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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把“上不了岸的黄巢”,拍成爽剧男主?
最近和人聊的最多的话题,是竖屏短剧,据说一天能卖一亿多,那一年就是三百多亿。网上看到一段黄建新导演的演讲,说现在是稍稍被限制了下,要是任其狂飙,三年内能干到一千亿,逼死院线电影。不排除这里面有画大饼,骗投资的嫌疑,但短剧的潘多拉风口被打开,已经是个人人可见的事实了。众所周知,短剧的精髓不在短,而在爽,越直给的爽,越容易让人上头,越上头就愿意付钱。所以这是一门利用人性漏洞搞快钱的生意。这样的生意,最重要的就是研究如何直击人类爽点。我以前研究过网上那些爽文的套路,发现哪些情节最容易产生爽点呢?比如惩戒坏人,坏人越是坏到你咬牙切齿,惩罚越是狠到他生不如死,就越解气。《黑暗荣耀》是不是就这个套路?又比如智商碾压,我首先想到是《琅琊榜》,这个剧的权谋质量其实很低,谈逻辑那是侮辱逻辑,只能谈“爽”,开挂男主全方位碾压反派的爽。再比如绝境逃脱,《潜伏》、《越狱》都是这样的神剧。没人规定神剧不能有爽点吧?其他的爽点还有永不屈服、极限反杀、大仇得报、一雪前耻等等。等等,我突然想到一个现成的爽文男主,就是著名的小镇落榜做题家·菊花鉴赏大师·山东盐帮教父·冲天大将军·大唐掘墓人·大齐缔造者·黄巢。黄巢的人生剧本,爽就爽在——今天你对我爱答不理,明天我让你长跪不起。什么四世三公,什么五代家业,什么家族传承吾辈责……都尼玛土鸡瓦狗、银样镴枪头、草台班子,干的就是丫的家族传承!“天街踏尽公卿骨”听过没?有人说,博主你举的例子不对,这种流氓无产者只知破坏不搞建设,不是正能量男主。那你就不懂了,历史书上说,黄巢起义动摇了晚唐的统治根基,他不破坏晚唐,难不成去建设晚唐?再有,知乎上很多人说,要不是他“天街踏尽公卿骨”,终结了绵延六百多年的门阀政治,不然你就该看到中国版的种姓制度了。虽然黄巢在主观上并没有终结门阀制度的愿望,纯粹就是复仇、发泄愤恨,但在客观上,确实打破了阶层固化的社会土壤,也算功德一件。有一说一,现代人对黄巢的评价还是蛮客观的,毕竟门阀公卿也好,封建乡贤也罢,都是现代化的敌人。但在古代可就不同了,黄巢一直被视为洪水猛兽,宋江只是YY了一下“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就被人举报,要杀头。《水浒传》成书于明朝嘉靖年间,可见即便同样是农民起义发家的老朱家,都容不下黄巢。笑他也不行,总之是不让提,所以历史上关于黄巢的民间传说很少,应该跟长期的舆论管制有关系。你用宏大叙事的视角,去看黄巢这个人,严肃归严肃,但不好看,不如把他当爽文男主,你想啊,他一个小镇做题家,因信仰“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和“学而优则仕”,而一战二战三战n战,但或因为考试黑幕,或因为门阀垄断,每次都是落榜。去行卷拜码头吧,又被权贵们各种拒绝嫌弃。虐吧?这都是为铺垫他后面的爆发。有一天,虐到麻木的小黄同学一声怒吼,不考了,别让我出头,否则一定“我花开后百花杀”!然后他毅然决然地回到老家,磨牙吮血,偷偷练级,终于逮到机会,揭竿而起。之后又一路被官军围追堵截,或绝境反杀,或智商碾压,终于攻陷两京,开进长安,实现了“满城尽带黄金甲”。那些曾经不把他当人看的门阀世家,一个个跪倒在他面前,好话说尽,祈求活命……爽不爽吧你就说?当然黄巢的见识、心胸和格局,也确实限制了他的发展。哎~这又给我们提供了另一个值得探讨的话题——如果你是黄巢,你又该如何在一个个关键时刻,做出正确的选择?我们经常讲见识、认知、格局,请问什么叫见识?所以如果我有机会参与这个剧本,我希望可以做得不光有爽点,还要有知识点,这样就既能给大家提供多巴胺的爽感,还能提供内啡肽的快感,双倍快乐!从黄巢拿到的人生剧本来看,他的起点其实并不低,甚至超出同时代的绝大多数年轻人,虽然他们家处在士农工商的末流——私盐贩子,但最起码他可以衣食无忧地脱产读书。宋代大儒欧阳修在《新唐书》中说黄巢只是“稍通书记”,应该是欧阳修作为儒教卫道士对黄巢这样的叛逆所释放的敌意,因为如果没点文采,是写不出《不第后赋菊》那样霸气外露的诗来的。再者说,黄巢一连考了好几次,若不是对自己的水平有数,没道理这么上赶着自取其辱,要知道唐朝科举每年平均录取22人,比现在的国考还难。但他也不见得是什么传说中的“少年天才”。宋朝人张端义在《贵耳集》集中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说黄巢5岁的时,他们家开趴体,一群附庸风雅的人聚在一起和诗,轮到黄巢爷爷的时候卡住了,场面一顿尴尬。小黄巢果断跳出来圆场,开口就让人大吃一惊——“堪与百花为总首,自然天赐赭黄衣”。这两句诗里说的是菊花(黄巢似乎打小就跟菊花过不去),而且是霸气侧漏,请问“百花总首”是什么?百花之王!“赭黄衣”更不得了,只有皇帝才能穿黄衣,还“自然天赐”,干脆直接说“天命所归”得了?这要是在清朝,得坑死他全家。这哪里像5岁孩子写出来的诗嘛?但编故事的人才不跟你捋逻辑呢,他继续虾编——因为小黄巢抢了他爷爷的风头,所以他爸爸生气了,还有没有点家教了?什么话,不生气他写反诗,生气他抢爷爷话筒,你们家的家教就是这么回事?爷爷说,不要动不动就骂人嘛,让他再写一首看看(丫要是宿构的,故意在今天打我的埋伏,我就让你知道谁是爷爷谁是孙子)。结果小黄巢丝毫不怵,当即赋诗一首: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咏菊花》这意思就是说,你们都瞎了么?都不把菊花当花了?就因为它在秋天开,所以就不被蝴蝶蜜蜂待见?我跟你们说,等我成为万物主宰的那天,一定让它跟桃花一起盛开,大家一起比比,看看到底谁更厉害!这首诗,就看你站哪个角度去理解了,如果站统治者角度,你会觉得黄巢实在是天生的反骨仔,怎么你就“若为青帝”了?这是你一介贱民能YY的?所以张端义也在文章末尾加了一句“看吧,这人打小就这么跋扈”。我估计是如果不加这句,他那书绝逼出版不了。但如果站郁郁不得志的青年人角度,它其实内含一种平等的思想——菊花不能招蜂引蝶,是自身能力问题吗?非也,是青帝的偏见啊,如果普通青年能和门阀子弟在同一个平台竞争,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实际上,黄巢起兵之后,那些通过“家族传承吾辈责”而升上去的官员,一个个都被揍得屁滚尿流,后来真正搅弄天下风云的,反而多是民间草莽。比如李克用是沙陀人,那是一个被吐蕃赶来赶去的小微部落,秦宗权是“下克上”兵变上台的大头兵,后来杀死唐朝的朱温更不用说了,父亲是个乡村教师,还死得早,朱温出道前,只是个在地主家杀猪的“泼朱三”,这些虽然都是后面的事情,但可以说明同一个道理——王侯将相,确实没有种乎!再说回黄巢,你相信那是五岁孩子会写出来的诗吗?反正我不信。这首《咏菊花》以及前面的那两“堪与百花为总首,自然天赐赭黄衣”,大概率都是后人托名之作——以黄巢之名,与黄巢的《不第后赋菊》相和,来表达对阶层固化的愤怒,和对倒悬乾坤的意淫。不然哪那么巧,黄巢写的诗都跟菊花有关?还每一篇都反骨耸然?当然了,要拍爽剧嘛,我们大可以把这段剧情安给他,主打一个天资聪颖且志在鸿鹄,可以增加他后面落榜时的虐心感——少年时快乐聪颖,志在必得,结果却屡试不第,郁郁不得志……落差越大,越容易产生情绪张力,前面铺垫得越压抑,后面复仇泄愤的爽感就越强烈,这是个技术活。但要掌握好情绪调度,因为黄巢并不是一开始就想当掘墓人,而是本本分分参加科举,挤进体制去吃皇粮,所以你不能给他拍出项羽那种“彼可取而代也”的霸气,而应该拍出《黄粱梦》中卢生YY未来能“听不完的赞歌弄不完的权”的那种“想屁吃”的书生气。书生黄巢家固然不差钱,但封建社会的运转模式决定了他们在权力面前屁都不是,要是不拼命爬上统治阶层,那他家就是养大的肥猪,上面的人,谁下来都能割一刀。所以他去考科举,多半也是背负家族使命的,不光是个人的荣华富贵岁月静好。只不过他当时还太年轻,没看懂大唐科举是怎么玩的。科举制度虽然在太宗一朝发扬光大,但最初承自带隋,隋文帝发现主打推荐的“九品中正”已经被玩坏——怎么你们推上来的官员全是自家的亲戚裙带?朕还怎么用人?于是转头对大臣们说:“你们推荐的人到底有没有真本事,咱也不知道,那就通过考试来筛选吧!”也就是说,先推荐,再考试,然后给官做。问题是谁愿意推荐黄巢这样的平民子弟呢?而且就算是考试,当时也没有糊名制度,阅卷老师一看就心下了然——自己人就录取,不认识的就落榜。考生们为了跟考官混成熟脸,都会在考前去串门拜码头,俗称行卷,也就是把自己的作品集和家谱拿给考官看,以求关照,肯定还有别的什么py交易,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说。最有名的行卷诗,要数孟浩然的那首《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是不是很眼熟?因为中学课本上学过,你当时知道这首诗是用来攀关系走后门的么?你看第三联的“欲济无舟楫”这句,已经非常直白了,意思是“我想当官,可惜没有人举荐我呀,张丞相你给我推一把吧!”张丞相就是大名鼎鼎的张九龄。这便是隋唐时期的科举,它只是门阀士族的过墙梯,跟基层群众基本没啥关系。李白够牛逼吧?“白也诗无敌”,家里还是四川首富,自己又才华横溢,但就因为出身不显,索性考都不考了,一门心思巴结权贵,结果你们也看到了,只得到个“御用写诗”的待遇。杜甫倒是一直在考,从二十三岁考到三十五岁,屡试不第,最终也干起了“投赠干谒,奔走献赋”的勾当,结果到四十四岁才得到一个芝麻小官。李杜的例子都太致郁了,我们搞点“大唐正能量”,讲讲符合主旋律的故事——主人公也是老熟人,姓王名维。这家伙运气够好,一出道就抱上了歧王的大腿,但也不稳,万一别的竞争者有更粗的大腿呢?当时最粗的大腿是玉真公主,她是唐玄宗的胞妹,基本说啥皇帝就信啥,于是歧王就带着王维去公主府搞社交。公主一看,哇塞,这是哪家的小哥哥哟,不光人长得帅(妙年洁白,风姿郁美),还会搞音药。歧王是懂看眼色的,马上就说:这小伙身负大才,但就是有点轴——他曾立下誓言,只要不是被点为头名,就绝不参加科考,你看这可怎么搞,真是愁死个人哟。公主莞尔一笑:嗐,我当是什么呢,这有何难,我给他点成头名不就行了?歧王:我听说您已经把头名许给了张九皋?公主:我哪里认识什么张九皋喔,不过是应了别人的托请罢了,我现在想指给王维,那头名就是王维的。后来王维果然高中,但你知道这个张九皋是谁么?就是宰相张九龄的亲弟弟。所以唐朝的科举,压根考的就不是什么才华——公主说你有才华,你才真的有才华。就从这几个人的遭遇来看,大唐官场是个什么德行,你估计心里也有底了。这还都是“开元盛世”的背景下发生的故事,放到黄巢生活的晚唐,朝堂上不仅有门阀垄断,还有更加恶劣的宦官专权和牛李党争,早就阶层固化得不成样子了——每个掌权的人都在想尽办法拉帮派、搞山头、任人唯亲。黄巢家只是个贩私盐的,论家资不如李白,论传承不如杜甫(杜甫老爹是兖州司马),论颜值不如王维,论才华……算了,不论了,反正也不是个靠才华就能当官的年代,这下他连所处的时代进程都不如前面仨,你说黄巢还怎么努力?能不迷茫么?但若你穿越过去,对年轻的黄巢说——别考了,陪跑而已,他估计还要用斗大的拳头削你。他不是不知道自己机会渺茫,只不过这是他阶层向上的唯一机会,不试一试,总归不甘心,也许真的“心若在梦就在”呢?“万一,我是说万一……中了呢?”要不唐太宗怎么说“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呢?说的就是给你个“万一”,然后你就在那考哇考哇考。黄巢屡考不中,未必没试过搞社交、混圈子、拜码头、抱大腿。但你想想,那些门阀世家看到他的拜帖,是个什么场景?“黄巢?哪个黄?赶紧丢了,快,千万别让人看到我们跟姓黄的什么人有交集,以后除了‘五姓七望’,别家的帖子不要往里递了,这年头什么阿猫阿狗都来沾边,真是烦死了……”黄巢被一次又一次地拒绝,被一遍又一遍地奚落,被一波接一波地嘲讽,他从焦虑、迷茫,慢慢转向沮丧、虚无,之后是无奈和绝望……这里要开始转折了,因为爽剧男主的沮丧,通常是用来铺垫他的认知升华的,如果他因挫败而变成了祥林嫂似的一遍遍抱怨和感慨的抑郁症患者,那估计后面的剧情你也不想看了。黄巢的情绪转折是很容易被观众共情的,因为大唐科举的报录比决定了,几百个举子中,只能有一个上岸,还不见得是“考”上的。于是剩下的举子们,曾经在这条赛道上卷得多努力,就会在落榜后,对这套系统有多不满。也就是说,那套“黄粱梦”似的筛选机制,在培养了一批坚定的支持者之余,又塑造了几百倍于前者的掘墓人。从这时开始,仇恨的种子,就开始在黄巢心里发芽了。绝望,死寂一般的绝望,然后在一个无眠的清晨,在他无数次凭栏驻足的窗台上,他瞥见一盆将开未开的菊花,像触电般,他瞬间领悟到了——凭什么?凭什么那些高门公子生下来就有高官厚禄?凭什么我们平民子弟,就要世世代代吃苦?他说要努力,我悬梁刺股,他说要陪笑脸,我屈膝跪舔。可命运的应许,永远只有失望的敷衍。不是我不够强,是这世道不昌,继续在吃人的规则里苦耗,只会辜负这堂堂七尺和大好时光!罢,罢,罢,他最后一次拍响栏杆,把手拍得生疼。他端起那盆还只是一棵草头的菊,极目远望,用尽力气,想眺尽长安的高门大户,眼中喷着怒火,口中振振作声,咬牙切齿地吐出: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唐·黄巢《不第后赋菊》不第的黄巢离开了长安,就像无数个满怀希望而来,又满载失望而去的年轻人一样。长安见惯了这样的来来去去,不会为他们发出哪怕一声叹息。然而黄巢带走的不止有决绝,还有滔天的恨和无尽的怒,它们终将化成冲天的血火,穿透这高傲的长安!但此刻他需要蛰伏,静待他的“秋来九月八”。晚唐的统治者太会作死了,很快就把深秋的寒气传递给了每一个人,“九月八”想不来都难。今天先写到这里,周三再继续更新“大唐气数是怎么被作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