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戴全福去世了。这个从缅甸传过来的消息,让我怅然若失。这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冬天,均龄98岁的抗战老兵们,如同树梢的黄叶,一阵寒风,便哗哗地零落。我早已麻木于他们的离开,但戴全福去世的消息,让我满心苍凉。戴全福他,留在缅甸的最后一位抗战老兵。一这应该是我人生中最难以忘怀的场景了。那是2005年6月,我前往缅甸金三角采访有关毒品的报道。2005年我到缅甸采访有一天晚饭后,我在宾馆的院子里散步,一位躺在椅子上的老人向我招手。夕阳依旧灿烂,我能清晰地看到他满脸的沧桑。寒暄几句,老人说,他是一位中国远征军老兵。对于老人的自述,我没有任何反应。那并不是我关注的话题,况且,我对什么是中国远征军,一所无知。让我诧异的是,我的漠然,让老人突然变得无比愤怒。他坐直了身子,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们总说我们不抗日,那么你去国殇墓园看看,看看我们那么多兄弟,是怎么死的?”我依旧无动于衷。我不知道国殇墓园在哪里,我无法理解他的愤怒来自何方!我看到了老人的眼睛,瞬间从愤怒变成了绝望。他瘫坐在椅子上,再也不搭理我。我只好讪讪地离开。腾冲国殇墓园回国后,我搜索了中国远征军和国殇墓园,当我看到关于这段历史的介绍时,我为自己的无知感到无比的羞愧。那年,我29岁,中央媒体的调查记者,原本满心的优越与豪迈,荡然无存。两年后,刚好去云南腾冲出差,我第一时间去了国殇墓园,站在墓碑密布的小团坡下,我泪流满面。我想,该为自己的无知,去做一些事情了。作为一名记者,我有责任把他们的历史,告诉更多的人。十多年来,正是这种难以弥补的羞愧驱使着我,走入这段被遮蔽的历史。而走得越深,越感觉到自己的无知。二我采访的第一个老兵,叫李锡全,住在缅甸密支那。当地的华侨带着我来到他家,告诉他有一位中国来的记者希望采访他时,他眼睛里的惊喜显而易见。70年前,晚稻金黄的时候,19岁的湖南桃源人李锡全怯怯地告诉母亲,“妈妈,我要去当兵。”正在做晚饭的母亲愣了一下,沉默了许久之后,轻轻应了一声:“好吧。”言语中,有太多的心酸和无奈。就在一年前,卢沟桥事变之后,这位母亲的两个孩子,已经走上战场,一直没有消息。李锡全“我是家里的老幺,妈妈舍不得我走,但是没办法,收成不好,当兵最起码能混口饭吃。”2008年4月,我在缅甸密支那采访李锡全时,他微笑着告诉说。这是一个令我意外的答案。身为官媒的记者,我第一次听到一位士兵告诉我,他当兵是为了吃饱饭,不是因为热血,也没有保家卫国的豪迈。后来,当我越来越多地走进他们的内心时,我终于明白,回归人性,才能看到历史的真相。李锡全无法忘记母亲送他出征的场景:她拉着他的手,再三叮嘱,“出去打仗要机灵点,一定要早点回家。”一直到了村口,紧紧拉着的手不得不分开。拐过一个弯,当他的身影消失在母亲的视线中时,他听到了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声。三李锡全是54军的辎重兵。在辗转广东、广西等地后,调往云南,加入中国远征军,参加滇西反攻。这是抗战以来正面战场唯一获得彻底胜利的大规模进攻作战,在美军的支持下,中国驻印军挺进缅北,一路势如破竹,滇西远征军跨过怒江,仰攻高黎贡山,收复龙陵、腾冲等地,最终跨过中缅边境的畹町桥,与中国驻印军在缅甸芒友胜利会师。在腾冲战役时,李锡全的腿部中弹,留在当地疗伤,之后脱离部队,自行前往缅甸谋生。那时的缅甸,隶属英国殖民,是亚洲的首富。他想,可以在这里挣点钱,等抗战胜利后,衣锦还乡。在缅北和滇西,留下很多这样的士兵,或负伤,或是逃兵。他们期待着胜利早点到来,回家与亲人团聚。抗战很快就胜利了,但是接踵而来的兄弟之间的另一场搏杀,彻底断了他们回家的路。更为苦难的是,缅甸独立后,很快发生政变,军政府上台,这个亚洲首富,经济一路下滑,最终成为全球最穷的国家。到了上个世纪80年代末,台湾开放老兵返乡,政治的藩篱打开,滞留缅甸的老兵也陆续开始与家人联系,回家探亲。每每看到回家探亲的老兵拿着和亲人团聚的照片激动地说个不停时,李锡全的内心如刀割一般。辛劳了一生,李锡全都没能攒够回家的路费。李锡全的地图册有一次,一位回国探亲的老兵问李锡全,要不要给他带点东西。李锡全说,帮我在中国买一本地图册吧。拿到地图册,李锡全翻到湖南那一页,找到常德,再找到桃源县,看着地图册上的小红点,李锡全泪如雨下。四听到这位老人的讲述,我说,“等我回中国,我帮您找家,接您回家。”那一刻,我觉得作为一名记者,除了通过自己的报道将这段历史告诉更多的人之外,还可以身体力行地做点事情。这句随口而出的承诺,没有想到,遇到的困难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在众多网友的努力下,很快找到了李锡全的家人。但在为了寻找路费赞助时,我接连碰壁。那时候,很少有人知道中国远征军,甚至有人认为我在编撰历史,怎么会有中国部队前往缅甸抗战?滞留缅甸老兵的证件而更无法逾越的是,李锡全没有任何身份证件,他根本无法穿越国境。这位流落异域的中国军人,最终以偷渡的方式回到自己的家乡。让我无比激动的是,李锡全乘坐的火车抵达长沙后,有上百位网友前往迎接。礼炮轰鸣,桃源的乡亲们用这种最为传统和尊贵的方式,来迎接这位离家出走的孩子回家。回家第二天一早,李锡全就来到父母坟前。那一天,天空飘着小雨,李锡全打着伞,站在父母的坟前,喃喃自语,“妈妈,我回来了。”李锡全在妈妈坟前这句发自肺腑的呼唤,早已与泥土融为一体的妈妈再也听不到了。他站在母亲的坟前,不停地重复着这一句话。他试图弯腰扒开墓碑前高耸的蒿草,给母亲下跪,但僵硬的身板已不听使唤,趔趄着险些摔倒。远处的田野,晚稻已经金黄,只等雨后即可开镰。正是他70年前出征的季节。后来,所有从缅甸回家的老兵,回家之后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去父母坟前祭拜。所有的母亲,在送自己的孩子为国出征的时候,都会叮嘱,或者在心里祈祷,你一定要回来。但是,有太多的孩子,再也无法回家。一个月后,李锡全返回缅甸,中国,是他的家乡,而缅甸,有他的后代。五那年春节后,我再次前往缅甸,寻找老兵。从仰光一路北上,同古、内比都、仁安羌、曼德勒、密支那、八莫……几乎每一个地方,都是当年的战场。有无数老兵欣喜而又带着抱怨地对我说,你为什么不早来?我跑遍了大半个缅甸,找到了30位中国远征军老兵。当地的华人说,当年留下的老兵,至少有上千人。3个月后的2009年5月,我带着十多家媒体记者前往缅甸,接9名老兵回家。在缅甸曼德勒一家酒店,当地华侨为即将启程回家的老兵组织了一场欢送晚宴。侨领让我上台讲话,我拿起话筒,大声喊到,“走啊,我带你们回家。”这是正在热播的电视连续剧《我的团长我的团》中的一句台词,一帮被打散的溃军,在假团长龙文章的带领下,用这句充满人性的承诺,重新激起斗志。老兵们听了我的呼喊,潸然泪下。我,就是现实中的那个团长,一个立志要带他们回家的人。这次回家的9位老兵,分别为经明清,林峰,张浩东,王子安,杨子臣,钟云清,刘召回,蔡振基,王之平。张浩东的家还没有找到,本来没有计划接他回家的。没有想到,我们的汽车要出发时,他背着行李来了,坚决要上车。我问他,你的家还没有找到,你回去之后去哪里呢?他说,你把我送到我们乡里,我就能找到回家的路。幸运的是,在入境的第3天,经过媒体报道,终于找到了张浩东的家人。张浩东从军后,一直没有消息。母亲无比着急,有一位亲戚为了安慰张浩东的母亲,找了个信封,装了两张纸,说是张浩东寄来报平安的信,还装模作样地念信。张浩东的父母不识字,信以为真,有一天拿出信封,竟然发现里面装的是白纸,断然与这位亲戚翻脸。这位母亲,就在希望与失望的交织变幻中度过了自己的余生。六2009年5月30日下午1时,在乘坐大巴车经过十多个小时的长途颠簸之后,9位老兵在家人及志愿者的陪同下,终于抵达中缅边境的瑞丽口岸。跨过畹町桥,就是祖国。67年前,有10万名中国远征军官兵从这里出征异域。有很多人,再也没有回来。桥的这边,云南省瑞丽市委、市政府组织了盛大的欢迎仪式。就在老兵们抵达中缅边境,令我一直担心的事情还是出现了。因为9位老兵没有合法的身份证件,缅方移民局不愿意放行。大家看着我,有人开始埋怨和指责,为什么不把这些手续提前办好?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么多年里,我搞砸过很多事情,都是因为没有办理好手续。我又何尝不想办好手续呢?在畹町桥上,我往往返返很多次,寻找当地的华侨社团与缅甸移民局沟通,但依然无济于事。站在桥头,我一脸无奈,在心里长叹,难道他们真的在离自己的祖国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就要折返吗?就在这时,有一位住在边境上的老兵将我悄悄拉到一边,说旁边有一条小路,从这条小路上可以过境。我摇了摇头。这位老兵又说,真的不会有问题。我有些恼怒地说:不行!我说,你们已经寄人篱下生活了半个多世纪,受了那么多的委屈,你们当年是为了保卫国家去打仗,现在要回到自己的祖国,难道还要用这种偷偷摸摸的方式吗?因为我清楚,对于这些流落历史之外的老兵,他们需要的是什么。衣锦还乡,是每一个士兵的梦想,但衣锦,不仅仅指有光鲜的外表,还有内心的体面和尊严。我做好打算,就在口岸等,已经等了60多年,还在乎多耽搁一两天吗?包括后来老兵们回到国内的每一时每一刻,我也都会刻意安排一些细节,让他们享受这种本应得到的荣光和礼遇。在航班上,机长会向同舱的乘客广播这群特殊的客人,全体乘客均会以热烈的掌声向他们致敬,一些老兵还会被机长安排到头等舱;在昆明举办的新闻发布会上,所有的媒体记者起立鼓掌,欢迎老兵入场;在老兵各自的家乡,有大批的志愿者,在机场、酒店拉起红色的条幅,手捧鲜花,夹道欢迎……七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交涉一时陷入僵局。而畹町桥的这边,两位着装整齐的武警礼兵已经就位,媒体记者的长枪短炮已经对准了桥头,上百名前来欢迎的群众望眼欲穿。让人激动的消息还是传来了,在当地侨领的不懈努力下,缅方终于答应为老兵们办理出境手续。所有的人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一途,正如老兵们的一生,充满了悬念、曲折和变幻,但一定,会等来光明。当天下午4时15分,9位老兵在子女的搀扶下,列队跨过畹町桥。这支东倒西歪的队伍,已经没有了当年出征时的气势和豪迈,甚至,还有一些慌乱和疲惫。1942年,10万名中国远征军战士就是顺着这条路,一直抵达异域的腹地,走上战场,一路上,无数鲜活的生命戛然而止,永远留在了异域;60多年后,9位老兵,顺着来时的路,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出征的时候,还是孩子,而回家时,已过耄耋。在桥的这一边,两位武警礼兵已经随着一声号令,抬起手臂,敬出一个标准的军礼。让人敬佩的是,这些年迈的老兵,也还以军人至高的礼节,军礼。这是历史性的一刻!这是中国现役军人,向曾经保卫这个国家的抗战老兵的致敬。跨越了党派,跨越了半个多世纪的隔阂。另一个让人激动的消息是,云南省公安厅在得知这些老兵入境后,因为没有合法的证件无法回家时,打破原有的规定,采取特事特办的方式,以最快的速度和最简化的程序为老兵们办理通行手续。官方的通道,在老兵回家的最后一刻,豁然开启。八后来的每年,我都会前往缅甸,寻找老兵,为他们送去致敬金和家乡的特产。对这个群体的愧疚,也促使我下定决心,辞去记者的职务,成立了深圳市龙越慈善基金会。本计划拿出5年时间,去做这件事情。没有想到,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做得越多,越觉察到内心的亏欠。2014年5月6日,李锡全在缅甸密支那去世。得到消息后,我连夜由深圳飞往昆明,然后再转机到腾冲,之后在腾冲县公安局办好出入境证件,再乘坐汽车到猴桥口岸,然后换乘缅甸的汽车奔赴密支那。这条路,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了。赶到的时候,李锡全已经下葬。他的家人哭着对我说,李锡全在去世的前一天,还在念叨:孙春龙什么时候来看我?我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泪水。2008年4月,我和他在缅甸密支那偶遇,他的夙愿得以实现,我的人生轨迹也由此转向。他让我看到了一段真实的历史,也让我找回了真实的自己:放下虚荣与自负,我的人生变得更为充实和有力。后来,不停地听到他们去世的消息。但是每次去,我都会到各家去看看。透过李锡全家的铁丝网,我会看到我和他的合影,依然摆放在满是灰尘的柜子上。走在这片异域的土地上,他们的音容笑貌,就像放电影,一帧帧地出现在脑海中。刘召回是四川人,当年我接他回家时,他的家人怎么也不相信。后来,儿时的一个伙伴摸了摸刘召回的后脑勺,说,这就是刘召回,后脑勺的疤还在,是当年我们在河里玩耍时,在石头上磕的。刘召回回到家乡钟云清说,在缅北新平洋一役,他所在的班就剩下5个人,新补充的弟兄,他还没记住名字,就又投入到了孟关和沙陆坡的战斗,班里新补充的5位弟兄全部牺牲了,他掩埋好他们的遗体,才想起来还不知道他们的姓名,随即失声痛哭。这时,连长劝慰他,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等打完仗了,再来给这些兄弟立碑。没想到,连长在后来抢夺密支那机场的战斗中也牺牲了。张富麟曾坦言,他就是一名逃兵。张富麟是家里的独生子,当年在山东第一师范学校上学时,全校师生一起从军。第一次入缅作战失败,翻越野人山到达印度后,张富麟离开部队。韩天海向我透露了他埋藏一生的秘密,他做过日本人的战俘。他一生都为此生活在屈辱之中。九杨建达是2011年10月去世的。那年9月17日,我接到他的女儿杨玲玲打来的电话,说,你和爸爸说几句话。那时,杨建达已经是食道癌晚期,处于昏迷之中。那是九一八的前夜,我知道他内心最牵挂的是什么。第一次见到杨建达,是在2008年,我第一次赴缅甸采访中国远征军的时候。他带来一张2005年的《联合早报》,报纸已经泛黄,但被塑料袋精心地包裹了很多层。之所以保存这份报纸,是因为上面的一篇文章《历史包袱和政治偏见》,文章结尾说:在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的时候,我们看到中国领导人去访问八路军老兵的温馨场面,但若当时也有国军抗日老兵的身影出现其中,一定会令人感到圆满温馨和由衷欣悦。那次,杨建达给我们唱了一首歌《松花江上》,唱到最后那句“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时,他哽咽着,已经无法继续下去。后来每次去缅甸看他,他都会说,你看,这大街上到处都是日本人修建的纪念碑,而中国远征军的尸骸散落荒野,你说,这到底谁是胜利者?所以,当他的女儿杨玲玲打来电话,让我和他说几句话时,我知道他心里最牵挂的是什么。我告诉杨建达,你的战友的遗骸,我会带他们回家!让我惊讶的是,已经昏迷多天的杨建达,竟然喘着气用微弱的声音在哼唱,九一八、九一八……十我第一次前往缅甸采访中国远征军老兵的时候,就让一位华侨带我去中国远征军的墓地。那时正值清明,我从菜市场买来一束五颜六色的雏菊。有约十万中国远征军将士埋骨这片异域的土地。这位老华侨稍作迟疑,带我来到郊外一块荒芜的菜地,说,这里曾是新一军的墓地。我有些愕然,怎么会这样,碑呢?至少应该有一些土堆吧?我把菊花放在菜地外围的竹栏边,不远处,菜地的主人一脸疑惑地望着我,我有些为难,不知道该不该跪下磕一个头。后来我才了解到,中国远征军在缅甸至少有十多个墓地,后来全部被毁。新38师阵亡将士墓3年后,也就是2011年春天,我再次带一个纪录片团队来到缅甸。我告诉他们,那里有很多中国远征军英烈的尸骨,在一片荒野之中。到了现场,我再次惊愕,菜地上已经修了房子,主人毫不隐晦地说,在挖地基时,发现了很多的尸骨,还有子弹。主人说,每到下雨的时候,她就能听到打仗的声音,“那是你们中国人的亡灵没有得到安息。”主人说,她家的猪圈下面,应该可以找到尸骨。我深感愧疚,但又无能为力。那次考察,我们几乎跑遍了整个缅甸战场。让我们五味杂陈的是,每一个战场,都有日本人修建的纪念碑。他们甚至还为战马修建了纪念碑,碑的侧面,还有战马的名字。英军在缅甸有三个墓地,一望无际的草坪上,排列着整齐的墓碑,就如他们走上战场的队列,似乎他们从未死去。每一个墓碑上,都写着士兵的名字和亲人的寄语。其中有一位妻子向牺牲的丈夫说:你是国家的一名士兵,却是我的全部。那些埋骨异域的中国军人,同样是母亲的孩子,或者妻子的丈夫,他们也应该留下名字。那时正值全国两会,军方的全国人大代表裘山山,联合30多位将领签名,希望迎接缅甸的十万远征军英魂回家。这,是现役的共产党军官向国军抗战英烈的又一次致敬。十一2015年,我们启动阵亡缅甸的中国远征军将士遗骸寻找与归葬项目。令我们感动的是,有无数陌生人在听到我们的计划后,毫不犹豫地站出来。西北大学有全国最权威的考古专家,我们希望他们能参与遗骸的搜寻,副教授陈靓说:能做这件事情是一份荣幸。瑞丽做木材生意的赵胤红说,他愿意捐赠所有的棺木。他用了上好的木材,精心设计。而最难的一件事情,是对遗骸做DNA鉴定。我们希望,为这些英烈留下生命的信息,有一天可以通过大数据比对,帮他们找到亲人。我们找到一些遗骸样本,送国内多家机构,却无法成功提取。失望之际,复旦大学得知消息,经过试验,终于成功提取了DNA。遗骸挖掘现场万事俱备。2015年4月,我们在缅甸密支那新一军公墓原址上,开始遗骸寻找工作。在寻找到的第一具遗骨里,我们看到了一枚帽徽,“这是我们的人!”有人激动地喊到。几乎所有人,都流出了眼泪。在猪圈下面,在垃圾堆旁,越来越多的遗骸被找到。在近半年的时间里,我们的小伙伴总共找到了347具遗骸。考古专家鉴定后说,大部分不到20岁,还是孩子。正值芳华,他们把生命献给了国家,而他们的母亲,或许还不知道。痛心的是,这些遗骸,至今仍然无法运回国内。每年清明的时候,我都会找一块地方,向着缅甸的方向,叩首焚香。也会在心里告诉他们,终究有一天,他们会回到家乡,回到母亲的身旁。十二疫情来袭的这三年时间里,我再也无法前往缅甸。我们在缅甸野人山修建了一座纪念中国远征军的佛塔,也一直无法举行落成仪式。带我们走遍缅甸战场的华人导游杨安贵,也因为染上新冠而去世。杨安贵带我们在缅甸考察比疫情更为沉重的是,这个本已走上民主道路的国家,重新回到军人政府,内战的硝烟四起,生灵涂炭。庆幸的是,关于中国远征军的历史,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在疫情之前,位于腾冲的国殇墓园,人流如织。墓园管理所的一位领导告诉我,他经常会听到导游讲到老兵回家,常常是泪流满面。而在2015年,终于出现了令人由衷欣悦的场面,中国领导人授勋的队伍里,有八路军老兵,也有国军抗日老兵。历史也总是在曲折中前进,令人担忧的事情也会发生。就在今年,牺牲在缅甸的中国远征军新三十八师副师长齐学启的雕像,被老家的政府迁移。长沙洪山寺关于长沙会战的展厅,也被莫名拆除。也总是有人在网上举报和攻击我。有一次,我接到驻地警方打来的电话,说有人举报,我发布的短视频有违法内容。警方让我提供了所有的自媒体账号,在查阅后,警方回复,希望我能坚持下去。我一定会坚持下去,我庆幸自己依然怀有面对这段历史的羞耻之心。在这个社会,知羞耻已经是鲜有的一个品质了。我也越来越明白了,一个个体之于国家的关系。那些当年为了讨口饭吃的士兵们,就是他们保卫了这个国家。回到人性的角度,才会真正明白,真正的爱国,就是爱人。随着滞留缅甸的最后一位抗战老兵的去世,这片异域的土地上,再无远征军。但是,这片中国唯一参与的二战国际战场,埋葬了为了追求民主和自由而献身的十万中华儿女,他们的英灵,还没有回家;历史,还没有回到应有的位置。我辈,依然需要继续努力。两年前,我移师湖南,希望在这里修建一个老兵回家故事馆。我从缅甸第一个接回的老兵李锡全,就是湖南人。这么多年,我在每一个抗日战场,几乎都能看到湘军的残碑。这片土地上,也发生过六次大的会战,真是一寸山河一寸血。我希望在中国的土地上,有一个永久性的关于抗战老兵以及英烈们的安息之地,他们的名字应该被刻在石碑上,他们的故事,应该被后世永远传颂。湖南,是最适合的地方。在长沙县开源鑫贸大楼3003室,我们做了一个小的展览。让我们暖心的是,有一次,长沙县的一位领导来参观。我为了尽快让该项目落地,我说,这个项目可以带来很大的人流,促进地方经济的发展。这位领导说,铭记历史,是我们的责任,不需要有什么好处。我的书《没有回家的士兵》,在豆瓣评分高达9.5,最新的一个评论,让我感觉到,这么多年的努力总有回响。走啊,让我们一起,带老兵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