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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白华: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看见了深情的自己
本文选自8月新书《宗白华美学33讲》瑞士思想家阿米尔(Amiel)说:一片自然风景是一个心灵的境界。中国大画家石涛也说: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也。艺术家以心灵映射万象,代山川而立言,他所表现的是主观的生命情调与客观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渗,成就一个鸢飞鱼跃,活泼玲珑,渊然而深的灵境;这灵境就是构成艺术之所以为艺术的“意境”。(但在音乐和建筑,这时间中纯形式与空间中纯形式的艺术,却以非模仿自然的境相来表现人心中最深的不可名的意境,而舞蹈则又为综合时空的纯形式艺术,所以能为一切艺术的根本型态,这事后面再说到。)意境是“情”与“景”(意象)的结晶品。王安石有一首诗:杨柳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相见江南①。前三句全是写景,江南的艳丽的阳春,但着了末一句,全部景象遂笼罩上,啊,渗透进,一层无边的惆怅,回忆的愁思和重逢的欣慰,情景交织,成了一首绝美的“诗”。元人马东篱有一首《天净沙》小令: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也是前四句完全写景,着了末一句写情,全篇点化成一片哀愁寂寞,宇宙荒寒,根触无边的诗境。(北宋)李成《晴峦萧寺图》艺术的意境,因人因地因情因景的不同,现出种种色相,如摩尼珠,幻出多样的美。同是一个星天月夜的景,影映出几层不同的诗境:元人杨载《景阳宫望月》②云:大地山河微有影,九天风露浩无声③。明画家沈周《写怀寄僧》云:明河有影微云外,清露无声万木中。清人盛青嵝咏《白莲》云:半江残月欲无影,一岸冷云何处香。杨诗写涵盖乾坤的封建的帝居气概,沈诗写迥绝世尘的幽人境界,盛诗写风流蕴藉、流连光景的诗人胸怀。一主气象,一主幽思(禅境),一主情致。至于唐人陆龟蒙咏白莲的名句:“无情有恨何人见,月晓风清欲堕时。”却系为花传神,偏于赋体,诗境虽美,主于咏物。在一个艺术表现里情和景交融互渗,因而发掘出最深的情,一层比一层更深的情,同时也透入了最深的景,一层比一层更晶莹的景;景中全是情,情具象而为景,因而涌现了一个独特的宇宙,崭新的意象,为人类增加了丰富的想象,替世界开辟了新境,正如恽南田所说:“皆洁庵灵想之所独辟,总非人间所有!”这是我的所谓“意境”。“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唐代画家张璪这两句训示,是这意境创现的基本条件。(北宋)米芾《春山松瑞图》人汤采真说:“山水之为物,禀造化之秀,阴阳晦冥,晴雨寒暑,朝昏昼夜,随形改步,有无穷之趣,自非胸中丘壑,汪汪洋洋,如万顷波,①未易摹写。”艺术意境的创构,是使客观景物作我主观情思的象征。我人心中情思起伏,波澜变化,仪态万千,不是一个固定的物象轮廓能够如量表出,只有大自然的全幅生动的山川草木,云烟明晦,才足以表象我们胸襟里蓬勃无尽的灵感气韵。恽南田题画说:“写此云山绵邈,代致相思,笔端丝纷,皆清泪也。”山水成了诗人画家抒写情思的媒介,所以中国画和诗,都爱以山水境界做表现和咏味的中心。和西洋自希腊以来拿人体做主要对象的艺术途径迥然不同。董其昌说得好:“诗以山川为境,山川亦以诗为境。”艺术家禀赋的诗心,映射着天地的诗心。(《诗纬》云:“诗者天地之心”。)山川大地是宇宙诗心的影现;画家诗人的心灵活跃,本身就是宇宙的创化,它的卷舒取舍,好似太虚片云,寒塘雁迹,空灵而自然!(北宋)马麟《静听松风图》这种微妙境界的实现,端赖艺术家平素的精神涵养,天机的培植,在活泼泼的心灵飞跃而又凝神寂照的体验中突然地成就。元代大画家黄子久“终日只在荒山乱石、丛木深筱中坐,意态忽忽,人不测其为何。又往泖中通海处看急流轰浪,虽风雨骤至,水怪悲诧而不顾”(李日华语)。宋画家米友仁自题其《云山得意图》卷说:“老境于世海中,一毛发事泊然无着染。每静室僧趺,忘怀万虑,与碧虚寥廓同其流。”黄子久以狄阿理索斯(Dionysius)的热情深入宇宙的动象,米友仁却以阿波罗(Apollo)式的宁静涵映世界的广大精微,代表着艺术生活上两种最高精神形式。在这种心境中完成的艺术境界自然能空灵动荡而又深沉幽渺。南唐董源写江南山,“其用笔甚草草,近视之几不类物象,远视之则景物灿然,幽情远思,如睹异境”(沈括《梦溪笔谈》)。艺术家凭借他深静的心襟,发现宇宙间深沉的境地;他们在大自然里“偶遇枯槎顽石,勺水疏林,都能以深情冷眼,求其幽意所在”。黄子久每教人作深潭,以杂树滃之,其造境可想。(南宋)恽寿平《花坞夕阳图》所以艺术境界的显现,绝不是纯客观地机械地描摹自然,而以“心匠自得为高”(米芾语)。尤其是山川景物,烟云变灭,不可临摹,须凭胸臆的创构,才能把握全景。宋画家宋迪论作山水画说:先当求一败墙,张绢素讫,朝夕视之。既久,隔素见败墙之上,高下曲折,皆成山水之象,心存目想:高者为山,下者为水,坎者为谷,缺者为涧,显者为近,晦者为远。神领意造,恍然见其有人禽草木飞动往来之象,了然在目,则随意命笔,默以神会,自然景皆天就,不类人为,是谓活笔。他这段话很可以说明中国画家所常说的“丘壑成于胸中,既寤发之于笔墨”,这和西洋印象派画家莫奈(Monet)早、午、晚三时临绘同一风景至于十余次,刻意写实的态度,迥不相同。《宗白华美学33讲》内页展示中国艺术家何以不满于纯客观的机械式的摹写?因为艺术意境不是一个单层的平面的自然的再现,而是一个境界层深的创构。从直观感相的摹写,活跃生命的传达,到最高灵境的启示,可以有三层次。蔡小石在《拜石山房词·序》里形容词里面的这三境层极为精妙:“夫意以曲而善托,调以杳而弥深。始读之则万萼春深,百色妖露,积雪纻地,余霞绮天,此一境也。(这是直观感相的渲染。)再读之则烟涛洞,霜飙飞摇,骏马下坂,泳鳞出水,又一境也。(这是活跃生命的传达。)卒读之而皎皎明月,仙仙白云,鸿雁高翔,坠叶如雨,不知其何以冲然而澹,翛然而远也。(这是最高灵境的启示。)”江顺诒评之曰:“始境,情胜也。又境,气胜也。终境,格胜也。”“情”是心灵对于印象的直接反映,“气”是“生气远出”的生命,“格”是映射着人格的高尚格调。西洋艺术里面的印象主义、写实主义,是相当于第一境层。浪漫主义倾向于生命音乐性的奔放表现,古典主义倾向于生命雕像式的清明启示,都相当于第二境层。至于象征主义、表现主义、后期印象派,它们的旨趣在于第三境层。(北宋)米芾《溪桥闲睡图》而中国自六朝以来,艺术的理想境界却是“澄怀观道”(晋宋画家宗炳语),在拈花微笑里领悟色相中微妙至深的禅境。如冠九在《都转心庵词·序》说得好:“明月几时有”词而仙者也。“吹皱一池春水”词而禅者也。仙不易学而禅可学。学矣,而非栖神幽遐,涵趣寥旷,通拈花之妙悟,穷非树之奇想,则动而为沾滞之音矣。其何以澄观一心而腾踔万象。是故词之为境也,空潭印月,上下一澈,屏知识也。清磬出尘,妙香远闻,参净因也。鸟鸣珠箔,群花自落,超圆觉也。澄观一心而腾踔万象,是意境创造的始基,鸟鸣珠箔,群花自落,是意境表现的圆成。绘画里面也能见到这意境的层深。明画家李日华在《紫桃轩杂缀》里说:凡画有三次。一曰身之所容。凡置身处非邃密,即旷朗,水边林下、多景所凑处是也。(按:此为身边近景。)二曰目之所瞩。或奇胜,或渺迷,泉落云生,帆移鸟去是也。(按:此为眺瞩之景。)三曰意之所游。目力虽穷而情脉不断处是也。(按:此为无尽空间之远景。)然又有意有所忽处,如写一树一石,必有草草点染取态处。(按:此为有限中见取无限,传神写生之境。)写长景必有意到笔不到,为神气所吞处,是非有心于忽,盖不得不忽也。(按:此为借有限以表现无限,造化与心源合一,一切形象都形成了象征境界。)其于佛法相宗所云极迥色极略色之谓也。(明)戴进《月下泊舟图》于是绘画由丰满的色相达到最高心灵境界,所谓禅境的表现,种种境层,以此为归宿。戴醇士曾说:“恽南田以‘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李白诗句)品一峰(黄子久)笔,是所谓孤蓬自振,惊沙坐飞,画也而几乎禅矣!”禅是动中的极静,也是静中的极动,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动静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禅是中国人接触佛教大乘义后体认到自己心灵的深处而灿烂地发挥到哲学境界与艺术境界。静穆的观照和飞跃的生命构成艺术的两元,也是构成“禅”的心灵状态。《雪堂和尚拾遗录》里说:“舒州太平灯禅师颇习经论,傍教说禅。白云演和尚以偈寄之曰:‘白云山头月,太平松下影。良夜无狂风,都成一片境。’灯得偈颂之,未久,于宗门方彻渊奥。”禅境借诗境表达出来。所以中国艺术意境的创成,既须得屈原的缠绵悱恻,又须得庄子的超旷空灵。缠绵悱恻,才能一往情深,深入万物的核心,所谓“得其环中”。超旷空灵,才能如镜中花,水中月,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所谓“超以象外”。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这不但是盛唐人的诗境,也是宋元人的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