢,还是因为太累?”停顿了一会儿,又说:“我现在跟你说的这些痛苦,99%都是因为没钱。有钱就能做喜欢做的事了。”
多年来,从确保上名校、力求进清北到确保进王牌专业,男孩被教育为了好的生活而忍受枯燥和痛苦,但什么是好的生活,还没有人和他好好讨论。
在大学的旷野里,他没能找到那个社会实验的按钮,于是归结于钱,觉得赚到足够多的钱,到那时,理想的生活将到来,世界还是个巨大的衡中。
(南方周末实习生何新月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