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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是父亲“最不喜欢”的孩子
作者:仔仔。1、我和父亲的关系一度比较紧张,相处起来总是疙里疙瘩,更少沟通。这种状况持续到我二十多岁。在《母亲这辈子》一文中,我讲到过我的童年和母亲因我所受到的屈辱。记忆中,父亲对我总是板着脸。我认为是祖父对我的厌憎,使他不敢对我温和,他觉得我给他带来了更多痛苦,所以讨厌我。母亲的愁苦和泪水,他在祖父面前的唯唯诺诺,和对我的冷漠,让我对他又惧怕又蔑视,还夹杂着愤恨。后来回想,那时父亲几乎每天都板着脸,并不单单对我。祖父的残暴,家庭的痛苦,工作又因“救母亲”一事长期受到压制,他的心情又怎么能好的起来。一年夏天,记不清因为什么原因了,祖父和父母又大闹一场,还把我们小厨房的锅碗瓢盆砸个稀巴烂,并点了把火。火扑灭后,我们发现,母亲不见了。虽然家里大小吵闹不断,但母亲是第一次扔下父亲和我们三个孩子不打招呼独自出走。父亲带着哥哥出去找母亲,我和姐姐边打瞌睡边等。直到第二天早上,他们俩回来了,没有找到母亲。父亲让我们先睡觉,他再找别人帮忙一起去找。睡醒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我们去敲父亲的门,没有开,跑到外走廊扒着窗户看到他正趴在桌子上写东西。哥哥敲着窗户叫他,他看了看我们,把正写的几页纸放进抽屉打开了门。父亲拿出一包蛋糕给我们吃,并说他出去找母亲,哥哥要跟着去,他说不用,就自己出去了。蛋糕是小方块形的,那时是稀罕物,不到过年过节是吃不上的。我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蛋糕吸引了,刚塞了一块在嘴里,哥哥说别吃了,跟着咱爸去找妈妈。父亲走得很慢,我们很快追上他,他摸摸哥哥的头又摸摸姐姐的头,看了我一会儿,蹲下来说,跟你哥哥姐姐回家,把蛋糕吃了,以后别淘气了,好好读书。然后转身继续向前走,依然走得很慢。我们原地站了一会儿,哥哥拉着我和姐姐跟了上去,一直到河边。父亲沿着台阶走下护坡,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我们坐在护坡上看着他。他似乎和石头融为一体,纹丝不动,就那么呆呆地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夕阳西照,他全身笼罩上一层橙红,又渐渐黯淡,消失,天擦黑了。鬼使神差般,我突然一连声大叫起来:爸爸,爸爸……接着跑下台阶,冲到他面前,哥哥姐姐也跟着跑了下来。父亲慢慢回过头,我清楚地看到,两行泪从他眼里缓缓滚落下来。跟父亲关系缓和后,我问过他,那个下午他在房间写的是什么,又为什么去河边坐那么久,他不回答,反问我为什么突然叫他。2、上小学时,很多同学都会用一种信纸写作文,信纸抬头印着大红色的各个单位的名称,比如某棉纺厂、某供销社、某局等,我很是羡慕。母亲偶尔会拿几页写过几个字的废信纸给我们,但父亲连废信纸也不会拿回来一张,虽然领用办公用品并不困难。圆珠笔流行起来的时候,同学们拿着父母从单位领回来的互相攀比,我非常羡慕。有一天回家,看到父亲桌子上放着一支圆珠笔,比一般的要粗一些,拿起一看,是红黑蓝三种颜色的,按一下出来一个笔芯,太高级了!这要拿到学校,同学还不得羡慕死我?我心里虽然有些惴惴不安,但顾不得想许多,迅速拿起笔塞进书包。第二天上学,我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外班有的同学也跑来看这支三色圆珠笔。晚饭时候,父亲盯着我们三个看了一圈问,谁拿了我的圆珠笔?哥哥姐姐都说没拿,我心虚地低着头啃馒头,不敢看他。“主动说出来,我不罚,要是让我翻出来,哼!”我嗫嚅着,从肚子里咕哝出一句,是我拿的。母亲担心父亲揍我,赶紧先于父亲批评我:不管偷偷拿谁的东西,都是偷,以后不准再这样。父亲没再说话。不久,他给我们三个都买了一支三色圆珠笔。母亲说,要让你爸爸占公家一点便宜,那可真比登天还难。只有一次,父亲破天荒地“占”了公家便宜,至今还常常被当成笑料提起。一个暑假的早上,下夜班的父亲回来,立刻把门窗都关上,母亲说大热天的,就早上一点凉风,还关上门窗,你干什么呀。父亲紧张地压低声音,别嚷嚷别嚷嚷(其实母亲说话从来没大声过,何谈嚷嚷),母亲也跟着紧张起来,问他又发生什么事了。父亲小心翼翼地拿出带饭用的铝饭盒,抠了几次才打开,满头大汗。我们都围过去看,饭盒里装着几块煤炭。母亲愣了一下,笑起来,调侃父亲:你不是从来不占公家便宜吗,怎么偷起公家的煤来了?还教训孩子不准偷东西?“不是偷的,可能是锅炉工运煤时候掉在路边的,我捡的,捡的!”父亲急忙解释,汗水顺着脖子流。看着父亲的窘态,我们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3、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某机关工作,很快就厌倦了,觉得自己“德不配位”,决然辞职。母亲没有阻拦,她一直认为,孩子大了,就由自己选择未来,即便是磕磕绊绊,也是自己的人生。父亲刚开始坚决反对,认为我太天真,自己去创业,诸多困难是我想象不到的。但我一直就不愿听他的任何建议,他也知道无法说服我,只谈过一次就不再干涉。有几次他想了解我公司的经营情况,被我不耐烦地打断了,就再也不过问。有一年做完一个工程,很久无法拿到剩余的工程款。请客吃饭,送礼,各个庙的大小神都拜了,依然不给结账。眼看到年终,工人的工资要发,工程材料款要结,我心急如焚。正当我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无计可施的时候,母亲打电话让我马上去结账,我将信将疑地到了甲方,果然一分没少顺利拿到余款。母亲告诉我,你爸爸平时不问你,但一直关心着你的事业,看到你天天愁眉不展,偷偷去你公司问清楚情况,跑到甲方去,当着他们的面打通纪委一个老朋友的电话,声称如果不给你结账,这个年他们就换个地方去过吧。过年时,我给父亲买了两瓶好酒,那夜我们俩都喝多了,他拉着我“哥俩好五魁首”的大呼小叫,母亲没有阻止我们,在一旁一直笑。刚到外地做工程的时候,只有春节才回去一次,父亲仍然寡言,默默地听我跟母亲讲这一年的情况。听完总会重复一句:别只报喜不报忧,有难处跟家里说。过完年踏上返程,母亲总是坚持送我出小区,而父亲则坐在卧室桌子前,不是忙着看书,就是忙着看电脑,我走进去说:爸,我走了。他只嗯一声,头都不抬。我心想,到底是最不喜欢我。一次出了小区才想起忘带了东西,我让母亲帮我看着行李,急匆匆跑回家。父亲开了门,他没想到我会回去,慌乱地用衣袖擦着眼睛,嘴边还挂着泪。“爸!你?!”“没事没事……我那个……”我抱住父亲,久久说不出话。那一刻,我与父亲的芥蒂完全消融。母亲说,其实你每次走后,你爸都会躲在房间流泪,总是念叨:仔仔自己在外面,又是个遇事自己扛的犟种,不知道会受多少委屈,作多少难。父亲,就是那个也许说得不多,却做得最多的人,就是那个在你困顿时伸出有力臂膀排忧解难的人,就是那个你越长越高大,他越来越年迈的人。4、父亲老了,病了。父亲退休几年后祖父才去世,压在全家头上的一座大山终于坍塌了,可父亲也病倒了,心肌梗塞,幸亏抢救及时。母亲说,父亲的心脏早就有问题,总是悄悄开点药吃,从来没有多说过,连母亲也不知道会这么严重。父亲不像有的人,遇到愁苦之事就喝酒解闷,或者跟别人倾诉排解,而是经年郁结于心。病愈后,父亲好像变了一个人,渐渐开朗起来,还经常跟我们开玩笑,我才发现原来父亲这么幽默,这么有趣。之后每年,父母总要出去一个月,到处旅游。父亲七十多岁时,最险峻的华山,他没有坐缆车,而是自己爬上了山。直到2019年,父亲起夜时突发脑出血,我半夜接到电话就赶去高铁站坐第一趟车回家。父亲在ICU病房,前三天不允许探视,第四天允许一个亲人进去五分钟,我们都守在门口。护士出来说,哪位是病人某某的小儿子,病人要见他。我没想到父亲第一个要见的人居然是我,急忙穿好消过毒的一套东西,跟随护士进了ICU。父亲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鼻孔插着输氧管,头上蒙着一圈网状的纱布,还搭着一个看似很沉重的东西,四周各种仪器,滴滴、哒哒地响着。爸!我哽咽着叫他。他睁开眼睛,努力对我微笑着断断续续地说:就知道你会回来。别哭,我没啥事,阎王爷嫌我瘦,不要我。他们也是的,叫你回来干什么,你那么忙,又得耽误生意。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他抬了抬手示意我靠近点,我俯身握住他冰凉的手,把耳朵贴过去。“仔仔,我有个卡,在那本《家谱》里面夹着,你在外面,用钱的地方多,这些年你哥姐有事,我们都给过,只有你倔,给你也不要。这次回去就带走吧,密码是你生日……”父亲喘息了一会儿又说:“别告诉他们,兄弟姐妹都各有各的家了,能避免的矛盾就避免,你妈都不知道,我怕她犯糊涂说漏嘴。万一我不行了,一定照顾好你妈,这辈子我愧对她,你们三个你跟你妈感情最深……”“爸,您说这些干嘛,您不会有事的,很快就能好。”我打断父亲的话,泣不成声。五分钟到了,我走出ICU时,回头看父亲,他原本高大的身躯萎缩在病床上,瘦小枯干,毫无生气。经过精心治疗,父亲逃过了一劫,但左侧身体留下后遗症,胳膊和腿都不听使唤。除了接受系统的康复治疗,父亲给自己定下目标,每天做各种锻炼,还用右胳膊捶打左胳膊左腿,牵来拉去。他说:我现在练的是老顽童周伯通的左右互搏,等我好了就成了武林高手,再去华山论剑!我的父亲,晚年变成了一个老顽童,相比他年轻的时候,我更爱现在的他。相关阅读:母亲这辈子-END-点击关注往期精选
2022年6月19日