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近日有梦,谨以小说记之。约成于1898年3月,时谭嗣同(字复生)任湖南时务学堂中文教习,兼南学会天文主讲人。唐才常(字绂丞)任《湘学报》主笔、时务学堂中文教习,熊希龄(字秉三)任时务学堂总提调。谭家宅邸位于今长沙蔡锷北路小桃园附近,时务学堂旧址位于今三贵街。她独自走到小东街的街口,靠着自己模糊的判断和揣测,拐进巷口。晚清的街道格局确实和现代有着很多不同之处。宽敞的门庭,高悬的匾额,还有朗朗的书声,她知道,她到了。一进学堂的大门,迎面就撞上一个高个子,那人好奇得看着她,随后拱手问道:“姑娘且留步,请问你所找何人呐?”他穿着深灰色长衫,带有一股浓重的湘西口音,不用说,她已经大概判断出他的身份。可能觉得身在男子的学堂中,也该有一点男儿的英气,于是她亦拱手抱拳道:“这位公子莫不就是秉三吧?”可能被人一下子说中了身份,他显得有些诧异:“姑娘怎得知我表字?”她笑而不语:“见过您的小照,也自然识得您是学堂的校长呢。”他更加摸不着头脑,不过转念一想,或许自己在坊间已经成名也未可知?竟有姑娘寻上门来找自己,还确实是出人意料。于是他侧身伸出右手做出引导之势:“外面风大,姑娘请随我进屋吧。”她探头往里看了半晌,忽然低眉问道:“熊公子,我能跟您打听个人吗?”希龄止住脚步,原来不是为自己而来。他赶忙问道:“姑娘所找何人呢?希龄愿做引导。”她低声询问,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想请问一下,浏阳的谭复生学长,可在此处呢?”“哦!复生今日不曾有课故而不在学堂中,姑娘要找复生我带姑娘去谭家公馆即可!”忽然他又好像想起什么事来,摸了一下脑袋:“哎哟,差点忘记,下一堂课就要开始,我还得为新来的教习评分,可还走动不得呢。”正巧,旁边过来一个走路慢吞吞的人,他生得一张大方脸,眼睛大而有神,身着一件宽大的素色长衫,背着手仿佛正在诵读什么。“绂丞你来一下!”希龄招手叫他到近前来。“这位姑娘想找复生有事,我这走不开来,你且带她走一趟,顺叫复生晚上来一下学堂相商。”说罢他拱手离开。还来不及多想,她几乎已经停止了心跳,丝毫掩饰不住自己内心的狂欢,她脱口而出:“绂丞,你可是绂丞!”她的手心已经微微出汗,她对他已然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而此时还偏偏要装出一副初见之态,可是真难呐!才常亦和希龄一样奇怪地打量了她一番:“姑娘可识得我?”“唐公子,你乃浏阳连中小三元者,谁人可不识得你?但我更青睐于公子所写《时文流毒中国论》,读之激荡胸怀,深以为然,今日得见公子面,实我三生有幸!”说完她深一抱拳,故作着镇静。才常想着,今日之姑娘可真是博学多才,还常常读报,顿时觉得自己的湘学报小有成果。“姑娘谬赞了,才常愧不敢当,不曾想今日连姑娘都读报,真欣欣然也。姑娘可是在女学堂读书?”“不曾读过,慕公子之名而已。”才常带她出了大门,一路沿着小巷走到了城南,她想到如今这条南北贯通的大道已经更名为蔡锷路,可松坡那时还只是时务学堂一幼童,他又是否能料想到自己十八年后做的惊天之事呢?其实,好不容易得见才常,她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她小心翼翼得问他:“唐公子,谭公子近日身体可还好?脾胃可还时常不舒服?”“偶然有,但比他年少时可好多了呢。他每日清晨都还练剑呢,我们可都坚持不来——咦,姑娘是复生旧交吗?如何这样清楚?”他边走边回头看着她。忽然又站住:“姑娘可是浏阳人?既是复生旧交,何以我不曾见过姑娘?”她一下不知如何作答,默默了良久,说道:“我是他在甘肃时的旧交,公子或许不认得我…”这要是放到现代,怕是早就被阴阳怪气策一番了,可原来清朝人竟然一点也不爱开这样的玩笑。因为他竟然对她抱拳:“失敬失敬,复生故交,定然是我辈同道中人!”说着话,就到了一座大公馆门口,才常对她说:“这是岳麓书院王山长的宅邸,再往前走就到谭家公馆了。”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葵园。谭家公馆果然门厅高大,旁边的葵园都显得小器了许多。才常叩门道:“复生,复生,可在家中么?”她忽然心头一阵紧张。她曾想象过无数次与他相见的画面,但此时他就与她相隔一道门,她却大脑一片空白,一切神经中枢仿佛都是失去了控制——她变成了一个木头人。她连忙拽住才常:“唐公子你且稍等片刻再敲门罢!”还没等她说完这句话,谭家公馆的门就开了。她闭上了眼睛,连与他对视的勇气都没有。他是什么样子?虽然他的照片已经看过无数次,虽然他的名字已经念过无数次,但她依然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子。他之于她,熟悉得像个陌生人,却也陌生得像个相识了三生之人。门里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哎哟唐少爷您来啦,真不巧,我们七少爷今天不曾在家。”她方才把眼睁开,见不到他,她竟然长舒了一口气。“你们七少爷说没说作甚么事去了,几时出的门?几时回来?”“清早就出门了,可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呀。唐公子,要不你们进屋坐坐,喝口茶再走?”“茶便不喝了,我们急着找他。”说罢他回头对她说:“或许他在皮鹿门家里,我们前去皮宅找他便是,这几日他们商量南学会之事,终日聚在一起呢。我们这且走罢。”她忽然很想进去“喝口茶”,她虽然急切想见他,却又不敢见,想着这就是他生活之处,进去看看总归是好的。她忽然想到一句诗:近乡情更怯。或者自己就是这样一番心情罢。“唐公子,要不我们且进去坐坐罢,我也走得有些乏了。”“都随你,反正下午我亦无他事,坐一会,我们去皮鹿门家便是。”她终于跨进了这座宅院,她日思夜想的这座宅院,这座现如今已经变成摩天大楼的宅院。仆童引他们进入内宅七公子的会客厅中落座。她不由得自己端详起了这些精致的木家具。泛着微光漆亮的紫檀木镶贝案几,上面摆放着琉璃梅瓶,却不曾插得一枝梅;雕有阳刻卷云涟漪纹的官帽椅,两端有着流畅的弧度,已经被摩挲得十分光亮;地面铺着澄泥砖,墙壁上挂着大幅钟馗卷轴画,两边的篆书她却不认得。她忍不住站起来,走到案旁细细欣赏。案上一副官帽架,中间纹着细碎的珠饰纹,两边篆着丝丝叠扣的松针,松下一只竹仗,云深雾罩中仿佛还有一个远眺山峰的老者。她不禁用手摩挲了起来。生在现代,无缘得见真正的清代家具,博物馆里那些冰冷落尘的家具丝毫勾不起她的兴趣,只有这天天被人所使用的家具,铺着黄绒缎面的座椅,带有温度的案几,她觉得,这才满满都是他的温暖。她情不自禁往内宅走去,她想看看他生活的地方,那里的一砖一瓦,都还是他的温度。推开一扇朱漆木门,她进到了他的书房。迎面就是一组气派的紫檀木大书橱,书橱成对,上格三层亮格,正面的圈口上雕着绵密不断的拐子纹。下面是柜子,对开柜门,面板上打洼的委角框柔和细腻,线角重叠,内铲地浮雕螭龙捧磬纹,螭龙的身躯布满纹饰框。整对书橱一看就是选用了上好的金星紫檀,包浆温润细致,云纹形若如意,蝙蝠缀角,流云依附在两旁。柜上的铜活极为精巧,紫檀木边框贴嵌竹丝,所用的均为不足两毫米粗细的圆丝,贴嵌图纹不见一缕瑕疵。她忍不住看呆了。书柜中置着正整一套《船山全书》,有几本已被取下放在书柜前方的书案上,展卷犹可见“仁者安仁,故浑厚端重,外物不足以迁移之,其理与气皆于山相似,故心所喜好者”的字样。与他一样,她亦极为欣赏船山之才。他桌上放着一只紫铜嵌错金银熏香手炉,还微微有着温度。手炉旁放着一只小茶盏,里面微微舒展的茉莉花依旧泛着清香,她忍不住拿起茶盏来细细赏玩,细观其釉色,犹如雨过天晴云破处,亦有如千峰碧波翠色来,质地细润,坯体釉厚透着莹润的清白色,明亮而不刺目。茶盏表面有蝉翼纹的细小开片,她忽然想起一句“似玉、非玉、而胜玉”,好一个晶莹剔透的上好汝窑,她忍不住暗自称道。茶碗旁是一个山形笔架,架上的湘妃竹大狼毫毛笔墨迹未干,还隐隐透着一股淡淡的墨香。笔架后方有一硕大的铜质地球仪,十字铜架相互交替,球身以中英文双语标注地名,她伸手转了一下,暗暗想着,果然不如现在的地球仪那么顺畅。桌面的洒金宣还未曾写字,右侧却有一只镶金伽楠的扳指,她忽然想起他曾在家书里写给自己的妻子,要她带这只扳指给他。原来只能在史料中看到的物品如今也飞到眼前了。她还看到一个篆刻着江岸垂钓的黄铜墨盒,墨盒上阴刻的松叶和芦苇丝丝清晰,没有一丝一毫紊乱的痕迹,上面一排小字:乙未冬日复生氏制。她苦笑了一下,这个墨盒,她曾在他的后人手中得见,彼时的它,已经略有锈斑,但亦有当日之风采。她转身看到一架古琴,琴穗流苏如行云流水,从琴架上垂下来,琴身连珠,上方琴头饱满,黑亮漆面,细密流水断面。丝弦清丽,拨之如珠落玉盘,瑟音低颔。她忍不住轻轻抬起,琴底圆形的龙池旁颈部刻有“崩霆”二字,她不禁一惊,险些滑手。第一次亲手触摸崩霆琴,她激动得有些难以克制。龙池左右分刻隶书铭:“雷经其始,我竟其工,是皆有益于琴而无益于桐。”旁边四个大字:“谭嗣同作”。她正沉浸在他的世界里无可自拔,忽听得房门吱呀一声,她身后竟已站立一人,清声问道:“姑娘所找何人?”咬了一下手指,没在做梦,她的心一阵狂跳,可却不敢回头。是他,真的是他——优秀作品荐读李让眉丨脸谱背后的谭嗣同张玉亮丨谭嗣同著述版本及刊行考述王夏刚丨四言句谭嗣同小传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